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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歌看性格及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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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 02:00: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从诗歌看性格及命运

十年砍柴|文
  “不知诗,无以言。”这在先秦时期绝非夸张。那个时候能够流传的典籍不多,《诗经》是最重要的一部,是贵族教育子弟的必备书。在上流社会交际中,大家都乐于引用《诗经》里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情怀,若对方听不懂或答不上来,出现对牛弹琴的尴尬,那么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可以说,一部《诗经》几乎构建了当时中国的“文化共同体”,各国之间多有征伐,但大家都读《诗经》或引用《诗经》,则属于华夏诸国之间的“家务事”,否则就是“诸夏”对“蛮夷”了。所以看《春秋》三传和《国语》等著作,里面的人谈话中引用《诗经》的例子比比皆是。
  鲁襄公二十七年,在宋国的主持下,楚、晋两大强国达成了停战协议,这对饱受战乱的中原诸国来说,当然是福音。弭兵之盟结束后,晋国的谈判主事者、大臣赵武回国,经过郑国,郑国当然不敢怠慢强晋的权臣,同时也真心表示感谢晋国同意弭兵。于是,郑国国君带领了子展、伯有(良霄)、子西、子产、子大叔、印段、公孙段这七位最重要的大臣在他经过的地方迎接,并设宴款待。
  一国君臣组成如此超豪华阵容迎接自己,赵武当然觉得很荣耀,也很受感动。于是他说,七位先生跟着君主来迎接我,太看得起我赵武了,请各位先生每人赋诗,来感谢郑君的赐宴。我也趁机来了解一下各位先生的宏大志向。那时候高规格酒宴,必赋诗,歌咏的并不是自己创作的诗歌,往往是从《诗经》中选取一首,在伴奏中吟唱。
  按照级别和资历的秩序,先由当国的子展赋诗。他赋了一首《召南》中的《草虫》。这首诗第一章如此写的: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前两句写草丛里的昆虫鸣叫跳跃,后四句本是写男女相思之情:没有见到君子的时候,我忧心忡忡;一旦见到了君子,在他身旁,我心中的愁云全散了。那时候贵族多用《诗经》中这类男女之情来做比拟政治,决非现在所谓的“基情四射”。这是郑国第一重臣给赵武的高帽,意思是看到你,我们对晋国维持停战协议有信心了。
  赵武很明白,说:“很好呀,这才是大臣忧国忧民的本分。但太抬举了我,我赵武担当不起。”
  接着是伯有,他代表郑君参与了前不久的弭兵之盟,自然和晋国主事人赵武很熟悉。他赋了一首《鹑之奔奔》。这首诗属于《鄘风》,是卫国臣民讽刺国君卫宣公淫乱的事,其中有一句:“人之无良,我以为君?”——这样一个品德很差的人,我竟然尊其为君。赵武听后大惊失色,说:这是床笫之言,不能到屋外面去说,何况在郊野里当着这么多人。
  子西接着赋《小雅》的《黍苗》,第四章云:“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这首诗乃周王当年表扬召伯修建谢邑的功勋,他把赵武比拟成召伯。赵武马上推辞这个高帽子:“寡君在,武何能焉?”意思是说功劳再大,也属于我们晋国的国君,为人臣者不敢言功。
  子产赋了《小雅》中的《隰桑》。这首诗第一章是:“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仍然是夸赞赵武尽心尽力达成了弭兵之约。赵武答谢道:“我谨接受最后一章。”最后一章说的是:“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意思是不敢夸耀自己的功劳,只能自勉为了国事尽职尽责,一日不能忘怀。
  子大叔和赵武是第一次见面,彼此不熟悉,就赋了一首《野有蔓草》,取“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之意。赵武也客套地回应:“这是您看得起我呀。”
  印段赋《唐风》中的《蟋蟀》,此篇劝人勤勉而要有礼仪。最四句是:“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告诫君子要心怀忧患,享乐要有节制,待人要良善有礼。可能是因为印段年纪小一些,赵武的评价是“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以长者的口吻寄以厚望。
  最后一位是公孙段,赋《桑扈》。最后一章是:“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描写贵族宴会,牛角杯中斟满了美酒,贤达的君子交往从不倨傲,才有万福来聚吉祥美满。——用这首诗作为最后的祝酒辞,再恰当不过了。赵武也觉得很切题,回答说,如果能做到交往中不倨傲,福禄挡也挡不住呀。
  郑国的七个臣子,六位赋诗非常得体,而赵武也回答得恰当。只有伯有,在本国国君宴请强国权臣时,讥讽本国国君“人之无良”,实在是太不讲人臣之本分。宴会完毕,在回晋国的途中,赵武对叔向说:“伯有将会被杀掉。诗以言志,他竟然诬蔑其国君,公开发出怨言,来取悦于来宾,怎么能持久呀。”叔向也认同这一说法(两人一起回晋国,叔向应该也参加了这次宴会),并且断定伯有活不过五年。赵武并评价其他六人皆“救世之主”。
  果然,三年后即鲁襄公三十年,伯有嗜酒惹祸,和驷带发生争执,被杀死在“羊肆”(羊肉一条街)。该国百姓传说他死后化作厉鬼,到处作乱吓人。而子产,终于成为一代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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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 02:05:11 | 只看该作者
易中天:诗人与文人




一 何为诗人

我把文化人,分成士人、学人、诗人、文人等几种类型,肯定有人不以为然。你这种分类,有什么依据,又有什么标准嘛?难道写诗的就是诗人,写文章或者写小说的就是文人?难道写诗的就高人一等,写文章或者写小说的就低人一头,还要被骂作“怪胎”?
呵呵呵,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诗人”,其实是把所有真正的作家和艺术家,都包括在内的。诗人,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码,一个便于理解和言说的标签。士人、学人、文人等概念,也如此。
但这样说,又有问题:都是写作或创作,文人跟诗人,有什么区别?
看来,还得把标准先说清楚。
的确,表面上看,诗人就是写诗的,学人就是治学的,正如文人就是写文章的。但这是“社会分工”或“职业身份”,不是“文化类型”。讲“文化类型”,得刨根问底,从根上说起。换言之,我们得问个究竟: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学人和诗人?历史上,又为什么会“多余”地冒出来“文人”这个类型?
先说诗人。
众所周知,世界上,无论哪个国家和民族,都有诗人,也都要有诗人。为什么?就因为人类的普遍情感和共同追求,需要表现和传达;而这种表现和传达,又必须非常独特,非常个性化。这是一切文学艺术共同的本质特征。因此,一切真正的文学艺术家,都可以广义地称为诗人,归入“诗人”这一文化类型。
显然,这里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共同情感的普遍传达,二是艺术表现的个性独特。人类有共同情感吗?有。比如爱,比如对幸福的追求,对压迫的反抗,以及求之不得的郁闷和烦恼,反抗不能的愤怒和悲怆。这些共同情感,能普遍传达吗?能。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且,正因为能够传达,才会有诉说和倾听。
不过,尽管诉说和倾听的权利属于每一个人,但一般人的听和说,传达的普遍性和感染力,都是有限的。然而人类的共同情感,却要求最大限度的普遍传达。这就需要诗人,需要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总是能说出人们最想说的话,又说得不同凡响。也就是说,他们传达的情感,是最普遍的;表现的方式,则是最独特的。因为最普遍,所以引起共鸣;因为最独特,所以让人惊叹。这才被尊为诗人,尊为艺术家,被看作民族的灵魂,民族的骄傲,甚至全人类的代言人。
所谓“诗人”(含一切真正的作家和艺术家),即此之谓。

二 谁是诗人,谁是文人

弄清了什么是诗人,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文人。
什么样的是诗人呢?真正的诗人,一定有真情感,也一定有真才华。这种才华,往往是天赋;他们的情感,则发自内心。文人呢?才也是有的,情就靠不住。因为文人的“本职工作”,主要是帮腔和帮闲。这就要帮得上,用得着,随时都能满足需求。皇上好大喜功,就写“封禅之文”;皇上声色犬马,就作“登徒之赋”。呵呵,说得难听一点,文人就像“应召女郎”,必须“召之即来,来之能干”。情感是否真实,那就讲不得了。
这样一说,分野也就清楚:诗人是“我要写”,文人是“要我写”。要我写,也未必就是皇帝下圣旨,或上面派任务。也有并无指令号召,自己就“上杆子”的。文人的头脑里,都设定了程序。一到某个时刻,某种关头,则无论地位高低、在朝在野,便都会竞相献艺。如果是节庆和纪念日,就把颂诗写得花团锦簇;如果是搞阶级斗争、反和平演变,则把檄文写得义愤填膺。总之,主动、自觉、抢先、紧跟。至于自己的情感,随时都可以调整。
如此这般的“习惯性表态”,在“文革”中表演得淋漓尽致、绝后空前。那时,每有“最新指示”发表,或重大事件发生,必有海量的诗文,铺天盖地而来。唱红,就都唱红;批邓,就都批邓;说“形势大好”,就“山也笑,水也笑”。反正,人人争先,个个恐后,还得五十六个民族都上。肚子里攒的那点墨水,全都派上了用场。
老实说,这种事,我也没少干。所以,我也曾经是文人。也所以,我对什么是文人,了如指掌。还所以,我将在后面的文章里,进行自我批判,找出病根。
不是说“众口一词”就一定不对,一定虚假。粉碎四人帮,五一二地震,也有许多人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唱出了“同一首歌”。但那是遇到了非常事件,而且是全国人民真正“心往一处想”。如果像上了闹钟似的,一到钟点就莺歌燕舞,便很可疑。一见“大雪纷纷落地”,就说“都是皇家瑞气”,也很可疑。
总之,历史上,现实中,有两种作家或作者,两种写作或创作。一种是真情实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才发言为诗;另一种则是舞文弄墨,无病呻吟,没话找话,言不由衷。这个分野,早在一千六百年前,就被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艺理论家刘勰看出。他在《文心雕龙》的情采篇》,把前者称之为“为情造文”,后者称之为“为文造情”。而且,他的态度也很明朗:“为情造文”是真艺术,应该肯定;“为文造情”是伪艺术,必须批判。
更有意思的是,刘勰也分了类型,贴了标签,管前者叫“诗人”,后者叫“辞人”。其实刘勰所谓“辞人”,就是我说的“文人”,用词不同而已。有人看不懂我的分类,认为牵强附会,或者多此一举,甚至故弄玄虚。哈,那是因为学问不够,没读过《文心雕龙》。

三 验明正身有点难

然而,当真要区分诗人与文人,又很难。
在文化人的各种类型中,诗人与文人,是最为接近,也最难区分的。第一,他们都写作,甚至都以写作为生,或者都有创作的冲动。第二,他们也都有才。一点才华都没有的,只能叫“诗匠”或“文匠”。第三,他们甚至都是“性情中人”,至少看起来是。诗人固然“风流倜傥”,文人同样“放浪形骸”。文人游山玩水,诗人也游;文人泡吧泡妞,诗人也泡。诗、酒、山水和女人,一般地说,都是他们的最爱。
这就很难“划清界限”。比如,你总不能说,诗人的浪漫就是“多情”,文人的风流就是“无行”;诗人喝酒就是“寻找灵感”,文人喝酒就是“放纵自己”吧?
我不知道刘勰是否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提出了鉴别的方法和标准,那就是区分情感的真假。他说,“辞人”(文人)的特点,就是人格分裂,表里不一,口是心非。比如,明明“志深轩冕”(极想做官),却“泛咏皋壤”(扬言归隐);明明“心缠机务”(勾心斗角),却“虚述人外”(假装超脱);开口“淡泊”,闭口“宁静”,其实比谁都在乎功名利禄、票子风头。总之,他们的性情是假的,叫“真宰弗存”(《文心雕龙情采》)。
例证也有,比如潘岳(字安仁)就是。此人的一些作品,比如《秋兴赋》,表达的情感是很高洁的。对脱离官场,走向自由,也是很向往的。然而实际为人呢?每天站在路旁,等待权臣接见。高官的车子远远扬起尘土,就拜倒在地,叫“望尘而拜”。谄媚如此,其清高自然可疑。所以,后来元好问就讥讽他,说“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论诗绝句》其六)。潘岳,也就成了言不由衷的文人典型。
但这事其实不好说。因为人都有两面性,文化人就尤其性格复杂,内心冲突,充满矛盾。比如那位最为放荡不羁的大诗人李白,不也很想入朝做官吗?为了满足唐玄宗,不也为杨贵妃写了“云想衣裳花想容”吗?何况想做官,也未必都是为了光宗耀祖、富贵荣华,甚至以权谋私。也可能是为了践行政治理想,施展政治才华,实现政治抱负。然而官场有如江湖,毕竟凶险。饱受打压排挤之时,难免有归隐之心。而且,正如范文澜先生注《文心雕龙》时所说:尘俗之缚愈急,林泉之慕弥深。所以这一条,还真不好鉴别。
但,诗人“为情造文”,文人“为文造情”,是不错的;诗人性情是真,文人性情是伪,也是不错的。问题是:何以知之?

四 一念之差

我的主张,是看体验。说得再明白一点:但凡真有体验,而且那体验是个人的,为真情感,也是真诗人。反之,没有体验,装模作样;或表面上有体验,却其实不过看别人的脸色,替别人涂脂抹粉或自吹自擂,充当“肉话筒”的,是文人。
这样讲,似乎跟前面的说法有矛盾。诗人传达的,不是人类的共同情感吗?没错。但这种传达,又必须是个性的和独特的。这就决不仅仅只是技术问题,或形式问题。更重要的,还是体验。体验不属个人,表现岂能个性?也就是说,情感是共同的,体验却必须是个人的,是“共同情感的个人体验”。这样,才能实现“共同情感的个性表现”,也才能实现“共同情感的普遍传达”。质言之,共同情感、个人体验、独特表现,缺一不可。
还是举例说明吧!比如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不是他的个人体验?是。因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正是他这亡国之君的独特感受。那么,他传达的,是不是人类的共同情感?是。因为忧愁,是每个人都有的。每个人从他的诗句中,都能看到自己,这才引起共鸣。至于表现形式,不用说,非常独特。因此,李煜作为君王,虽然很不怎么样;作为诗人,却相当不错。
显然,强调情感的个人性,并不妨碍诗人成为人民或时代的代言人。诗人完全可以,而且也应该,表达人民的欢乐,人民的悲痛,人民的愤怒。他甚至可以帮别人说话,比如“代人寄远”之类。只不过,这些情感,必须来自他的个人体验,或者是他将心比心体验到的。也就是说,诗人的情感,可以“关于他人”或“关于集体”,但必须“自己体验”。自己体验的,才是真情感。所谓“愤怒出诗人”,其实是“真情出诗人”啊!
因此,诗人几乎无不敏感,甚至孤独。这种心态,会使他们选择离群索居,甚至自行了断。这是诗人气质所致,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因为“情到深处人孤独”。
文人却很少孤独。因为他们的情感,原本是造出来的,是“为文造情”。他们当然也敏感,但那多半关乎面子,或脸色,尤其是在“作秀走台”或“颂圣应景”的时候。那时,他们的每一根神经,都是紧崩着的。
说起来,这也是区分诗人与文人的一个难题。因为中国历史上那些大诗人,也都有这样的所谓“作品”,只不过或多或少而已。这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的是阿谀奉承,有的是应付场面,还有的是由衷赞美。比如杜甫的“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就多半是真心话;何况这首诗的后面,还说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事实上,真正的诗人,是一定会有“士人风骨”的。至少,不会总是“颂圣”,总是“应景”。这一点,后面还要讲到。但下一篇文章,却得先讨论一下学人与文人。

刊载于201261日《南方都市报》B21版,责任编辑刘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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