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我的夫君朱德熙
朱德熙(1920-1992),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当年,他由物理专业转入语言研究,曾与吕叔湘等一起为国家语言文字作出卓越的贡献。本文为朱德熙的夫人何孔敬的回忆文字。 下放江陵 困难时期刚过去,德熙便下放到湖北江陵参加“四清运动”,那是1964年的秋天。 不久,接到德熙报平安的家信。信中说: 目前“四清”还没有开始,有时间写信。往后工作一开始,写信的时间就少了。不过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何况有系里同来的一位青年教师,可以互相照顾。 我和青年教师,分配在金联大队,住在一家“根子户”。你知道么,“根子户”就是最穷的贫农户。这家的男主人是个瞎子,看上去四十来岁,有四个未成年的子女,女主人是他家的主要劳动力。虽然吃的不及家里好,但是能吃饱肚子就很不错了。我不在家,别忘了星期天要领孩子出去走走。 一个月后,德熙给我写了第二封信: 这家“根子户”住有三间茅草屋,养了鸡和猪。我和系里青年教师同住三间茅草屋当中一间堂屋。由于没有床睡,女主人和瞎子用一根根的竹竿,给我们绑了一张竹床。晚上睡上去,就听床咯吱咯吱地响。我担心会散了架,连翻身都不敢。几天睡下来,发现竹床绑得很牢,不会散架。我发现农民不是笨伯,他们很聪明。 第三封信上说: 要说这里的风景并不坏。到处是竹林,必有竹笋,但是从来没有吃过竹笋。孔敬,你知道么,有的竹子是不长竹笋的。 白天,鸡就跳到床上来溜达,门外面就是猪圈,臭不臭,真臭。鸡粪、猪粪,都是瞎子一家田里的肥料,看作宝贝,很自然我也就不嫌其臭了。我很注意卫生,不喝生水。只要是煮熟的东西吃下去,是不会得病的。 德熙的人生哲理是人家能活,为什么我就不能活。为此,他无论到什么地方,活得十分泰然,不以为苦。 春节临近,一直没有德熙的信来,我连去了两封信问他几时回来过年,这才回了我一信,说: 我在乡下很好,别把三个孩子关在家里,带他们到动物园,或是香山去玩玩。 回不回来过年,得看上级领导的意思,你就当我不回来过年。我不回来的话,千万别冷落了孩子们,买些好吃的,过好这个年。 平反 “文化大革命”后期,工宣队、军宣队进校为知识分子平反。 一天,家里来了军宣队和工宣队,听德熙谈他的思想认识。我作为家属旁听。这对德熙和我来说,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德熙怎么想我不知道,我的心里边老大不自在。 岂知德熙愈讲愈精彩,叫我都听得入了迷,工宣队、军宣队的四位同志也听得鸦雀无声,想必也觉得津津有味吧。 当我听到工宣队、军宣队称呼“朱德熙同志”时,知道由这天开始德熙没事了,不是“反动权威”,也不是“牛鬼蛇神”了。换句话说“自由了”,可以参加政治活动了。 存折也还给德熙了,不再是每个月每人只发十五元生活费了。 我拿着存折,泪流不止,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样乐极生悲过。德熙却笑了,说:“我已经没事了,你还哭什么?” 我赶紧到银行里取出十元钱,去肉店买了一个大蹄髈,用小火炖上红烧。一家人高高兴兴打了回牙祭,德熙吃得最开心。他这一辈子最馋的就是红烧蹄髈。 就是不离开北大 德熙被任命为北京大学副校长,但他一心想做学问,做行政工作并不在行,便向上级提出辞呈。德熙当时曾经提出,他暂时任副校长,等上边物色好了合适人选,就下来。换句话说,他是暂时代理副校长职务。 为了挽留德熙,教育部长彭珮云先生还专门到家来与他促膝谈心,希望至少做满四年的任期。结果,德熙只当了两年半的副校长。对此,彭珮云先生很感遗憾。 德熙辞去副校长职务两年后,汕头大学的教授梁东汉先生(也是德熙联大的老同学)专程到北大,请朱德熙到汕头大学去当校长。 梁先生说:“汕头大学有意请你去当校长。希望你成行。” 德熙并未深思就说:“年纪大了不想动了。” 梁先生又说:“汕头那边环境比北京好,又有各种海鲜好吃,也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德熙说:“家都在北京,老实说不想挪动了。” 梁先生穷追不舍地说:“北京的家可以不动,你两头走走不好么。” 逼得德熙最后来了句:“子女都在北京,我到汕头去做什么。” 梁先生也急了,说:“汕头大学的工资很高,到了那边还有笔可观的安家费。我说老同学呐,何乐而不为哩!” 德熙来了个斩钉截铁,说:“东汉,我领情了,哪儿我也不去。” 东汉只得没奈何地说:“德熙,这趟北京,我算是白来了。” 梁先生走了。 我说:“老伴啊!你和老同学梁先生说了半天,其实只说一句话就够了,舍不得离开北大。” 德熙敞开了嗓门哈哈大笑,说:“你说对了,我就是不离开北大。”(《长相思—朱德熙其人》何孔敬著中华书局2007年10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