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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代的变迁中寻找教育人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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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2 08:21: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在时代的变迁中寻找教育人生的方向
            ——谈谈我青少年时代的求学与从教

                                   于   漪

于漪,女,江苏镇江人。1929年2月7日生,现年80岁。1951年7月毕业于复旦大学教育系。长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形成独特的教学风格。1978年被评为语文特级教师。曾任教育科学文化卫生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全国语言学会理事、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副理事长等职。现任上海杨浦高级中学名誉校长,首都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上海市教师研究会会长。多次被评为上海市先进教育工作者,上海市劳动模范,全国及上海市“三八红旗手”,全国“五讲四美、为人师表”优秀教师。出版《于漪语文教育论集》等多部教育专著。

  

幼年:国难频仍 家道中落

我1929年出生于江苏镇江,父亲从商,家境尚可,但幼年即频遭国难。“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军长驱直入,我就读的镇江薛家巷小学即将解散。至今犹记当天下午,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血,饥吞毡,牧羊北海边……”曲调温柔敦厚,节拍缓慢,但老师非常激动,边解释边打着节拍唱,眼中饱含泪水,我们都被深深感染,心中第一次闯进“祖国”、“气节”、“亡国奴”这些大字眼,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课》。

日军的轰炸很快来临,为避战乱,父亲携全家逃难。有一天,我们长途跋涉,挨到天色漆黑,终于看到农舍。我很高兴,直往门里奔,啪嗒一下,摔了个大跟头,下巴磕在破砖上,血直往外冒,流落途中无处寻医问药,父亲只好从灶膛里拿一把草灰糊住伤口止血。我还不能哭,哭了血就止不住。当时心想,都是日本鬼子让我吃的苦,不逃难就不会跌这个倒霉的跤,我恨死日本鬼子了!至今,我下巴仍留有一道疤痕。

才躲到乡下,又听说日本鬼子要扫荡农村,父亲只好继续带领我们另谋生路。数年时间,经历了母亲的伤寒重症,莫名兵匪的抢劫和无数次担惊受怕、仓皇逃难……国已不国,家亦难家,童年快乐美好的生活被炮火打得烟消云散。

  

求学:同学少年 风景独好

祸不单行,1944年夏,父亲染病身故,家中顶梁柱轰然倒下。我是家中长女,时年15岁,初中毕业,祖父因家境堪忧,又有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不希望我继续求学。半文盲的母亲从自身无能担当家庭生计的教训出发,反复跟长辈们陈述让我继续求学的重要性,我也死活想要读书,希望学点求生的本领。最终,祖父作出让步,同意我继续求学,但声明不负担任何费用。而这对我和母亲便是一个不堪承受的重负。

天无绝人之路。此时恰逢江苏教育学院附属师范学校到镇江招生,该校非但不收学费,而且提供生活费用,录取名额不多,我有幸名列其中。我兴奋极了,打心底里感谢母亲。实际上,我们姐弟五人,在母亲的精神感召和倾力支持之下,后来都学有所成。我做了中学教师,其他四人如今都已经是教授、博导,这是后话。

师范读了一年,抗战胜利,学校开始调整,要继续求学,就得再考学校。正好省立淮安中学在镇江临时复校,我与大弟考取后走读了一个学期,学校又搬迁;于是,再投考镇江中学。那时抗战刚胜利,条件艰苦,但师生关系融洽,教学水平很高,加上大家求学心切,无人言苦,均以苦为乐。其间间有班级娱乐、校级露天文娱晚会,月华如水的夏日晚上,洞箫幽咽,锯琴清婉,今天似乎还在耳畔回响。周末休息,总要在田野里撒腿欢跑;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也免不了要去踏青一番,一路欢声笑语,青春的欢快至今悠然在心。

学生时代的乐趣,很大程度上还是来自读书,来自师长的熏染。求学十余年,师恩浩荡,雨露德泽,刻骨铭心。中学求知,如驾轻舟徜徉湖面,湖水晶莹清澈,令人心旷神怡,又如泛扁舟在清溪荡漾,两岸风光旖旎,美不胜收,忽又溪回路转,柳暗花明,教人应接不暇;大学求知,则如临广阔无垠、烟波浩渺的知识海洋,时时令人望洋兴叹,但有时又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感受。我的知识底子与精神气质,均奠基于那个兵荒马乱但也鼎革日新的年月。

  

初入教坛:病魔来袭   祸福相倚  

1951年夏,我自复旦大学教育系毕业,面临建国以后大学毕业生第一次全国统一分配。上海全市所有高等学校毕业生都集中到上海交通大学学习,为期一月,听首长报告,讨论形势与任务,写思想汇报,表决心。所有活动最后聚焦在六个字上:服从统一分配。对我而言,能读完大学已属不易,对到何处工作不挑剔,只要有工作,就已经很满意了。

分配名单公布,我竟然分在上海,而且是华东人民革命大学附属工农速成中学。学生都是干部、战士、劳动能手,大部分学生的年龄都比我大。我是教育系毕业的,学校要我教文化班——所有班级中文化程度最低的,我的任务主要是教他们识字。即便如此,上第一课时我仍然十分紧张。学员们大多有革命经历,更能真正地尊师重教,有些学员回答问题时,先起立、立正、敬礼,再述说自己的看法,使我深受教育。

初入教坛,尚在邯郸学步之际,病魔突然来袭。严重的胃溃疡,吐血,便血,使我无法保持正常的工作状态。限于当时的医疗水平,病情几经反复,苦不堪言。溃疡尚未治愈,肝炎又来光顾。为了确诊,医院决定对我实行无麻醉肝脏穿刺,就是直接用钻子在两根肋骨之间钻洞,从中钩出一点肝脏组织。为防止大出血,医生反复嘱咐穿刺时不能喊不能叫,那一刹那,似乎心肺都被扯了出来,我全身冷汗浸透,几不欲生。

这场疾病的磨难,是工作以后我人生历练的第一课。在与病魔的搏斗中,我锻炼了意志,锻炼了韧劲,锻炼出了一种坦然的心态。生死就是那么回事,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什么挫折,都不能张皇失措,更不能精神崩溃,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努力一步一步往前走。

住医院最大的乐趣是读书,读历史,读小说。细细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再慢慢想,安娜、列文,娜塔莎、库图索夫,马斯洛娃、聂赫留道夫等,一个个鲜活的形象犹如站立在眼前。俄国的、法国的、美国的、苏联的,什么都看,域外风情也就略知一二。郭沫若的历史剧一天一本,朗诵几个经典片段,自己就俨然成了剧中人物。有关抗日战争的小说、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小说,几乎是出一本读一本,我常为书中的故事激动不已,那种对祖国的忠诚、对革命事业的执着、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大无畏精神常萦绕我脑际。正如俄罗斯小说家尤里·瓦西里耶维奇·邦达列夫所说:“一个人打开一本书,就是在仔细观察第二生活,就像在镜子深处,寻找着自己的主角,寻找着自己思想的答案,不由自主地把别人的命运、别人的勇敢精神与自己的个人性格特点相比较,感到遗憾、怀疑、懊恼,他会笑,会哭,会同情,会参与——这里就开始了书的影响。所有这些,按照托尔斯泰的说法就是‘感情的传染’。”读书对人的影响力,对人的熏陶、感染、塑造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可惜的是当时身体太差,不能多用心思考,如果身体好一点,用功一点,能够读些理论,读些文、史、哲经典,今天的文化底蕴就会厚实一点。回顾过去的人生步履,总觉得稀里糊涂的时候不少,要是清醒一点该多好啊!

  

“放卫星”的闹剧:在盲从中逐渐清醒

1957年下半年工农速成中学停止招生,要向普通中学转轨。1958年初,我调入上海市第二师范学校。学校十分美丽,占地近140亩,是建国后上海市兴办的第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副校长告诉我,学校不缺教育学专业的教师,缺历史老师,课排好了,就等你来上课——后来才知道,是“反右”运动反掉了历史组的两位教师。

副校长要我教师范二年级6个班级的中国古代史,每班3节课,每周18节。开始我有点犹豫,身体刚恢复不久,能承担吗?那时上课基本上是满堂灌,教师讲,学生听和记,一讲到底,每节课50分钟,如果3节连排,就是将近3个钟头。再说,虽有教材,上课可不能照本宣科,要分析得有理有据,讲述得娓娓动听,学生才能信服,所以课前必须下相当功夫。更何况,我不是历史专业出身,教起来真的很吃力。好在我本来就对历史感兴趣。此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出版社同志要我为少年儿童写点历史小故事,我为此读了一些历史书,写了《春秋战国的故事》和《明清的故事》。这两本书,我的确花了不少工夫,算是我改行教历史的微薄基础吧。所以当时想,这样也好,教历史就要学历史,我可以边教边学、边学边教,于是就把任务接下来了。

不久,“大跃进”之风越刮越猛,学校亦不能幸免。要踢开教材闹革命,每个学科都要大胆“解放思想”,要像农业生产中“亩产万斤”一样“放卫星”。历史学科怎么放呢?人人要说想法,而且要用彩色海报画出来,表达“革命的想法”。中国古代史教材是以朝代更迭为线索的,如何破这个框框?报纸上有文章说,历史书是帝王将相的历史,必须翻个底朝天。历史是怎么进步的?主要取决于一次次农民起义。于是,我们想出个办法:把教科书上的一次次农民起义串连起来教,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反抗、造反,逼迫统治阶级退让,农民有了土地,生产就发展,社会就进步。至于经济、文化等等均不作讨论。

我自己觉得,农民起义在社会发展中当然起了相当的作用,但不能在封建社会的历史和农民起义之间简单地画等号,不能将中国古代史等同于农民起义的历史。讨论时,一位年长的历史教师总是不开口,显然,他有看法,又不便说。问他,他总说:“我不懂,你们试吧。”大折腾的年代,没有人敢说心里话。

我们既没有作任何潜心研究,又没有大量足以佐证的材料,就随意地删减教学内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要改革,改革才能“放卫星”。于是,我们组织几名学生一起编农民起义的文字材料,并制作了大量与农民起义有关的幻灯片,再训练学生来讲解。从内容到形式都改革了,“卫星”放上了天。然而,这些内容连在一起,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历史课就是冲冲打打杀杀,再冲冲打打杀杀。这就是一部文明史吗?当时忙得厉害,没工夫深究。不过学生看着新鲜,有滋有味。学生毕竟是学生,关键是如何引导,要不要讲点科学态度,要不要尊重历史?今天回想起来,这确实是一场闹剧。什么叫“放卫星”?就是胡思乱想、信口开河!但是,那时我们根本没被允许,也没学会独立思考,只是盲目地追风、起哄,不尊重科学,大家都在热热闹闹犯错误。

很快,学校开始大炼钢铁,全校停课,师生齐动手。学校里可以炼钢的东西,教室、宿舍、厕所所有的门把手,包括门轴,只要是铜的、铁的,全部拆卸一空,付之一炬。分派给我的任务是带领学生拆墙、拣砖,然后运回学校砌炉子。不仅在学校拆,还到外面去找残垣断壁,碰到私人的,难免起争执,就得大费口舌。我就想,怎么可以去拆人家的东西?这炼的真是钢吗?但不敢说,因为谁都不敢说。况且,自己也认为国家太需要钢了,要不受人欺侮,就要加紧生产,钢铁产量必须大大提高。一时间,炼铁炉、炼钢炉拔地而起,学校成天炉火熊熊,白天炼、晚上炼,确实炼出了一团团黑黢黢的东西,是铁?是钢?还是渣?不得而知,但是,依然作为成果送上了展览会。

与此同时,我们又开始开垦校园,把大块大块草坪开垦为菜地,掘地三尺种红薯。这是个浩大工程,先是铲除草坪,再人工挖土。肥料从何而来?将学校水沟中的水一勺勺舀掉,待得水沟见底,再将沟底泥挖出来,覆在新开垦的土地上。一番苦干下来,学生都成了泥人儿,而舀水舀泥的脸盆都成了歪的斜的,搪瓷也脱落了,丑得吓人。原来花园般的学校面目全非,如茵的绿草不见了,花坛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形态各异的小火炉,大片大片的“菜地”上堆积的黑泥。

紧接着各班学生又在教师带领下到郊区农村战“三秋”,抢收,抢种。村里办起了一个大食堂,村民吃饭不要钱,可敞开肚子吃。学生们问,这钱是谁付呀?吃光了怎么办?没有人搭腔解答。

在这些闹剧中,师生的体力得到了锻炼,但文化学习完全丢在了一边。钢没有炼出来,深耕的红薯只有胡萝卜那么大。大家似乎也不放在心上,视若无睹。

当时,对所有这些做法我都是从绝对相信开始,在过程中才慢慢产生种种困惑。解答的办法几乎千篇一律:自己水平低,慢慢就会懂了,只管做就行。真是盲从得可以,盲从得心安理得。

  

结尾的话  

我的50年代就是这样在病痛的折磨和荒唐的折腾中度过的。但是因为自己从前求学的经历,因为自己的专业,因为对教育的向往,“大跃进”结束以后,我非常渴望能够重新拿起书本,走上讲台。我的渴望终于引起了领导的注意,党支部书记找我谈话了:

你改教语文吧?

我不是学中文的,有困难。

你不是大学毕业了吗?

我是学教育的,隔行如隔山。

工作需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最高指示!

让我参加进修好不好?

工作这么忙,自己抓时间自修!

我无话可说,从此改行教语文。有书可教,也很满足。这一次改行后,语文成了我一生的事业,从此,无论在任何环境里,我都把全部精力用在钻研教育教学上,用心去关爱、启发学生,多少取得了一些成绩,也获得了不少荣誉,在我看来,这都与我年轻时期所经历的这些事情有着密切的关系。年轻的教师朋友问起来,如何走好教育人生路?我能说的也无非是:认真读书、独立思考,在命运的考验中把握好内心的方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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