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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
文河
垂柳是一种抒情的树木,也是一种最敏感的树木。当然,它也是一种唯美的树木,是一种高于所有现实之上的树木。相对于其他具有实用性的树木,比如桑、槐、楸、桐等,它不占有太多具体的现实性,它只拥有更多的虚幻和生命的美。它剔除了自身中所有沉重的东西,节奏感变成了无声的旋律,它忧伤得只剩下千万条妙曼的线条。深深地下垂,笔直地下垂,无可救药地下垂。整个生命都在下垂,无限地下垂,垂向一个看不见的深渊。越下垂就越无奈,越哀伤,越无法接近什么。它无力去承担什么,甚至无力承担微风中那一丝丝无所傍依的震颤。它已经没有了它自己。
在它那柔若无骨的身体里,充满了黄昏、月明、清风和虚无,充满了流水、江南、阴影和诗歌,充满了渭城朝雨、西风残照和汉家陵阙,充满了灰烬、梦想、天空、大地和火焰,充满了鸟啼、虫鸣、云朵、莫名的惆怅、忧伤和疼痛……似乎它的每一条纹路和叶脉中都静静流淌着张若虚、王维、韦应物、温庭筠、李商隐、李煜、韦庄、晏几道、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姜夔、纳兰性德、曹雪芹和蒲松龄等人的古老的血液。它以自己的婉约之美相对应于《论语》中孔子所亲手扶植的挺拔苍翠、正大庄严的松柏。
在虚虚实实的岸上,在真真假假万象纷呈的重叠与交错中,它自己忍不住从自己的深处、从生活的淤泥和灰尘之中冲了出来,如此赤裸,如此一无所有,如此走投无路,以至于这世上似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更好地安放它的这一个自己。它只好把自己安放在至柔至静的水里了——似乎它只能逃到这里、逃到一个亦真亦幻的王国。是啊,这片水面如此清晰地接纳了它,仿佛这一个才是它真正的自己,才是它一直寻找的那一个迷失已久的自己。而岸上那一个近在咫尺的形象,只不过是它隔世的影子,——一种逼真的虚构。
文河,作家,现居安徽太和县。曾发表散文《城西之书》、《秋冬之书》。
(刊《天涯》2011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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