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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承刚:被驯化的《新华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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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5 10:56:0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范承刚:被驯化的《新华字典》
作者:范承刚      时间:2013-08-29   来源:共识网
写在前面的话:最近整理了几个故事,来自于《新华字典》这篇报导的边角余料,俺想探讨的是:人在面对所谓体制时,为何总不能Hold住?

  就像我在搜罗1971年版《新华字典》的修订时所看到的,这是一本如此怪诞并成功将怪诞传播于世的字典,但它的怪诞却并非源于严令。更多的,是草木皆兵下读书人的自我催眠与自觉作恶。

  1、1970年,文革已有四年,接到修订《新华字典》的任务,北京大学青年教师安平秋很紧张,就像“流放已久的战士重新被征召”。

  当时,欧洲最小的国家——摩纳哥的国王访华,赠送给中国一部多卷本的《摩纳哥百科全书》,周恩来总理则只能尴尬地回赠一本小小的老版《新华字典》。

  这般“小国送大书,大国送小书”,深深刺痛了党国的自尊与骄傲。更让人难堪的是,就算是周总理送出的这本1965年版《新华字典》,也因文革的冲击遭到了被封、被毁的厄运,平民老百姓甚至无缘得见、无书可读。

  为了来日有一本更“像样的书”送给外宾,也受困于当时中小学没有字典可用的窘迫,周恩来下令重新修订《新华字典》。

  小小字典的修订,成了“国家工程”。一个30余人的修订组迅速成立,成员均来自北京大学、北京第一师范学校等单位。那时安平秋已做了多年的中文系“黑帮爪牙”,其他编撰人员也大都属于“反革命小集团”。修订组的总领导,是工宣队、军宣队派来的两个“工农兵代表”。安平秋的老师、时年69岁的教授魏建功,则作为北大“反动学术权威”,成了“最为幸运的一个”。

  魏建功是1953年第一版《新华字典》的编撰者。1948年,国民党败局已定。语言学家魏建功邀请金克木、周祖谟等人,商讨编撰一本属于“新中国”的字典。金克木如此讲述那时的情境:“人民解放军已经包围北平,我们在魏家的大厅屋中草拟新字典的构想……城外传来的炮声彷佛给我们打击节拍。炮声使我们的信心增长。”然而,魏建功在文革中因“反对鲁迅”而历经多年批斗,患了严重胃下垂,余生每餐只能吃软烂的面条。

  更让学生安平秋有“莫名的悲哀堵在心间”的,是当重被召回修订字典,魏建功仍像“一个老儿童”那样的认真和得意。安平秋回忆,魏先生听惯了直呼其名的训斥,会因为在修订组里听到一声“老魏”,而“十分满足和高兴”。

  于是,这群暂离了牛棚与批斗的教师们,就这样背负起了如“国家形象片”般盛大而艰钜的字典修订工作。周总理批示,国务院科教组领导,张春桥、姚文元、郭沫若等“重要领导”校正——安平秋有时半夜惊醒,会感到“喘不过气”。

  2、在修订1971年版字典的日子里,魏建功和安平秋师徒俩常会到八宝山革命公墓漫步。有时,魏建功会喃喃地对学生说,对他的批判有些很有道理,“自己从旧社会过来,因袭太重,该当扫荡扫荡”。

  事实上,从1953年第一版《新华字典》问世开始,每一版的编撰者们就已主动作别旧时代的“老语言”,转而拥抱崭新的“社会主义语言体系”。布尔什维克、三反运动、单位、合作社等国家新词登堂入殿,大获褒扬;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民党、蒋介石等词,则是每一个解释及例句猛烈抨击的“靶子”。

  比如“惨”字的例句:“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生活太惨了”。“苦”则被排除在社会主义新生活之外,因为它多指“在旧社会压迫下所受的痛苦”。我们也不能再相信“命”,那是“剥削阶级骗人说人的贫富、寿数等生来就注定的……”甚至要严格区分“爱”,因为“爱是有阶级性的。”

  当时十分流行的四角号码查字法,就被视作“污秽”而摒弃了。因为发明此法的原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后来成了国民党的官员,叛逃去了台湾。

  1962年版的字典上,还进行了一场“字面上的抗美援朝”——《各国面积、人口、首都一览表》上,美国被列在倒数第三,朝鲜则被排在前列,并注明有两个首都:一个是汉城,一个是平壤,并用括号提示是“临时首都”。翻遍字典,找不到“韩国”一词。

  过往传下来的词,如绅、儒、丞、伶,也都在字典里戴上了“旧社会”、“封建时代”、“剥削制度的产物”的帽子。

  3、字典修订初期,曹先擢和同事们都是“待罪之身”。当时曹先擢的脑子里就一个声音:“知识分子算什么?臭老九,扫厕所的,需要被工农改造教育的,大家都唯恐自己在思想上达不到高度,跟不上工人阶级的思想境界。

  因为没有标准和规范,于是“拼命往左靠”成为唯一安全的堡垒,“无产阶级专政要落实到每个词条上”的原则,也迅速被每个组员所遵循并恪守。

  那时,修订组每一天的工作是这样的:将1965年版新华字典一页页剪开,贴在中文系教研室的墙上。面对着满墙字词,大家开始逐个找“封资修”,并“事无钜细地作政治检查并加上政治套语”。

  一切以“去封资修,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为准绳:“清官”不许要,要改成“清廉”,因为“清官”是吴晗提出的;例句里提到的“外号称“二诸葛””也要删掉,这是赵树理小说里的人物;“利人利己”不符合主流价值观,要换成毛主席语录里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当然也有“难办”的时候:在修订《化学元素周期表》时,有两种元素在命名上有争议,一个是“苏修”命名“美帝”不承认,另一个是“美帝”命名“苏修”不承认——美国历来反动,老大哥也不那么亲了,怎么办?辗转反复,修订组最终采取了“在表上列出但暂不写名”的“两全办法”。

  修订组也想请一些专业领域比如科技、经济界的学者参与,但“不讲专业性、只讲政治性”的门槛还是将其阻隔其外。整本字典关于“业务”的修改,仅有两处:一个是改了一个生僻字“炁”,另一个则是请人重画了“头”的示意图,好使其“眼睛更坚毅,眉毛更浓密”,这样更符合当时“典型的工人阶级的模样”。

  字典的初稿,最终修订了“接近一两千处”。但当70年11月修订组将初稿递交中央后,意想不到的情况接踵而至——周总理看到字典,有些气恼,要求的是“小改应急需”,怎么成了这番模样?

  安平秋说,那时他才慢慢明白:言论的笼子并非如想像般密不透风,他开始试图扭转“神经过敏、政治性太强”的头脑,让字典重回“小改”的轨道上。

  然而不幸的,他接着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大家当时都疯了。”

  安平秋回忆,编到“茹”字时,举了一个例子“茹毛饮血”。有个张编辑就说:“这个很敏感,不能要呀,删掉!“茹”是吃呀,“毛”是毛主席呀!”魏建功先生惊诧莫名:“你怎么能这么想?”她更火了:“你是不是攻击我,想攻击我想歪了?”

  类似事件接连发生,安平秋总会搬出“总理的要求”来解释。有一次,一个教授怒了,大叫:“我管它周总理还是李总理!就是要突出政治,就是要删!”

  而最让安平秋唏嘘的,来自于被囚禁的一群人。当时他拿着修订好的字典,来到一所五七干校,请那里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分子提提意见。一个在新闻出版系统从事了几十年文字工作的干部,指着“屈”字下的“屈原”一词,拍着桌子,怒吼道:“怎么能把屈原放进字典里!屈原哪里是好人了?”

  4、多番争论,修订组确立了折中的规则:“尽量做减法,减去封资修,尽量不多加法,言多必失。”当时很红的词条,如大跃进、大字报、三面红旗等词条,都未收录。曹先擢说不是不想收,而是不敢收。“谁敢给这些字词下定义呢?这是要报中央政治局批准的。”

  然而,当我们今天翻开这本字典仍会发觉,政治话语犹如生长在每一页纸的癣症,依附在每一个字词上并角化结疤。修订者刘庆隆说,这版《新华字典》成了在文革期间,中国在“政治上唯一合格的字典”。

  这本字典的影响有多大?

  曹先擢回忆,1970年,大学停课,中小学还在勉力维持,但当时社会上已几乎没有出版物,包括一本小字典。就算是1965年曾计划出版一本“农民版字典”,也在文革后不久被彻底销毁。

  于是当1971年《新华字典》出版,即迅疾得到推广,发行以千万计,成了整个文革年间唯一流通的字典——也或许是十余个版本里最为“左倾”的。于是,这本字典所构建的话语系统,如章鱼般向四方伸出触角,深入到每一个咿呀学语的儿童、每一个社会主义新人类的头脑中。

  无数的人们,从这本字典获得对世界的最初认知。比如,人们懂得了使用“阶级”划分敌我,学会了规范严肃的腔调去交谈,并用小心谨慎且四平八稳的语言去评论世界。“群众”或“党员”成为人最基本且选择不多的身份,“社会主义”也被所有褒义词竞相环绕。

  直到90年代初,字典的修订才尝试着重返常识,但人们发觉,这一套话语体系,已如魂灵般在中国挥之不去,你轻易地就能在报纸、电视、广播中发觉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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