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晖临:乡村基层干部和“大跃进”
发布时间:2014-03-18
作者:卢晖临
原题为:”卫星“是如何上天的——乡村基层干部和“大跃进”
【内容提要】本文探讨基层乡村干部在“大跃进”粮食“放卫星”中扮演的角色。基层乡村干部身处层层加压的统治链条中,如同被一股强大的潮流所裹胁。由于自身的社会特征,他们在压力之下,成为推波助澜者。进一步,他们之所以能够在乡村社会掀起狂澜,是因为共产主义革命以来基层乡村社会的变化为他们提供了巨大的政治活动空间。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已经与传统小农判若两人的农民:那些因为财产权利屡受侵犯、利益纽带不断松懈而越来越漠然的农民,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选择了随波逐流。
一、卫星竞放
一亩小麦几千斤,一亩水稻几万斤,一亩红薯几十万斤……即使在农业科技水平高度发达的今天,如果有谁报出以上这组数据,一定会被认为是天方夜谭。但是,在1958年那个夏季,它们却作为重要新闻屡屡出现在中国最权威的《人民日报》上。
1958年6月8日,《人民日报)报道了“大跃进”时期的第一颗“卫星”①:河南省遂平县卫星农业社5亩小麦试验田平均亩产2105斤。这一数字,比当时世界小麦单产最高记录1497斤还高。四天之后,还没等人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该社又创造了亩产3530斤的更高纪录。不过,遂平的纪录只维持了一个星期,在接下来的夏收期间,全国各地竞相发射更大的“卫星”。从6月上旬到11月中旬,仅新华社、《人民日报》报道的各种农业“卫星”就达39次之多。以下两个表格(表一、表二),分别收录了当时影响较大的一些典型“卫星”。
8月13日湖北麻城创造的纪录,曾经被称作是“天下第一田”。当时的报道称,田里的稻禾密集相连,把鸡蛋放在上面滚动,始终不会掉到田里去。为了表现稻禾之厚实,新闻记者还专门拍摄了一张四个小孩站立在稻穗上面的照片②。
一直到2001年9月,中国的超级杂交稻才创造出亩产2393斤的世界高产纪录。1958年的这些“卫星”,尽管出自各地精心打造的试验田,并标榜出一系列的“高产”经验(归纳起来,无非是良种、深耕、密植、肥料等),但无一例外地都是浮夸的产物。从事后的回忆文章看,浮夸主要采取两种形式:一种是从多块田中将即将成熟的庄稼移植到试验田,一种是将收获物重复计量③。要命的是,浮夸并不仅仅局限于试验田,1958年全国范围内粮食产量均发生严重的浮夸。该年年底,中央依据各省上报的数字,决定公布8500亿斤的粮食产量,后来经过核实,实际只有4000亿斤④。各省浮夸幅度超过100%的有8个,其中甘肃达195%,河南达177.5%⑤。
作为浮夸的极端形式,粮食“放卫星”不过是“大跃进”运动的一种极为表面的现象。研究者很容易将其撇在一边,转而去寻找背后的“大跃进”的深层原因。在既有的国内外“大跃进”研究中,“谁发动了‘大跃进’”,“‘大跃进’的制度基础是什么”,类似这样的“起源”问题成为一个明确焦点。早期的研究着重于毛泽东的意志和权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伴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发生,学者们开始注意到中央领导人内部的矛盾和斗争(MacFarquhar,1974),注意到毛泽东地位的不稳定性。到了九十年代,Bachaman(1991)干脆将关注的重点转移到政策制定的制度过程上,他认为,不同官僚集团的不同利益追求及其斗争结果,是导致“大跃进”政策出台的最重要原因。以上这些研究,虽然观点分歧,但是都聚焦于于上层政治。似乎只要追寻到“起源”,就可以自动推演出结果。本文将关注的重点转移到“放卫星”的具体过程上,一方面可以弥补既往研究忽视政策贯彻之具体过程的弊端,另一方面试图说明:通过关注这些看似是结果的现象,我们可以拓宽对起源问题的理解。
二、层层加压的统治链条
有一个为人们普遍接受的说法:“浮夸风是压出来的”,从现在能够得到的资料看,这一说法基本反映了历史实情。
1957年11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发动全民,讨论40条纲要,掀起农业生产的新高潮》的社论,号召批判右倾保守思想,“在生产战线上来一个大的跃进”,第一次提出“大跃进”的口号。1958年5月中共中央召开八大二次会议,进一步通过正式组织渠道对“大跃进”作了全面的部署。中央对各省的压力,以往的研究多有涉及(Domenach,1995;Teiwes and Sun,1999;薄一波,1991),本文只讨论省级以下的情况。
以云南省为例,这个地处边陲的省份,在粮食“放卫星”方面却不甘落后。1958年6月至10月,云南省委农村工作部先后四次向各地发出创高产通知:“要打破迷信,鼓励人们敢想敢干,不断地出现生产的跃进,必须创造大面积的丰产记录和创单位面积高额丰产记录”、“必须放出一些卫星来,这对于打破迷信,鼓舞士气有非常重要的意义”。6月6日,省委召开电话会议,要求各县:“必须拔掉思想上的白旗、灰旗,对动摇派、怀疑派、秋后算账要斗争”,可以开“白旗⑥现场会,树白旗”⑦。省一级的指示原则,到了地县级就化为更具体的举措。8月,云南楚雄州地委在所属姚安县召开评比会,表彰了水稻、包谷亩产万斤、亩产10万斤的“高产典型”,要求各县“学习借鉴”。9月10日,地委成立高额丰产验收委员会,同时发出通知,强调要“破迷信、创奇迹,放出压倒全国的卫星”,给各县下达了放卫星的具体指标。通知说,“哪里打了折扣,首先插县委、支部的白旗”⑧。早在省委电话会议召开前两天,省委已经给大理州插了白旗,同时派出检查团分4个组检查全州15个县、市的工农业生产情况。在“白旗”压力下,大理州委迅速召开县委书记会议,提出丰产计划,开展县与县间的竞赛,互相签订了挑应战书,并通过评比,给全州15个县、市分别插上红、蓝、白旗⑨。
到了县级以下,主要是如何落实任务的问题。为此,甚至采取一些土方法。譬如湖北应城县A乡为了放出红苕大卫星,召开合作社支部书记、社长会议,乡党委书记大讲实验红苕卫星的重大意义,要求一个红苕一万斤,号召大家揭榜,培育出来了授予县、乡劳动模范称号。与会的150多人,私下里议论纷纷:“长了这么大,工作这么多年,未见到一个红苕长一万斤的”。大家都不敢揭榜,但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不同意见。会由早上6点开始,开到次日凌晨5点,整整一个昼夜,大家未进食未休息,饥饿寒冷,筋疲力尽,终于有日月合作社的张书记揭榜⑩。
从中央,到各省,沿着地、县、乡(1958年9月以后是公社),到最基层的合作社(后来的生产大队、生产队),构成了一条层层加压的链条。与长达两千年的帝制时代的统治链条相比,有两个重要的变化值得关注。第一,共产党中国成功地将正式统治层级由县向下推进了一级(乡/公社);第二,自最低行政层级往下,最基层乡村社会也被纳入其中。虽然合作社(后来的生产大队、生产队)干部不是正式国家干部,但是他们和乡干部(后来的公社干部)之间已经形成事实上的上下级关系。这样一来,他们才可能作为末梢,成为最低行政层级的施压对象,并进一步,对广大农民施加压力。
历史不容假设,更无法重演,不过,遵循韦伯(Max Weber)的告诫,不时提出一些“what—if”的反事实问题,对于社会科学的解释是大有裨益的(Weber,1949:165)。假如毛泽东化身为乾隆,意图在十九世纪的中国发动一场“大跃进”,情形会是什么样呢?自康熙以降,清王朝就试图通过保甲制度增强对乡村社会的控制,但是,一直到清王朝覆亡,保甲制度在大多数地区都处于名存实亡的状态,乡村社会仍牢牢控制在乡绅、族老和地方豪强的手中(Ksiao,1960)。基于这种差别,可以肯定,即使“毛乾隆”可以成功地调动整个官僚机器,但是他对于县以下广袤的乡村社会将无所措手。又假如,毛泽东化身为蒋介石,意图在二十世纪上半页的中国发动一场“大跃进”,情形又会是什么样呢?我们知道,民国政府经过努力将政权由县向下推进了一级,并且自1933年之后通过重新编定保甲,进一步向乡村社会渗透。新编保甲虽则抑制了传统乡村权威的作用,并造就出一批“赢利型经纪人”(杜赞奇,1994),但是,他们对于乡村社会的影响力毕竟有限,国民政府试图通过他们来控制乡村的效果大打折扣。可以想象,与“毛乾隆”相比,“毛介石”也许能够在乡村社会掀起更大的风浪,但是,期望他达成毛泽东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乡村所取得的“成就”,是不可想象的。
三、“大跃进”中的乡村干部
在上文描述的统治链条中,关注“起源”问题的研究,很自然地会聚焦于最高端,无论是毛泽东,还是中央官僚集团。不过,正如我们在前面的假设中试图说明的,基层社会的状况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项政策的实施空间。基于这种考虑,我们将关注的重点由统治链条的最高端转向最末梢,转向最基层的乡村干部。
“唐宋元明清,没听说过亩产一千斤;我们社里出了一个吹主任,他要收一千一百斤”{11},这首顺口溜出自1958年的湖北孝感,当地农民用它来讽刺合作社干部布置的水稻亩产高指标。这样一种反应,可以说体现了当时农民对于粮食“卫星”的普遍心态:无论是依据以往的农耕经验,还是依据日常生活常识,广大农民都不可能相信所谓的“卫星”。以“大跃进”时期施放过小麦亩产7320斤“卫星”的河南西平和平社为例,该社社长为了完成事先制订的高产指标,成立了一个以党员为骨干的9人试验田小组。他们采取密植、深耕和充分施肥的办法,但是当地的老农民不相信这样的高产措施,“地耕深了寒坏了庄稼,粪上多了烧坏了庄稼,水浇多了浸坏了庄稼,种子多了更长成草原”{12}。如何让数亿“思想保守”的农民接受高产指标,配合施放粮食“卫星”,成为摆放在乡村干部面前的头号难题。
为了让农民接受并合作,当时各地乡村干部普遍采取“辩论会”的形式。譬如湖南省醴陵县1958年初确定该年水稻亩产指标1500斤。为了让农民都接受,基层干部“领导群众展开了全民大辩论”,“全县通过这样摆事实、讲道理,历时一个多月,参加人数达成年人的90%以上的全民大辩论,实现1500斤县的规划和措施,开始在群众中生根落脚了”。醴陵县委总结道:“我们感到:整个生产大跃进过程就是大辩论的过程,右倾保守思想不破除,资本主义思想不驳倒,就不会也不可能有多快好省的生产跃进形势。”{13}山西阳谷县委更是用“大事大辩,小事小辩,事事都辩”来总结大跃进的经验{14}。所谓“辩论会”,自然不是事实和道理的较量,而是大的政治气候下特定话语的表演。
就是在这样的辩论会上,西平县和平社那些公开怀疑高产指标的老农民,被指责为“思想保守”,被划为“观潮派”、“怀疑派”、“秋后算帐派”。这些源自最高领袖毛泽东的词汇,在基层乡村社会演化为吓人的政治标签,严重到可以将一个人送进监狱。为了避免“辩论”,违心地顺从干部,是当时很多农民的现实选择,广西农民的一首打油诗形象地描述了这一情形:“干部会上吹大炮,社员明知做不到,怕挨‘辩论’强说好,散会以后哈哈笑”{15}。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