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日记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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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日记的延伸

王尚文：浙江师范大学教授

国庆长假期间，曾几次应邀参加我在金华一中任教时学生的聚会，他们不约而同谈起当年我让他们写日记的往事：每上语文课，大家都自觉地把前一天写的日记翻开摆在课桌的角上，让我检查，我一路从这边走过去又从那边走回来，随机抽几位同学的日记看看日期，笑着说一句“很好”就算查过了，前后大概用不了3分钟时间。开学时我们就曾“约法三章”：他们每天都记，我只查你写过没有，绝不看日记内容；每过几个礼拜，每人选抄出愿意公开的篇什经我略作点评后，由语文课代表负责出一期墙报，以相互观摩。有时我还会在课堂上就学生的日记谈谈我的读后感，随意发挥，当然主要是表扬，偶尔也会就问题、缺陷幽默几句，于是哄堂大笑，其乐也融融。经过一段时间的苦苦坚持，他们慢慢尝到了甜头，我的常规检查也变成偶尔抽查，最后连抽查也免了。让我感到无限欣慰的是，每天写日记的习惯，他们中有人居然一直坚持了下来，觉得受益匪浅，日记成了离不开、少不了的莫逆之交。
我想，在所有书面言语作品中，没有比日记更随意自由的了：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你不想写什么就不写什么；以之代哭，可以；以之做梦，也可以；就是拿它撒气，它也会乖乖忍着，绝不与你赌气。万一你连可撒之气也没有，那就干脆如实写上一句“我今天没有什么可写的”，只是别忘了打上句号。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心血来潮时想来几句诗歌就来几句诗歌，管它像不像样；要不，就是把人家拌嘴时的对白原汁原味地记下来，又何尝不可。你想写得长一点就长一点，短一点就短一点，短到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的独词句也行。你想给别人看就给别人看，你想保密就保密。你想保存起来就保存起来，你想写过就撕掉那就撕掉——不过，我还是劝你别撕为好，过些日子它可能会还给你颇有意思的回忆和别样滋味的感受。记得鲁迅曾经受到银行可以开设支行的启发，除了原来的日记，还写过“支日记”，不过那是为了发表，写给别人看的，似乎已经被异化，实质上已经变得不是日记了。真正的日记，并不讲究动机、立意、主题、结构、文采等等，也不必追求什么高品位、主旋律，更不必顾虑写作的效果、读者的反应——除了你自己，它没有别的读者。好比随意独酌，有如“闲庭信步”。自由自在，自然而然，可以说是日记之为日记的精魂所在。但既是日记，就得日日写，天天记；不过你要放下，它也无可奈何；日后你若想起来再继续写，它也不会埋怨你朝三暮四、嫌弃你用情不专。它可是始终对你忠诚不贰，不离不弃，百依百顺。而一旦养成习惯，上“瘾”了，你要不写不记，还真连一天也难以办到。
我的初衷只是通过自由随意的日记写作，消除学生对用笔表达的畏惧感，进而有助于提高他们的写作能力，如此而已。现在看来，当年真是小看了日记的功能。按张中行的看法，所谓学语文就是学习用笔表情达意。日记所表达的，虽常有零碎、片段、随意的缺陷，但态度一般总是真诚的，用不着矫情做作；内容也是真实的，而非虚情假意。起码在这两方面，日记确实远胜过要上交老师批阅的正式作文。而且里面什么都有：记叙、描写、说明、抒情、议论；人生、家庭、社会、自然、宇宙，几乎都可以从中找到它的雏形，或者说种子。假若一旦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它和学生的成长就会自然而然形成一种相互促进、共同进步的良性互动关系。这是因为，在日记里与自我对话，几乎是必然的走向；用笔真诚、真实地表达也会慢慢成为他的心理定势；而在长期真诚、真实表达的过程中，他的语言表达水平也会自然而然得到提高，语文、人文就水乳交融地都在其中了。我坚信，自由、真诚的表达比基于迎合的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表达绝对更有利于学生表达的进步与发展，对学生来说，说心里话一定比说谎话更为喜欢、更为轻松，至于说谎话对他们的成长的负面作用更是众所周知、毋庸多说的了。我同样坚信，自由、真诚、激情一定能使学生的表达变得顺畅、生动，甚至富有创意。学生的心灵世界其实可以比为等待喷发的火山，他们确实有话要说、有情要抒，只要教师善于发现和点燃，必将呈现星火燎原的美好景象。
    2009年10月30日《报刊文摘》有一篇文章的题目赫然写着：“撒谎从作文开始！”正式作文有时几乎是逼着学生撒谎，该文说：“谎言越美，越受到老师的表扬。”这个毛病可以说由来已久，现在只是愈演愈烈罢了。怎么办？写日记！绝对不能养成学生下笔前就琢磨着如何迎合对方、一下笔就撒谎的习惯。此其一。其二，现在不少学生患有种种或轻或重的心理疾病，让他们在日记里自由地宣泄自己的感情，慢慢学会和自己对话，于他们的健康成长大有裨益。当然，学生写日记的习惯有待教师的引导、培养。
为了救治“撒谎从作文开始”的顽症，我以为不妨尝试一下“作文从日记开始，让作文成为日记的延伸”。可是，问题来了：原来“日记”已被“作文”收编，纳入“作文”的轨道，成为“作文”的一种形式被教学、被训练了。上引《报刊文摘》文章所举之例就是作者读小学的儿子写所谓“日记”的遭遇。再上网一查，看到不少介绍“日记”教学经验的论文，发现日记被作文收编的现象相当普遍。有文章认为：“日记教学是语文教学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语文素质教育的一种有效形式，具有不可忽视的‘载道’作用。”（敏思博客2008年9月8日17∶29《小学生日记教学存在的主要问题及对策研究》）也有文章说，学生“在写日记的时候，也应该像写作文一样，注意中心突出，语句通顺，用词恰当优美”，甚至认为“日记限于篇幅，更要求抓住重点叙写，需要讲究立意、选材、布局和用词，这些也正是学生写记叙文时要学的基本内容”。（post.baidu.com/f?kz=16191062622K2007-1-10）还有教师要求“在一个有限的周期（如半个月，一个月，或一个星期，或半年）内，对写日记的内容进行有序地规划，然后把日记当成片段作文来写。如——人、自然、人文、科学素养、思想、存在、文化、博物模式、才智、生灵、社会、数理模式、精神、物质、艺术、科技、文化、人生、环境、历史、博物观念、事业、生物、文艺、化学世界……”
（www.zuowenjiaoxue.com/Article/TypeArticle）这简直比作文还“作文”了。于是“很多学生为了应付任务而草草了事，不会观察生活，不会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甚至出现了说假话、表虚情的现象，时间久了，习惯成自然，必然影响学生的健康成长”。（《学校管理》2008年第3期）这样一来，引导学生写原生态日记以消除用笔表达的畏惧感，习惯表达真诚真实的目的，达不到了。日记本来由于并不刻意讲究思想内容、谋篇布局等而显得特别自由随意的优势几乎丧失殆尽，而正式作文易有的弊病却反而凸显了出来，正如上引“敏思博客”文章所罗列的“缺乏丰富多彩的生活、书面表达困难、内容单调、形式单一、感情虚假造作”等问题暴露无遗。这使我联想起一个成语：“抱薪救火”，致使本无失火之虞的房子也给烧了。
这还牵涉到尊重学生隐私的问题。被收编的日记一般当然不会有什么隐私，但既然名为“日记”，至少在理论上是存在的。我当年虽也意识到要尊重学生个人隐私，但我关注的主要是让学生在日记中不受作文诸多清规戒律的限制，放开来写，真正达到“我手写我心”的目的。喜出望外的是，网上有一篇文章把它提高到人权的高度来认识：“按理说，老师没有批改学生日记的习惯，那是隐私。但是，中国教师可以不管这些，尽情地去批阅，甚至在班上宣扬。这与维护人权相悖的做法，我们坚持了很多年。这里，我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既维护人权，又通过指导学生的日记，来提高学生生活积累和文字表达水平呢？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是个悖论。但是，我相信，我们总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什么方法呢？原来，“日记，可以分为：素材积累和练笔、我的秘密。我的秘密是任何人都不能够看的，另外用一个本子。素材积累和练笔，老师可以看，可以针对性地点评指导，可以进行展览。”（blog.sina.com.cn/s/blog_5f21ada70100d8af.html37K2009-9-22）即把它分为“真日记”和“准作文”两个部分，尊重学生“真日记”的隐私权，让“准作文”加入“真作文”的队伍。不过，我以为，学生“另外用一个本子”写的“真日记”，在尊重他们隐私的前提下，教师还是应当有所作为的，这就是：想方设法养成学生天天写的习惯，特别是千方百计帮他们解决“无米下锅”的问题，同时引导他们在日记中自我对话。事实上，只有尊重他们的隐私，学生才能真正进入“自由随意”的状态，实现日记的语文、人文功能。否则，一切无从谈起。作文收编日记，愿望绝对是好的，效果则绝对是差的。急功近利，反而无功无利。我非常赞赏陈鹤琴的这一主张：“凡是儿童自己能想的，应让儿童自己想”，“凡是儿童自己能做的，应让儿童自己做”。我始终坚信我的“三未必”理念，即：教师的人格未必比学生高贵，教师的心灵未必比学生高尚，教师的能力未必比学生高强；教师只是“平等者中的首席”（多尔）。我们要尊重学生，信任学生，珍惜从而点燃学生的潜能。我们不该也不能管得太多太死。教师多一点宽容，学生多一点宽松，这有利于营造一个良好的作文环境。
作文当然不同于日记，应该讲究动机、立意、主题、结构、文采等等，必须考虑写作的效果、读者的反应，教师应当要进行认真负责的指导、点拨、批改、讲评等等，日记不应当也不可能取代作文。但是，作文收编日记也决不可取。真诚、真实地写作，“我手写我心”，当为日记、作文之所同；就此而言，作文又远不如日记，而这却是用笔表达的根本。因此，我觉得，可以尝试作文由日记开始，让作文在真诚、真实地写作，以“我手写我心”这一点上成为日记的延伸。
我曾在《新语文写作》（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一书的“出版前言”中指出，可以把中小学的写作分为如下三个阶段：小学是儿童趣味写作：玩文字，玩词语，玩写作，让同学们在写作中享受游戏的快乐，希望大家都能由此而喜欢写作，初步养成正确的写作意向和良好的写作习惯。初中阶段是少年率性写作：依循成长中的少年归属和爱的需要、认识和理解的欲望，让同学们在写作中表现自我，探究生活。高中阶段是公民自由写作：通过小学和初中的写作实践，高中生对写作中的“必然”应当已经有所感悟，可以进入“自由”状态。因此，高中要突出作为一个公民的社会责任感。通过写作完善自我，参与生活，履行责任，这既是高中生的权利，也是义务。不管是游戏写作、率性写作还是自由写作，都是以真诚、真实为根子，以自由、自然为土壤的，作文和日记都是由此开出的花朵。我们不妨把作文看成是日记的延伸、提升，从日记开始作文，使写作永远走在由立言而立人的光明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