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让人心暖与神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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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让人心暖与神旺的名字

刘再复

（一）

    周有光老先生一百〇八岁，不仅身体如此健康，而且灵魂也如此健康，真是生命奇观。虽未见过周老，但一听到“周有光”这个名字，就会感到心暖，感到神旺。
    周老最让我惊奇的不是他的高龄，而是他在一百岁之后却拥有两样最难得的生命奇景：一是质朴的内心；二是清醒的头脑。一个人有了功名、地位、成就之后最难得的是什么？是守持质朴的内心。周老的一切言论都是“童言无忌”，都是赤子之语，一片天真天籁。《道德经》说，“圣人皆孩儿”。周老再次为这一论断作证。此外，周老还拥有比无数老年人、中年人、年青人更为清醒的思想，他的言说都是对当下世界、当下中国最清醒的认知。周老心中有一颗用中国百年历史经验、世界千年文化和个人长久岁月体验而铸造出来的太阳，它放射的阳光，可以疗治病态的、在左右两个极端中撞击的心灵，而对于我这样一些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精神病狂的知识人，更是价值无量的清醒剂。
当马国川老弟提醒周老一〇八华诞将临时，我的脑子立即跳出周老少年般活泼和慈父般深邃的那些清澈明晰的句子：

     现在还讲‘国学’，是没有进步的表现。
    “一边倒是误区，要进步就要走出误区”
     知识分子“敢怒不敢言”。
    “知识分子要坚持科学与民主”，但“不要急”，“美国只有两百年历史，所以着急，中国有五千年历史，所以不急。”
     要从世界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世界。
    “中国在起来，中国在发展，也发展得很快，但要追上美国，至少要三十年。”

    上边这些话，是我随手拈来的周老近年来的言论。他老人家随心而谈，而我却觉得几乎“句句是真理”。每一句都给我启迪，每一句都让我悟到：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是说话要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即要对得起历史和对得起养育过自己的山川、土地与人民。这些话所蕴含的思想，是非常正确的思想，呈现的是从中国百年沧桑中升华出来的中道智慧，既要坚持民主，又不可操之太急；既要肯定发展，又要正视落后；既不自辱，又不自大。每一句都有益于中国的进步，又有益于中国的安宁。周老这些话，我早已铭记于心，只是在此刻跳到笔下。如果是在三十年前，我会希望周老的这些少年般的活泼的思想能带出一个少年般的活泼的中国，但今天我不再浪漫，只想认真地领略周老的思路，以提高自己。但愿周老少年般的心灵能带领我“复归于朴”，“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

（二）

    写了这一短章之后，遵国川老弟之嘱，给李泽厚先生打电话，以转达邀请之意。泽厚兄说，我已封笔，只能请你代我写下几句话：一是祝贺周有光先生一百〇八岁诞辰，祝他长寿更长寿；二是今年曾见过周老，至今难忘。现在百岁高龄者不乏其人，但像周有光先生生命力如此旺盛，思想如此敏捷，恐怕是硕果仅存了。年事这么高了，还有这样旺盛的思想活力，还对世界、中国、人生具有这么高的热情与关怀，还在不断接受东西方的各种新信息，而且还能作明快的判断，实在令人钦佩。
    泽厚兄还特别提到，周老不为潮流而动，对任何尖锐的问题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独立的思想，尤其不简单。中国学界太多情绪，但情绪不是学问，不是真理，情绪没有价值。而周老的言论不带情绪，只有对历史负责的深邃思考。例如对于传统，极端者要么把传统踩入地下，要么捧上天空，现在的国学热就是把传统捧上天，但周老不为国学热所动，他提醒说，这不是进步的表现。对于民主也是如此，要么颂扬专制，要么鼓吹激进民主，独有周老既坚持民主，又提醒不能急，这便是理性。
    天高地远。记下这些话，也无法让泽厚兄再看一看，也许辞句上会有差错，但对周老的衷心敬意肯定没错。
    写作此文时，正是元旦前夕，让我祝福周老新年好！
       还敬祝周老万寿无疆！

晚辈

          刘再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香港清水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