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是怎样消退的 《书生留得一分狂》卷前小引
刘梦溪
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子路》)。虽然他本人未必特别喜欢“狂”和“狷”,解释本身却是正面的。孔子最不能容忍的是“乡愿”,称之为“德之贼也”(《阳货》)。中行、狂、狷、乡愿的“四品取向”,“中行”最为孔子看重,但难以遇到,“乡愿”则是需要鄙弃者。所以孟子说:“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尽心》下)“狂”和“狷”的特点,都是不追求四平八稳(“不得中行”、“中道”),只不过一个急促燥进,希望尽快把事情办好,一个拘泥迂阔,认为不一定什么事情都办。“狂”和“狷”都是有自己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的表现。
中国文化里面长期存在狂者精神的传统。所以然者,由于中国很早就有健全的文官制度,有“处士横议”的传统,有“游”的传统,有“侠”的传统,有自由文人的传统,有浪漫的诗骚传统,有绘画的大写意传统,有书法的狂草传统等等。这些人文艺事的固有性体都与“狂”有不解之缘。而儒家的圣人理想,道教和道家的崇尚自然,佛教禅宗的顿悟超越,又为狂者精神的构建供给了理念和学说的基础。先秦的士狂,魏晋的诞狂,唐代的诗狂,明代的圣狂,是狂者精神在不同历史段落的特异呈现。但清代以后,狂者精神已经逐渐消退。四十年的武力征伐(1644年入关到康熙二十二年平定三藩),百年的文字狱(顺治十六年的庄廷龙修《明史》案到乾隆五十三年贺世盛的《笃国策》案,中间经过128年的时间),知识人士欲言无声,狂的社会条件没有了,狂的心理基础也不存在了。
晚清民国以来的现代化浪潮,也没为士之能狂预留多少地盘。20世纪是中国泛科学主义的时代,而科学天生能够止狂、制狂。虽然科学家本身也需要狂者精神,但科学以外的“一事能狂”者,在强势的科学面前,未免自惭无形。何况战乱和流离,同样是狂者精神的杀手。战争都疯了,文化便失去了张扬个性的余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除了个别高等学府偶尔能看到他们孤独的身影,社会政治结构和文化秩序里面,已经没有狂士得以生存的机会。辜鸿铭留着前清的辫子游走于未名湖畔,黄侃在讲堂上的“即兴骂学”,刘文典当面向总统争夺教育独立的礼仪称谓,傅斯年因反对政府腐败与委员长拍案相向,梁漱溟和领袖吵架,都不能看作是狂的本义的价值彰显,只不过是文明社会个人权利的一种正当表达而已。
20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知识人士的狂狷之气,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洗澡”,特别是1957年近乎原罪的大洗礼,已消失殆尽。流行于文化社会人们耳熟能详的口号,是知识分子喜欢翘尾巴,因而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有效方法,是教育他们无论如何不要翘尾巴。社会的众僧则顿悟似的学会了从小就“夹着尾巴做人”。近三十年改革开放创立新局,知识人和文化人有了施展才能的更阔大的空间,照说“狂”上一点两点应无不可。但“狂”在今日,早已成为人所共知的负面语词,没有谁愿意跟这个等同于翘尾巴的不雅行为发生任何关联。“狂”这个词的本义正在失去记忆,人们习惯不听不看不使用这个语词。以《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不想坐”的名言为譬,恐拟于不伦,但不妨抽象取意,聊资闭目想像。
本来想写几句简单的话置于卷首,作为题记。不料一经涉“狂”,便无法自已。写完一看,已经有两万五千字之多了。如此长文放在书的前面,难免有大军压境之感,置于书后,又似尾大不掉。斟酌再三,决定弃之。长文已冠以《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的正式论文题目,另派他用,这里只撮其要让本书的读者知情而已。我在长文的最后,提撕出随文引用的四句韵语:天生愚儒自圣狂(陈寅恪),点也虽狂得我情(王阳明),莫道狂童狂也且(《诗》“郑风褰裳”),亦狂亦侠亦温文(龚自珍),仿效明清传奇的下场诗,作为全文的收束。第二句“莫道”系我的添笔。
龚自珍是康乾一百五十年之后,重新发出“言大志大”的一点狂音的人。他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过镇江》)感愤鼓舞了多少仁人志士。他的另一首送友人诗:“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 (《己亥杂诗》第二十八首)也让我每次诵读,都感受到一种温暖清新的侠骨柔情。王阳明“点也虽狂得我情”,用的是孔门成典。《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子路、冉求回答孔子问“志”,都讲如何使一个小国家强国富民,公西赤则愿意当外交场合的一个小司仪。只有曾点表示,自己“异乎三子者之撰”,他喜欢在阳春三月,和一群友人带着孩子们,在沂水边沐浴,一边走一边在路上唱歌。而且当大家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一个人在一旁鼓瑟自赏。曾点的这种表现,程朱等大儒都目之为“狂”。王阳明晚年写的《月夜》诗里,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句。陈寅恪先生的诗句,系1929年给北大历史系同学的赠言,全诗作:“天赋愚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三联版陈著《诗集》第25页)。《诗》“褰裳”的“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狂也且”,释证纷纭,我取通常的解释。
我很乐于以“书生留得一分狂”作为本书的书名。如果今天的书生们随着《论语》的普及,对“点也狂”表示出情同我获的理解,并且像曾点那样,当孔子问“志”的时候,一个人在一旁若无其事的鼓瑟,而不是紧张的记笔记,则“留得”一分“狂”的可能性并非没有。龚自珍的“亦狂亦侠亦温文”的诗句,也会因此有了着落。“书生留得一分狂”和“亦狂亦侠亦温文”这两句诗,可以互为循环阐释。末了还有一言凭君记取,就是由于为自己的一本小书写题记,而写出了两万五千字的学术论文作为“副产品”,虽然因体积庞大未获入于本书,然作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窃喜,似只有飘飘然自去鼓瑟(王阳明语)的“点也狂”差可为比。
2009年12月27日于京城之东塾
《书生留得一分狂》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