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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抽空再来读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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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7 10:05: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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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0:06:19 | 只看该作者
王小波全集第一卷:思维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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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0:07:38 | 只看该作者
http://jiaguhouyi.blog.163.com/blog/static/25259007200811955729923/

王小波散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鉴赏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对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捉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鉴赏
选自《王小波全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版.王小波本人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这只猪其实是作者自己理想的化身,但为什么是只猪呢?猪的命运是被人设置好的,公猪阉掉,长肉,傻吃,闷睡,等死;母猪下仔。但是猪也会不甘心于这样的设置,所以种猪不与母猪交配,母猪会吃掉小宰。其实从这个角度说,这些猪就反映了社会中被设置好的人们的生存状态及心理,想反抗又无力反抗,无奈下某种程度的绝望。这反映了王小波写作的态度的某一方面,即对人民大众的关怀,如果你读了他其他的杂文,会发现这种关怀 特别是在思想层面上的,他希望人们有智慧,自己思考,反对别人的设置和灌输,讨厌模式化的生活。说远了,再说这篇文章。这篇文章中有两个“我”,一个是第一人称的“我”,就是那个喜欢那头猪的知青,就是管猪叫猪兄的那个“我”,这个“我”更现实,从他身上我们能看到被设置的人的种种懦弱,与猪兄形成对比,使人身上存在的缺点(我找不到确切的词,可以从具体语句分析,好久没看那文章了,记得很不清楚)猪呢,则是作者理想的具体化,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对有意思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并且想要学会他们,比如汽车叫,汽笛叫等等。这也是王小波自己的性格,李银河说过,王小波就像是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口无遮拦的孩子,同时王小波又崇尚智慧与自由,这两点这篇文章中都有体现。
再说说风格,他的文章基本上全是胡扯出来的,说好听了就是幽默,但他的胡扯后面往往潜在着深刻,他的关怀,他的性格,他的思路等等。就这篇文章来说,相信不会与人认为这是纪实性的,甚至可以说它很荒谬,但荒谬无关紧要,因为这篇文章要体现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和所关心的事情,故事情节,内容等等不过是形式,形式上承载了什么内涵才最重要。
读书不多,很浅薄的看法,希望能给你一点点帮助,再看看那篇文章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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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0:08:30 | 只看该作者
王小波散文随笔经典语录解读李恒昌

语录之一 根据我的人生经验,假如你遇到一种可疑的说法,这种说法对自己又过于有利,这种说法准不对,因为它是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欣赏经典》)

这句话可以说是至理名言,也可以看作是检验真理的一条重要参考。有这句话作指南,指导我们的人生,会使我们在这个谬论盛行的时代增强一些明辨是非的能力,也会使我们中的很多人也许不会轻信一些谬论或者错误的说法,从而上当受骗。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中明白这条真理的人太少了,有的人即便是明白,实践起来也非常困难。
王小波得出这一结论,源自于自己的人生经验。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并没有他那种独特的人生经验,而且有经历并不善于总结经验。因此,也就难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王小波所说的“说法”,首先是可疑的,其次是对自己过于有利的。而对于我们来说,对某些说法,我们只注意了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忽略了它的可疑性,因此也就不会发现问题,自然也就容易上当受骗了。
现实生活中,可疑而有对自己过于有利的说法很多,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但是并不能引起我们的警惕。按照王小波的理论,下面的一些说法肯定属于这一类型。
史无前例的年代,人人都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说法属于这一类型。就是好,就是好,太好了,让人感到可疑。但是那个年代,没人对此提出疑问。
妖言惑众的时期,练某某功可以强身健体,生病不用看医生,不用吃药打针的说法,也应该属于这一类型。既然这么好,岂不是比神明还高明吗?对此,很多人没有疑问,没有警觉,跟着去了。到头来,大呼上当。
现今时代,报纸、电视、网络等媒体,广告铺天盖地。有些广告,吹得神乎其神,特别是有些药物广告,包治百病,没有一点副作用。这些广告,自然也属于这一类型。生活中的人们必须引起警觉。
大街小巷,时常有人拿着外币或者高档字画、名贵商品低价交换或变卖,看着对自己非常有利。此事也属于这一类型,你若和他成交,保准百分之百上当。
以前,我曾在某机关从事秘书工作,主要任务是为单位主要领导起草讲话,每次遇到一项新的工作任务开会部署时,领导都要讲话。而每次讲话,都要讲开展这项工作的重大意义,也就是好处。每次,我都按照新的党八股的格式,大谈特谈开展这一工作的重要性、必然性和紧迫性,讲得看似头头是道,其实仔细一听,连自己也会内心发笑。这些观点和说法,我以为也属于这一类型,听众不必拿着当真。
其实,这一类型的“说法”,还有很多很多,包括某些官方或非官方提倡的某些理论,也在其中。在这里就不说了,免得惹出麻烦。
记得有个警察抓住一个骗子后审问他:“你是靠什么行骗成功的?”骗子回答说:“其实,我们的骗技并不高明,有时还很拙劣,明眼人一看就能识破。可是,那些被骗的人私心太重了,虽有疑问,但总想发财,不上当才怪呢。”骗子的这番话,道出了人们被某些“说法”蒙蔽的实质和要害。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没有修炼得如同王小波那般明智呢!

语录之二 理学盛行时,科学不研究,艺术不发展,一门心思都用在端正男女关系上,自然没有什么好结果。(《奸近杀》)

王小波在《奸近杀》里主要谈的是道德的敏感度问题。他说,我们国家五千年的文明史,有一条主线,那是反对婚外恋、反通奸,还反对一切男女关系,不管它正当不正当。这是很好的,但有时也过于疯狂,宋明理学就是例子。
王小波这一观点,让我想起中国人不善于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干正经事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是个大问题。在单位里,人们经常听领导说某某某不务正业。其实,领导所谓的不务正业,只是那个人工作时间看了几本小说,跑了几次股市,打了几次乒乓球而已,并没有多大危害。危害大的是另一类不务正业。
正如小波和鲁迅先生所言,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对男女关系问题是特别敏感的。尤其是有一部分好事者,似乎对男女关系始终保持高度的热情。想当年,义务捉奸的“见义勇为”者大有人在,专门议论别人作风不正有男女关系的长舌泼妇也大有人在。这些人的存在,并没有改善社会道德状况,更没有使自己变得善良,有的是贼喊捉贼,也有的是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闹来闹去,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并没有什么好处。想必这些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可干,放着自己的事情不干,天天瞎操别人男女关系的心,这是典型的不务正业。
仔细观察分析一下中国历史和现实状况,我们中的很多人,不仅对男女关系很敏感,而且对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东西特别敏感,也特愿意花功夫,费力气,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上面。
想一想吧,当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人们把精力用在研究科学技术,发展国民经济的时候,我们的先辈们在干什么呢?他们有的在研究虚无缥缈的所谓理学,有的在绞尽脑汁写八股文,有的在花毕生精力赋诗弄词、饮酒作画。这能不落后吗?这在总体上来说,也是不务正业。
后来,到了政治挂帅的年代,套用王小波的话说叫做,科学不研究,艺术不发展,生产停下来,吃喝也不顾,一门心思研究怎么整人。天天你斗我,我斗你,恶化了人际关系,毒害了人的心灵,培养了一个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高手。
当下,金钱和权力像思想一样在社会上闪耀光芒。日益堕落的人们,不是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如何干好工作,发展经济上,而是天天想着如何把国有资产通过合法手段弄到自己手里,或者如何充分利用自己手中权力为自己谋取更大价值和额外价值。有的天天想着如何巴结领导,结党营私,以获得更高的位置和权力。这也是典型的不务正业。
一人或少数人不务正业,人们不必为此担忧。当不务正业成为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之时,社会已经堕落到难以救药的程度。对此没有人感到危机和心痛。

语录之三 我赞成对生活空间加以压缩,只要压不到我;但压来压去,结果却出乎我的想象。 (《从INTERNET说起》)

  事实上,王小波这句话是反话,这句话的准确意思是:我不赞成对生活空间加以压缩,不管是否压缩我;因为,即便一开始压缩不到我,压来压去,最终必然压缩到我。
这句话的指向是压缩人自由的空间,但针对的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生态度。
不独对INTERNET的限制人们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对于大多数问题人们都善于保持这种态度。这种态度看起来是明哲保身,实际上是混蛋逻辑。
在这篇文章中,王小波还介绍了这样一个例子:五十多年前,有个德国的新教牧师说:起初,他们抓共产党员,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后来,他们抓犹太人,我不说话,因为我是亚利安人。後来他们抓天主教徒,我不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最后他们来抓我,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了。
我在铁路部门工作,铁路系统近年改革中某些人,就存在这种态度。去年,铁道部决定撤销铁路分局,当时在分局工作的人感到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基层站段的有些人却感到幸灾乐祸,有人甚至说,早该撤了,那些家伙,整天不干正经事,就知道对我们“吃拿卡要”。可是,撤销分局没多久,就开始撤销合并站段,因为路局直接管站段后,站段太多了,管不过来,于是站段的人就岌岌可危,轮到自己难受了。撤销分局和合并站段时,路局处在相对稳定的状态,等把下面搞得差不多时,铁道部开始拿路局动刀,先精简政治工作机构,人员压缩百分之四十。精简政工机构时,某些行政干部觉得大快人心,因为他们觉得政工干部净玩虚的,早该精简。可是,还没等政工机构精简完毕,又传来行政机构也要压缩的消息。这次,行政干部一个个闭嘴,不再说话啦。
这类问题,表面看起来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问题,根子在思想里的自私观念,就是不希望别人好,只希望自己好。06年中超联赛,天津泰达客场对大连实德,实德队外援杨格维奇在无球状态下肘击天津球员,并引发了一段时间的混乱。事后,天津泰达上书中国足球协会,要求严惩杨格维奇。鲁能泰山有球迷在俱乐部官方论坛里说,最好是杨格维奇停赛,让他再敢如此霸道。再说,没了杨格维奇,大连队就是垃圾。可是,有的球迷就反对了,如果停他两场,休息好了,等第三场正好打我们泰山,那小子一来精神,麻烦可就大了。看看,这就是典型的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心态作怪。
人人希望自己好,同时希望别人不好。其实这只是自私主义者的理想和愿望。现实是不允许的,也是不可能的。正如小波在文章中介绍的海明威在《钟为谁鸣》说过的话那样:所有的人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所以,不要问丧钟是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记得美国有一位社会学家,经过认真研究,他发现人对于和其他人的关系,共有四种态度:我好——你也好;我好——你不能好;我不好——你可以好;我不好——你也不能好。对于我们有健全人格的人来说,积极正确的态度是“我好——你也好”,而更积极的态度是“我不好——你也可以好”。

语录之四 我的结论是:媚雅这件事是有的,而且对俗人来说,有更大的害处。(《关于“媚雅”》)

王小波所指的“媚雅”和媚俗相对应。意思是指大众受到某些人的蛊惑或者误导,一味追求艺术的格调,也不问问自己是不是消受得了。事实上,“媚雅”表现面挺多的,并不仅限于追求艺术格调。
几乎人人都知道,现在是一个媚俗的时代,用孔庆东先生的话说叫“遍地甫志高,满地余永泽”。然而,“媚雅”也并不罕见,可以说是随处可见。如果说发烧友们是媚俗的话,那些一味矫揉造作地作“小资”、“雅痞”或“绅士”的人则是“媚雅”主义者。
媚俗是令人讨厌的。但是和媚俗相比,“媚雅”更让人感到讨厌。有个单位有两个女人,两人个性鲜明,一个是媚俗主义者,一个是“媚雅”主义者。媚俗女孩天天追赶时尚,衣着打扮非常前卫,随身携带MP4,言谈话语必称李宇春、周碧畅,说话做事嘻嘻哈哈。“媚雅”女子衣着总是名牌,戴着金丝眼睛,听的总是西方高雅音乐,说话温文尔雅,做事有板有眼。媚俗女孩有时会撇撇嘴,笑“媚雅”女子“揍势”;面对媚俗女孩的行为,“媚雅”女子则只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如果在这两人之间选择一个,自己肯定会投媚俗女孩一票。因为她虽然世俗,但是真实可爱。而“媚雅”女子,虽然高雅,但不可爱。
记得有个朋友,眼睛近视,换了几次眼镜,戴着总不合适。我向他建议,配副隐形眼睛吧。他断然拒绝说:不戴那玩意儿。你见过哪个中央领导戴隐形眼睛?他做事必依上层领导为参照,在我看来,是真正的“媚雅”主义者,当然也是可恶的“媚雅”主义者。在我们周围,类似的“媚雅”大有人在。在我看来,那些上面一提出某个口号,就立即写什么狗屁理论文章或者经验材料的人,属于“媚雅”;那些自身没一点人文主义情怀,却要大书特书“抵抗向世俗投降”的人,也属于“媚雅”。
说到底,“媚雅”就其实质而言,也属于媚俗的一种。只是,“媚雅”看起来很高尚,实质上怎么样就无从知晓了。

2006年5月2日10点——12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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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0:10:02 | 只看该作者
【散文】王小波: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太阳初升时,忽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在喑蓝色的天空飞过。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烧着十万支蜡烛。我听见天地之间钟声响了,然后十万支金喇叭又一次齐鸣。我忽然泪下如雨,但是我心底在欢歌。有一柄有弹性的长剑从我胸中穿过,带来了剧痛似的巨大感。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我站在那一个门坎上,从此我将和永恒连结起。……因为确确实实地知道我已经胜利,所以那些燃烧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现,在我耳中轰鸣。这是一首胜利之歌,音韵铿锵,犹如一支乐曲。我摸着水湿过的衣袋,找到了人家送我划玻璃的那片硬质合金。于是我用有力的笔迹把我的诗刻在石壁上,这是我的胜利纪念碑。在这孤零零的石岛上到处是风化石,只有这一片坚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诗把它刻满,又把字迹加深,为了使它在这人迹罕到的地方永久存在。   
      我小的时候,常有一种冰凉的恐怖使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久久地凝视着黑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死。到我死时,一切感觉都会停止,我会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害怕毫无感觉,宁愿有一种感觉会永久存在。哪怕它是疼。   
      长大了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苦苦思索。我知道宇宙和永恒是无限的,而我自己和一切人一样都是有限的。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对比,老想把它否定掉。于是我开始思考是否有一种比人和人类都更伟大的意义。想明白了从人的角度看来这种意义是不存在的以后,我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寂寞的大海。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些死前的游戏……   
     在冥想之中长大了以后,我开始喜欢诗。我读过很多诗,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诗。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是来自星星……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个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已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但是我好久好久没有动笔写,我不敢拿那么重大的希望去冒险。如果我写出来糟不可言,那么一切都完了。
      我十七岁到南方去插队。旱季里,那儿的天空是蓝湛湛的,站在小竹楼里往四下看,四外的竹林翠绿而又苗条。天上的云彩又洁白又丰腴,缓缓地浮过。我觉得应该试一试。
     开始时候像初恋一样神秘,我想避开别人来试试我自己。午夜时分,我从床上溜下来,听着别人的鼻息,悄悄地走到窗前去,在皎洁的月光下坐着想。似乎有一些感受、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不知写下来是什么样的。在月光下,我用自来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写出的字句幼稚得可怕。我涂了又写,写了又涂,直到把镜子涂成暗蓝色,把手指和手掌全涂成蓝色才罢手。回到床上,我哭了。这好像是一个更可怕的噩梦。
     后来我在痛苦中写下去,写了很久很久,我的本子上出很多歪诗、臭诗,这很能刺激我写下去。到写满了三十个笔记时,我得了一场大病,出院以后弱得像一只瘦猫。正午时分,蹲下又站起来,四周的一切就变成绿色的。
     我病退回北京,住在街道上借来的一间小屋里。在北京借到很多书,我读了很多文艺理论,从亚利士多德到苏联比西莫夫,试着从理性分析中找到一条通向目标的道路,结果一无所成。  
     那时候我穷得发疯,老盼着在地上捡到钱。我是姑姑养大的,可是她早几年死了。工作迟迟没有着落,又不好意思找同学借钱。我转起各种念头,但是我绝对不能偷。我做不出来。想当临时工,可是户口手续拖着办不完。剩下的只有捡破烂一条路了。
     在天黑以后,我拿了一条破麻袋走向垃圾站。我站在垃圾堆上却弯不下来。这也许需要从小受熏陶,或者饿得更厉害些。我拎着空麻袋走开时却碰上一位姑娘从这儿走过。我和她只有一面之识,可她却再三盘问我。我编不出谎来,只好照实招了。  
     她几乎哭了出来,非要到我住的地方去看看不可。在那儿,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她了。那一天我很不痛快,就告诉她准备把一切都放弃。她把我写过的东西看了一遍之后,指出有三首无可争议的好诗。她说事情也许不像我想的那么糕。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三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了。我还不是一个源泉,一个发光体,那么什么也安慰不了我。  
     后来她常到我这儿来,我把写的都给她看,因为她独具慧眼,很能分出好坏来。她聪明又漂亮。后来我们把这些都放下,开始谈起恋爱来,晚上在路灯的暗影里接吻。过了三个月她要回插队的老家去,我也跟她去了。
     在大海边上,有一个小村镇。这儿是公社的所在地,她在公社当广播员,把我安排在公社中学代课。 她有三间大瓦房,盖在村外的小山坡上,背朝着大海,四面不靠人家,连院墙都没有,从陆上吹来的风毫无阻碍地吹着门窗。她很需要有人做伴,于是我也住进那座房子,对外说我是她的表哥,盖这座房子用了我家的钱。人家根本不信,不过也不来管我们的闲事。我们亲密无间,但是没感到有什么必要去登记结婚。我住在东边屋里,晚上常常睡不着觉在门口坐着,她也常来陪我坐。我们有很多时候来谈论,有很多次谈到我。看来写诗对我是一个不堪的重负,可是这已经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情了。我必须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我必须追求这种能力,必须永远努力下去。我的敌手就是我自己,我要它美好到使我满意的程度。她希望我能斗争到底。她喜欢的就是人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的一切希望就系之于此。如果没有不可能的事情,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我不断地试下去,写过无数的坏诗。偶尔也写过几个美好的句子,但是没有使她真正满意的一篇。我好像老在一个贫乏的圈子里转来转去,爬不出去。我找过各种各样的客观与主观原因,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她说我应该从原地朝前跨一步,可是我动弹不得。
     我就这么过了好几年。有时挎着她的手到海边去散步时我想:“算了吧!我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是多么好的伴侣。也许满足了就会幸福。”可是我安静不下来。我的脑子总是在想那个渺茫的目标。我常常看到那个寂寞的大海。如果我停下来,那么就是寂寞,不如试下去。  
     昨天早上,校长让我带十几个学生去赶大潮。我们分两批到大海中间的沙滩上去挖牡蛎,准备拿回去卖给供销社,给学校增加一点收入。下午第一批学生上船以后,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风是从陆上吹来的。这时潮水已经涨到平了沙滩,浪花逐渐大起来,把沙洲上的沙子全掀了起来。如果把我们打到海里,学生们会淹死,我也可能淹死,淹不死也要进监狱。我让学生们拉住我的腰带,推着我与大浪对抗。我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十斤,如果浪卷不走我,学生们也会安全。
     小船来接我们时,浪高得几乎要把我浮起来,一浮起来我们就完了。小船不敢靠近,怕在沙滩上搁浅,就绕到下风处,我把学生一个一个从浪峰上推出去,让他们漂到船上去。最后一个学生会一点水,我和他一起浮起来时,他一个狗刨动作正刨在我下巴上,打得我晕了几秒钟,醒过来时几乎灌饱了。我再浮上水面,小船已经离得很远。我喊了一声,他们没有听见,我又随浪沉下去。再浮到浪时,小船已经摇走,他们一定以为我淹死了。  
     我在海里挣扎了很久,陆地在天边消失了。我一个劲地往海底沉,因为我比重太大,很不容易浮起来。大海要淹死我。可是我碰上了一条没浆的小船在海里乱漂。我爬上船去,随它漂去。我晕得一塌糊涂,吐了个天翻地覆。天黑以后,风停了。我看见这座大海之中的小孤岛,就游了上来。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我听到了金喇叭的声音。在这个荒岛上,我写出了一生中第一首从源泉涌出来的诗,我把它刻在了石上。
    在我的四周都是海,闪着金光,然后闪着银光,天空从浅红变作天蓝。海面上看不见一条船。在这小岛顶上有一座玩具一样的龙王庙。也许人们不会来救我,我还要回到海里,试着自己游回岸上去,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不觉得饿,还可以支持很久。我既可以等待,也可以游泳。现在我愿意等待。于是我叉手于胸站在小岛顶上。我感到自豪,因为我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我毫不怀疑胜利是会接踵而至的。我做到了第一件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接着做下去。我喜欢我的诗,因为我知道它是真正美好的,它身上有无可争辩的光辉。我也喜欢我自己造出的我自己,我对他满意了。  
     有一只小船在天边出现,一个白色的小点,然后又像一只白天鹅。我站在山顶上,把衬衫脱下来挥舞。是她,独自划着一条白色的救生艇,是从海军炮校的游泳场搞来的。她在船上挥着手。我到岸边去接她。  
她哭着拥抱我,说在海上找了我一夜。人们都相信我已经淹死了,但是她不相信我会死。我把她引到那块石头前,让她看我写的诗。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向我要那片硬质合金,要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可是我不让她刻。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对我无关紧要。我不希望人们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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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0:10:48 | 只看该作者
王小波,我们的兄弟


   文 / 江南一笑
  静谧的秋夜,当一道闪电猛地划过漆黑的长空,人们还在惊异其眩目的光芒时,它却骤然熄灭。谁说这不是一种无限悲怆的谢幕呢?
  45岁的王小波,也就这样为自己短暂的人生画上了休止符。
  翻开《王小波十年祭》,照片中他那永远慵散的姿势、率性而为舒张的肢体,早已随风而逝,留下的,只有他遥远而切近的目光。
  小波,你是在一片着火的荆棘中行走的智者吗?不,你不是,我说你只是一只停在开满牵牛花的篱笆上的蓝蜻蜓。这样看,才能拉近你我的距离。我才可以大声说:“王小波,我们的兄弟!”
  回想十年前,我的一位不怎么读书的朋友,向我推荐了你的杂文集——《我的精神家园》。初时,我还很纳闷,此书当如他所言,就那么值得一读吗?但读过之后,我心中“小隐隐于林”的概念被颠覆了。文中或调侃,或谐谑,或反讽,或幽他一默,笔花四照,睿智尽现。但这绝不是个人悲愤的发泄,而是面对“沉默的大多数”,一语唤醒梦中人的醒世明言。你从理想主义走向经验主义,以个人的一己之力,搅动了精神贫乏的文坛。你知道吗?时至今日,有众多的崇拜者竟以"王小波门下的走狗"自豪!
  小波,你不仅杂文写得痛快淋漓,你的小说又何尝不是“标新领异二月花”呢?读一读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吧(《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那是他为这个时代所提供的“独特而真诚的礼物”(崔卫平语)。这些小说当然十分前卫,但它们绝没有那些先锋文学的夸张晦涩,也没有所谓后现代主义的故作高深。在过去、现在与未来,时空变换的演绎中,小波你对人生、人性的探幽发微,尽在文本的张力中凸显。我不得不服膺于你天才的创造力。
  小波,我们多么有趣的朋友!
  比起那些依附于体制的自由主义者来说,我认为你更像一个不想把奴隶做稳的人。仅仅是因为“我相信我自己有文才,能做这件事”,你就辞去在北大和人大的教席吗?不,我认为你主观上是想做一个纯粹的写作者。对这样敏于言、更重于行的人,与其称你是现实的叛逆者,不如尊你为挑战者更贴切。你这位"愁容骑士"不仅在向世俗社会这个庞然大物挑战,可能无时无刻还在想着揪着自己的长发挣脱地球的引力腾空而起。难怪李银河觉得你就像《皇帝的新装》里面那个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孩子。不过,我看你更像古代神话中那位弯弓搭箭连射九日的后羿。
  法国19世纪神秘主义者阿兰?卡尔戴克的墓上方刻着一句他生前说过的话:“生、死、再生;永不停息,这便是法则。”小波,其实你说得更好:“活过,爱过,写过。”这就是他,我们特立独行的兄弟王小波!
  今夜星光灿烂。当小波爽朗的笑声在天堂经久不息的回荡时,我们还有什么值得忧伤的呢?人去也,山又遮,“一片闲云任卷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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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0:11:57 | 只看该作者
王小波情书选辑
  书信1

  ——致银河(书简1)

  你好哇,李银河。

  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感到很闷,就像堂吉诃德一样,每天想念托波索的达辛尼亚。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拿达辛尼亚来打什么比方。我要是开你的玩笑天理不容。我只是说我自己现在好像那一位害了相思病的愁容骑士。你记得塞万提斯是怎么描写那位老先生在黑山里吃苦吧?那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可笑了。

  我现在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三二天就要找你说几句不想对别人说的话。当然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只要我把它带到了你面前,我走开时自己就满意了,这些念头就不再折磨我了。这是很难理解的是吧?把自己都把握不定的想法说给别人是折磨人,可是不说我又非常闷。

  我想,我现在应该前进了。将来某一个时候我要来试试创造一点美好的东西。我要把所有的道路全试遍,直到你说“算了吧王先生,你不成”为止。我自觉很有希望,因为认识了你,我太应该有一点长进了。

  我发觉我是一个坏小子,你爸爸说的一点也不错。可是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你劝我的话我记住了。我将来一定把我的本心拿给你看。为什么是将来呢?啊,将来的我比现在好,这一点我已经有了把握。你不要逼我把我的坏处告诉你。请你原谅了这一点男子汉的虚荣心吧。我会在暗地里把坏处去掉,我要自我完善起来。为了你我要成为完人。

  王小波5月20日

  书信2

  ——致银河(书简2)

  你好哇,李银河。今天我走出诌了一首歪诗。我把它献给你。这样的歪诗实在拿不出手送人,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今天我感到非常烦闷

  我想念你

  我想起夜幕降临的时候

  和你踏着星光走去

  想起了灯光照着树叶的时候

  踏着婆娑的灯影走去

  想起了欲语又塞的时候

  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的战友

  因此我想念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过去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很麻木。我有点两重人格,冷漠都是表面上,嬉皮也是表面上的。承认了这个非常不好意思。内里呢,很幼稚和傻气。啊哈,想起来你从来也不把你写的诗拿给我看,你也有双重人格呢。萧伯纳的剧本《匹克梅梁》里有一段精彩的对话把这个问题说得很清楚:

  息金斯:杜特立尔,你是坏蛋还是傻瓜?

  杜特立尔:两样都有点,老爷。但凡人都是两样有一点。

  当然你是两样一点也没有。我承认我两样都有一点:除去坏蛋,就成了有一点善良的傻瓜;除去傻瓜,就成了愤世嫉俗、嘴皮子伤人的坏蛋。对你我当傻瓜好了。祝你这一天过得顺利。

  王小波21日

  书信3

  ——致银河(书简3)

  你好哇李银河。

  今天又写信给你。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所以就不能谈论你的工作。那么怎么办呢?还是来谈论我自己。这太乏味了。我自觉有点厚颜,一点也听不见你的回答,坐在这里唠叨。

  今天我想,我应该爱别人,不然我就毁了。家兄告诉我,说我写的东西里,每一个人都长了一双魔鬼的眼睛。就像《肖像》里形容那一位画家给教堂画的画的评语一样的无情。我想了想,事情恐怕就是这样。我呀,坚信每一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该是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无非是些吃喝拉撒睡,难道这就够了吗?还有,我看见有人在制造一些污辱人们智慧的粗糙的东西就愤怒,看见人们在鼓吹动物性的狂欢就要发狂。我总以为,有过雨果的博爱,萧伯纳的智慧,罗曼罗兰又把什么是美说得那么清楚,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赞美了。人们没有一点深沉的智慧无论如何也不成了。你相信吗?什么样的灵魂就要什么样的养料。比方说我,只让我看什么《铁道游击队》、《激战无名川》,我势必要沉沦。没有象样的精神生活就没有一代新人。

  出于这种信念,我非常憎恨那些浅薄的人和自甘堕落的人,他们要把世界弄到只适合他们生存。因此我“愤懑”,看不起他们。却不想这样却毒害了自己,因为人不能总为自己活着啊。我应该爱他们。人们不懂应当友爱,爱正义,爱真正美的生活,他们就是畸形的人。也不会有太崇高的智慧,我们的国家也就不会太兴盛,连一个渺小的我也在劫难逃要去作生活的奴隶,如果我不爱他们,不为他们变得美好做一点事情得话。这就是我的忏悔。你宽恕我吗我的牧师?

  你没有双重人格,昨天是我恶毒的瞎猜呢。否则你从哪里来的做事的热情呢。这也算我的罪恶之一,我一并忏悔,你也一并宽恕了吧。祝你今天愉快。你明天的愉快留着我明天再祝。

  王小波22日

  书信4

  ——致银河(书简4)

  你好哇李银河。我今天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你知道我过去和你交往时最害怕的是什么?我最害怕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如果这样的形容使你愤怒我立刻就收回)。我甚至怀疑这是一把印第安战斧,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砍掉我的脑袋。因为我知道我们的思想颇有差距。我们的信仰是基本一致的,但是不是一个教派?过去天主教徒也杀东正教徒,虽然他们都信基督。这件事情使我一直觉得不妙。比方说我就不以为“留痕迹”是个毕生目标,我曾经相信只要不虚度光阴,把命运赐给我的全部智力发挥到顶点,做成一件无愧于人类智慧的事情就对得起自己,并且也是对未来的贡献。这曾经是我的信仰,和你的大不一致吧?那时候我们只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要把生命贡献给人类的事业,决不作生活的奴隶。

  现在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我的信仰和你又一致了。我现在相信世界上有正义,需要人为正义斗争。我宣誓成为正义的战士。我重又把我的支点放到全人类上,你高兴吗?

  总而言之,我现在决定,从现在开始,只要有一点益处的事情我都干,决不面壁苦思了。现在就从眼前做起,和你一样。我发现我以前爱唱高调偷懒,现在很惭愧。

  祝你今天愉快。

  王小波23日

  书信5

  ——致银河(书简5)

  你好哇李银河。今天收到你25日的来信。你的祝福真使我感动,因此我想到了很多事情。你回来我讲给你听。

  可是你呀!你真不该说上一大堆什么“崇敬”之类的话。真的,如果当上一个有才气的作家就使你崇敬,我情愿永世不去试一下。我的灵魂里有很多地方玩世不恭,对人傲慢无礼,但是它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害怕黑暗,柔弱得像绵羊一样。只有顶平等的友爱才能使它得到安慰。你对我是属于这个核心的。

  我想了一想:是什么使你想起哭鼻子来呢?一定是雨果所说的“幽冥”。这个“幽冥”存在于天空的极深处,也存在于人的思想的极深处,是人类智力所永远不能达到的。有人能说出幽冥里存在着什么吗?啊,有人能。那就是主观唯心主义者和基督教徒。雨果说他是深深敬畏幽冥的。我呢?我不敬畏。幽冥是幽冥,我是我。我对于人间的事倒更关心。

  不过说实在的,我很佩服天文学家。他们天天沉溺在幽冥之中,却还很正常,多么大的勇气啊!简直是写小说的材料。

  真的一种新学科的萌芽诞生了吗?啊,世界上还真有一些有勇气的人,他们是好孩子。我想到这些年来,人对人太不关心了。人活在世上需要什么呀?食物、空气、水和思想。人需要思想,如同需要空气和水一样。人没有能够沉醉自己最精深智力思想的对象怎么能成?没有了这个,人就要沉沦的和畜生一样了。我真希望人们在评价善恶的时候把这个也算进去呀。我想这个权利(就是思想的权利)就是天赋人权之一。不久以前有人剥夺了很多人的思想的权利。这是多么大的罪孽呀。你也看见了,多少人沉沦得和畜生一样了。

  我觉得我无权论是非,没这个勇气,我觉得你可以。你来救我的灵魂吧。

  我整天在想,今天快过去吧,日子过得越快,李银河就越快回来了。你不要觉得这话肉麻,真话不肉麻。祝你愉快。

  王小波29日

  书信6

  ——致银河(书简6)

  你好哇李银河。今天是6月1日,就是说,今天已经是6月初了。可是不知道你在哪里。也许在归途上吧。但愿如此,阿门!

  真应该回想一下童年。有人说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远非如此。如果说人在童年可以决定自己生命的前途,那么就是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有一种我们不能左右的力量参加进来决定我们的命运,也就是说,我们被天真欺骗了。

  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不管是谁把肉麻当有趣,当时我都要气得要命,心说:这是多么渺小的行为!我将来要从你们头上飞腾过去!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要把童年的每一瞬间都呼唤到脑海里,就是花上一个月时间也难办到了。但是这件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现在还是这样,只是将来不再属于我了。

  我很想把前面写的乱七八糟扯了,但是那就是对你不老实。留着你看看吧。总之,这一段时间比原来想象的苦。你就要回来了是吧?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1日

  书信7

  ——致银河(书简7)

  你好哇李银河。我们接着来谈幽冥吧。我记得有一次我站在海边,看着海天浑为一色,到处都是蔚蓝色的广漠的一片。头上是蓝色的虚空,面前是浩荡的大海,到处看不见一个人。这时我感到了幽冥;无边无际。就连我的思想也好象在海天之间散开了,再也凝结不起来。我是非常喜欢碧色的一切的。

  后来呢?后来我拍拍胸膛,心满意足地走开了。虽然我胸膛里跳着一颗血污的心脏,脑壳里是一腔白色泥浆似的脑髓(仅此而已),但是我爱我自己这一团凝结的、坚实的思想。这是我生命的支点。浩荡空虚的幽冥算什么?

  接下来又要谈到把肉麻当有趣。这里有一个大矛盾。我极端地痛恨把肉麻当有趣。我有时听到收音机里放几句河南坠子,油腔滑调的不成个东西,恨不得在地上扒个坑把头埋进去。还有一次规模宏大的把肉麻当有趣,就是68年、69年闹林彪的时候。肉麻的成分是无所不在的,就连名家的作品(如狄更斯、歌德等等)里也有一点。可是有人何等地喜欢肉麻!肉麻是什么呢?肉麻就是人们不得不接受降低人格行为时的感觉。有人喜爱肉麻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太爱卑贱,就把肉麻当成了美。肉麻还和现在文学作品中的简单粗糙不同,它挺能吸引人呢。所谓肉麻的最好注脚就是才子佳人派小说,它就是本身不肉麻,也是迎合肉麻心理的。鲁迅是最痛恨肉麻的,我的这个思想也是从他老人家那里批发来的。

  你有一次诧异我为什么痛恨激情,其实我是痛恨肉麻呀!我们是中国人,生活在北京城里,过了26年的平庸生活。天天有人咂着嘴赞美肉麻,你焉能不被影响?你激情澎湃的时候做出的事情,谁敢打保票不是肉麻的?

  我有点害怕自己,怕我也是30%的肉麻人物,所以只有头脑清醒时才敢提笔。这样是不成的。这样达不到美的高度,人家说我没什么革命意识。说得多对呀。

  你也知道了幽冥和肉麻全都不合我的心意。还有什么呢?我看我不要废话了。别人知道了要笑话的:王先生给李银河写情书,胡扯又八道,又是幽冥,又是肉麻。这不是一件太可笑的事实吗?就此打住,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2日

  你快该回来了吧!我要疯了。————又及

  书信8

  ——致银河(书简8)

  你好哇李银河:

  今天还不见你出现。我脑子里出现了许多宿命论的狂想。比方说,我很想抛一个硬币来占一占你是否今天回来。这说明我开始有点失常了。

  人呀,无可奈何的时候就要丑态百出。我来揣测你遇到什么了。

  也许是会议整风,鸣放的太过了吧?北京来的记者也有一份。留在那里走不了。呜呜!但愿不是这样!

  也许是你去游山玩水。太好了!好好地玩玩吧,我真希望你玩得好。天热吗?千万不要太热。下雨吗?千万不要下雨。下雨什么也看不清楚。刮风吗?不要乱刮大风。最好是迎面而来的洁净的风。你迎风而去,风来涤荡你的胸怀,仰望着头上的蓝天,好像走在天空的道路上。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我要给你写诗,心里太乱写不了。俾德丽采!俾德丽采!

  在回家吗?在火车上吗?想到我了吗?别想,好好睡一觉吧。祝你心里平静而愉快。为什么没有高速火车呢?飞机!协和式飞机!我想一头穿过墙壁奔出去找你。去不了,我太无能。

  我发誓,你不回来我也不给你写信了。再写我就要胡说八道了。绝对不写。不写。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5日

  我没有怨恨吧?一点也没有吧。——又及

  还有,我瞎扯。不是俾德丽采。那不是咒你吗?不怪我,怪但丁。打倒但丁!打倒意大利!打倒佛罗伦萨!

  书信9

  ——致银河(书简9)

  李银河,你好!

  我自食其言,又来给你写信。按说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可是我今天病歪歪地躺了一天,晚上又睡不着觉,发作了一阵喋喋不休的毛病,又没有人来听我说。

  我又在想,什么是文学的基本问题。今天下午3点45分我的答案是: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谁能对这个问题给出美妙的答案呢?当人们被污泥淹着脖子的时候?

  有很多的人在从少年踏入成人的时候差了一步,于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和他们永别了,真是可惜。在所有的好书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在人步入卑贱的时候就永远看不懂,永远误解了,真是可惜。在人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它屈服,就永远沉沦了,真是可惜。有无数为人师表的先生们在按照他们自己的模样塑造别人,真是可惜。

  中国人真是可怕!有很多很多中国人活在世上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周围逡巡,发现了什么就一拥而上。比方说,刘心武写了《班主任》,写得不坏,说了一声“生活不仅如此!”就有无数的人拥了上去,连声说:“太对太对!您真了不起!您是班主任吧?啧啧,这年头孩子是太坏。”肉麻得叫人毛骨怵然。我觉得这一切真是糟透了。

  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这问题真是深奥。我回答不上来。我知道已往的一切都已经过去。雨果博爱的暴风雨已经过去。罗曼·罗兰“爱美”的风暴已经过去。从海明威到别的人,消极的一切已经过去,海面已经平静,人们又可以安逸地生活了。小汽车,洗衣机,中国人买电视,造大衣柜,这一切和我的人格格格不入。有人学跳舞,有人在月光下散步,有人给孩子洗尿布,这一切和我格格不入。有人解释革命理想,使它更合理。这是件很好的工作。

  可是我对人间的事情比较关心。人真应该是巨人。世界上人可以享有的一切和道貌岸然的先生们说的全不一样。他们全是白痴。人不可以是寄生虫,不可以是无赖。谁也不应该死乞白咧地不愿意从泥坑里站起来。

  我又想起雅典人雕在石头上的胜利女神了。她扬翅高飞。胜利真是个美妙的字眼,人应该爱胜利。胜利就是幸福。我相信真是这样。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6日

  书信10

  ——致银河(书简10)

  银河,你好:

  想你了,跟你胡扯一通。我这样的喋喋不休可能会招你讨厌

  告诉你,我有一种喜欢胡扯的天性。其实呢,我对什么事都最认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容许它带有半点儿戏的性质,可惜我们这里很多事情全带有儿戏的性质。我坚信人是从爬行动物进化来的,因为有好多好多的人身上带有爬性动物那种低等、迟钝的特性。他们办起事情来简直要把人气疯。真的,我不骗你!早几年我已经气疯一百多次了,那时候从学校到舞台到处不都是儿戏?那时候的宣传、运动不是把大家当大头傻子吗?后来我对这些事情都不加评论、不置一辞,只报之以哈哈大笑。后来我养成一种习惯,遇到任何事情先用鼻子闻一下,闻出一丁点儿戏的气味就狂笑起来。真的,我说实话,你别生气。我以为凡把文学当成沽名钓利手段的全是儿戏……我原准备到处哈哈大笑,连自己在内,笑到寿终正寝之时。可是我现在想认真了,因为你是个认真的人。

  王小波8月30日

  书信11

  ——致银河(书简11)

  银河,你好。

  看了你的信,你为什么把你自己说得那么坏,把我说得那么好呢?你真傻,那不是事实啊。

  我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情在难过。我猜得出来,怎么办呢,这么办吧。假如你愿意,你就恋爱吧,爱我。恋爱可以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的。恋爱要结婚就结婚,不要结婚就再恋爱,一直恋到十七八年都好啊,而且更好呢。如果你不要恋爱,那我还是愁容骑士。如果你想喜欢别人,我还是你的朋友。你不能和我心灵相通,却和爱的人心灵不通吧,我们不能捉弄别人的,是吧?所以我就要退后一步了。不过我总觉得你应该是爱我的。这是我瞎猜,不过我总觉得我猜得有道理,因为什么都不是爱的对手,除了爱。

  ……

  小波9月4日

  书信12

  ——致银河(书简12)

  银河,你好!

  我在家里给你写信。你问我人为什么活着,我哪能知道啊,我又不是牧师。释迦摩尼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出了家,结果得到的结论是人活着为了涅磐,就是死。这简直近乎开玩笑了。

  不过活着总得死,这一点是不错的,我有时对这一点也很不满意呢。还有,人活着有时候有点闷,这也是很不愉快的。过去我想,人活着都得为别人,为别人才能使自己得到超生。那时大家都这么想吧?结果大家都不近人情的残酷,都走上宗教的道路了呢。我们经过了那个时代,把生活都变成一个连绵不断的宗教仪式了呢。后来我见过活着全然为自己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把自己当成物质,需要的东西也是物质,所以就分不出有什么区别。比方说,物质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吗?有人分不出来。

  总之,我认为人不应当忽视自己,生活就是自己啊。总要无愧于自己才好。比方说我要无愧于自己就要好好地爱你才对。也不能让人家来造自己,谁要来造我我都不干。有人要我们这样要我们那样,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本身了。过去我们在顶礼膜拜中度过光阴的时候,我们知道什么是生活吗?不过我现在要爱你,我觉得我很对,你也觉得我很对,别人与此有何相干。

  我这么说你恐怕要怕我了。我一点也不可怕。不管你是谁,是神仙也好,是伟人也好,请你来共享我们的爱情。这不屈辱谁,不屈辱你。

  我们的生活就是我们本身。我们本身不傻,也不斤斤计较大衣柜一头沉。干吗要求我们有什么外在的样子,比方说,规规矩矩,和某些人一样等等。真的,我们的生活是一些给人看的仪式吗?

  我有时对自己挺没信心的,尤其是你来问我。我生怕你发现我是个白痴呢。不过你也该知道,我也肯为别人牺牲,也接受一切人们的共同行动,也尽义务,只要是为大家好;却不肯为了仪式去牺牲、共同行动、尽义务,顶多敷衍一下。别人也许就为这个说我坏吧?我很爱开发智力,我怪吗?不怪吧。我还爱一个美的世界,美是为人的幸福才存在的。我也不肯因为什么仪式性的东西去写什么、唱什么、画什么,顶多敷衍它一下。

  总之,我是这样。为了大家好,还为了我自己好,才能正经做事。为了什么仪式,为了看起来挺对路,我就混它。我决不为了仪式爱你,我是正经爱你呢。我一正经起来,就觉得自己不坏,生活也真不坏。真的,也许不坏?我觉得信心就在这里。

  我对自己有点信心。我爱你呢,爱你!

  小波10月29日夜

  书信13

  ——致银河(书简13)

  银河,你好!

  看了你2日的信,我很喜欢你的看法。不过还有一点我不能同意你,你不生气吧?我要说的是:只要我们真正相爱,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我们就不应该再有一刀两断的日子。也许你会在将来不爱我,也许你要离开我,但是我永远对你负有责任(我也希望你也负起这个责任),就是你的一切苦难就永远是我的。社会的力量是很大的吧?什么排山倒海的力量也止不住两个相爱过的人的互助。我觉得我爱了你了,从此以后,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能对你无动于衷。我可不能赞成爱里面一点责任没有。我当然反对它成为一种枷锁,我也不能同意它是一场宴会。我以为它该是终身不能忘却的。比如说,将来你不爱我了,那你就离开我,可是别忘了它。这是不该忘记的东西。

  有时我有点担心你和我是很不同的人。我正是为这一点爱你,可是我怕你会为这一点不爱我。你呀,你是一个热情的人,你很热。我恐怕我有点儿温。我不经常大喜,几乎不会狂喜。你欣喜若狂的时候,也许我只会点头微笑。不,我说这个你也许不会懂呢。我带有一点宿命的情调。我一丁点也不迷信,只不过有一点该死的这种情调罢了。所以我对你的爱不太像火,倒像烧红的石头呢。不过我太喜欢你了,太想爱护你了。你不知道我呢。我爱谁就觉得谁就是我本人,你能自由也就是我自由。不过我可不高兴你把我全忘了。这件事你可不能干。

  下星期日我们到郊外去吧,去看看我的精神巢穴。在那儿你就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穴居野人了。

  说真的,我喜欢你的热情,你可以温暖我。我很讨厌我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虑过度,也许我是个坏人,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就会变好呢。

  小波11月5日

  书信14

  ——致银河(书简14)

  银河,你好!

  你给我带来一个多么美好的东西,就是说,一个多么好的夜晚!想你,想着呢。

  你呀,又勾起我想起好多事情。我们生活的支点是什么,就是我们自己。自己要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生活,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意义。你让我想起光辉、希望、醉人的美好。今生今世永远爱美,爱迷人的美。任何不能令人满意的东西,不值得我们屈尊。

  我不要孤独,孤独是丑的,令人作呕的,灰色的。我要和你相通,共存,还有你的温暖,都是最迷人的啊!可惜我不漂亮。可是我诚心诚意呢,好吗我?我会爱,入迷,微笑,陶醉。好吗我?

  你真可爱,让人爱得要命。你一来,我就决心正经地、不是马虎地生活下去,哪怕要费心费力呢,哪怕我去牺牲呢。说傻话不解决问题。我知道为什么要爱,你也知道为什么要了吧?我爱,好好爱,你也一样吧。

  小波12月1日晚

  书信14

  ——致银河(书简14)

  银河,你好!

  你给我带来一个多么美好的东西,就是说,一个多么好的夜晚!想你,想着呢。

  你呀,又勾起我想起好多事情。我们生活的支点是什么,就是我们自己。自己要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生活,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意义。你让我想起光辉、希望、醉人的美好。今生今世永远爱美,爱迷人的美。任何不能令人满意的东西,不值得我们屈尊。

  我不要孤独,孤独是丑的,令人作呕的,灰色的。我要和你相通,共存,还有你的温暖,都是最迷人的啊!可惜我不漂亮。可是我诚心诚意呢,好吗我?我会爱,入迷,微笑,陶醉。好吗我?

  你真可爱,让人爱得要命。你一来,我就决心正经地、不是马虎地生活下去,哪怕要费心费力呢,哪怕我去牺牲呢。说傻话不解决问题。我知道为什么要爱,你也知道为什么要了吧?我爱,好好爱,你也一样吧。

  小波12月1日晚

  书信16

  ——致银河(书简16)

  银河,你好!

  我又来对你瞎扯一通了。我这么胡说八道你生气了吗?可是我真爱你,只要你乐意听,我就老说个不停,像不像个傻子?

  真的,我那么爱你,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男孩子们都喜欢女孩子,可是谁也没有我喜欢你这么厉害。我现在就很高兴,因为你又好又喜欢我,希望我高兴,有什么事情也喜欢说给我听。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你干过偷果酱这样的事儿吗?我就干过,我猜你一定从来没干过,因为你乖。

  只有一件事情不好。你见过我小时候的相片了吧?过去我就是他,现在我不是他了,将来势必变成老头。这就不好了。要是你爱我,老和我好,变成老头我也不怕。咱们先来吃果酱吧,吃完了两个人就更好了,好到难舍难分,一起去见鬼去。你怕吗?我就不怕,见鬼就见鬼。我和你好。

  今天我累死啦!烦死啦!我整天在洗试管,洗烧杯,洗漏斗,洗该死的坛坛罐罐。我多倒霉,上这个劳什子大学。更倒霉的是一星期只能见你一次,其他时间只能和我不爱见的人在一起。

  昨天我看见了好多情侣,我觉得很喜欢那些人。过去我在马路边看见别人依依不舍就觉得肉麻,现在我忏悔。居然我能到了敢在大街上接吻的地步,我很自豪。

  爱情真美,倒霉的是咱们老不能爱个够。真不知我过去做过什么孽遭此重罚,因而连累了你。

  真希望下个星期日早来,并且那一天春光明媚。

  小波3月5日

  书简17——致银河(书简17)

  「以下书信写于1978年冬李银河在外地调查期间」

  银河,你好!

  我收到你的信了。可是我仍然闷闷不乐,只有等你回来我才高兴呢。

  你可要我告诉你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可以告诉你,过的是没有你的生活。这种生活可真难挨。北京天气很冷,有时候天阴沉沉的,好像要开始一场政治说教,可真叫人腻歪。有时我沮丧得直想睡觉去。说实在的,我没有像堂吉诃德一样用甜甜的相思来度过时间,我没有,我的时间全在沮丧中度过。我很想你。

  我好像在挨牙痛,有一种抑郁的心情我总不能驱散它。我很想用一长串排比句来说明我多么想要你。可是排比句是头脑浅薄的人所好,我不用这东西,这种形式的东西我讨厌。我不用任何形式,我也不喜欢形容词。可以肯定说,我喜欢你,想你,要你。

  总之,爱人和被人爱都是无限的。

  你走了以后我写了几页最糟糕、顶顶要不得的东西,我真想烧了它。快考试了,没有时间再写啦。我写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男孩子之后想到:“我要和他一起深入这个天地,一去再也不回来。”我总也写不好爱情,什么热烈和温情也到不了我的笔端,我实在是低能透啦。我觉得爱情里有无限多的喜悦,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坚定。

  ……

  告诉你,我现在都嫉妒起别人的爱情来啦。我看到别人急急忙忙忙回家去找谁,或者看到别人在一起,心里就有一种不快,好像我被人遗弃了一样。吁,我好孤单!

  书简18

  ——致银河(书简18)

  银河,你好!

  我现在忙着应付期中考试和等你回来。你在外面过得好吗?我梦见过你几次了。

  北京好冷啊,还是南方暖和吧?我有点羡慕候鸟的生活:到了冬天就和你一起飞到南方去,飞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去。

  我要是个作曲家,我现在的心境做起“葬礼进行曲”来才叫才思不绝呢。我整天哭丧着脸。

  你要是回来我就高兴了,马上我就要放个震动北京城的大炮仗。银河,我爱你。我们来过快乐的生活吧!银河,快回来。

  银河,你好!

  你星期六就要回来了吧?那么说,只差两天了。啊,我盼望了好久了!

  你的信真好玩,你把所有的英文词都写错了,只有“党员”写对了,这件事儿真有趣。

  银河,我离党的要求越来越远啦。真的,我简直成了个社会生活中的叛逆。怎么说呢?我越来越认为,平庸的生活、为社会扮演角色,把人都榨干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尽义务,我们自己的价值标准也是被规定了的。作人的乐趣不是太可怜了吗?难怪有人情愿作一只疯狗呢。

  最可憎的是人就此沉入一种麻木状态。既然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别人做过一千万次的,那么这事还不令人作呕吗?比方说你我是26岁的男女,按照社会的需要26岁的男女应当如何如何,于是我们照此做去,一丝不苟,那么我们做人又有什么趣味?好像舔一只几千万人舔过的盘子,想想都令人作呕。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枣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可以说这样爱是反社会的。奥威尔说的不错,可是他的直觉有误,错到性欲上去了。总的来说,相爱是人的“本身”的行为,我们只能从相爱上看出人们的本色,其他的都沉入一片灰蒙蒙。也许是因为我太低能,所以看不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人需要什么,也就是撇开灰色的社会生活(倒霉的机械重复,乏味透顶的干巴巴的人的干涉),也撇开对于神圣的虔诚,人能给自己建立什么生活。如果人到了不受限制的情境,一点也不考虑人们怎么看自己,你看看他能有多疯吧。我猜人能做到欢乐之极,这也看人的才能大小。出于爱,人能干出透顶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我一想到你要回来就可高兴啦,我想你想得要命。现在可该结束了,就要和你在一起了。

  爱你。小波

  书简19

  ——致银河(书简19)

  王小波

  〔以下书信写于1979年李银河在北京怀柔学习日语期间」

  银河,你好!

  我在这里想你想得要命,你想我了吗?我觉得我们在一起过的这几天好得要命,就是可惜你老有事,星期天我又像个中了风的大胖子一样躺下了,这真不好,扫了你的兴。

  我喜欢夏天,夏天晚上睡得晚,可以和你在一起,只要你不腻的话。我真希望你快点回来。等我考完了试,你又调成了工作,咱们就可以高兴地多在一起呆一会儿,不必像过去一样啦!过去像什么呢?我就像一个小鬼,等着机会溜进深宅大院去幽会,你就像个大家闺秀被管得死死的枣我是说你老在坐机关。你可别说我拉你后腿呀!

  咱们一定要学会在一起用功,像两个毛主席的好孩子。我们院过去有一个刷厕所的老头,有一天他问我厕所刷的白不白,我说白,他就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我还是呢。

  说真的希望你把日语学得棒棒的,你好好用功吧,我不打搅你。真的,你觉得我们在一起过的还好吗?夏天好吗?

  麦子熟了,

  天天都很热。

  等到明天一早,

  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情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爱的,

  就是收割的人!

  这诗怎么样?喜欢吗?猜得出是谁的诗吗?是个匈牙利人写的呢。还有一首译得很糟:

  爱神,你干吗在这里,一手拿一只沙漏时计?

  怎么,轻浮的神,你用两种方法计时?

  这只慢的给分处两地的爱人们计时,

  另一只漏得快的给相聚一地的爱人们计时。

  这诗油腔滑调的不成个样子对不对?俗的好像姚文元写的呢。这可是诗哲歌德所做,亵渎不得。唉,说什么也是白搭,我还是耐心等你回来吧!

  小波5月27日

  书简20

  ——致银河(书简20)

  银河,你好!

  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过得还好,我挺高兴。

  我可是六神不安的,盼着你能早回来。你到底几号能回来呢?到底是16号呢还是20号?我以为这挺重要。过去我特别喜欢星期天,现在可是不喜欢了

  我在《德国诗选》里又发现一首好诗:

  他爱在黑暗中漫游,黝黑的树荫

  重重的树荫会冷却他的梦影。

  可是他的心里却燃烧着一种愿望,渴慕光明!渴慕光明!

  使他痛苦异常。

  他不知道,在他头上,碧空晴朗,

  充满了纯洁的银色的星光。

  我特别喜欢这一首。也许我们能够发现星光灿烂,就在我们中间。我尤其喜欢“银色的月光”。多么好,而且容易联想到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美极了。真的,单单你的名字就够我爱一世的了。

  我觉得我笨嘴笨舌不会讨你喜欢。就像马雅可夫斯基说的:“假如我像但丁或彼得拉那样口齿不灵!”真得,如果我像但丁或者彼得拉,我和你单独在一起、悄悄在一起时,我就在你耳边,悄悄地念一首充满韵律的诗,好象你的名字一样充满星光的诗。要不就说一个梦,一个星光下的梦,一个美好的故事。可惜我说不好。我太笨啦!真的,我太不会讨你喜欢啦!我一定还要学会这个。我能行吗?也就是说,你对我有信心吗?说真的,你说我前边说的重要吗?

  小波6月6日

  银河,你好!

  你为什么不肯给我写信哪?难道非等接到我的信才肯写信吗?那样就要等一个星期才能有一封信,你不觉得太长了吗?

  我猜这封信到你手里恐怕要等不到你回信你就回来了。所以我也不能写些别的了。只能写爱你爱你爱你。你不在我多难过,好像旗杆上吊死的一只猫。猫在爱的时候怪叫,讨厌死啦!可是猫不管情人在哪儿都能找到她。但是如果被吊死在旗杆上它就不能了。我就像它。

  我现在感到一种凄惨的情绪,非马上找到你不可,否则就要哭一场才痛快。你为什么不来呢?我现在爱你爱的要发狂。我简直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只是直着嗓子哀鸣。人干吗要说咱们整天呆在一起不可思议?如果一天有48个小时,我恨不得49小时和你呆在一块呢!告诉你,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得不到你的爱,就像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那种说不出口的哑巴爱一样,成天傻想。喂,你干什么呢?你回来时我准比上次还爱呢。

  我认为你爱我和我爱你一边深,不然我的深从哪儿来呢?只不过我没出息,见不到你就难受极啦。所以,希望你快回来,回来快来找我,早一分钟都好得不得了。

  我爱你。

  小波6月9日
8#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0:15:54 | 只看该作者
我为什么要写作——《时代三部曲》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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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波

有人问一位登山家为什么要去登山——谁都知道登山这件事既危险,又没什么实际的好处,他回答道:“因为那座山峰在那里。”我喜欢这个答案,因为里面包含着幽默感——明明是自己想要登山,偏说是山在那里使他心里痒痒。除此之外,我还喜欢这位登山家干的事,没来由地往悬崖上爬。它会导致肌肉疼痛,还要冒摔出脑子的危险,所以一般人尽量避免爬山。用热力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反熵的现象,所发趋害避利肯定反熵。
现在把登山和写作相提并论,势必要招致反对。这是因为最近十年来中国有过小说热、诗歌热、文化热,无论哪一种热都会导致大量的人投身写作,别人常把我看成此类人士中的一个,并且告诫我说,现在都是什么年月了,你还写小说(言下之意是眼下是经商热,我该下海去经商了)?但是我的情形不一样。前三种热发生时,我正在美国念书,丝毫没有受到感染。我们家的家训是不准孩子学文科,一律去学理工。因为这些缘故,立志写作在我身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反熵过程。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件事,除了它是个反熵过程这一点。
有关我立志写作是个反熵过程,还有进一步解释的必要。写作是个笼统的字眼,还要看写什么东西。写畅销小说、爱情小诗等等热门东西,应该列入熵增过程之列。我写的东西一点不热门,不但挣不了钱,有时还要倒贴一些。严肃作家的“严肃”二字,就该做如此理解。据我所知,这世界上有名的严肃作家,大多是凑合也算不上。这样说明了以后,大家都能明白我确实在一个反熵过程中。
我父亲不让我们学文科,理由显而易见。在我们成长的时代里,老舍跳了太平湖,胡风关了临狱,王实味被枪毙了。以前还有金圣叹砍脑壳等等实例。当然,他老人家也是屋内饮酒,门外劝水的人,自己也是个文科的教授,但是他坦白地承认自己择术不正,不足为训。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就范此全学了理工科,只我哥哥例外。考虑到我父母脾气暴躁、吼声如雷,你得说这种选择是个熵增过程。而我哥哥那个例外是这么发生的:七八年考大学时,我哥哥是北京木城漳煤矿最强壮的青年矿工,吼起来比我爸爸音量还要大。无论是动手揍他,还是朝他吼叫,我爸爸自己都挺不好意思,所以就任凭他去学了哲学:在罗辑学界的泰斗沈有鼎先生的门下当了研究生。考虑到符号逻辑是个极专门的学科(这是从外行人看不懂得逻辑文章来说),它和理工科差不太多的。从以上的叙述,你可以弄明白我父亲的意思。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学一种外行人弄不懂而又是有功世道的专业,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我父亲一生坎坷,他又最爱我们,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最自然不过。
我自己的情形是这样的:从小到大,身体不算强壮,吼起来音量也不够大,所以一直本分为人。尽管如此,我身上总有一股要写小说的危险情绪。插队的时候,我遇上一个很坏的家伙(他还是我们的领导,属于在我国这个社会里少数坏干部之列),我就编了一个故事,描写他从尾骨开始一寸寸变成了一条驴,并且把它写出来,以泄心头之愤。后来读了一些书,我现卡夫卡也写了个类似的故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还有一个故事,女主人公长了蝙蝠的翅膀,并且头发是绿色的,生活在水下。这些二十岁前的作品我都烧掉了。在此一提是要说明这种危险倾向的由来。后来我一直抑制着这种倾向,念完了本科,到美国去留学。我哥哥也念完了硕士,也到美国去留学。我在那边又开始写小说,这种危险的倾向再也不能抑制了。
在美国时,我父亲去世了。回想他让我们读理科的事,觉得和美国发生的事不是一个逻辑。这让我想起了前苏联元帅图哈切夫斯基对大音乐家萧斯塔科奇说的话来:“我小的时候,很有音乐天才。只可惜我父亲没钱给我买把小提琴!假如有了那把小提琴,我现在就坐在你的乐池里。”这段话乍看不明其意,需要我提示一句:这次对话发生在苏联的三年代,说宛了没多久,图元帅就一命呜呼。那年头专毙元帅将军,不大毙小提琴手。文化革命里跳楼下吊的却是文人居多。我父亲在世时,一心一意地要给我们每人都弄把小提琴。这把小提琴就是理工农医任一门,只有文科不在其内,这和美国发生的事不一样,但是结论还是同一个——我该去干点别的,不该写小说。
有关美国的一切,可以用一句话来描述:“Americansbusinessisbusiness”,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那个国家永远是在经商热中,而且永远是一千度的白热。所以你要是看了前文之后以为那里有某种气氛会有助于人立志写作就错了。连我哥哥到了那里都后悔了,觉得不该学逻辑,应当学商科或者计算机。虽然他依旧未证出的逻辑定理,但是看到有钱人豪华的住房,也免不了唠叨几句他对妻儿的责任。
在美国有很强大的力是促使人去挣钱,比方说洋房,有些只有一片小草坪,有的有几百亩草坪,有的有几千亩草坪,所以仅就住房一项,就能产生无穷无尽的挣钱的动力。再比方说汽车,有无穷的档次和价格。你要是真有钱,可以考虑把肯尼边遇刺时坐的汽车买来坐。还有人买下了前苏联的战斗机,驾着飞上天。在那个社会里,没有人受得了自己的孩子对同伴说:我爸爸穷。我要是有孩子,现在也准在那里挣钱。而写书在那里也不是个挣钱的行当,不信你到美国书店里看看,各种各样的书涨了架子,和超级市场里陈列的卫生纸一样多——假如有人出售苦心积虑一页页写出的卫生纸,肯定不是好行当。除此之外,还有好多人的书没有上架,窝在他自己的家里。我没有孩子,也不准备要。作为中国人,我是个极少见的现象。但是人有一张脸,树有一张皮,别人都有钱挣,自己却在干可疑的勾当,脸面上也过不去。
在美国时,有一次和一位华人教授聊天,他说他女儿很有出息,放着哈佛大学人类学系奖学金不要,自费去念一般的大学的lawschool如此反潮流,真不愧是书香门第。其实这是舍小利而趋大利,受小害而避大害。不信你去问问律师挣多少钱,人类学家又挣多少钱。和我聊天的这位教授是个大学问家,特立独行之辈。一谈到了儿女,好像也不大特立独行了。
说完了美国、苏联,就该谈谈自己。到现在为止,我写了八年小说,也出了几本书,但是大家没怎么看到。除此之外,我还常收到谩骂性的退稿信,这时我总善意地想:写信的人准是领导那里挨了骂,找我撒气。提起王小波,大家准会想到宋朝的四川拉杆子的那一位,想不起我身上。我还在反熵过程中。顺便说一句,人类的存在,文明的发展就是个反熵过程,但是这是说人类。具体说到自己,我的行为依旧无法解释。再顺便说一句,处于反熵过程中,绝不只是我一个人。在美国,我遇上过支起摊来卖托洛斯基、格瓦拉、毛主席等人的书的家伙,我要和他说话,他先问我怕不怕联帮调查局——别的例子还很多。在这些人身上,你就看不到水往低处流、苹果掉下地,狼把兔子吃掉的宏大的过程,看到的现象,相当于水往山上流,苹果飞上天,兔子吃掉狼。我还可以说,光有熵增现象不成。举例言之,大家都顺着一个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后准会在个低洼的地方汇齐,挤在一起像粪缸里的蛆。但是这也不能解释我的行为。我的行为是不能解释的,假如你把熵增现象看成金科玉律的话。
当然,如果硬要我用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学才能,我应该做这件事。但是这句话正如一个嫌疑犯说自己没杀人一样不可信。所以信不信由你罢。
9#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0:17:12 | 只看该作者
我为什么要写作——《时代三部曲》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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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波

有人问一位登山家为什么要去登山——谁都知道登山这件事既危险,又没什么实际的好处,他回答道:“因为那座山峰在那里。”我喜欢这个答案,因为里面包含着幽默感——明明是自己想要登山,偏说是山在那里使他心里痒痒。除此之外,我还喜欢这位登山家干的事,没来由地往悬崖上爬。它会导致肌肉疼痛,还要冒摔出脑子的危险,所以一般人尽量避免爬山。用热力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反熵的现象,所发趋害避利肯定反熵。
现在把登山和写作相提并论,势必要招致反对。这是因为最近十年来中国有过小说热、诗歌热、文化热,无论哪一种热都会导致大量的人投身写作,别人常把我看成此类人士中的一个,并且告诫我说,现在都是什么年月了,你还写小说(言下之意是眼下是经商热,我该下海去经商了)?但是我的情形不一样。前三种热发生时,我正在美国念书,丝毫没有受到感染。我们家的家训是不准孩子学文科,一律去学理工。因为这些缘故,立志写作在我身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反熵过程。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件事,除了它是个反熵过程这一点。
有关我立志写作是个反熵过程,还有进一步解释的必要。写作是个笼统的字眼,还要看写什么东西。写畅销小说、爱情小诗等等热门东西,应该列入熵增过程之列。我写的东西一点不热门,不但挣不了钱,有时还要倒贴一些。严肃作家的“严肃”二字,就该做如此理解。据我所知,这世界上有名的严肃作家,大多是凑合也算不上。这样说明了以后,大家都能明白我确实在一个反熵过程中。
我父亲不让我们学文科,理由显而易见。在我们成长的时代里,老舍跳了太平湖,胡风关了临狱,王实味被枪毙了。以前还有金圣叹砍脑壳等等实例。当然,他老人家也是屋内饮酒,门外劝水的人,自己也是个文科的教授,但是他坦白地承认自己择术不正,不足为训。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就范此全学了理工科,只我哥哥例外。考虑到我父母脾气暴躁、吼声如雷,你得说这种选择是个熵增过程。而我哥哥那个例外是这么发生的:七八年考大学时,我哥哥是北京木城漳煤矿最强壮的青年矿工,吼起来比我爸爸音量还要大。无论是动手揍他,还是朝他吼叫,我爸爸自己都挺不好意思,所以就任凭他去学了哲学:在罗辑学界的泰斗沈有鼎先生的门下当了研究生。考虑到符号逻辑是个极专门的学科(这是从外行人看不懂得逻辑文章来说),它和理工科差不太多的。从以上的叙述,你可以弄明白我父亲的意思。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学一种外行人弄不懂而又是有功世道的专业,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我父亲一生坎坷,他又最爱我们,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最自然不过。
我自己的情形是这样的:从小到大,身体不算强壮,吼起来音量也不够大,所以一直本分为人。尽管如此,我身上总有一股要写小说的危险情绪。插队的时候,我遇上一个很坏的家伙(他还是我们的领导,属于在我国这个社会里少数坏干部之列),我就编了一个故事,描写他从尾骨开始一寸寸变成了一条驴,并且把它写出来,以泄心头之愤。后来读了一些书,我现卡夫卡也写了个类似的故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还有一个故事,女主人公长了蝙蝠的翅膀,并且头发是绿色的,生活在水下。这些二十岁前的作品我都烧掉了。在此一提是要说明这种危险倾向的由来。后来我一直抑制着这种倾向,念完了本科,到美国去留学。我哥哥也念完了硕士,也到美国去留学。我在那边又开始写小说,这种危险的倾向再也不能抑制了。
在美国时,我父亲去世了。回想他让我们读理科的事,觉得和美国发生的事不是一个逻辑。这让我想起了前苏联元帅图哈切夫斯基对大音乐家萧斯塔科奇说的话来:“我小的时候,很有音乐天才。只可惜我父亲没钱给我买把小提琴!假如有了那把小提琴,我现在就坐在你的乐池里。”这段话乍看不明其意,需要我提示一句:这次对话发生在苏联的三年代,说宛了没多久,图元帅就一命呜呼。那年头专毙元帅将军,不大毙小提琴手。文化革命里跳楼下吊的却是文人居多。我父亲在世时,一心一意地要给我们每人都弄把小提琴。这把小提琴就是理工农医任一门,只有文科不在其内,这和美国发生的事不一样,但是结论还是同一个——我该去干点别的,不该写小说。
有关美国的一切,可以用一句话来描述:“Americansbusinessisbusiness”,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那个国家永远是在经商热中,而且永远是一千度的白热。所以你要是看了前文之后以为那里有某种气氛会有助于人立志写作就错了。连我哥哥到了那里都后悔了,觉得不该学逻辑,应当学商科或者计算机。虽然他依旧未证出的逻辑定理,但是看到有钱人豪华的住房,也免不了唠叨几句他对妻儿的责任。
在美国有很强大的力是促使人去挣钱,比方说洋房,有些只有一片小草坪,有的有几百亩草坪,有的有几千亩草坪,所以仅就住房一项,就能产生无穷无尽的挣钱的动力。再比方说汽车,有无穷的档次和价格。你要是真有钱,可以考虑把肯尼边遇刺时坐的汽车买来坐。还有人买下了前苏联的战斗机,驾着飞上天。在那个社会里,没有人受得了自己的孩子对同伴说:我爸爸穷。我要是有孩子,现在也准在那里挣钱。而写书在那里也不是个挣钱的行当,不信你到美国书店里看看,各种各样的书涨了架子,和超级市场里陈列的卫生纸一样多——假如有人出售苦心积虑一页页写出的卫生纸,肯定不是好行当。除此之外,还有好多人的书没有上架,窝在他自己的家里。我没有孩子,也不准备要。作为中国人,我是个极少见的现象。但是人有一张脸,树有一张皮,别人都有钱挣,自己却在干可疑的勾当,脸面上也过不去。
在美国时,有一次和一位华人教授聊天,他说他女儿很有出息,放着哈佛大学人类学系奖学金不要,自费去念一般的大学的lawschool如此反潮流,真不愧是书香门第。其实这是舍小利而趋大利,受小害而避大害。不信你去问问律师挣多少钱,人类学家又挣多少钱。和我聊天的这位教授是个大学问家,特立独行之辈。一谈到了儿女,好像也不大特立独行了。
说完了美国、苏联,就该谈谈自己。到现在为止,我写了八年小说,也出了几本书,但是大家没怎么看到。除此之外,我还常收到谩骂性的退稿信,这时我总善意地想:写信的人准是领导那里挨了骂,找我撒气。提起王小波,大家准会想到宋朝的四川拉杆子的那一位,想不起我身上。我还在反熵过程中。顺便说一句,人类的存在,文明的发展就是个反熵过程,但是这是说人类。具体说到自己,我的行为依旧无法解释。再顺便说一句,处于反熵过程中,绝不只是我一个人。在美国,我遇上过支起摊来卖托洛斯基、格瓦拉、毛主席等人的书的家伙,我要和他说话,他先问我怕不怕联帮调查局——别的例子还很多。在这些人身上,你就看不到水往低处流、苹果掉下地,狼把兔子吃掉的宏大的过程,看到的现象,相当于水往山上流,苹果飞上天,兔子吃掉狼。我还可以说,光有熵增现象不成。举例言之,大家都顺着一个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后准会在个低洼的地方汇齐,挤在一起像粪缸里的蛆。但是这也不能解释我的行为。我的行为是不能解释的,假如你把熵增现象看成金科玉律的话。
当然,如果硬要我用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学才能,我应该做这件事。但是这句话正如一个嫌疑犯说自己没杀人一样不可信。所以信不信由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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