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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清:1949年后的“国学大师”
北京大学东语系原主任季羡林教授因年事高迈辞世,大陆学界、政界掀起季羡林热,从总理温家宝、所有媒体以及凡与季羡林有一点关联者,皆誉其为\"国学大师\",以至喋喋不休说、反反复复颂、曲不离口唱。
藉此机会,我花了点时间,查阅了1949年后尚活在大陆又死在大陆而与国学沾亲带故的著名学人,与季羡林予以对照,以为\"国学大师\"说留一点民间底层者或曰野史的声音。
我将这些人物分四组:遗老类、社会类、御用类、另类。分法不严格,姑妄听之。
第一组:
尚秉和、余嘉锡、唐邦治、张国淦、朱师辙、岑仲勉、邓 实、马 衡、柳诒征。
第二组:
马一浮、陈寅恪、熊十力、汪 东、顾颉刚、吕思勉、冯友兰、胡少石、钱基博、金毓黻、马叙伦、邓之诚、梁漱溟、陈序经、姜亮夫、汤用彤、刘文典、唐 兰、吴 宓、高 亨、朱谦之、潘光旦、郑振铎、罗尔纲、张申府、钱钟书、钱仲联、黄现播、雷海宗、王重民、周予同、陈梦家、向 达、程千帆、金兆梓、罗尔纲、蒙文通、金岳霖、缪凤林、谬 钺、徐中舒、徐梵澄、杨向奎、阎宗临、张舜徽、严北溟、夏 鼐、吕 澄、吕叔湘、王 力、夏承焘、王利器、苏渊雷、纳 忠、季羡林、马 坚。
第三组:
郭沫若、陈 垣、白寿彝、杜国庠、范文澜、翦伯赞、吴 晗、任继愈、侯外庐、吕振羽、沙文汉、周一良、周谷城、尚 钺、俞伟超。
第四组:文怀沙、翟鸿燊。
遗老类中的柳诒征是历史学家、古典文学家、图书馆学家、书法家,后人誉其为中国近现代史学先驱、中国文化学奠基人;惜乎1949年后不为世用,晚年居沪以读书校书为乐,卒于1956年,寿76岁。马衡曾任故宫博物院院长19 年,1949年后留任,1955年辞世。其他人如尚秉和、余嘉锡、唐邦治、张国淦、朱师辙、岑仲勉、邓实诸位,都是生于清末而成名于民国故世于5、60年代者;如岑仲勉,生于1885年,比陈寅恪还大5岁。陈寅恪阅岑文后致信陈垣褒扬岑曰:\"此君想是粤人,中国将来恐只有南学,江淮已无足言,更不论黄河流域矣。\"岑于1961年因病去世。遗老类学人虽学养深厚,但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与政治无关,或曰不为政治所用,又死得早,大陆政要以至学界,无论当时的,遑论现在的,早就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国学大师\"名号即曾与他们有缘,也只是留在了他们的著作文字里了。
马一浮,论者谓与梁漱溟、熊十力齐名,然梁往访湛翁时,自称后学,执师礼:梁由湛翁弟子乌以凤引进门,\"谒先生于延定巷。入门,梁先生长揖下拜,表示尊敬之意。\"梁漱溟对熊十力有知遇之恩,熊曾从学于梁;可见马一浮之学深之位尊之德高望重。
梁启超说清代读书人\"后辈之谒先辈,率以问学书为贽。--有著述者则媵以著述。--先辈视其可教者,必报书,释其疑滞而奖进之。\"熊十力持《新唯识论》求见马一浮。湛翁读后大加赞赏,遂资助出版。马一浮也赠书梁漱溟:1921年梁马初识,马一浮以两部木版刻字重印的古籍相赠,一部是宋儒杨慈湖的《先圣大训》,另一部是明儒罗近溪的《旰坛直诠》。梁漱溟说自己读后受益不浅而深爱之。1922年,梁漱溟书写了一条幅:\"毫忽不能昧斯须不敢瞒--春日读近溪集有省\",装裱起来,悬于室内以自勉自励。
李叔同长马一浮三岁,又剃度出家,成为一代大德高僧,却在佛学方面一直把马一浮视作良师,真诚推崇马一浮。李叔同对他的学生丰子恺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湛翁之学养若此。
马一浮不卑不亢,深得中庸精髓。与湛翁并世者,郭沫若甘卑,冯友兰偶贱,梁漱溟过亢,陈寅恪甚傲。至若马一浮,则卑亢得宜,无论对蒋介石、毛泽东、周恩来以及自居弟子执礼甚恭的元帅陈毅,皆应对裕如;得失宠辱,平常淡然超然,去狂狷,远乡愿,又绝无失礼之举,若羚羊挂角,如天衣无缝。马一浮似乎从未作过什么检讨。其人品其处世若此。
乡先贤王敬身是马一浮入室弟子。师弟唱和,传为佳话。王敬身公子王策现居西班牙,书房中悬挂湛翁赠乃父诗的书法条幅,其字冲淡,已臻化境。笔者每访王君,总要瞻读留恋湛翁墨宝前。
就是这样一位国学大师,1967年文化革命中,史无前例地在杭州寓所被活活地折磨死了。\"抄家者席卷而去之前,他恳求道‘留下一方砚台给我写写字,好不好?\'谁知得到的却是一记耳光。\"无产阶级革命与专政是专门毁灭国学和国学大师的。马一浮深谙国学精髓而不明阶级斗争奥妙。湛翁自知不久人世,留诗《丁未(一九六七)告别诸亲友》:\"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湛翁绝笔与老友弘一法师临终偈语:\"悲欣交集\"异曲同工,都是那么平和而安适达观,相侔庄子\"齐生死\"的境界。
陈寅恪是清华国学四钜子之一,另三位是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不幸或早死了或死在美国,独陈寅恪有幸活在了1949年后大陆的\"新中国\"至1969年文化大革命\"盛典\"。
陈寅恪学贯中西,见远识卓,在清华讲课时,名家吴宓、朱自清、冯友兰都来旁听。吴宓说:\"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吾言。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曾面斥蒋介石\"你是军阀\"、恃才傲物的狂生刘文典说:西南联大文学院真正的教授只有两个半。刘算自己半个。\"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胡适之在自己的日记中说:\"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在北大图书馆扇过毛泽东一个耳光的傅斯年说:\"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1949年后,北京硬要陈寅恪从广州北上来主持中科院的历史研究所,郭沫若还不愿意屈居第二,处心积虑地设置了一个研究中古史的\"第二历史研究所\",所长之职虚位以待陈高就。陈寅恪以白纸黑字回应曰:\"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看法,应从我之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这却如何使得!于是,陈寅恪留在了广州中山大学。1961年,郭沫若还两次登门拜访陈促驾不果。
郭沫若1961年3月13日日记:\"同乃超去看陈寅恪,他生于庚寅,我生于壬辰,我笑说今日相见是龙虎斗,伊左目尚能见些白光,但身体甚弱,今年曾病了好久。胃肠不好。血压不大高。\"郭氏1961年11月15月再访陈寅恪,记曰:\"‘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渠闻此联解颐,谈约一小时,看来彼颇惬意。\"
好事者将此联演绎为郭沫若与陈寅恪斗才对联的故事。郭氏问陈生辰后,出上联 \"壬水庚金龙虎斗\",壬水、庚金分指郭陈生辰,龙虎乃郭陈属相。陈即应口对出下联:\"郭聋陈瞽马牛风\",以郭重听陈失明的生理特点巧对,更妙的是\"马牛风\"对\"龙虎斗\",直是绝对!其实,这副对联是大才子郭沫若化了半年时间想出来的。郭氏自诩宗奉马列,暗指陈氏为\"牛\",隐含\"对牛弹琴\"之讽,不可谓不高明。郭氏是否有对陈寅恪卖弄之意,不便遽断,但不怎么服气则是自我坦言的:\"我笑说今日相见是龙虎斗\"。坊间如此别开生面变异传此文坛佳话,褒陈贬郭之意显矣。
1969年,陈寅恪在文化革命中遭批斗至死,死前从床上爬起摸索着(已完全失明)欲寻一口水喝不得而倒毙床脚边。
季羡林的国学大师与马一浮、陈寅恪的国学大师自然有距离。季羡林擅梵文、巴利文,学有专长,但冷僻,极冷僻,赞其\"国宝\"或当,誉其\"国学大师\"则过。季生前曾专门郑重其事地声明辞去\"国学大师\"连带\"学界泰斗\"、\"国宝\"三大帽子。这是自知之明。凡学问,到了一定境界就能流转相通。季氏是一流学者,岂不明是理,明白无误的被人当猴耍而遗世笑柄!奈何当局和学界需要他来充当国学大师。在当局是政治需要;在学界是不学驱使。
除马一浮、陈寅恪外,上列社会类学人或通才或专业,都不下于季羡林。试随便捡出几位一叙。
胡少石是文字学家、文学家、史学家、书法家、艺术家,于古文字、声韵、训诂、群经、史籍、诸子百家、佛典、道藏、金石、书画,以至辞赋、诗歌、词曲、小说、戏剧,无所不通,尤以古文字学、书学、楚辞、杜诗、文学史最为精到,著作等身。胡少石学问成就绝大部分在1949年前。胡小石不事权贵。1946年总统蒋介石60寿辰,朝野各色人等竞相献礼。有一\"民意机构\"派人请胡少石撰写寿文,胡少石一口回绝。来人曰:\"前时美军将领史迪威逝世,公祭典礼上的祭文,不是先生写的么?\"胡答道:\"史迪威将军来中国帮助我们抗战,所以我才为他写祭文。再说,我只会给死人写祭文,不会替活人写寿文。\"胡生于1888年,1962年死在大陆,那些年,全国大饥荒,饿殍遍野。胡少石死后,其在联合国任职之长子胡令德回大陆奔丧,欲将父亲书诗集带到香港影印出版而未能带出。此后胡次子为先父编成诗词全集,寄往中华书局,中华书局以政治原因退稿。未几,文革骤起,书稿遭毁。笔者想查明胡少石究竟是怎么死的,竟然搜索无着,介绍胡少石的文字仅得寥寥数百字。这样一位道地的国学大师,人们早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史学界四大右派向达、陈梦家、雷海宗、荣孟源。
向达学贯中西,是著名的敦煌学、中外交通史专家,曾任北大历史系教授、北大图书馆馆长,1954年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1957年遭整肃为右派,1966年底文革中,逃不过一死,66岁,比季羡林大11岁。
陈梦家师从闻一多、徐志摩、钱穆,专长考古学、古文字学、诗歌。1949年后,从海外投奔祖国,却在50年代初三反五反运动中就遭整肃,诬其贪污;1957年说了句\"文字改革宜慎重\",被划为右派,沦为贱民;文革期间强迫他长跪在院里,被人吐口水,罪状是攻击革命烈士闻一多\"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臭得要命\"。闻一多陈梦家诗人浪漫,师徒情深,相互调侃揶揄,佳话多多;未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严肃正经得要命,陈梦家平素打趣笑谈乃师的玩儿话差点要了他的命。1966年8月24日陈梦家服药自杀未果,同年9月3日,终于死成了,得以解脱。其死状为自缢,或曰遭被打死后伪装成自杀,死年55岁,与季羡林同庚。
雷海宗有\"声音如雷,学问如海,史学之宗\"的美誉。潘光旦赠诗:\"不争两字见平生,全部工夫铸史成。\"奈何平生不争,也躲不过地网天罗罩定,1957年雷遭整肃为右派,沦为贱民,幸1962年早死,免罹文革之辱。雷比季羡林大9岁。
荣孟源,是中共培养的历史学家,协助范文澜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历史观,1957年难逃一劫,文革中落入地狱,批倒斗臭;1985年故世,72岁,比季羡林小2岁。
史学界四大右派与季羡林是同代人,治学专业不同。其中陈梦家堪与季羡林一议。
陈、季文革时都是55岁,过了知天命之年,应该不会如青年学生那样受惑冲动了。陈梦家因有前科,\"男儿脸刺黄金印\",无论他有多大的学问,都是\"越多越反动\",注定了没有好下场。季羡林则投身革命大潮,成了文化革命中的弄潮儿。季原先在当红人物聂元梓与对立派之间摇摆,一时跑到\"新北大公社\"献殷勤,一时又泡在对立派中套近乎,最后咬咬牙参加了\"井冈山\",当了头头,那时称\"勤务员\",还是\"一号\"的。这恐怕是文化革命中著名学者中唯一的景观。不仅是学者教授不被视为\"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是唯一的,55岁的教授成了造反派头头也可能是唯一的。虽然季羡林时与聂元梓同派,时又对立,但这正与聂元梓时造反时保皇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追溯起来,聂元梓苗红根正,造反有理;季羡林半路出家,脱胎换骨,又红又专。可谓走殊途欲同归。--季羡林在北大1957年反右运动中是积极分子,抓批打右派分子十分进步;1964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也异乎寻常的前卫,反对校长陆平。彼时,季羡林是北大东语系的教授、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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