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和她的散文
朱朝敏,女,20世纪七十年代出生,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若干文字见于始《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美文》《百花洲》《长江文艺》等。有文章入选百花文艺出版社发行的《原生态散文十三家》。 游戏比爱情更好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黑夜。所有的双手会赞成:故事发生,最精彩的是爱情。 《一千零一夜》有这样的暗示,时间似在无限地延续,它既有静止的让悬心落地的完美表现,又有潜伏的细流执着前行的动态。完美的是透支时间久悬未决的问题有了答案,而且是和谐的答案,国王山努亚决定不杀桑鲁卓,并和她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谁又能看见未来的岁月之河的风涛潮汐?还好,零一零二的细流会给桑鲁卓,聪明的将文字变成高韬游戏的桑鲁卓智慧的积蓄,有了上千夜的经历,还怕百十夜的冲击? 1 她必须去 萨桑王国经历了两个三百六十五夜的胆战心惊后,年轻的女人像空气被山努亚的残暴蒸发殆尽,或死亡,或逃离。宰相忧心忡忡地望着女儿,桑鲁卓只能说,我必须去。 这是一个被背叛抢劫了信心的时刻被溺毙也时刻溺毙女人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大脑被报复灌注了多于水的鲜血,粘稠高温,一丁点光明就会呼啦地引起鲜血喷薄。所以国王山努亚只能在黑暗里泅游,在光明下摇身变成魔鬼。在桑鲁卓之前的一千名(我多少明白了桑鲁卓为什么得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只有一夜是为她自己讲)美丽的少女成为光明的奠祭品——她们必须在拂晓前死去。必须。必须。爱情做为最虚幻的花朵也拒绝屠刀,正如一朵花绝不会向掐住脖子的铁钳传情达意。情意是温暖和谐的发酵与膨胀,恐惧和失魂夺魄掠夺了情意的灵魂。当桑鲁卓披着美丽的纱丽走进国王的寝宫时,她迈的不是爱情柔美的脚步。如果说她的脚步存在拯救的“义”气,这种欲置死地而后生的凛然只有点点,毕竟她是一个披着纱丽的女孩。但她必须去,“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士之民莫非王臣”,已在梦魇中挣扎了两年的山努亚,他只需要用女孩来奠祭光明,才不会管她是宰相的女儿还是平民的女儿。桑鲁卓不去是死,去,还有黑夜周旋的余地。她必须去,。 2 故事比吃饭、睡觉重要 黑夜,预想的黑夜来临了。黑夜是文字出游、精变的最佳舞台。桑鲁卓望着烛光里跃动的山努亚僵硬的脸颊,他的双眼是正在出鞘的剑刃,寒气紧逼。已暴露的若干真实的现实平庸单调,桑鲁卓要将它们重新组合成好玩的游戏,她希望将它们组成有生命力的磁场。她说,我讲个故事吧。国王焦躁不安,他早已看穿这些妖媚女人的伎俩,她们总是玩些骗人的游戏。桑鲁卓不管,她牢记说故事的长老的开场白——请相信,故事比吃饭和睡觉更重要。 她要做的,是用文字组合成精彩纷呈的故事。他们,他们奇特的瞬间发生变化的命运,美丽惊险、让人心跳的异国风情,还有冥冥中安拉控制众生的魔手。世界在旋转,尘土飞扬,山崩地裂,刀光剑影,咒语和珠宝,贪婪和暴毙,懒惰和勤劳,正义邪恶。桑鲁卓正处于叙述与描绘的中心,她蓦地发现,真主安拉就在这些文字嬗变的内里。 她用文字制造了游戏磁场,这个磁场在黑夜分泌出要人镇定的气息。山努亚带着寒气的双眼被出口的文字附上魔力追随,追随不舍……然而,天亮了。黑夜的舞台被拆卸,光亮暴露了国王屠杀成性的情绪,恶女人,少给我玩游戏,今晚你一定要把故事讲完,不然我杀了你。 3 文字是高韬的游戏 黑夜、白天。白天、黑夜。桑鲁卓已窥见被文字内核裹身的真主安拉面目。她渐渐走近,猛地掀开安拉的纱丽。另一个桑鲁卓跃身黑夜的烛光里,仪态万方,她光洁的额头闪着智慧的光芒,她轻启朱唇,海盗、渔夫、聋子、酒鬼、王子公主、智者……纷纷出场,他们被抽去了时空概念,匍匐在她的脚前,伸着仰望的头颅——万能的主啊,你给我安排什么样的命运? 桑鲁卓可能会这样回答回答:你们按照自己的规则做好你们的游戏,谁的命运临终不一样呢?但你们自己的表现会决定你们的来生。因为,在那些需要帮助的群体总有幸福降临里,不幸的人中英俊、善良、勇敢的小伙记住了“芝麻”的密咒,而蠢猪般的不学无术者只能想起“麦子”的暗号。勇敢、坚忍不拔的阿拉丁即使失去了神灯的庇佑,也勇敢地扳回逆转的命运。善良多情、忠贞博学的王子阿特士终于历尽波折娶到美丽古怪的公主……呵呵,桑鲁卓安排的偌大的游戏场地,英俊、善良而勇敢的小伙子频频出场,他们绝大多数衣衫褴褛,但他们具有令人心动的美好品质,所以他们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唯一一个衣着华丽、地位尊贵的王子阿特士却是一个隐喻:王子爱上了邻国的公主,但公主在白日梦见,一只雌鸟看见一只雄鸟处于猎人捕杀的危险境地,奋不顾身地救下雄鸟,但雌鸟处于猎人虎口时,雄鸟杳无踪迹,由此公主认为天下的男人都是恶棍,万不能相信并托付终身,她对王子痴情之举嗤之以鼻、冷酷无情。山努亚也许正处于旁观游戏的身份看见公主以天下男人为恨之举源于一个并不可靠的梦。文字游戏的高韬使改变了性别的山努亚感同身受——幻想总是夸大现实,而我们看见的所谓的现实逼迫着甚至篡改了幻想。二者都不可靠。 桑鲁卓控制力非凡,用文字做着高韬的游戏。阿特士用生命赢得公主的爱情,但她成为掌握众生生死符的真主安拉,安拉不需要爱情,但必须制造迂回的游戏,去把握无数偶然中的必然结局。 4安拉心情不好或好 桑鲁卓问:“你为什么这样憎恨王后?”山努亚狮子般地吼道:“她背叛了我,欲置我于死地。”事实是,山努亚在他的弟弟的牵引下,偶然窥见王后鲜艳无比地在后花园与乐师、奴婢嬉戏。如此而已。但噩梦成为吞噬山努亚脑髓的毒蛇,日夜盘桓纠缠着他——一个妖冶的女人总趁她的魔鬼丈夫睡着后,要求与每一个遇见的男子做爱,拒绝者都被她及睡醒的魔鬼丈夫致死。魔鬼都不知道他的女人在怎样的背叛,何况一个凡生? 山努亚必须在女人杀死他之前杀死女人,所以他要女人看不见光明。被现实刺激出来的幻想,再为现实摇旗助威。被幻想冲击的现实带上了虚幻,而衍生出的幻想则实无多大根据。恐怕山努亚也已经忘记真实的面目,他日益坚定他的臆想就是事实。他无法看清,旁人也无法看清。这正是个人命运的悲剧,谁能说自己能踏入先前的河流?河流早已变化,此时已非彼时。 但桑鲁卓知道,能击破山努亚的残暴的,爱情已经退场,只有游戏,在感同身受的游戏中去把握过去与现时、他人和自己的共通点或相类性,个人的记忆在去掉了时空概念的游戏磁场频频出游,因参与公众的记忆融合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情绪,再被公众记忆吸附得到复活和启示。阿里巴巴牵着骆驼在一个山坳里偶然窥见“芝麻开门”,穷小子变成一个富人,而戈西母却因此命丧黄泉;补鞋匠迈尔鲁夫受了老婆的欺负流落到了一个叫尔底里的地方痛哭,惊醒了睡觉的巨人,从而翻开了人生五彩缤纷的一页;王子的绸布店迎来了公主的乳娘,王子的梦想有了支点……从莽荒的时间河流剥离出来的瞬间,一个,一个,命运的升降电梯已经开启,桑鲁卓用奇特的文学故事讲述:一个人不小心于某个时间沦为不幸的人,一个人却于某个瞬间接授天降之福——就在这个时间里,真主安拉的心情好或者不好。生命真是有趣而残酷的事情,在不能连续的时间里有着荒诞之梦的色彩。 生命的磁场就是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无数个瞬间在真主安拉的喜恶下构成悲喜游戏。加西亚·马尔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样描述,一名歹徒在深夜用手枪拦劫了一个行路人,在手枪抵着行路人的脑袋时,给了行路人一个机会,要行路人回答歹徒的问题决定行路人的生死。歹徒问:“你喜欢民主党还是共和党?”行路人意识到,他的生存率不到50%,歹徒实际要他猜测歹徒对二党的喜恶,与自己无关,却与自己的生死有关。荒诞的游戏充满了杀机,生命在真主安拉面前卑微如一只蝼蚁。如果是你,你肯定也会觉得恐惧而悲凉——我们确实把握不了自己,即使某一瞬间也不能。然而,就在一瞬间,命运发生戏剧般的变化,行路人回答:“我都不喜欢。”歹徒满意地收回手枪:“你答对了,我饶了你。” 命运犹如游戏之旅。恭喜你,你答对了,加十分,游戏继续…… 天方夜潭,游戏从不曾退场。桑鲁卓在黑夜用无数个生动故事中和了山努亚多于水的狂躁血质。一个女人用文学的温和纯净之水控制了暴权和无道。在零一的夜里,桑鲁卓是否意识,这一夜她在为她自己说故事。一千夜的聆听,山努亚俯下身子从属文学语言的姿态是起点也是过程,正如他杀死一千名女子,零一夜是瞬间的结局,不确定中的确定性划上了小句号。桑鲁卓长舒一口气,以生命为赌注的游戏毕竟太悬了。但桑鲁卓疲惫地合上双眼时,忘不了叮嘱山努亚,故事比吃饭和睡觉更重要,你把我讲的故事记载下来。 一千零一夜,精彩的故事正在继续。游戏比爱情更好看。 古樟的眼睛
很小,我就知道我有一双如秋水般美丽的眼睛,但我憎恨别人的褒奖。那些女人,她们脸上含有浅浅的笑意,凝视我的眼睛,不住地赞叹,好漂亮的眼睛,真像他啊。他是谁?我的爸爸。我会涨红了脸垂下眼帘,心中有个声音在愤怒地反抗,不,不像他,像我的妈妈。 她们以为年轻无敌,有意无意地忽略我的妈妈,她们不知道我的妈妈的眼睛圆圆的、黑黑的,亮晶晶的。吃饭时,我久久地凝望着妈妈的眼睛,然后偷偷地对着镜子,比较我的眼和她的眼。我凝视着镜中的瞳仁,那里面也有一个小人儿静静地望着我。我反复肯定,我是像妈妈眼睛的。 我的爸爸一袭风衣,君子风度地在卫生院后花园边与阿姨谈笑,阿姨的脸在太阳下绯红,她似乎很兴奋,以至于必须借助她的手臂和双腿的运动来表达。 卫生院里有一片花园,里面有各种花草,爸爸说是药材,要求我不能用手攀摘。他不知道,我的兴趣不在花草而在花园东南角,那里有一棵古老的樟树,粗粗的树干在根部以上被虫蛀了一个大洞,能容下我五岁的身体。洞里的泥土和洞外的泥土一样平整,洞里总有我扯不干净的植物。我蹲在洞口,用树叶拨弄着排队的蚂蚁。阿姨又扯到我的眼睛,我这次大声叫道,不,不象他,像我的妈妈。我的声音使他们惊奇了,愕然地望向我。阿姨笑了,没有声音,可我感觉到笑容里辐射出令我寒冷的冰凉,爸爸尾随着阿姨而去。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眼眶溢了出来,我不能控制声音,只好大声抽泣。一片樟树叶子悠悠地飘在我手背上,叶面斑驳,泥迹斑斑,边缘成了深褐色,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如此污秽的叶子。 我总爱哭泣,泪水浸泡的眼睛真的是澄明清亮。七岁的冬天,好大的雪,雪花从薄暮的天空扬下,卫生院隐匿了颜色,我仰头望着天空,发现空中的雪黄黄的,像被汤汁浸湿的手帕,多么脏的雪花啊。卫生院成为裹着白袍的修女,给人压抑的感觉。妈妈要我找爸爸回来,妈妈说,你叫他,他肯定会回来的,你的眼睛那么像他。我低着头冲出去,把妈妈的话丢在后面。眼泪火辣辣地,刺激我裸露在雪风里的双颊。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又在陪值班的阿姨谈笑。 我向办公室走去,心咚咚地跳着,我不明白我将做什么,我的愤怒使我加快了脚步。当我抬手敲门时,停下了。我看见窗子里,阿姨不时扬起脸,呵呵地张大嘴巴,她的嘴巴正好对着窗子。我搬来一个纸箱,脚踏在上面,双眼仇视着窗里。阿姨在抬头的瞬间发现窗外的黑影,惊叫着扑向爸爸。在他们拉开门时,我木然地望向他们。爸爸生气地用手拽我出去,大声吼道,滚出去。毫无防备的我一个趔趄,脑袋撞在窗台上,血呼地向额头涌来。我抬起头,额头很烫很烫。爸爸的眼睛在我的额头停留了下,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雪地里,我哭泣。鹅毛般的雪花飘在我的头发衣服上,纷纷扬扬,钻进了我的脖子,像虫子在蠕动,冰凉又暖暖的,是泪水吧。我看见高大的古樟成了一个白头翁,在孤独地打盹,它要睡着了。我再次抬起手,我的额头已长了一个大包,就让它长吧,有谁能看见呢?如果撞到眼睛就好了,看他们还说不说像他。 他是唯一不说我的眼睛像爸爸眼睛的人。他只是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手似乎血红,微颤,指甲有点肮脏,在我皱眉时,他会轻轻地叹息,然后说,多漂亮的眼睛啊。妈妈总是及时出现,她板着脸,用力打回他的手,拉我走开,无比严肃地警告我,这个男人不正常,离他远点。我迷惑地回头,那个男人佝偻着身子,双手筒在衣袖里,他在阳光下的阴影像变了形的气球,有气无力地向后移动。 那个男人,一直鳏居,以前参军,来后转业到卫生院,做收发工作。 阳春了,古樟树竟在根部伸出柔嫩的枝条,而墨绿的樟叶在它的头顶撑开巨大的雨伞。杨树在和煦的春风里绽开嫩黄的米粒,兴奋使它抑制不住地张大了嘴巴。花园里几株桃树已撑满了粉红的花朵,风过落下一地缤纷。院外有大片田野,嫩嫩的黄、大片的黄、燃烧的黄,晃着我的眼睛。 我坐在樟树洞口,看阳光把伞形的樟叶筛成碎片,碎片在地上跳来跳去。一个暗影遮住了金色碎片,他出现在我的眼前。伸出血红的右手,托起我的下巴,叹道,多漂亮的眼睛啊。他昏暗的眼里似乎有光亮闪动,仅仅瞬间,亮光就不见了。我用手打他的右手。他缩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递给我。我的眼停在他放糖的手上,然后执拗地摇了摇头。他着急说,这些糖都给你,这是好糖,你尝尝肯定会喜欢的。他右手按住我的身子,要将糖塞进我的口袋。他的手接触我的肌肤时,我的胃部有股酸味涌了上来。我用力推开他,狂奔而去。 也是在花园里,却是夏末了。卫生院里一个叫秋的女孩,裤子被褪到脚部,鲜红的血从她的大腿两侧滴淌,秋颤抖着。秋的哥拨开人群扶起秋,秋说出那个老男人的名字。秋已经十一岁了,没有父亲,母亲在卫生院食堂工作。她的哥哥一跃而起,秋倒在地上。秋的哥哥揪出瘫在古樟后面的男人,双拳雨点般的抡在他的身上,他一言不发,垂着双手,鲜血不断涌了出来,满脸鲜血的他竟露出古怪的笑容。我换忙掉转头,切断他望向我的目光。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事后,妈妈试探着问——他没对你…… 我迷惑着迎着妈妈的眼,妈妈笑笑吞下后面的话,在我上高中后,才明白妈妈没有说完的话。 那些伤害就在我人生的初春播下一粒种子,往事又催风化雨地使种子悄悄破土而出。只是它是一株黑色的株苗,病态的身子在苍茫的旷野柔弱而倔强地成长,在某个场合事件中恰如其分地分泌出毒液,刺痛我的身体,影响我行路的视觉。有一天,它会长成花园东南角的古樟,根深叶茂,但它的根部被毒液掏空。我总出偏差,比如在整齐划一的队列队行中,别人出了左脚我却出了右脚,该向前走时,我却向后退。 宿命从那个洞开的古樟开始的。童年的经历是控制宿命的左右手,童年是宿命的上帝。 母亲在貌比潘安的父亲的艳事下迅速老去。我已经上高中了,我的身子豆芽般细瘦,我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倚靠古樟看书。我的熟人、老师、同学、生活的小镇,他们知道一个双眼似秋水般的女孩,这个女孩自闭、怕人。老师的评语如出一辙,思维不集中,集体活动总出差错,成绩不稳,不合群,希望多开口讲话。高二班主任有这样的评语:你的眼睛如秋水般澄明,你笑笑一定很美的。 可是,我为什么而笑呢?我对着镜子,咧开嘴巴,其实,我的笑比哭还难看。我的青春岁月,总是冷眼旁观。瞧,他们梳着鲜亮的头发,唾沫飞溅,只不过是为了在女孩面前争宠。他们总在女孩经过球场时故意爆出男子汉的吼声,球被运进了球篮里,他们手中的篮球也是向女孩谄媚的道具。我在心里冷笑,轻易就看穿了他们的伎俩。我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不可救药的一层层剥去他们的外衣,然而“真实”却是我心中无法言说的隐痛。我一路逃窜。 至今,我不能确定那个叫齐的男人是否我的初恋。他已是中年人了(这是后来见面后知道的)。他在报纸上读到我的文字,然后给我写来了一封信,非常客气得体的话,说他被文字打动了心灵。我把信纸揉成团扔进了废纸篓。我已是大三女生了,纤弱的身子,仍轻度自闭,喜欢看书写字。一个星期后,齐又寄来了第二封信,两页纸,他在信中说,他的剧院里有一棵银杏树,叶子具有蜡质的光芒,用银杏叶子浸泡后的水洗手,可以使手滋润,还说银杏树是伞形的。第三封信,三页纸,夹着几片银杏叶子,他用三页纸再说银杏,说这棵银杏身上流传的传说,末句带上说他的父亲死了他很悲伤。就在那样的时刻,我想起了我的古樟树,那棵洞开的古樟也是伞形的,它没有传说,它给我的乐趣和悲伤就是根部上的洞口(这个洞口莫非是我生活的隐喻)。 我回了信,讲述卫生院花园东南角的古樟及洞口。然后我告诉他我生活的小镇,那些女人在正午太阳暖暖地晒着大地时刻,她们齐唰唰地坐在门前,她们的门正好对着街道,她们红嘟嘟的嘴唇不时飞出瓜子壳,瓜子壳准确地射到街道上,有时飞在衣着光鲜的男人身上。我告诉他,我的宿舍傍边就是火车铁轨,夜半时火车与铁轨的咔嚓声在夜风里长了翅膀,四处飘荡,就像灵魂无所依靠。我还说,我上街了,居然发现,高大建筑物与矮小街道护栏在日光下的倒影会映衬成庭院深深。 …… 他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看我的表演,纵容我的奇思怪想。我踮着脚尖随心所欲地舞蹈,不要评论只要观看。他是我生活对面的镜子,我通过这面镜子看见自己的清澈,发现了自己的力量。 我的内心就在倾诉中变成解冻的河流,在春天的季节淙淙流淌,心灵滋生出丛丛的绿草,以无法遏制的生命力漫延。有了河流和绿草的心灵是滋润的、温暖的。 齐说我是落入凡间的精灵,他要来看精灵了,我无限恐慌,寻找各种理由推辞。秋天了,一个周六的黄昏,他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完全没有了主张,跟着他走出了宿舍楼来到校园后面的树林里。他不问我,也不用眼睛直视我,只是看着前方说话,我骤然减轻了窘迫,四肢舒缓了,语言也流畅了。他说他的大学校园里也有一个树林,最爱在里面闲逛了。那片树林似乎为我垒起一间温暖的小屋,我减轻了心中的压力,马上平静随和了。 第二次见面,他说着,忽然用手抱住我,我本能地叫了一声。齐不松手,他的手接触我的手,我不禁颤栗,在他的嘴唇接触我的嘴唇时,嘴里冒出的热气使我恍惚回到了童年,那种胃酸的滋味在我的心底翻动,我奋力挣脱他。从此,齐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倾诉的河流骤然间中断了,一条鸿沟横亘在河流面前。可是青春的河流不会退却,它以无法遏制的伟力汹涌而至,跨越鸿沟,向前奔涌。冥冥中,宿命的左右手控制我的视线。我在倾诉中表达我自己,我一点点发现我自己,然后藉着青春的舞台展现,不要对面的观众倾倒只要他懂得,这样的人出现了,他只能是父亲般的男人。 爱情开始了,伤痛也就开始了。这是宿命,上帝的安排。有一双眼睛目睹了我的甜蜜预知了我的伤痛,但它无言,那是古樟的洞口,容纳我童年的洞口。当我走出洞口时,童年就成为宿命的上帝,它指使我上路。 多年后,我回到了童年的小镇,卫生院依旧,花园依旧,古樟依旧。我远远的站着,第一次远远地打量古樟,古樟高大挺拔,枝叶婆娑,清风吹过。树叶轻轻地摆动,像一个信步而舞的仙女。鲜绿茂盛的丛草掩盖了洞口。我走近抬起脚踩了下,洞口像一个欲张欲合的嘴巴,它想告诉我什么呢?我挪开脚,丛草盖住了洞口,枝叶吟唱。古樟的生命经历了少年代?翠绿依旧。 如果透过古樟的洞口看见的是宿命,洞口般的眼睛分明告诉我,向上看啊,才不会唯从宿命。不是吗,那个洞口并不防碍古樟的翠绿。 朱朝敏:隐喻和注解
杨献平
我们常常以迅即来形容个人对于庞大时间的印象,用尴尬来怀疑指责文学写作中自然或者不自然携带的地域性(气息)。后者就像前者一样,既有庄重的成份,也有滑稽的因素。但在事实上,时间在具体的体验中是缓慢的,甚至慢到了可以触摸,亲眼目睹的程度。而文学写作当中的地域性则是一种必然的存在。所谓的地域,就是写作者个人生存的地方,能够看见、体验和准确指认的自然形体。
从这个角度看,地域在个人的写作当中,是不可或缺的。但这并不是终极目的。文学中的地域和真实的地域存有巨大的差距,在文学之中,地域是一种特征或者符号,是气质或者气息。在很多场合,我说:文学中的地域性只是一个依托,一个象征,绝对不是为地域而地域,也不是因地域而文学……所有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由此,我们来看湖北作家朱朝敏一系列散文作品,需要一个简单而又必要的前提,即:朱朝敏的散文是带有强烈的地域性的,从一点而至全面,由物及物,由人及人,是一种贯通了人性和生存,精神和灵魂的艺术创作。
当下的散文写作,一方面是轻佻、时尚和消费性的;浅显的表达和并无任何实际意义的背叛、掠奇和庸常的所谓“美文”成为主流;另一方面,则是封闭和自闭的写作,灵魂和宗教,恰恰是我们最匮乏的,也是最不受信任和绝不虔诚的——仅仅是拿来,是生吞活剥,勉强做成“夹生饭”。在这两者之间,一些写作者是继承并坚信文学道统的,是直面人的“精神困境”和现实要求的。
湖北新崛起的散文新锐朱朝敏便是其中之一。我一直觉得,再狭隘的个人之内,也必然包含有广阔的品质,再隐秘的心事和体验也必定会有所呼应和传达。大致是二零零六年年初,《起于乔木》一文,叫我对其作者——朱朝敏刮目相看。这篇作品长达一万三千字,从形式、题材和情感上说,她并无多少新鲜之处,但这篇作品是扎实的,激情内嵌,优雅从容,但却有着感人至深乃至引人思索、回味和联想的力量。那些植根于南方村庄的植物,或许早已消失,成为木头或者灰烬了,但它们留在了朱朝敏文字之中,依旧是那些闪现着浓郁的时光味道和生命本色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乔木。
文学的力量就在于让更多人在文字当中,找到自己情感,经验和想像,找到精神的抚慰和可以照耀灵魂的光亮。朱朝敏做到了,也正是《起于乔木》,使得朱朝敏真正地找到了自己的写作方向。似乎从那时起,朱朝敏的散文作品声誉鹊起,而后,又在《美文》、《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知名文学期刊发表了大量的散文作品,逐渐被界内人士所注意。
我一直觉得,一个优秀的写作者必然是从地域出发的,熟悉的地域,带给人以生命和精神,文化气质和精神要求的地域,是文学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撑。尽管有些写作者在回避地域,但他们内心是虚软的,地域是无形的,是缓慢的渗透,更是有力的催发和塑造。朱朝敏意识到这一点,而把自己的写作方向回撤到具体而又虚指的现场,以个人的世俗经验和精神要求,寻觅和感悟楚地,尤其是作为中华文明发祥地三峡山水之间隐藏的故事、民俗、歌谣、传说和风情,以灵性之笔,发现和书写了一方民众的世俗生活和精神境界。
比如她的《归去归州》、《刀子掠过水稻》、《河流上的风景》和《认识花牌》《一梦天涯》等文字,具有很强的历史穿透性和现实表达力度。《归去归州》是一种集体的祭奠和召唤,是对屈原这一伟大灵魂的召唤,更是一方民众内心情感的现实比照和隆重记叙。《刀子掠过水稻》叙述的是大历史背景下的两个小民的命运,爱恨情仇,处处闪烁着一种迷离、悲切而又悲壮的气息,读起来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而《河流上的风景》则呈现出一种天马行空的姿态,从湿软南方的西湖到西北的居延海,囿于一地的身体行游万里,水流所在,流光潋滟,思想之所系,温情多暖语,读来满口生香,且又神奇旖旎,令人为之动容。
以上这些,我觉得,朱朝敏的散文是具备了多种向度的写作。第一,她出发于现场,但却不被限制,携带地域,而又能出脱地域,有着超群的想象力和感悟力。第二,她是细微的,也是宏阔的,是自由的,更是有内在的气质和气韵的。第三,朱朝敏已经抵达和接近了写作者的原始使命,即:从我,发现更多的我,从一地开始,巡视并领悟更多的“一地”。更重要的是,她的作品去掉了脂粉、娇柔和虚饰虚伪,是一种刚性的,优雅的,节制的写作姿态。
像大多数的女性写作者,朱朝敏也关注到了自身,性别或者性别本身,都是具有哲学和文学意义的,更为难得的是,她在个人回溯性的认知过程中,诉求生活地域,掘开人性的隐秘的创伤,使她的作品还具有了心理学意义。朱朝敏写幼年的生活,那种不期然的遭遇,青春期的萌动和隐秘心事,都是楚楚动人的,给人以强烈的诡秘色彩。比如她的《就在我身边》,写出了成年期最隐秘的遇见,心跳和猜想。她的《黑夜游戏》和《轻伤的道路,重伤的梦境》,都是童年回溯性文字,是她对自己性格,个体人性形成的溯源剖析,而文字里生活的地域又给予文字浓厚的神秘色彩,在给读者揭开相同的却难以为人察觉的秘密创伤中,也唤醒了读者回溯的意识——了解它们,阐述它们,去拥有这些痛苦和创伤,使它们成为我们作品和心灵有意识的部分。另外,朱朝敏的散文也深刻地关注到了命运,生死和终极问题,还有对自身疾病的回望和思考,说出和发现。我觉得,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主要体现在,写作者不仅仅是要关注本身的存在以及存在的问题,而而且还要更多地去审读他人的生存质量和精神困境。
我还发现,对地域历史和民俗风情的深度解读也是朱朝敏散文的显著特色之一,她写三峡一带的民歌(《唱来唱去》),荆楚之地的民俗风情(《古镇之飞短流长》《乡村迎年》),自己的隐秘心事(《苍山之远》),都是有着独立的一种品质,也就是说,她不粗鄙,不卖弄,给民情风俗以文化和精神的关照,给乡事俗物以鲜活的生命。行文大气真诚,语言沉着丰厚,促生共鸣。
近来,我在思考的问题是:当下的散文写作,需要一次回归,而不是一味的前进,道路越走越狭窄。此外,我们还应当在母题中回退一步,也就是,需要一种“向后看”的态度,退一步或许就是目的所在。我还要说的是,文学写作是一种长期的精神发现和灵魂诉求。每一个写作者都怀有“雄心壮志”,但常常选择高贵神圣的题材作为努力的注解,但恰恰忘却了根本的,现实的和不具备文学意义的那些。我们忽略了具体的,局部的,甚至是瞬间的细节和响动,跳跃和沉寂,不自觉的孤独和喧嚣……或许正是这些,构成了我们散文写作最动人的因素。朱朝敏似乎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以散文的方式,在文字中不断出发、回撤、抵达、收拢、隐喻和注解……所有这些,她的这些作品,或许是最好的证实和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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