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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新和:诗的教育 趣味的教育
2007-06-15
以“学校不培养作家”为理由排斥文学教育的观点,曾为语文界多数人所认同,“不能把语文课上成文学课”的意见,似乎也顺理成章,一呼百应。长期以来在文学教育观上普遍的短视和浅薄,使语文教育始终与人的发展形成严重错位,使文学教育名存实亡。朱光潜的文学教育观,就是要使文学教育回归到人的基本修养上来,回归到审美趣味的养成上来,回归到语文教育实践中来,这在今天仍可以给我们以深刻启示。 一、第一件要事是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
从主体修养的培养上说,朱光潜高屋建瓴地指出:文学是入格的流露。一个文人先须是一个人,须有学问和经验所逐渐铸就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这个基础,他让所见所闻所感所触很本色地流露出来,不装腔,不作势,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独到的风格,世间也只有这种文字才算是上品文字。除了这个基点之外,如果还另有什么使文人成为文人的话,那就只有两种敏感。一种是对于人生世相的敏感。事事物物的哀乐可以变成自己的哀乐,事事物物的奥妙可以变成自己的奥妙。"一花一世界,一草一精神"。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也就有同情,有想象,有彻悟。其次是对于语言文字的敏感。语言文字是流通到光滑污滥的货币,可是每一个字在每一个地位有它的特殊价值,丝毫增损不得,丝毫搬动不得。许多人在这上面苟且敷衍,得过且过,对于语言文字有敏感的人便觉得这是一种罪过。只有这种人才能有所谓“艺术上的良心”,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真正创造文学,欣赏文学。朱光潜注重的是作者的人格养成,这关系到两点:一是丰富的精神生活、本色的流露和独到的风格;一是两种敏感,即对事物和对语言的敏感。他关注的不是技能,而是对人生世相的同情、想象、彻悟的精神境界和不苟且敷衍的艺术上的良心。总之,文学主体最需要的是对精神生活、精神生命、艺术良知的关切。
他进一步将文学修养落实在“趣味”的养成上:“文学作品在艺术价值上有高低的分别,鉴别出这高低而特有所好,特有所恶,这就是普通所谓趣味。辨别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评判,玩索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赏,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艺术中所领略得的趣味表现出来就是创造。趣味对于文学的重要于此可知。文学的修养可以说就是趣味的修养。”“我认为文学教育第一件要事是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真正的文学教育不在读过多少书和知道一些文学上的理论和史实,而在培养出纯正的趣味。”一一这些都与文学写作技能训练无关。培养文学的“趣味”,文学的修养主要是“趣味”的修养,这是朱光潜谈文学教育的基本观点。“趣味”一词,是朱光潜文学教育的核心概念。他谈文学,谈的就是“趣味”二字。
首先要做的就是辨别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他认为文学本身的最大毛病是低级趣味。所谓低级趣味,就是当爱好的东西不会爱好,不当爱好的东西偏特别爱好。文学的创作和欣赏都要靠极敏锐的美丑鉴别力,没有这种鉴别力就会有低级趣味,把坏的看成好的。这是一极严重的毛病。只有祛除低级趣味,才能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
他从“作品内容”和“作者态度”两个方面列举了十种低级趣味。关于作品内容方面:第一是侦探故事;其次是色情的描写;第三是黑幕的描写;四是风花雪月的滥调;第五是口号教条。关于作者态度方面:第一是无病呻吟,装腔作势;其次是憨皮臭脸,油腔滑调;第三是摇旗呐喊,党同伐异;第四是道学冬烘,说教劝善;第五是涂脂抹粉,卖弄风姿。作者态度的五个方面,在今天都还适用。作品内容的五个方面,由于时过境迁,有的不一定适用。比如,侦探故事、黑幕的描写,只要写得有情趣、有深度、有个性,也未尝不可。他不是绝对地反对,而是认为这些小说大多达不到文学的要求。他所反对的这些低级趣味,有的也许近乎苛刻,但是由此也可以看出一位严肃学者审美尺度的严格,同时,也可以帮助我们对文学创作、网络写作和语文教学中“写生活”“写真情实感”“写真实”等进行反思。
并非如今天语文界普遍认为的那样,只要是生活的、真实的都值得写。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今文学写作、网络文学存在的低俗化倾向,和语文教育方兴未艾的“真实写作”“真作文”“原生态作文”等观念和实践。文学写作的低龄化和网络创作的兴盛,固然有利于文学的普及与发展,但是其中存在的“成人化”“功利性”倾向和“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等糟柏,便包含着朱先生所批评的低级趣味,是需要剔除的。语文教学从写虚假回归到写真实、写个性,这固然是一个进步,但是也隐藏着一种危险,就是以为只要是本真的感知和体验都值得写,不论趣味如何,情意是否粗糙低劣。原生态包含一种原始的美,但是原始的感知并非都是美好的,人性、个性也是需要打磨切磋的。
朱光潜反对写失恋、爱情满意、穷愁潦倒、恐惧、悲伤、焦虑之类,主要是出于审美上的考虑。我以为,也因为这些是人类的"缺乏性需要"。无论是作家还是学生的写作,情绪的宣泄,有时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些纯粹的个人性的宣泄,只能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能成为写作的主要题材,因为它属于人"基本需要"的范畴,是较为个人化的、狭隘的情感,没有多少对人生世相的深刻理解和揭示,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在初学写作者那里可以作为动机之一,适当写写,使他们感觉到写作对于平衡心理的作用,知道可以借助写作抒发排遣郁闷,知道写作对于调节心情、点染人生是有作用、有意义的。但不能作为写作的全部,真正的写作,应是建立在人的“发展需要”一一“丰富性需要” 之上的,它能使人、人生、人类变得更纯粹圣洁、庄严豪迈,是优美与崇高的统一。
至于如何养成这种高尚纯正的趣味,朱光潜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艺杰作,在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无奇的东西玩味出隐藏的妙蕴来,然后拿“通俗”的作品作比较,自然会见出优劣。除了要读好作品外,还要读得广。因为读书的功用在于储知蓄理,开阔眼界,改变气质。读的范围愈广,知识愈丰富,审辨愈精当,胸襟也愈开阔。——"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艺杰作","还要读得广",这是提高人格品位和审美趣味的铁律。反观今天的教材和学生的课外读物,显然经典之作太少,是不足以养成高尚的人格和趣味的。水太浅,是养不活大鱼的。民族文化、世界文化精品的阅读,需要有一定量的保证,我国百年"新学"教育没有培养出文学大师的事实,是需要认真检讨的。
二、文学趣昧的养成最好从读诗入手
在趣味的养成上,朱光潜最强调的是读诗。他认为:“要养成纯正的文学趣味,我们最好从读诗入手。能欣赏诗,自然能欣赏小说、戏剧及其他种类文学。”“我相信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而且相信生命如果未到末日,诗也就不会至末日。”“诗是培养趣味的最好的媒介,能欣赏诗的人们不但对于其他种类的文学可有真确的了解,而且也决不会感到人生是一件干枯的东西。”因为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做一首诗看。诗比别类文学较严谨、纯粹、精微。如果对诗没有兴趣,对小说、戏剧、散文等的佳妙处也终不免有些隔膜。读小说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它的诗,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记架上的花。他严格区分了诗中的“故事”和故事背后的“情趣”,认为所谓诗的“趣味”,就是对诗的“佳妙”的了解和爱好。
他认为虽然人的天资不同,但是趣味是可以培养的。而且趣味不是一成不变的,趣味的培养,需要不断地扩大欣赏的种类和范围:文艺上的纯正的趣味必定是广博的趣味;不能同时欣赏许多派别诗的佳妙,就不能充分地真正地欣赏任何一派诗的佳妙。趣味很少生来就广博,好比开疆辟土,要不厌弃荒原瘠壤,一分一寸地逐渐向外伸张。趣味是对于生命的彻悟和留恋,生命时时刻刻在发展和变化,水停蓄不流便腐化,趣味也是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说,阅读教学也可以认为主要就是趣味的培养、“佳妙”的发现。教师如何引导学生寻找文学作品中的佳妙,读出故事背后的“趣味”,至关重要。阅读作品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在教学中是无需面面俱到的,关键是要透过字面,寻觅其中的“佳妙”和 “趣味”。因此,教师是否拥有感受“佳妙”的能力,是否具有纯正的文学趣味,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教学的成败。故寻找诗文的“佳妙”之处,破译其“趣味”,应成为阅读教学的常规。语文老师往往苦恼于“怎么读”,朱光潜的寻“佳妙”、品“趣味”,就是良方。
他用对诗意的品鉴来统驭一切文学作品,以诗作为文学教育的突破口,收以简驭繁之功效。他关注的趣味,实即嘉惠人生之“道”,是境界的修炼。在这一点上,反思我们的语文教育,诗的教学基本停留在“技术”层面,离朱光潜的还隔了两层:“巧”和“道”。教师的教学大多不得要领,抓不住“佳妙”,品不出“趣味”;读文学作品,读的不是故事,就是人物、景物,看不到这背后的诗意。而且,诗歌的篇数也偏少。如此教学,只能说是徒有形式、浪费精神。
在诗的阅读上,朱光潜“欣赏也是在创造”的观念,值得给予特殊关注:“我们可以说,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物的意韵深浅与人的性分情趣深浅成正比例,深入所见于物者亦深,浅入所见于物者亦浅。诗人与常人分别就在此。同是一个世界,对于诗人常呈现新鲜有趣的境界,对于常人则永远是那么一个平凡乏味的混乱体。这个道理也可以适用于诗的欣赏。”“每人所能领略到的境界都是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而性格、情趣和经验是彼此不同的,所以无论是欣赏自然风景还是读诗,各人在对象(object)中取得(take)多少,就看他在自我 (subject-ego)中能够付与(give)多少,无所付与便不能有所取得。不但如此,同是一首诗,你今天读它所得的和你明天读它所得的也不能完全相同,因为性格、情趣和经验是生生不息的。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 (recreate)一首诗:每次再造时,都要凭当时当境的整个的情趣和经验做基础,所以每时每境所再造的都必定是一首新鲜的诗。”这对于文学鉴赏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为今天的个性体验、多元解读提供了理论依据。
他说:“一首诗做成之后,不是就变成个个读者的产业,使他可以坐享其成。他也好比一片自然风景,观赏者要拿自己的想象和情趣交接它,才能有所得。他所得的深浅和他自己的想象与情趣成比例。读诗就是再做诗,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干息的,它并非一成不变的,一切艺术作品都是如此,没有创造就不能有欣赏。”他阐明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读诗就是再作诗。由此推广开去,读一切文学作品都是再创作,欣赏包含着创造,没有读者的再创造,就算不得欣赏,算不得阅读。而这种阅读不是只需要“读懂”文本,而是要用自己的想象和情趣交接它,如果没有付出自己的想象和情趣,就无所得,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和欣赏。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现有的以“理解”“读懂”为目的的主流阅读观,把阅读和表现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阅读的意义在于读者的再创造,是读者的自我表现。
欣赏中的创造和写作中的创造在性质上是有所不同的。欣赏中的创造属于二度创造,是在别人创造基础上的再创造:而写作中的创造是一度创造,就是原创。二者对创造力的要求有差异。因此,朱光潜又指出,从文学作品写作这一面来说,创造之中都寓有欣赏,但是创造却不全是欣赏。欣赏只要能见出一种意境,而创造却须再前进一步,把这种意境外射出来,成为具体的作品。他重点讨论了创作过程中的想象和情感的作用,这对于欣赏和写作都很重要。老师们对想象和情感这两个概念并不陌生,但是对二者在读写中的作用却不甚了然,也就不能在教学中发挥其作用,因此,很有必要增加了解。尤其是想象,想象力的有无、强弱,对一个人的成长与发展都有决定性作用,而文学教育无疑是培养想象力的一个重要途径。
朱光潜的创造观和阅读鉴赏观是带有建构主义色彩的。决定人的“取得”的,是“付与”,就是人格、认知建构。“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这说出了物我交融的内蕴。主体的性分情趣决定了是否能见出对象的性分情趣,认知图式的丰富完善程度决定了认知的深浅:既然世界是认知主体创造的,阅读鉴赏的对象自然也是认知主体创造的。这打破了感知对象和阅读鉴赏的“机械反映论”规范,尤其是打破了阅读鉴赏只是理解、吸收或“再现”的传统思维方式,揭示了创作与鉴赏的深层联系,使创造性感知和鉴赏成为教学的合理诉求,使一切教学行为最终都指向了创造,使读写一体,为“表现论”阅读教学奠定了理论基石。
三、文学审美实践重在想象与情感
在文学审美教育的实践层面,朱光潜继承了西方 19世纪浪漫主义文艺观,关注想象和情感的作用。
他说文学的表现有"写实"与"想象"的区别,这是一个很有现实意义的问题。他认为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写作态度上的分别,而且涉及对文艺本质的认识。浪漫作者坚信文艺必须表现情感,而表现情感必借助想象。在他们的心目中与想象对立的是理智,是形式逻辑,是现实的限制:想象须超过理智,打破形式逻辑与现实的限制,任情感的指使,把现实世界的事理情态看成一个顽皮孩子手中的泥土,任他摆弄,造成一种基于现实而又超于现实的意象世界。写实作家的信条在消极方面是不任主观,不动情感,不凭空想:在积极方面是尽量寻求实际人生经验,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搜集“证据”,写自己最清楚的,愈忠实愈好。浪漫派的法宝是想象,毕生未见大海的人可以歌咏大海:写实派的法宝是经验,要写非洲的故事便须背起行囊亲自去非洲观察。他认为,凡是真正的艺术作品都必同时是写实的与想象的。想象与写实相需为用,并行不悖,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绝对相反。他指出了极端写实派的错误在于只求历史的或现象的真实,而忽视诗的真实。艺术作品不能没有几分历史的真实,因为它多少要有实际经验上的根据:它却也不能只有历史的真实,因为它是艺术,而艺术必于“自然”之上加以“人为”。“大约文艺家对于人生自然必须经过三种阶段。头一层他必须跳进里面去生活过(live) ,才能透懂其中甘苦;其次他必须跳到外面观照过(contemplate) ,才能认清它的形象;经过这样的主观的尝受和客观的玩索以后,他最后必须把自己所得到的印象加以整理 (organize) ,整理之后,生糙的人生自然才变成艺术的融贯整一的境界。写实主义所侧重的是第一个阶段,理想主义所侧重的是第三个阶段,其实这三个阶段都是不可偏废的。”这实际上谈的是现象的真实与文学的真实的关系,是写实与想象的不可或缺。我们以往的写作教学偏于写实,一般要求写真实的、熟悉的,表现真情实感,而忽略了第三个阶段,因此培养的是“依样画葫芦”的写作匠,而不是具有创造力的作者。而学生其实也有偏于写实和偏于浪漫的区分,所以,既要对他们提出二者兼顾的要求,又要根据他们的资质,作各有侧重的培养。
朱光潜虽然没有忽视写实,但是更注重创造中的想象的作用,多次论及想象。他说想象就是在心里唤起意象。比如看见寒鸦,心中就印下一个寒鸦的影子,这种心镜从外物摄来的影子就是意象。意象在脑中留有痕迹,眼中看不见寒鸦时仍然可以想到寒鸦像什么样,甚至于你从来没有见过寒鸦,别人描绘给你听,你也可以借助己有意象推知大概。这种心理活动就叫做“想象”。想象有再现的,有创造的。一般的想象大半是再现的。原来从知觉得来的意象如此,回想起来的意象仍然如此,这就是再现的想象。艺术作品不能不用再现的想象,但是只有再现的想象决不能创造艺术。艺术既是创造的,就要用创造的想象。创造的想象也并非无中生有,它仍用原有意象,不过把它们加以新配合。创造的定义就是:平常的旧材料之不平常的新综合。创造的想象可以分析出“分想”和“联想”两种心理作用。“分想作用”就是把某一意象(比如说鸦)和与它相关的许多意象分开而单提出来。这种分想作用就是选择的基础。许多人不能创造艺术就是因为没有这副本领。先有分想作用而后有选择,只是选择有时就已经是创造。诗有时只要有分想作用就可以作成。例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风吹草低见牛羊”诸名句就是从混乱的自然中划出美的意象来,全无机抒的痕迹。
他说创造大半是旧意象的新综合,综合大半借“联想作用”。联想分为“接近”“类似”两类。“怀古”“忆|日”的作品,大半起于接近联想,例如看到赤壁就想起曹操和苏东坡,看到遗衣挂壁就想起己故的妻子。类似联想在艺术上尤其重要。《诗经》中“比”“兴”两体都是根据类似联想。因为类似联想的结果,物固然可以变成人,人也可变成物。物变成人通常叫做“拟人”,一切移情作用都起于类似联想,都是拟人的实例。例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和“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一类的诗句都是以物拟人。人变成物通常叫做“托物”。“托物”者大半不愿直言心事,故婉转以隐语出之。最普通的托物是“寓言”,寓言大半拿动植物的故事来影射人类的是非善恶。“拟人”和“托物”都属于象征。所谓象征,就是以甲为乙的符号。象征最大的用处就是以具体的事物来代替抽象的概念。艺术最怕抽象和空泛,象征就是免除抽象和空泛的不二法门。象征的定义可以说是“寓理于象”。
除了想象之外,他也十分关注“创造与情感”的问题,情感问题是审美活动的一个重要问题,审美创造是由情感驱动的。他说:分想作用和联想作用只能解释某意象的发生如何可能,不能解释作者在许多可能的意象之中何以独抉择该意象。联想并不是偶然的,有几条路可走时而联想只走某一条路,这就由于情感的作用。在艺术作品中人情和物理要融成一气,才能产生一个完整的境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换一种情感就是换一种意象,换一种意象就是换一种境界。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作不尽的。……诗是生命的表现。生命像柏格森所说的,时时在变化中即时时在创造中。说诗已经作穷了,就不啻说生命己到了末日。” “文艺作品都必具有完整性。它是旧经验的新综合,它的精彩就全在这综合上面见出。在未综合之前,意象是散漫零乱的;在既综合之后,意象是谐和整一的。这种综合的原动力就是情感。凡是文艺作品都不能拆开来看,说某一笔平凡,某一句警辟,因为完整的全体中各部分都是相依为命的。人的美往往在眼睛上现出,但是也要全体健旺,眼中精神才饱满,不能把眼睛单拆开来,说这是造化的‘警句’。……功夫虽从点睛见出,却从画龙做起。凡是欣赏或创造文艺作品,都要先注意到总印象,不可离开总印象而细论校节。”最后他总结说:艺术的任务是创造意象,但是这种意象必定是情感饱和的。情感或出于己,或出于人,诗人对于出于己者须跳出来视察,对于出于人者须钻进去体验。情感最易感通,所以“诗可以群”。文学审美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想象力教育、情感教育。
他还教给我们欣赏和创造文艺作品的具体方法:第一点着重于写,阐明了情感的统摄作用,是选择意象、综合意象的依据,因此,不论是阅读还是写作,关键在于把握住情感特征,抓住情感特征一切就迎刃而解。第二点着重于读,要从整体上把握作品,也就是从整体入手,再以此观照局部,这就是今天提倡的整体感悟。一一之所以要整体感悟,是因为作品的妙处是从综合见出,作品是由情感来综合意象的,只有从综合中才能见出情感特征。这两点的核心都在于情感。一一今天的阅读教学注意到整体了,却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注意对作品的整体观感,没能从作品的内在机制(以情感综合意象)来说清原因,只知道是一种方法罢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难以成为行为的自觉。在教学中,往往把重心放在“词语”或“句子”的品味上,仍然是就局部论局部,忘记了整体,这就本末倒置了。应该颠倒回来,就像朱光潜说的“钻进去体验”,先领悟整体的情感特征,再品味“词语”或“句子”,才能真正见出“佳妙”。
由想象到再造想象、创造想象,到分想和联想,再到接近联想、类似联想,进而到拟人和托物,到象征。由想象、联想再到情感的统领、选择作用,饱和意向作用,由抽象到具体,由概念的阐释,逐渐进到操作、练习的层面,将文学写作的基本知识、基本技能说得通俗易懂,而且可以转换成一定的读写练习,加以掌握。朱光潜对文学想象的解析是由理论而实践,一步一步地深入展开的。
文学教育今天已经重新受到重视,在教材中的分量增大了许多。因此,怎么教的问题便显得比以往更加突出。朱光潜的文学教育观给我们以诸多启示:首先是纯正趣味的养成,也就是审美人格、心理的健全,这是价值观层面的培育;其次是以读诗为重点,学会品鉴诗的趣味,并因此推广到一切文学作品,学会从“佳妙”的意象领会其趣味,读出诗意,这是应用方法层面的指引;第三是落实在想象和情感上,培养想象力,学会分想、联想、象征等,以情感选择意象、综合意象,从整体上把握情感特征,体验、分析、品味文本情感和意象,营造或破译作品的意境,这是操作方式层面的指导。这其中贯穿着“取得”与“付与”的辩证观。
总之,朱光潜对文学教育的贡献,是实现了修养性、审美性的回归,对人的言语实践的发展具有奠基性作用。他的在“全人”教育理念下的文学教育观,值得重新开掘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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