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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莲说》:出水妙善
浙江 郭初阳
一般读者都意识不到《爱莲说》的前生与后世,在普通的中学课堂里也不太有机会揭橥本文在文学史与思想史上的承传。《爱莲说》之所以以区区九十五字,延续近千年的口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周敦颐对莲之意象的窃取与转化,成功地将原属于佛教之莲,变为儒家之莲、道学之莲。
试看之前四种佛经中关于莲的比喻:
《大智度论·释初品中尸罗波罗蜜下》:"譬如莲花,出自淤泥,色虽鲜好,出处不净。"
《维摩经》:"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
《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自说:"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四十二章经》:"吾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泥所污。"
修辞学中有"同喻异边"的原则:喻体虽是同一个,但该喻体有方方面面的特性,可以在不同的意义上,与各种不同的本体产生联系。同一个月亮,可以取其弯比作眉,比作弓,比作钩;可以取其圆比作笑脸,比作团饼;可以取其明亮比作镜子,比作眼睛;也可以取其清澈比作水……
同样的,莲花在佛教典籍中,对应的本体也有微妙的差异。加上莲喻中往往包含莲、泥二者,以此分别对应本体中的二者,所以就产生了种种复杂的变体。
《大智度论》以淤泥对应因缘中的众罪,以莲花对应持戒之人的庄严戒相。否定淤泥,也否定莲花--淤泥不净,从淤泥而来的莲花也不净。结论不可执着从不净处来的戒相。
《维摩经》以淤泥对应不洁的尘世,以莲花对应佛种。肯定淤泥,也肯定莲花--在有价值的淤泥中,长出更有价值的莲花。你若追求莲花,一定不可鄙弃淤泥。所以此人身很宝贵,此世间大有意义,不可鄙弃。如来种子,只能从世间的淫怒痴、颠倒、邪道、恼恶中来。
《高僧传》中,鸠摩罗什以臭泥对应自身,以莲花对应他所说的佛法。否定淤泥,肯定莲花--泥很臭,但可以长出圣洁的莲花。据说后秦文桓帝姚兴曾经为了让鸠摩罗什留有后代,曾"以妓女十人,逼令受之",鸠摩罗什后来对自己的破戒非常悔恨,负罪之心尤为深重。所以每每在讲道之前,向僧侣弟子表白自己的过失。告诫听众要区别讲道者与所讲之道,讲道者是无价值的,佛法经义是有价值的,当一分为二,舍取分明。
《四十二章经》以污泥对应浊世的女人,以莲花对应沙门。否定淤泥,肯定莲花--泥很污浊,莲花生长于其间,但可以保持自身的清洁。和尚当慎待女人,将她们按年龄不同分别视作母亲、姐妹或女儿,敬之以礼;更当看透女子身体皮囊的不净,避免与她们接触。
莲到了周敦颐那里,为之一变。周作人的评价很有意思:"莲花则自宋朝以来归了湖南周家所有,但看那篇《爱莲说》,说的全是空话,是道家譬喻的一套,看来他老先生的爱也是有点靠不住的了。"①事实上,周敦颐袭用了佛教之莲,做了新的开发,使之成为一个全新的产品。周作人"全是空话"的论断未必有说服力,相反,"莲花则自宋朝以来归了湖南周家所有"一句,恰恰说明了《爱莲说》成功的影响力。
《爱莲说》为什么这般脍炙人口?多以为是菊、牡丹的正反两衬,以及托物言志手法的运用。一击两鸣,笔在此而意在彼,墨透纸背,点点滴滴都是对"君子"的渲染。余英时发现了《红楼梦》里有两个世界,事实上,《爱莲说》里同样有两个世界:一个实写的莲的世界,一个虚写的君子世界。然而衬托、托物的文章多得很,值得称道的却很少,此类手法的运用,依然不是关键。
《爱莲说》成功的秘诀,首先也许在于:对"莲"这一喻体特性的全面开发。与佛教莲喻中"泥莲并列"不同,周敦颐不再将泥与莲的对举作为重点,他单单拈出莲的意象,全方位地透视,细致地拆解又不留痕迹地复原,具体绵密地描摹铺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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