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下午刚上班,接到何炳棣儿子何可约从美国打来的电话:“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诉你。”我的心一沉。等他说完,我已经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何炳棣先生晚年两次回北京,第一次是2008年,由中华书局全程安排,第二次在2010年,是应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杨振宁先生之邀,作为首位黄长风讲座教授的身分回母校作讲座。他也曾说过只要身体允许,就每两年回来一次。而今,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何炳棣先生秉着“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做学问只做一流题目不做第二等题目,一生傲骨,特立独行,在海外树立了中国学者的高大形象,是中国历史学不可跨越的一位巨子。
2008年,何炳棣先生91岁,高大挺拔的身材,炯炯的眼神,轻松的步伐,完全看不出年老的样子,下车时我们想去扶他一下他都不让。两次回国,每次都是一周左右的时间,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迹,我只可复述点点滴滴。
“是学问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2008年5月那次回国,来之前他在电话里说:我在北京的事情希望你来替我安排。于是他告诉我想见的人,想做的事,我一一替他做好准备。中华书局的领导听说后,全力支持,副总编辑顾青陪同了全程。
来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在小范围做一个讲座,最后商定在社科院近代史所的小会议室。准备十点开始的讲座他非常看重,西装革履系着领带,最上面的扣也要扣好。等来宾们也是他的老朋友们都坐定,他就情绪高昂地讲了两个半小时。因为到会的多为年长学者,十二点多的时候,我提醒他注意时间,他当场发怒:“是学问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他当天演讲的题目是“国史上的大事因缘解谜——从重建秦末史实入手”。这是他近几年研究的最新所得,被他称为“重大发现”。他认为助秦完成统一大业的,不是商殃变法,而是更早地来自于墨者的帮助。后来这个题目经他细化完善,在清华大学的黄长风讲座做了更好的演讲。
送他回房间时,顾总说:“如果文科有诺贝尔奖,则非您莫属。”一下子激发了他的性情。他说我真的很愤怒,为什么历史学没有诺贝尔奖,我的研究哪里只是发现,简直就是发明!他说,若干年以后,这个话你们可以把它说出来。
他说,思想史是点睛的学问。他以前不愿意做思想史,先做龙的骨头,他现在掌握了龙的骨架,才来做点睛的工作。有的人连龙的骨架都没摸着,怎么能去点睛呢?
他问今天讲的证据充分吗?顾总说:“您是打一个桩子还要摇晃几下啊。”他说,他是在翻两千四五百年的案,是自己在反驳自己。
何先生在美国成名很早,与早年一同在美的瞿同祖先生关系甚笃。这次回京,因为身体原因,他们没能见面,只是通了简短的电话。何先生告诉瞿同祖先生,1962年白乐日(Etienne Balazs,法国著名汉学家)第一次到美国,最想见的两位中国学者是何炳棣和瞿同祖。瞿同祖先生说,我最佩服的两个人是何炳棣和杨联陞。
“I’m tough. 我很坚强”
2010年5月来京,何先生被安排住在清华丙所,我们就不必每天去看他了。但是只要他没有特别的安排,我和顾总都会去陪他。在这段时间,他把他的著作要出版的情况详细地交待给了我们,哪一部分该做怎么样的处理,讲得非常细致,感受得到他对我们的高度信任。也是这段时间,他有时间给我们讲起他的经历。其中的几件事,我印象非常深。
他说,6岁起,外祖父、父亲就带着他去见人,这让他以后可以应付所有的人。外祖母教他:你个大,红烧肉你喜欢吃尽管吃,可是要留最后一口红烧肉就饭吃,这样到老就不会苦。他把这个故事讲给雷鼎鸣教授,雷教授从经济学家的角度看,这话很有道理。他说,外祖母的这句话对他影响很深。当然他也说,6岁的时候可能并不理解这话的真正含义,可能是老年人把小时候的事情合理化了。
他上小学时作文是一周白话一周文言,校长在老师批改后再批盖图章。他因图章较多而跳班。跳班以后,算术就比较吃苦。一次上课,老师问同学们懂没,他拉长声喊“懂啦……”,被老师用藤杆打。校长知道此事后,给他写了一个批语:“若能爱众亲人,则美玉无瑕矣。”他说,这个评语年老回忆起来,也是甚合自己一生的。
顾总曾问他:“您在美国是不是孤身打拼?”他说:“I’m tough. 我很坚强。为什么别人不像我那样选那么难的题目?我不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林家翘?”他多次提及,林家翘对他说:“要紧的是,不管做哪一行,千万不要做第二等的题目。”他说这就是清华的精神。
他说,他从没给中国丢过脸,在美国没受过歧视,身体也不矮小。在美国念研究生,P是通过,F是不通过,他是P+。
小饭馆开怀放歌
中央民族大学著名的藏学专家黄明信先生是何先生在清华时的老同学、好朋友。2010年回来,有一晚,我们特地把黄明信先生接来与他叙旧。他坚持不要去大饭店,只想找一个小饭店吃碗面。
我们开着车,带着他在成府路上兜,最后进了一家外表看起来还不错的小馆子。小馆子里人很少,可能已经过了饭点。我们很简单地要了点东西,边吃边聊。回忆清华的诸多同学,回忆军训时在日军驻地外的抗议,也讲到同学一起的一些趣事。何先生说,他是很喜欢听戏的,喜欢杨小楼,可是在清华的时候太用功就没听过杨小楼唱戏。
他跟黄先生讲起他们当年曾唱过的曲子,高兴地唱起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依稀记得五年前的源流……”,“力拔山兮气盖世……”,前后唱了三段,声音洪亮。唱“力拔山兮气盖世”,他还笑言:“起低了。”他说杨小楼唱这段略带哭音,说着又学了一过,学完笑着说:“我的声音啊,有感情。”
与中华书局情意深厚
2008年5月26日,何先生专门安排一天到中华书局访问,并且为中华书局的编辑们做了一场讲座。这是我们请到的年龄最长的一位学者。
演讲结束后,领导们请他为中华书局题字。他极认真地跟我要了一张纸,要打草稿,还不让别人打扰他。最后他郑重地题写了“保存国粹,发扬新知,厥功至伟”。
何先生在与我们的谈话中,问起中华书局的经营状况,领导们如实相告,他若有所思,说有数了。晚上送他回房间,顺便把已经签好的几份合约交给他,请他收好。他说,十有六七我放在哪儿就找不到了,我们是道义之约。中华书局给了我无限的温暖,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已经太好了,我是最懂得稼穑之苦的,你们辛辛苦苦不容易。我这才明白他白天问起经营状况的原因。
何先生晚年与中华书局情意深厚,作品愿悉交中华出版,包括曾经出版过的《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国会馆史论》《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中国历代土地数字考实》,也包括从未出版过的《何炳棣思想制度史论》,还有花了三十多年功夫翻译完成的何先生成名作《明清社会史论》。中华会不负重托,出好何先生作品系列。《读史阅世六十年》为其中的第一种,纪念版很快就会上市。
一段时光的逝去,随着一个人的音与容,笑与貌,远去不可追。幸好还有一些书,一些声音,一些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