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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也算忝列“语言学家”的圈子,因此就不客气地把这篇短文称为“门内谈”。不过,我虽然自己搞语言研究,却不愿老王卖瓜强调语言教学的重要。相反,我要呼吁大大压缩目前的语言教学,因为形式太僵化,效果完全南辕北辙。
我本人搞语言,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语文教学厌恶的结果。记得中学里,我最感无聊的课程就是语文课和政治课,其中语文课更严重,因为课时特别多。一次作文的题目是“我为什么写不好作文”,我就写道:因为语文课没有意思,天天都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我们又不是外国人,对我们讲这些干什么,完全是浪费时间,误人青春,什么也没有学到……。老师雷霆大怒,找到家长,又反映到校部,惹出不少麻烦。此后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自己的母语有必要用这么多时间去学吗?语言规律真那么复杂吗?”于是企图找出些简单的规律来,而这可算是我语言研究的起端了。
我学习语言的第二个经历是学习俄语。50年代的口号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俄语几乎是唯一的外语课;到60年代,虽然中苏关系已经恶化,但是还没有向西方开放,外语教育仍然以俄语为主。俄语教科书的内容虽然无非也是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红军长征、学习雷锋日记等等熟悉的东西,但刚接触一种如此不同于汉语的语言,兴趣还算可以。后来一件事情,彻底摧毁了我学习俄语的积极性。大概在1965年,苏联国立“红旗歌舞团”到上海演出(大概是“文革”前最后一次的中苏文化交流),我在马路上偶然看到两个俄国演员,心想自己学了几年俄语,从来没有机会跟苏联人说话,何不去练练俄语,于是上去搭讪了几句。可是一分手,就有便衣警察上来,盘问了我半天。第二天到学校,校方也来向我调查。这件事不仅使我觉得这俄语学了是没有用处的,还产生了深深的上当受骗的耻辱感――“叫人学外语,却不让人跟外国人讲话,不是拿老百姓开玩笑吗!”从此对俄语的学习积极性一落千丈。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看到一个个“苏修特务”被揪出来受批斗,很庆幸自己及早放弃俄语的先见之明。那时候,学校操场上成天在烧“封、资、修”的书,偶然看到几本抄家抄来的苏联幼儿读物,画面极其精美、有趣,然而我发现其中文字自己几乎完全看不懂;于是进一步体会到以前所用俄语课文的内容根本跟俄国文化无关,不过是中国政治课的俄语版而已。回家后把所有俄语教科书当废纸处理掉,彻底放弃了俄语;今天想来有些可惜。
后来到农村插队,有一段时间在山上放牛,中文书不经看,不足以打发时间,就开始自学英语,带英语小说上山去消磨时间。开始看《林海雪原》和《儒林外史》的英文版,因为内容本来熟悉,还看得下去;再后来看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因为内容迷人,也不觉累。就这么一路凭兴趣看来,到恢复高校招生,就派上了用场。
我有一位现在已经是资深英语教授的朋友,一位现在也已经是很有成就的语言学家,他们的英语也是在黑龙江农场漫漫冬夜中凭好奇“偷听敌台”(美国之音)打下基础的。
这学习中文、俄语和英语的经历一比较,就可以知道,学习语言最重要的是运用和兴趣,必须有运用的机会,学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才能克服语言学习的枯燥而乐此不疲坚持下去。
我个人的体会,大约小学两年级识了字后,以后的语文课基本上都是浪费时间!非但是浪费时间,还起了败坏文学兴趣的倒胃口反作用。本来,一个孩子,识了字后,就自然而然会喜欢看童话、神话和三国、水浒等小说,几乎都是天然的文学爱好者。可是语文课一上,把本来很明白的白话文,像学文言那样地逐句逐字分析,结果是大倒胃口。况且那个时代的课文内容太多教条说教,语文课成了思想教条化和僵化的教育。当时的时髦文风是“假、大、空、套话”,让孩子模仿去写命题作文,实在有悖学童纯真的赤子天性,怎能不挫伤他们语言学习的积极性!?近年来我问过许多小学生喜欢什么课程和不喜欢什么。结果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回答最害怕语文课,而说害怕数学的极少。大概是数学最实事求是、直来直去并且是非明确,因此最符合孩子求真和爱憎分明的天性,而语文课,特别是命题作文,比较违背这种天性。
如今语文教科书的内容虽然有了极大的改变,但方法并无多大的改变,在应试教学方面,比“文革”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仍然在起反作用。最近,著名艺术家陈丹青在他的辞职报告附件“教条与功利---今日艺术教育及本院教学感触 ”中指出,“今日大学生国文水准每况愈下,思之令人惊心,今欲起救,追之晚矣。盖国文者,国之文化命脉所系,国文不通,学生知识水准、文化修养、人格品质必混沌衰蔽,国文不良,则外语也必不良,此亦常识而已,我考试政策而竟公然罔顾之。”这话反映了如今的语文教学效果极差的事实。
其实,语文是工具,对工具的掌握主要通过使用。而本族语言的使用,在生活中无处不在。读报、看小说、学生物、物理、化学、公民道德等等其他课程,不都是在运用语文吗?语文是工具。把语文教学当作发展兴趣、追求知识、训练思维的工具,在使用工具的过程中,也就顺其自然地提高了运用工具的技能。如果能随时随地善于利用那些日常无时不刻在进行的语文应用进行点拨,就没有必要另外开设这么多的语文课。舍弃日常的语文应用机会而另设大量语文课,不是捧着金碗在讨饭么!!事实上,如果以中文为载体的其它课程学习进行得成功,并能够用中文表达出各门课程中所学到的内容,不是已经学好了中文么!
从某种角度说,语文运用根本就是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就像走路、奔跳一样,应该是自然而然就能学会而不需要专门学习的。在生活中充满文字传媒的信息时代,一个聪明些的儿童,看看带字幕的电视节目就能无师自通地学会阅读,一般的儿童稍微点拨一、两年也不难掌握阅读。当然,要成为文学欣赏家、作家,还是要修练,但那不过是少数人的爱好和需要,并且也根本不是课堂教学能解决的问题。文学语言的运用,主要是一门艺术,光懂道理是不解决问题的。
所以我觉得识字课结束后,没有必要再进行语文基本功的大量训练。如果仍要设置语文课,那也应该作为文学欣赏选修课;不过这样做的前提是语文教师必须首先是真正的文学爱好者,能对优秀文学作品有内心的共鸣,才能进而用自己的真切感受去感染学生。如今的语文教师有不少是以往思想僵化时代培养出来的,要他们摆脱以往教学的旧框框很困难,这是语文教改所面临的巨大困难之一。在目前课程设置尚无可能彻底改革的情况下,在严重缺乏优秀语文教师的情况下,不妨采用下面两种方法。
一是组织读书会活动,让学生按照各自兴趣尽情去读自己喜欢的书,然后口头交流,讨论读书体会;再进一步就是写作读后感、书评等等,当然要写自己的真实感想。写不出宁可不写也不能去学如何说“假、大、空、套话”。首先要有表达的欲望,在这个基础上才说得上提高表达技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逼迫孩子编自己不想说的话,那不仅是“拔苗助长”,而且还会养成作假习惯。这个方法至少不会败坏对祖国语言的兴趣。
另一个方法更简单,就是选择好文章背诵!这个方法也至少不会毫无收获。背书当然很苦,但如果文章的确好,在一种游戏竞争的气氛下,也可以进行得比较有趣味。当然也可以让学生自己选择要背诵的文章(可规定一定的数量和长度)。好文章背了三四十篇,自然理解了其中的妙处和写文章的章法。这是科举时代千百年来的行之有效的教学经验。背出一定数量文章就通过,也不必考试,背得快的学生可以先通过。这可以营造一种竞争性游戏气氛。
科举时代在私塾里受过这种训练的人,即使不能成为大文学家,基本底子还是有的;即使写文章没有新意,但文理还是通的;效果不见得比现在的语文教育差。当然,私塾也培养了大量孔乙己这样的牺牲品,但那不是背《古文观止》这样好文章的结果,而是另外还要微言大义地把《四书五经》当僵化教条去灌输的结果。
读书讨论和背书,可以因材施教,让学生自己选择。或者两种都上一点。思想活泼的学生可能喜欢前者,比较老实的学生在读书讨论上发挥不出,可能会选背书。
这两个方法当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简单而保险的;与其听任不够格的语文教师去败坏学生天生的文学兴趣,不如让学生直接面对文学佳作自己去领会。
当然,如果要求背诵时发音清晰、流畅,带感情等等,就可以使背诵成为很好的口语表达训练,那就更好了。实际生活、工作中,口头表达能力远比写作能力重要。在美国的学龄前和小学教学中,都有一项“展示说明”(Show and Tell)的口语训练:学生带上自己喜欢的东西,如自己的宠物,或者比较不常见的东西,如家庭旅游时购买的纪念品,祖父二战时参军或父亲越战时留下的纪念品等等,在课堂上作介绍。这种训练在识字以前就开始进行了。
口头表达和写作两项训练中,前者应是必须的要求,后者可以作为选修内容。大部分学生其实在今后生活中对写作的主要应用无非是写些信件、便条或格式化的简短应用文等,写成篇文章的机会微乎其微。加之如今电话、手机普及,连写信的需要都大大减少了。所以现代社会中,写作不必那么强调。“十年寒窗学文章”的科举时代早就过去了;时代的进步也使思想汇报等写作不再是一种必需的生存技巧。
语文教育的另一个弊病是,文言文比例太高。这可能跟维持大量课时的语文课的体制有关:当代语文的知识实在没有多少非讲解不可的,大量的语文课课时只好用至少还不那么无聊的古文来打发。我没有听说过英语国家有把古英语和拉丁语作为中学主课和必修课的。是否可以在方面也跟国际接接轨,借鉴借鉴国际经验。
如今的语文教育,还受到英语教学的冲击。南开大学教授马庆株指出,“我们国家现在有40%的教育经费用在英语教育上。花这么大的代价获得的效益并不大。虽然普遍提高了中国人的外语意识,但是由于不是在外语环境中学造成大量时间的浪费。我调查大学中文系的4年级学生,是否读过《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等中国文学名著,几乎都说没有。为什么?没有时间。时间用来做什么了?学英语去了,否则不能毕业。”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普遍的需要和研究人员的需要两个方面来看。
首先,从战略上看,中国是个大国,在国际交流的普及层次上来看,应该多采用翻译介绍的途径,即通过培养少量外语精英,翻译出版大量翻译作品。因为读者多,一本书翻译出来,有数量巨大的读者,经济上很合算。这跟小国家或小语种民族,翻译后的读者有限的情况是不同的。根据规模效应,我们这样的大国,没有必要全民学英语。中学里可以作为副科稍微学一点,因为这有利于开阔眼界,培养人文情怀。当然,自己有兴趣可以像书、琴、歌、画那样作为课外爱好去发展。大学里则可以作为专业或选修课。
另一个需要实事求是考虑的现实条件是,我国目前合格的英语师资很缺乏。此种情况下全民学英语,就好像当年“全民炼钢”,是无法保证质量的,倒是会以讹传讹,学僵后再要纠正就困难了。
当然,高级科研人才确实很有必要直接、及时地阅读国外新资料,掌握外语确实必要。但学习的方法要彻底改变。如同我在前面说的,学习语言如果从兴趣阅读出发,在使用中学习,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学生们现在感到压力沉重的是那些连英美人看了都头疼的考试题目。今天的英语教育,虽然内容早已不是“为了反帝反修需要、把毛泽东思想传播到全世界”的政治内容,内容丰富的各种外语读物到处可见。但是学生们似乎没有时间去利用这个有利条件。绝大多数学生,学了多年英语,极少接触原著小说等,主要精力用在单调乏味的背单词、作习题上。这种应试功利主义,造成许多学生的“高分低能”,一级级考试通过了,真正阅读原著查资料的运用能力却很低。
记得自己学习英语,一开始学习一点语音、看点语法书后,很快就进入了兴趣导向、知识导向的泛读阶段。仅仅为阅读原著资料,那么像英语这样形态不多的语言,学一年的基本发音和语法就足够了。一个人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有兴趣有热情,连猜带蒙地看点内容本来就熟悉的外文资料很容易,尤其是理工科方面的资料。这样边学边用、以用带学,看多了也就越来越熟练。如果对专业无兴趣,那又何苦为看专业外文资料而学外语呢?首要的问题是先解决专业兴趣和敬业精神的培养问题。
我问一些学了十多年英语的学生,为什么不看点有趣的原著小说等等呢?有的回答说太累。原来他们看原著太认真,遇到新单词就记下来,当然就不能做到轻松的“兴趣阅读”了。其实,学外语不可太认真,也不可不认真。所谓太认真,就是总想全面掌握每个新单词的意义,每个句子都像学语文课那样进行结构分析等等。这种完美主义的要求,会加重心理负担,结果就是难以坚持。我学英文时,查了单词从来不抄录,不过在书上作个记号,并且在词典上用铅笔写上查的日期。以后用词典如果翻到同一页,就把这页上已经查过的词复习一遍,再划一根线。以后再遇到,再复习一遍,熟悉了以后就擦掉。这样,既不用因为抄单词而影响阅读兴趣,又不会白查。这样的词典,用了一段时间后,就成为“自己”的词典,因为上面记录了你掌握词汇的过程。至于说学外语不可不认真,一是看到关键词眼还是要查一下,才能确切理解;二是贵在坚持,每天哪怕看半小时,只要不中断,一年下来水平就很可以了。而要坚持,选择内容吸引自己的读物是必要条件之一。
我开始学日语,看完了薄薄的一本《科技日语自修读本》,接下来就阅读报纸和看语言学著作了。学日语开始时要辨别平假名、片假名各五十个,有点麻烦。我急于进入阅读阶段,连这也懒得做。只是用硬纸片把这些假名都抄下来,注上拉丁字母音标。这样手拿假名表,就直接去学词汇、句子了,遇到不识的假名,就对照假名表查一下,一个假名查几次,就熟悉了。
总之,尽早进入兴趣阅读阶段,坚持兴趣阅读,至关重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掌握一门外语并不难。当然我这只是对阅读而言。至于口语听力,那不是知识问题,那是需要熟练的技巧,大量练习是免不了的。但是大多数人学习外语,并没有这方面的高标准需要。现在的外语教育强调“四会”,也是不切实际的,结果是弄得一会都不会。“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根据我国国情,我觉得多数人最重要的是阅读过关,或者说阅读开路,另外三会根据自己需要好跟进。至于外语写作,有几个人有这种需要呢?
我不是说自己的英语、日语已经学得很好,但至少已经能满足阅读专业论著的主要需要。我也不是说自己的方法就是典范,我这里强调的是科研人员要阅读外语专业论著,是可以到真正需要时速成的。其实多数科研人员,实事求是地说,本国资料和翻译来的外国资料都来不及看、消化,直接阅读国外资料,除了对升级评职称有用外,从科研效果上看往往是得不偿失。10个科研人员将来能有一个进入需要直接阅读最新第一手国外资料就算很好了。何必要求另外9/10的人为了这渺茫的 1/10 的可能去打熬“陪读”?!
当然,像应试教育等等,还有更深刻的体制原因,不仅仅是语言教学的问题,不能把一切责任推到语言教师身上,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们不能等整个体制彻底改了才改语言教学。在现有体制下,教师还是有发挥创造性的一定空间。
语言教学的现状只是我国目前教育弊病的冰山一角。我国儿童的学习负担和压力恐怕是举世第一。作为一个被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耽误了半个世纪的发展中国家,现在需要一点紧迫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没有权利把这种紧迫感,把我们这代人自己的责任和债务,转移到我们的后代,剥夺他们作为儿童应有的轻松感和游戏权。况且,儿童最好的学习就是游戏,而不是考试。用沉重的学业压儿童,这无异于对儿童施行精神虐待!!因此,我最后要说的就是:救救孩子!!!
后记:有朋友看了初稿,向我打听美国的教育。我没有专门留心过,只能根据对自己孩子上学过程的观察简单说几句。我孩子上小学时,我第一次进他的教室,觉得像自己小学时偶然才有机会去的市少年宫,完全是个游戏场所。教室里堆满了玩具,还养有各种动物。小学教室称为 home room,意谓“家庭室”,老师就是带着孩子游戏的家长。上课时学生们随随便便围着老师席地而坐,没有一排排座位。从小学到初中没有家庭作业,教科书都不带回家。不过有各种需要动手操作能力的“项目”(project)。内容包括手工创作和试验报告等等,有的要独立设计,有的要在自愿的基础进行小组合作。我觉得这跟我国50年代小学上午上课,下午轮流去各家搞小组活动的情况还比较接近。可见,教育方面,那时候比起现在,跟国际还算比较“接轨”。
美国高中时“班级”的概念已经很薄弱,除少数必修课一起上之外,大部分时间各自选修自己的课程。相当于我国文言文的古代英语和拉丁语,都不是必修课,大学里也不是,而只是作为选修或专业。外语在高中有一定的课时的要求(通常是两个学年),但具体语言自己选。大学里根据不同专业对外语有不同的课时要求,一般是文理专业要求多一些,有些专业可以因为高中已经上过一定课时外语就免修。外语主要是作为人文“通才”教育的一部分,基本没有功利主义。美国是移民国家,许多移民后代为了省力、方便,往往选自己已经多少知道一点的族裔母语。
《北华大学学报(社科版)》2005(3):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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