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外读本40:词的凝视(1—4)——当代汉语诗歌的修辞与救赎
胡桑博客http://blog.sina.com.cn/husang1981
胡桑按:
为《特区文学》“诗人联席阅读”稿子汇编。
诗人:安琪、清平、宋烈毅、李以亮、赵卫峰、朵渔、桑克、小引、胡桑、李笠。栏目主持:徐敬亚、莱耳。
被解读诗人:王小妮、杨黎、叶丹、金勇、臧棣、小雅、唐不遇、孟芊、沙织、褚平川、徐钺、苏野、蒋浩、捕马……(持续更新中)
一、想象力飞得很美
喜鹊只沿着河岸飞/王小妮
那只喜鹊不肯离开水。
河有多长
它的飞行就有多长。
负责报喜的喜鹊
正划开了水
它的影子却只带坏消息。
好和坏相抵
这世上已经没有喜鹊
只剩下鸟了。
黑礼服白内衣的无名鸟
大河仰着看它滑翔。
人间没什么消息
它只能给鱼虾做个信使。
连一只喜鹊都叛变了。
我看见叛徒在飞
还飞得挺美。
王小妮擅长以想象力去结构一首诗。这首《喜鹊只沿着河岸飞》就是一个证明,它综合了对事物和词语(符号)的双重想象,具有超现实的梦幻气氛。全诗的语言简单,速度轻快,给想象力留出充分的空间让它滑翔。
诗的第一段就颠覆了“喜鹊”的传统形象,让它黏着在一条河的上空。“喜鹊”与“河”的并置,以及喜鹊的漫长飞行(河有多长/它的飞行就有多长),都使事物(喜鹊)甚至诗作本身脱离了经验世界的束缚,突入想象深处。 一只孤独的喜鹊,一条漫长的河,漫无止境的飞行,它们似乎组成了一个末世场景,这只喜鹊似乎是从世界的末世灾难中逃离的幸存者,或者是灾难的预言者:“连一只喜鹊都叛变了”,“它的影子却只带坏消息”,“人间没什么消息/它只能给鱼虾做个信使”。 可是,势不可挡的符号游动迅速消解了隐约穿插在诗中的现代性批判,批判并不是这首诗的主要任务,想象力才是它真正的主角,首先,“喜鹊”这一名词让作者想到的是反义的“坏消息”。接下来,诗顺利地向上飞行,肆无忌惮地开始了符号学演练,进一步颠覆“喜鹊”的名称:“好和坏相抵/这世上已经没有喜鹊/只剩下鸟了”,“喜鹊”经过符号学想象蜕变为“鸟”。但诗歌随即偏离词语的轨道,对这只被符号学还原后的“无名鸟”的想象之旅再次启程:“黑礼服白内衣的无名鸟/大河仰着看它滑翔”。“黑礼服白内衣”是对喜鹊外貌极为生动的描摹,“大河”则被拟人化,使整首诗辽远而旷僻的空间中出现了视角的变换:从鸟的俯视转变为河的仰视。诗的最后一段对这只“无名鸟”进行了重新命名,而这一命名活动借助的依然是符号的想象运动:“连一只喜鹊都叛变了。/我看见叛徒在飞/还飞得挺美”。在诗的结尾处,“喜鹊”这个名字消失了,最终变成了“叛徒”,喜鹊的“叛变”可以视作是对这个充满“坏消息”的世界的叛变,更可以视作是对自己名字的叛变:从“喜鹊”到“鸟”,然后王小妮拿这次(名字的)叛变命名了这只喜鹊:“我看见叛徒在飞”。这个“叛徒”“飞得很美”,王小妮的想象力也飞得很美。
二、超越语言和语言消费
除夕夜十一点,我突然想去埃及/杨黎
我独自站在橡皮的门前
突然想去埃及
不是为了金字塔
也不是为了女人们
(虽然从沙漠上走过时
她们从来不穿鞋子)
我想去,只是因为除夕的夜里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非非主义从超语义写作到废话写作的演进之路在杨黎这里完成。按照杨黎的说法,诗歌完成了自觉。同时,杨黎也从非非主义中独立出来,成为一个自觉的诗人。杨黎的写作无疑具有自己的特立独行之处,他以几近无意义的语言实践了一种轻盈的诗歌。的确,汉语的文化负累在某些时刻已经积重难返,杨黎义无反顾地“超越语言”,撕去汉语的符号痂衣,其执着的废话写作正是一次对汉语文化保守主义的抽身逃离,因为具有了行动意义。
这首《除夕夜十一点,我突然想去埃及》简单得让人不知所措,它几乎什么也没有言说。面对这首“超越语言”(超越文化?)的诗,如果陷入对意义的拷问中,读者将会彻底失败。 必须从各种诗学言说中抽身出来,直面这首诗的存在。这首开始于“橡皮“(酒吧)门前的诗,只是倾诉了一个“突然”的愿望:“想去埃及”。“愿望”无疑是语言生产出来的伦理诉求之一,它将会把诗歌引入一个杨黎不愿意看到的歧途。所以,杨黎立刻使用了否定的词语来堵住这个缺口:“不是为了金字塔/也不是为了女人们/(虽然从沙漠上走过时/她们从来不穿鞋子)”。金字塔和女人们构成了我们对“埃及”的文化想象,因此,这首诗必须拒绝这种异域的文化负累。
最后,诗歌再一次强调“我想去埃及”这个愿望仅仅源于一个毫无意义的处境:“我想去,只是因为除夕的夜里/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这句诗再现了一种杨黎当年在《冷风景》中表达过的“空洞”。杨黎只说出“除夕的夜里”“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却不轻易说出“孤独”、“无聊”诸如此类的词语。这是杨黎的固执和自觉所在。 正如《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这首早期成名作所预示的,杨黎的诗歌中始终有想象力的执着存在。只是,早期对语言自身的想象力如今转换成了对想象力本身的质疑和批判。 当然,我对这首诗有所不满。杨黎的写作一直试图“超越语言”。而彻底超越语言的诗是不存在的。超越语言的最终结果,只能是忘却并虚无化语言,导致语言的自杀,犹如禅宗。语言是人类自身的界限,犹如身体。语言不可能被超越。超越语言,意味着人类失去了自我确证的机会,虽然沉溺语言又有自我迷失的危险。诗歌无法超越语言,正如人无法超越身体,写诗只能是与语言无休止的纠缠与搏斗,这是人对自身极限以及“现实”的挑战和质疑,并不断拓展其疆域。诗歌是语言悖论的悖论,在言说不可言说的悖论中,诗才逐渐完成了自己。在这个意义上,杨黎的诗太急于超越自身,语言的开拓性因而被忽视,致使这样的诗只能作一次性消费,这是一个危险。
三、在修辞与沉思之间平衡
到对岸去,给病中的苏丽丽/叶丹
冬天被北风传递,象一封信
夹杂着雪的印痕,越过黑色
沉默的大海,扫掉象形文字
中的积雪。时速三十公里的
掌纹逐渐清晰,象刻花纹的玻璃。
要热爱细微的事物,热爱浮力
便可以飞行,一如夏日空中的
飞行器。也热爱坠落在乱石堆中的
小行星,它拒绝成熟,象初夏
幻想的果实。要克服阿莫西林的
阴影,到对岸去,爱永恒的事物
才不至于蒙受颠覆和折返的痛苦。
叶丹最近一两年的诗在强化修辞,甚至强化得有些过度,但这是一首相对平衡的诗。在这首诗里,放松的修辞与肉体的紧张状态(病中,阿莫西林的阴影)相互对应,构成反差。诗借一个普通生命(苏丽丽)的肉体紧张,传达了对事物的深度体悟,这一体悟折射在修辞上,使有可能因自我循环而瘫痪的修辞获得了活力。
这是一首慰藉病人的赠诗。但肉体的极端状态(比如疾病)可能是开掘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透过这个入口,有机会窥见肉体之上的以及事物的另一幅面孔,作者以此入诗,使一首赠诗具备了普遍意义,值得注意的是,为了避免诗歌落入宗教的嫌疑,叶丹采用了一个较为委婉的短语“到对岸去”来代替“彼岸”冲动,以此来表达生命的出离和飞越。 修辞在诗中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诗开始于一个杂糅了多处隐喻和明喻的句子,交代季节(冬天)以及病中的感受(“黑色/沉默的大海”),但随即转入对语言积垢的清理(“扫掉象形文字/中的积雪”),继而开始对生命的注视(“时速三十公里的/掌纹逐渐清晰”)。接下来三个祈使语气的“热爱”纷至沓来(“热爱细微的事物”、“热爱浮力”、“热爱坠落在乱石堆中的小行星”),这三个词语中牵连出事物的三种维度:细微的、飞翔的、幻想的,在作者看来,它们可以安慰病中的抒情对象。诗最后停顿在两个词语上:一个肯定性的“爱”和一个否定性的“痛苦”,以此来完成整首诗的主题:超越疾病(“克服阿莫西林的阴影”,“才不至于蒙受颠覆和折返的痛苦”),同时,展开另一方面的沉思:生命的痛苦与宁静,事物的短暂与永恒,以及获得解脱的方式:“到对岸去,爱永恒的事物”。诗句在沉思中有条不紊地推进,修辞(主要是出其不意的明喻)成为减缓甚至阻碍诗歌速度的手段,而修辞的缓慢推进与主题的快速彰显构成张力,构成这首诗的特色。修辞既是手段,又是内容。它牵制着抒情,又逐渐成为抒情,使这首诗停留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内,修辞与对事物的沉思之间取得平衡。伴随着沉思展开的是力图展示自己出生过程、缓慢生长而不直接谋求结果的修辞程序,它们就像作者笔下的“小行星”:“拒绝成熟,象初夏/幻想的果实”。但诗歌的力量在这里溢出。
四、宁愿享受一杯温吞的想象力
最后一秒——为而立而作/金勇
这一秒不为我的表走动,时间啊,
精准的壳,都不曾及时校对。
个人主义贻误了多余的锐气——
月亮依旧沉默地均分大地。
脱缰的杂草占据了旁白,
取下梯子,影子剧烈地收缩,
我只有一双脚,试着绕开
那些追在身后又错在面前的黑雨伞。
找不到一本书可以翻到最后一页,
也许还怕句号会点垮腰间盘。
那些日子,平静地腐烂着,
牺牲掉我的剩余价值。
而我宁愿享受一杯温吞的想象力
尝试用烟灰卷出信纸
在天空的荒凉中移动机场
不断重复眼前的穿越
小事情,落在跟腱处
时代就发了炎,卧在病床上
我所看到的行走多么缓慢
甚至不如言语激烈。
金勇几乎是一名“隐逸”诗人。这首《最后一秒》可能写于而立之年(2009)的病中(“卧在病床上”),是他对过去三十年岁月的惊异、自嘲和自我确认,对生活的穿越,对生命和诗歌本质的沉思,同时,这首缓慢的诗显示了对待诗歌技艺的持忍态度。
题目提供了一个时间的临界点,“最后一秒”,它在顷刻之间令人获得的是生命和存在的意识,尤其对于越过这一秒就进入而立之年的作者而言。 第一段以时间开篇,这并不突兀,突兀的是其修辞方式,这首以自白为特征的诗选择的却是极其隐晦的修辞,而且这种修辞方式贯穿了全诗。“这一秒”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这一秒不为我的表走动”),不是钟表上可以校对的精准刻度(“时间啊,/精准的壳,都不曾及时校对”)。“这一秒”是生命的速度,和存在的显现。物理和刻度的时间只是一道开启生命和存在时间的窄门而已。同时,诗人通过“这一秒”获得的又是一个反向的速度,生命的持续减速:“个人主义贻误了多余的锐气”,他甚至觉得减速得还不够,需要继续韬光养晦。因为,通过生活以及写作,诗人已经发现一种隐身于事物之中的沉默的时间:“月亮依旧沉默地均分大地”。 在肉体层面上,时间总会战胜生命体,它无法抑制、停顿:“脱缰的杂草占据了旁白”,甚至连超越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取下梯子,影子剧烈地收缩”。此时诗人意识到的正是自己的肉体存在:“我只有一双脚”。接下来的诗句里出现了一个不详的意象“黑雨伞”,它可能隐喻着死亡,那人类始终无法回避的存在:“试着绕开/那些追在身后又错在面前的黑雨伞”。 虽然诗人试图“绕开”死亡,但紧接着的第三段里依然纠缠着“最后”、“句号”、“腐烂”、“牺牲”等语汇,都暗示着生命的损耗和完结。生命的终点“错在面前”,却始终无法经验。人类能经验的只能是生命的过程,死亡恰恰是生命和经验的止息。这是一个终极的悖论。没有生命作为前提,死亡也就不再存在,正如没有正文的书籍,结尾也就消失了,所以诗人才会“找不到一本书可以翻到最后一页”。下文出现的是一个疾病意象:“也许还怕句号会点垮腰间盘”。死亡与疾病推进了诗人对日常生活的领悟,没有得到超越的生活反过来会消耗一个人的生存:“那些日子,平静地腐烂着,/牺牲掉我的剩余价值。”所以需要超越。
能够超越日常生活的可能是宗教,哲学,或者艺术,而作者选择了诗歌,这与宗教、哲学同构的事物:“而我宁愿享受一杯温吞的想象力,尝试用烟灰卷出信纸”。“温吞的想象力”是作者对诗歌的命名。接下来“卷出信纸”的行为虚构的是一种书写行为,而“烟灰”作为事物燃尽后无用的残余,隐喻着诗歌书写的懒散、超功利、自由和独立,它是书写的材料,也是书写的起点。“在天空的荒凉中移动机场”是一次纯粹的想象力演习。作为想象力的诗歌需要穿越前文所纠缠的生命焦虑:“不断重复眼前的穿越”。
一首完整的诗作到这里原本可以结束了。但金勇继续写作了第五段,让诗歌书写得以再一次返回到生活中来。被诗歌“穿越”后的生活不再充满疾病与死亡的焦灼,而显得微小、缓慢而平静,甚至自足,但对于时代来说总是显得多余:“小事情,落在跟腱处/时代就发了炎”,“小事情”具有宏大的时代所无法忍受的微观特征,他与时代对抗,却有助于诗人获得生命的“缓慢”本质:“卧在病床上/我所看到的行走多么缓慢/甚至不如言语激烈”。在这个意义上,金勇在诗歌和生命上获得了双重超越。
潮外读本41:词的凝视(5—7)——当代汉语诗歌的修辞与救赎
胡桑博客http://blog.sina.com.cn/husang1981
胡桑按:
为《特区文学》“诗人联席阅读”稿子汇编。
诗人:安琪、清平、宋烈毅、李以亮、赵卫峰、朵渔、桑克、小引、胡桑、李笠。栏目主持:徐敬亚、莱耳。
被解读诗人:王小妮、杨黎、叶丹、金勇、臧棣、小雅、唐不遇、孟芊、沙织、褚平川、徐钺、苏野、蒋浩、捕马……(持续更新中)
五、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
不可能的可能丛书/臧棣
在秘密治疗和人生灵感之间
他选择了散步。向西,晚霞比世界成熟多了。
向南,候鸟的迁徙延长了
暧昧的旅途。向北,向日葵更新了
大地的呼吸。每一步,
都微妙着你中有我。但下一步,
未必就不是天若有情。
绕一大圈,就好像现实比风景还过瘾。
或者,走进去,比一次早年的涂抹还要集锦;
但什么时候出来,就不一定了。
一旦总结,那情形确乎是
许多路都通向世界,但有一条路
只通向它自己。所以说,
关键不在于有没有秘密渠道,
而在于渠道是否通畅。他走着,
但投下的影子好像是你的,
你的影子漫过小草的婚礼,
漫过野花的格言,加快了蚂蚁的步伐。
这几年,臧棣似乎着魔一般地开始了一种被命名为“协会”和“丛书”的诗歌系列写作。这首《不可能的可能丛书》只是其中之一。事实上,因为数量的过于庞大和写作方式的因袭,这个系列中的“协会”、“丛书”字样只剩下标签意义,加上诗作与诗作之间手法的相类,很容易造成面目的含混。
臧棣曾是九十年代诗歌的积极倡导者,在九十年代写过大量关于日常经验、具有叙事因素、接纳历史语境调适的诗歌,那些诗歌对个体经验的不断考量而生长出日常的清醒梦幻。进入新世纪之后,在更加安静的写作姿态之中,对写作场域的疏离,对诗歌技艺的重视,对写作策略的发明,对语言可能性的执着,对形式现代性的偏执,以及对诗歌浪漫主义的警戒(比如这首诗中所写:“在秘密治疗和人生灵感之间/他选择了散步。”),使他越来越执迷于对词语的考量而生长出语言的清醒梦幻。“丛书”系列的写作大多是这一状态的结果。持续的创造力印证了姜涛所谓成熟诗人的标志在于“个人诗歌能力的养成”。但是,对经营诗歌技艺的过度重视,对复杂性的追求,词语间的过多转换,“会破坏经验线条的完整性”。(姜涛《“再骄傲一次,就完美一些”》)虽然,日常事物一如既往地分布在臧棣的诗歌中,语言的异质混成体现出当代生活的混杂性,具有对经验的揭示力。但是,场景的减少、源初经验的消失,更容易使当代生活的感受力迷失在词语的密林中。如此看来,臧棣的诗歌犹如落入了一个词语的梦魇。《不可能的可能丛书》是比较典型的例子。
在这首诗的前半部分,散步成为一场语义的滑行:由“散步”牵扯出方向,由“西”联想到“晚霞”,由“南”联想到“候鸟”,由“北”联想到“向日葵”。另外就是对古诗词、俗语的借用和遐想:“你中有我”,“天若有情”,以及对词性的故意误用,比如“集锦”由名词转变成了形容词:“比一次早年的涂抹还要集锦”。这种“语言的嬉戏”使臧棣的诗歌获得了一种虚构经验的能力,在积极的意义上,开拓了诗歌内在空间。
在词语的迷宫中转了一圈之后,诗歌回到对“道路”的形而上沉思,这是臧棣的另外一种能力。“许多路都通向世界,但有一条路/只通向它自己。”“关键不在于有没有秘密渠道,而在于渠道是否通畅。”臧棣似乎变成了一个发明格言的大师。
最后几行的主语出人意料地从“他”移向“你”。“你的影子漫过小草的婚礼,/漫过野花的格言,加快了蚂蚁的步伐。”诗歌再一次向虚构敞开,但也必须承认,诗歌的内部空间缺少了一定的定形能力。但是,在词语的随意组合方面,符合了诗歌的题目“不可能的可能”,它化自西川《李白》一诗中的名句:“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西川的诗歌中紧接着的一句是:“这就是你:误解着生活/而别人对它的误解比你更深。”在生活变得如此涣散的当代,臧棣的诗大概在用更加涣散的语言否定时代,并生造出“不可能的可能”。
六、词的异议者
悼念张枣/小雅
死神大手大脚,不知节俭。
——约瑟夫•布罗茨基
1
点根烟,来悼念死于肺癌的诗人,
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是因为你死在异国;
冬一般的刀片划过你细小的裂缝,
无知的人在你体内寻找祖传秘方。
“寒冷的肌肉”,在诗句里只是个逗号
而逗号小于硬邦邦的经济,利益的
轮盘赌里,虔诚之人总输得一败涂地,
那是语言的巢太温暖了他们的心。
说再多也是多余,死亡像撑开的黑伞,
吸走那么多光明仍旧冰冷,那么诗
是黑伞顶上铮亮的戳,顶着风浪,
唯一怀着希望的是龙骨,顶着铮亮的戳。
孤单又晴朗的星,纤美又洁净的风暴,
旷世奇才与自己的影子促膝交谈。
你丧失的晚年可以对抗永驻的青春,
细枝末节里的谣言比灰烬散得更远。
2
夜晚的巴掌在擦拭泪水,从笔管里
滴落下来的泪水;紧张唤醒你走进教室,
看着隔壁怀孕女教师那绯红的瘦脸
确保你的感恩之情不那么渺小。
紧追不舍的命运里喘息的桃花正在
镌刻最后一朵,你大大方方的失败之花。
开在叹息里,像一扇拱门,穿过国籍
然后进入另一个国籍,下放到哲学。
宇宙的实验室正需要语言和困境,
你一个诗人的怅惘不若打开翅膀的天鹅
实实在在地说说爱情,爱情扭转脖子
在你身上绕了三圈后回到沉睡的空瓶子。
不着边际地追问美的学问带来的爆炸
是否会甩开灵魂,然后复归于更美!
你快哉在逻辑国度里丧失逻辑静若处子
和勃兰登堡门的高度有片刻对望的宁静。
3
你的死,就像从万世之梁上拔出一颗
永难弥补的硬钉子,可舌头之软迫使你
自由屈伸,像跳跳虫那样拱起背脊,
于紧闭的书页里翻过身,像盖床被子。
崖顶风筝那冰凉的心,你摸透了——
雪后的天空任你高蹈,一副闲置的望远镜;
从天空俯视下来,能看到什么?
捧着经书的人嚼着仁义道德的口香糖?
由于太熟悉而变得陌生,是一条
必经之路上叩响的门环,你关上门,
替我们挡住即将残酷日子中的谲诡,
快,跨上马!可我们缺乏胆量跟随你。
好吧,无名诗人将放下流泪的笔,
他摊开的双手放在书上,牙龈深处的痛
在打结。“天才总是死得太早”,那么
远去时代为你陪葬,在微凉大地上生了根……
进入2010年的头三个月,诗人梁健、邵春光、张枣在寒冷中相继病逝,英年早逝(“你丧失的晚年可以对抗永驻的青春”),都是十分意外的事。正如布罗茨基所言:“死神大手大脚,不知节俭。”(《诗悼艾略特》)。这是小雅《悼念张枣》一诗的题记。这首诗写于张枣逝世的次日。诗歌第二节出现的“寒冷的肌肉”,令人想起奥登的《悼念叶芝》那个寒气逼人的开头:“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张枣正是死于这样的寒冷之中。
从《悼帕瓦罗蒂》(2007年)、《悼索尔仁尼琴》(2008年),到眼前的这首《悼念张枣》,小雅的诗艺在以往繁复的修辞中找到了一种目击并扣问人类生存状况的力量。
张枣于3月8日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死于肺癌,所以小雅的诗里说:“死在异国”。“一个人的死加速了世界的清晰”(小雅《悼索尔仁尼琴》),但并不能澄清诗人的死亡自身,在这个信息时代,诗人的死亡常常具有的只是新闻和文献价值:“细枝末节里的谣言比灰烬散得更远”;“无知的人在你体内寻找祖传秘方。”这正是小雅的悼诗的独特之处,即它的反讽语调。反讽在反向加深对死亡的沉痛,虽然这是适合眼下这个实用主义时代的语调:“‘寒冷的肌肉’,在诗句里只是个逗号/而逗号小于硬邦邦的经济,利益的/轮盘赌里,虔诚之人总输得一败涂地,/那是语言的巢太温暖了他们的心。”“寒冷的肌肉”化自张枣《椅子坐进冬天》中的句子“寒冷是肌肉”,让张枣自己的句子与时代(“硬邦邦的经济,利益的轮盘赌”)较量,并“输得一败涂地”,把诗人的尴尬处境残忍地公布出来,这体现了反讽的力量。但小雅的反讽中并未放弃信念,他把张枣一样的诗人命名为“语言的巢太温暖了他们的心”的“虔诚之人”。虽然他们失败了,但在与时代(通过词语)的对抗中,肯定了语言(诗歌)的异议、纠正、重构、改变甚至超越的力量。
像布罗茨基的诗一样,在小雅的诗里,语言(诗歌)的本体价值总是得到最大程度的突出。布罗茨基相信语言(诗歌)与现存世界秩序的对抗性,将我们在历史进程中的生存时间个性化,使其不被轻易擦除。我想这也是小雅所相信的。诗歌的工作是丈量时间,本诗一开头出现的“点烟”除了点明悼念的动作(“点根烟,来悼念死于肺癌的诗人”),也暗示了一个沉思时间的姿态,正如博尔赫斯的诗句:“人用一支烟量出了闲散的时间。”(博尔赫斯《在康拉德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诗歌以自身独一无二的刻度测量时间,给我们的生存留下鲜明的印记,犹如死亡这把黑伞顶上“铮亮的戳”:“死亡像撑开的黑伞,/吸走那么多光明仍旧冰冷,那么诗/是黑伞顶上铮亮的戳,顶着风浪,/唯一怀着希望的是龙骨,顶着铮亮的戳。”这里出现了小雅诗歌中极少使用的“希望”一词。不过,“希望”之光稍纵即逝,诗人选择了“纠正世界”的边缘处境,将遭遇的后果只能是被时代遗弃,与孤独为伴:“孤单又晴朗的星,纤美又洁净的风暴,/旷世奇才与自己的影子促膝交谈。”“孤单又晴朗的星,纤美又洁净的风暴”化自张枣《早晨的风暴》一诗,小雅用诗人自己创造的凄凉的词语为诗人之死设置了一个孤独而绝望的生存情境。正是在如此绝望的语境里,诗人的生存处境和时代状况自行显露出来了。
进入第二部分,除了“勃兰登堡门”、“进入另一个国籍”这一与张枣移居国外的事实有关之外,诗歌跃入的是诗人和语言的命运深渊。
“夜晚的巴掌在擦拭泪水,从笔管里/滴落下来的泪水。”这里病危落入一般悼亡诗的窠臼,全诗只有开头的“点烟”动作能瞥见作者(小雅)的身影,在其余部分里,作者一概隐匿。擦拭泪水的“夜晚的巴掌”将“悼念”的主体从某一个具体的人扩大到无名的夜晚,从而提升“悲伤”。“泪水”从笔管里滴落出来,隐喻诗人(张枣)的写作到此中断,但从下文与诗歌第三部分来看,这支流泪的笔,也可能隐喻诗人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并为张枣的死赋予悲剧意味。
“紧张唤醒你走进教室,/看着隔壁怀孕女教师那绯红的瘦脸/确保你的感恩之情不那么渺小。”“怀孕女教师”出自张枣《悠悠》一诗,即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一文所细读的对象。按照欧阳江河的解读,“怀孕女教师”可能是“词的异议者”这一形象,暗含了某个尚未诞生的他者身体,和某种尚未说出的别的声音。诗人通过对词语持有异议来纠正时代,来孕育别的身体、发出别的声音。照此理解,“紧张”可能意味着诗人与世界、词语与时代的冲突关系。但真正的诗人不为此而愤世嫉俗、就地撒野,而是“感恩”,换句话说,紧张关系协助诗人进入时代和语言的秘密深处,通过词语去改变世界。
“怀孕”一词可以传递生命的温度,但诗人无法回避“失败”:“紧追不舍的命运里喘息的桃花正在/镌刻最后一朵,你大大方方的失败之花。”张枣在成名作《镜中》里写过“梅花”,但隐喻寂静与孤独的梅花不足以反衬诗人的失败,小雅将它置换成象征世俗幸福的“桃花”,将与“失败”的反差拉大,这朵失败之花,“开在叹息里,像一扇拱门,穿过国籍/然后进入另一个国籍,下放到哲学。”这里,从一个国籍进入另一个国籍并不具备二十世纪末叶移民热潮所向往的自由与幸福,而是“失败”的逃离路线,是第二次“下放”,是“词的异议者”的流亡命运。“下放到哲学”可能是指张枣任教于德国图宾根大学,这里是黑格尔、谢林、荷尔德林的母校。
“宇宙的实验室正需要语言和困境”,诗歌进一步交代张枣的诗学意义。对于诗人来说,语言是命根子,对于“宇宙的实验室”来说,语言是一面镜子、是实验的基本原料甚至原理。“语言”与“困境”并列,使其具有同构关系。语言带来困境(语言的困境),再现困境(困境的语言),同时将世界带出困境。但悖论的是,诗人解决不了自身生存的困境:“你一个诗人的怅惘不若打开翅膀的天鹅/实实在在地说说爱情,爱情扭转脖子/在你身上绕了三圈后回到沉睡的空瓶子。”“诗人的怅惘”在于无法获得“打开翅膀的天鹅”一样的自由,在一个语言普遍遭受技术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时代,诗人的语言甚至不能“实实在在地说说爱情”。诗人体悟世界的困境,但远离了尘世的幸福(“爱情”),尘世的幸福也在躲避诗人,它认不出诗人这一奇怪的存在:“爱情扭转脖子/在你身上绕了三圈后回到沉睡的空瓶子。”“天鹅”又是诗人的化身,张枣有一首诗就叫做《天鹅》,写的是自我(自由)实现的不可能性。
第二部分的最后一节具有道家的玄学意味。诗人的困境“在不着边际地追问”中终于得到化解,追问的方式很西方,但抵达宁静的方式很东方:“不着边际地追问美的学问带来的爆炸/是否会甩开灵魂,然后复归于更美!/你快哉在逻辑国度里丧失逻辑静若处子/和勃兰登堡门的高度有片刻对望的宁静。”从这些句子里可以看出来,张枣诗歌对汉语传统的继承以及这一传统在他移居德国期间延伸和进展,并以此对抗西方语言(“在逻辑国度里丧失逻辑静若处子”),以保持(汉语)诗人的独立性。“片刻对望的宁静”出自安徽诗人老刀的《山中的光阴》,一首传达虚构式宁静的诗,小雅借此来透视张枣在国外(德国)的心境,当然这也是逝者死后的宁静。
诗歌的第三部分,从对诗人、语言(词)、世界的诗学探讨进入到对诗人之死的探讨,正因为诗人的死是其“词的异议者”身份的消逝,对于世俗世界来说,无疑如释重负,犹如拔去一枚“硬钉子”:“你的死,就像从万世之梁上拔出一颗/永难弥补的硬钉子。”但死亡这次“失败”不能否定诗人在语言世界里的“自由”:“可舌头之软迫使你/自由屈伸,像跳跳虫那样拱起背脊,/于紧闭的书页里翻过身,像盖床被子”。“舌头之软”对比的是世界的强硬与专制,也正好化解其丑陋的专制而“自由屈伸”。“跳跳虫”是一条语言之虫,书籍之虫,在书籍里安睡,重复了第二部分结尾出现过的“宁静”。
死亡终于让诗人得以自由飞翔,“雪后的天空任你高蹈”。尽管,这飞翔带着无比的凄凉:“崖顶风筝那冰凉的心,你摸透了”。尽管,从天空(天堂?)回望这尘世,看到的仍是一副不堪入目的场景:“一副闲置的望远镜;/从天空俯视下来,能看到什么?/捧着经书的人嚼着仁义道德的口香糖”。张枣《望远镜》一诗里写过“神的望远镜”,提供的是一个宁静的超验世界,以及由此看到的人世间纯洁的景象。但是,小雅将它置换成“一副闲置的望远镜”,将人间的纯洁置换成冒牌的仁义道德。这里,小雅又一次运用“反讽”,增加诗人之死的悲伤。
诗歌的结尾连续运用死亡意象,回到“悼念”的主旨。诗人叩开死亡的大门:“由于太熟悉而变得陌生,是一条/必经之路上叩响的门环”。死亡可以化解与世界的紧张:“你关上门,/替我们挡住即将残酷日子中的谲诡。”据说,人类是唯一知道“向死而生”的生物。但是,具有死亡意识的我们无法避免对死亡的恐惧:“快,跨上马!可我们缺乏胆量跟随你。”这一恐惧折射出“我们”对生的贪恋,以及对张枣之死的惋惜,下一节诗紧接着写道:“天才总是死得太早”。
最后,“诗人”终于放下了第二部分出现过的“流泪的笔”:“好吧,无名诗人将放下流泪的笔”。接下来的句子是小雅为张枣之死模拟的临死场景,虽然事实上张枣死于德国的一张病床:“他摊开的双手放在书上,牙龈深处的痛/在打结。”诗人临死眷恋的仍是书籍(语言)。“牙龈深处的痛”既指他身体的疼痛(癌症),也指诗人内在的痛苦——纠缠着诗人的词与世界的紧张关系。无论如何,这一切该“放下”了,与那支“流泪的笔”一起:“‘天才总是死得太早’,那么/远去时代为你陪葬,在微凉大地上生了根……”诗歌以具有向下生长、沉重、稳固意味的“根”这个词结尾,使第二部分出现的大量的飞行意象具有了着落。诗人之死在轻与重、飞翔与下降的紧张关系中产生了辩证的意义。张枣已逝,但其诗歌作为一条语言之根将变成传统扎入汉语深处,继续扮演“词的异议者”形象,纠正并超越世界的秩序。
张枣自己也写过死亡:“死亡猜你的年纪,认为你这时还年轻……死亡说时间还充裕。”(张枣《死亡的比喻》)在诗人死后倾听诗人所写的“死亡”,时间仿佛站到了我们跟前。小雅的诗是在邀请我们做这样一次倾听。
七、历史的诡计
历史——致弱冠之年的你们/唐不遇
只有年轻的死者们深知
自己已不年轻,而这首诗的失败
在于每一行鞭痕都已结痂。
当它被署上名,并被夏天
以闷不透风的声音朗读,听众们都在远处
盯着被烟熏成腊肠的鞭子。
为什么它不变成蛇,顺着屋顶的绳子
溜走?它静静地吊着,只是
那根绳子上用以记事的
古老的结,沉默如悬挂的窗帘。
窗帘内,有人在灯火下表演吃诗,
用愤怒的嘟囔塞满嘴巴。
太神秘了。这首诗如果让坦克来写
也许将成为杰作,具备血和骨头的深度。
现在,只有黑夜从玻璃牙缝
挤出毒液,喷在他们眼里。
而墙上的钟走着,在均匀的鼾声中
它将梦见烤火鸡一只。
诗歌如何介入或进入历史,一直是诗歌合法性的核心问题之一,对于一首题为《历史》诗,这个问题显得更加尖锐。
这首诗写于2009年,隐喻着中国当代历史上的那个事件。“弱冠之年”正好是20岁。时隔二十年,当年的死者已经在死亡里老去:“只有年轻的死者们深知/自己已不年轻。”接下来出现了“失败”这个语汇,以此透露唐不遇对诗歌写作的怀疑和不信任,流露出目击诗歌写作处理历史的困境之后的绝望。“而这首诗的失败/在于每一行鞭痕都已结痂。”“鞭痕”隐喻着历史的创伤与疼痛,但是,创伤似乎已经在时间中被治愈:“都已结痂”。在唐不遇看来,诗歌的书写并不能还原创伤记忆,只能缅怀历史愈合的伤疤。
当这条隐喻着历史暴力的“鞭子”出现在第二段时,它已经蜕变为“被烟熏成腊肠的鞭子”,它退出了历史。诗的听众们与诗歌错位,“盯着”这条鞭子(视觉),而对“被夏天以闷不透风的声音朗读”的诗无动于衷(听觉)。制造疼痛的“鞭子”已经“被烟熏成腊肠”,在人们的健忘中,历史的源初疼痛已经变得干枯,这造就了诗的“失败”,历史语境已经彻底改变了,还原创伤记忆的企图也只能落空。
但是,历史的暴力并不能随着语境的变迁而被彻底抹除:“为什么它不变成蛇,顺着屋顶的绳子/溜走?”反诘语气加强了唐不遇对历史责任的执着。“它(指鞭子)静静地吊着,只是/那根绳子上用以记事的/古老的结,沉默如悬挂的窗帘。”唐不遇用结绳记事的古老记忆恢复对历史存在的信任,它是一个人类生存的沉默背景:“沉默如悬挂的窗帘。”历史的暴力(鞭子)仍然挂在那根历史的“绳子”上,暴力所制造的创伤记忆就是绳子上“古老的结”,它尚未被解开。
接下来一段,唐不遇继续探讨书写历史的可能性:“窗帘内,有人在灯火下表演吃诗,/用愤怒的嘟囔塞满嘴巴”。这两行诗充满游戏感,隐喻着一种对抗历史的语言行为主义,这是唐不遇所怀疑的诗。这样的“愤怒”流于“表演”,犹如蜻蜓拂水,无法刺入历史的深处,无益于揭示创伤记忆,以及历史的诡计。
到第五段,唐不遇思考了另一种处理历史的方式,强行介入历史的行动可能性,在诗里“表演”,还不如到历史的现场“表演”:“太神秘了。这首诗如果让坦克来写/也许将成为杰作,具备血和骨头的深度”。“太神秘了”出现在这一段的开头,既可以是对上一段中的语言行为主义的反讽,也可以是对本段即将出现的历史行动的反讽。“坦克”和“鞭子”一样是历史暴力的隐喻,是反抗或破坏的隐喻,用暴力反抗暴力,深入历史的现场,这行动的诗“也许将成为杰作,具备血和骨头的深度”。但是,“如果”、“也许”这两个虚拟语表明,在一个充满历史诡计的社会,行动是不可能的。“坦克”又是一个反讽的词,它以自身庞大、僵硬而机械的身躯取消了“具备血和骨头的深度”,取消了“杰作”的大词意义。
诗歌的语言行为主义或行动的浪漫主义取消了诗歌书写所能具有的复杂性,将历史扁平化,非但没有增强对历史的批判力,反而放纵或刺激了历史的暴虐,历史一如既往地实行着暴力。更糟的结果可能是,历史的暴力变得更加恐怖,如“黑夜”一样庞大:“现在,只有黑夜从玻璃牙缝/挤出毒液,喷在他们眼里。”“黑夜”呼应着前面“蛇”,窗子成为蛇的嘴巴,玻璃成为蛇的牙齿,“毒液”再一次隐喻历史暴力。而历史对自身的篡权者——暴力无动于衷,它静静地顺从自己:“墙上的钟走着,在均匀的鼾声中/它将梦见烤火鸡一只”。一般作为时间承载者的时钟在这句诗里具体化为历史。“烤火鸡”应和着前面的“腊肠”,两种干枯的食物,隐喻创伤记忆的流失。这就是历史的诡计。唐不遇无情地刺破了它,也使这首诗在无所作为的“失败”的诗获得了批判力。
潮外读本42:词的凝视(8—12)——当代汉语诗歌的修辞与救赎
胡桑博客http://blog.sina.com.cn/husang1981
胡桑按:为《特区文学》“诗人联席阅读”稿子汇编。
诗人:安琪、清平、宋烈毅、李以亮、赵卫峰、朵渔、桑克、小引、胡桑、李笠。
栏目主持:徐敬亚、莱耳。 被解读诗人:王小妮、杨黎、叶丹、金勇、臧棣、小雅、唐不遇、孟芊、沙织、褚平川、徐钺、苏野、蒋浩、捕马……(持续更新中)
八、时间的洞
越界/孟芊
我们回到时间的洞,在洞前面
谁也不认识谁。那是一个糖圈
扫荡灰沉,令人静坐,仿佛一个末世的樵夫
然后我下楼,打开信箱
看到蒙上秋天日色的方盒子
带着一张法庭的传票,在此时此地
无缘由地被缓慢审判
一袋青菜,两头鲜蒜,辣而白的
佐餐之物。这是全部的味道
甚至街道上,还能听到陨星般降落的
犬吠,黄昏遁去
街上长出庞大的森林,蔓进我的窗户、浴缸
给深夜之蛹寻找院落,一个无能的
安身之所。那么,我内部的鱼池,棉质睡衣
和总是感到疼痛的手指
将安栖何处?梦复一梦,摇晃、深邃、漫长
被搜索和晾晒,被检举
你曾不小心深咽喉中,至今不能消退的秘密
你闻得日子的嘶嘶声萦绕于耳……
我不能认出那个自己,而那个自己
并不屑看我一眼,这种鄙薄也终将归还
我剪了头发,不再呵护长而齐整的人生
层次分明地,截住视力所及的,那一点微小的色彩
纵然谁也认不出谁,纵然谁的身躯也不在谁之上
在这首诗里,孟芊触及的是时间之思,思及无限/超验(时间的洞)对有限/经验(日子)“越界”及其后果,并完成对有限的救赎。
诗有三个主角:“时间”,“日子”和“我”。诗歌起始于“时间的洞”,一个消弭主体的洞:“在洞前面/谁也不认识谁”,“扫荡灰沉,令人静坐,仿佛一个末世的樵夫”。
然后,“我”在一个日常化的行为(“然后我下楼,打开信箱/看到蒙上秋天日色的方盒子”)中出场。紧接着的语言充满了紧张:“带着一张法庭的传票,在此时此地/无缘由地被缓慢审判”。“道貌岸然”的“时间”审判的是“我”的日子(“一袋青菜,两头鲜蒜,辣而白的/佐餐之物”)。下文的句子弥漫着阴森的魔幻:“甚至街道上,还能听到陨星般降落的/犬吠,黄昏遁去/街上长出庞大的森林”,时间质疑“日子”,迫使“日常”变得不再日常,进而侵占属于“我”的日常空间:“蔓进我的窗户、浴缸/给深夜之蛹寻找院落”,但这个“院落”(又一个日常空间)只能是“一个无能的/安身之所”,它并不能安置超验时间所结出的“深夜之蛹”,反而排挤了栖居于“日子”深处的“我”的内在:“那么,我内部的鱼池,棉质睡衣/和总是感到疼痛的手指/将安栖何处?”于是,“日子”开始像一条被惹恼的蛇充满仇恨:“你闻得日子的嘶嘶声萦绕于耳……”。
孟芊并不是要演绎“我”的内心生活如何受有限尘世(日子)侵占,相反,她是要揭示,超验的时间之思很容易导致对尘世(“我”的安栖之处)的毁弃,而尘世会反身进行盲目报复,“我”变得两面受敌,无家可归。在诗的开头,孟芊将“时间的洞”隐喻为一只易朽的“糖圈”,预示了对超验的怀疑。
但超验恰恰开辟了救赎的可能之路。“梦”和“秘密”“被检举”后的自我遭遇了另一个自我:“我不能认出那个自己,而那个自己/并不屑看我一眼”,“我”与“日子”的这次游离敦促诗人反观并辨识自身。
终于,面对“长而齐整的人生”,“我”坚决地选择了站在“有限”一边:“我剪了头发,不再呵护长而齐整的人生/层次分明地,截住视力所及的,那一点微小的色彩”。此时,(无限的)“时间”已不可能对(有限的)“我”或“日子”构成侵略,而只能相互陌生或相敬如宾:“纵然谁也认不出谁,纵然谁的身躯也不在谁之上”。
九、与诸神重新会面
关于众神的一个假说/沙织
那色泽像一小片,孱弱的潮汐,正从这根羽毛上,
节节褪去。因此需要梳洗,再重新估计会面的价值。
如果所有的树枝,都已经腐烂,我们把手伸向面前的杯子,
一只年轻又神秘的鸟,将落回你空绝的身体。
(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沙织在这首诗只有四行的短诗里轻盈(“一个假说”)地完成了一次重大的(“关于众神的”)超验之思,这样的诗在汉语这门缺少超验气质的语言里更具有意义,虽然在技术主义和消费主义弥漫的当代社会,建立汉语的超验维度是极其艰难的事情,沙织却具有一种重新开始的勇气。但诗歌毕竟不是哲学,沙织的沉思被她编织入紧密勾连而迷人的隐喻之中。
这首诗语言纯净而安宁,意象舒展有度,隐喻环环相扣,使它犹如“一只年轻又神秘的鸟”不可抵挡地飞入读者的内心。
技术主义和消费主义正致使这个世界日益袪魅:“那色泽像一小片,孱弱的潮汐,正从这根羽毛上,/节节褪去。”“一小片孱弱的潮汐”这个意象使这首诗一开始就具有了呼吸的动力。这里,隐藏着一个关于“众神”的隐喻:飞鸟,但它们以一根“羽毛”以及上面的“光泽”的形式隐匿在我们眼前(第一节诗的意象是从视觉出发的),这是我们这个日益破碎的技术白昼时代的病症之一:诸神退隐。第二句诗开始了出其不意的转折。诗歌显示出大开大合的思想广度,具有尼采式的气度:重估一切价值:“因此需要梳洗,再重新估计会面的价值。”“梳洗”一词继续顺应“羽毛”意象,但具有了(“会面”的)仪式感。“众神”的降临需要一个仪式,只有经过“梳洗”的内在视域,才有可能与“众神”进行“会面”,而如此会面是需要在“重新估计”原来价值的基础上进行的。
于是,诗歌第一节的视觉性意象到此结束,第二节迅即推进到无物甚至无人的境地:“所有的树枝,都已经腐烂”,“空绝的身体”。视觉性意象的结束可能意味着“尘世”的被透视、澄清,当我们剥离了纠缠在事物身上的对象性价值,事物回复到原初状态,此时,即使一只杯子,也获得了现象学意义,它开始具有“灵媒”的作用,借以召唤“众神”:“我们把手伸向面前的杯子,/一只年轻又神秘的鸟,将落回你空绝的身体。”“落回”这个动词必须被注意到。超验的隐喻“鸟”本来就居住在我们体内,但我们必须将充斥身体的陈旧视域掏空(“空绝”),才能再一次在内部与它“会面”。
诗的结尾具有东方式的寂静,难怪沙织在诗歌后面附上柳宗元那两句写寂灭的名诗。第一节的超验之思,被一只虚无之手收拢起来。同为消弭主体的思想,从尼采式的虚无主义滑入东方的寂静主义是比较顺当的。但寂静主义和诸神的缺席均是汉语言自身的传统,也可能是其内在困境。如果能从东方语境里超越出来,进一步深入上述缝隙继续拷问,这首诗可能会变得更加开阔而深邃,而不是停顿在虚无的尾音上。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可能体现出汉语自身不可阻挡的向心力,东方式的寂静也许是汉语自身的前途,但这个问题已经溢出诗歌自身。
十、一些人和事物需要适当的完成自己
完成/褚平川
终有一天石头开口说话了,
这是它第三次说出自己。
一句话就是草木贫乏的一生,
一个既定的节奏。
已是知了鸣叫的第三天中午,风吹起来,
草木完成自己,蚂蚁只有沿着缝隙行走
才能完成救赎。
风吹草动的爱情,狗尾草的童年,
斑点滋生的叶子,这是所有人的病症。
少女在天边烧起火,在村庄隐喻的肺上,
炊烟上升为静止的铁器,耕种。
篝火的燃烧像唇的呼吸,吸附于土地。
此时,一些人和事物需要适当的完成自己。
褚平川(褚矗)的这首《完成》具有一种隐忍的气息,展现出语言的自制力,以及不断趋向“完成”的勇气。他的诗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对事物整体性的沉思,尤其是对完整的事物在词语和时间中即将到来的期待。这种沉思和期待赋予其诗作以一种特别的质地。虽然他的问题是一首诗常常会被一些表面性的词语牵扯而去,丧失初衷,这有待进一步“完成”。
褚平川敏感于诗中的时间,“终有一天”使诗歌在第一个短语上就获得了时间感。他笔下的事物没有染上这个消费时代的流行病,不是可以被迅速遗忘的欲望碎片,而在时间中保持主动清醒,努力寻求自我的表达和确证:“终有一天石头开口说话了,/这是它第三次说出自己。”“第三次”和下文的“第三天中午”给诗歌抹上了神秘的色彩,虽然这样的写法痕迹毕露。
诗歌的第二节却转向书写事物的“贫乏”,“一句话就是草木贫乏的一生,/一个既定的节奏。”与其虚构出完整,不如直面事物的缺憾和漏洞,这样更容易触摸到事物的存在。而事物在这种自觉中,才会趋于完成。诗歌第三节出现的“完成”、“救赎”之类的词语传达出褚平川对超越性的积极思考。“救赎”与“完成”在事物对世界的敞开和承受中慢慢形成,它们不逼迫、消耗世界,比如,“风吹起来”的时候,草木才“完成自己”;“只有沿着缝隙行走”,蚂蚁才能“完成救赎”。诗歌结尾出现的“吸附”意象也传达出事物与世界之间的亲密:“篝火的燃烧像唇的呼吸,吸附于土地。”
第四节从事物的缺憾推进到人的局限(“病症”):“风吹草动的爱情,狗尾草的童年,/斑点滋生的叶子,这是所有人的病症。”“爱情”、“童年”、“叶子”隐喻着人在时间面前的喟叹、失败、无能、破碎,以及渴望“完整”(完成?)的内力。人的“病症”恰恰是对“完整”持有记忆。
第五节在整体上显得游离,并破坏了沉思的气息,虽然语言自身的作秀并没有使其过于平庸:“少女在天边烧起火,在村庄隐喻的肺上,炊烟上升为静止的铁器,耕种。”如果没有“上升”,以及结尾处“吸附”等词语来挽救,前几节的形而上之思在这里险些退变为对农耕文明(“静止的”)追忆和幻想。
在一次轻微的偏离之后,诗歌走向最终的“完成”:“此时,一些人和事物需要适当的完成自己。”“需要”一词再一次证明,这首诗的力量不在于对“完成”的掳夺,而是对它的期待。这种期待的勇气使这首诗和诗中的事物具有了迷人的开放性和可能性。
十一、命名,以及世界的匿名性
城市/徐钺
失眠和冰川时期的城市,我认得他
而一切已为时太晚。
环线公路的光勒紧,慢慢注入
紫禁城的面具
我害着饿病的大衣口袋,在咀嚼手指。
一辆车到站,像冻僵的节肢动物,咬着柏油树皮
人在透明的硬壳中四下张望,等门打开。
不远处,戴皮帽的人正挥舞锁链,把报纸和面包的价格关起。
摩天楼的玻璃幕墙爬满雌蛾,冷的灯管。
执行安全的男人站着,用手电自慰。
我和路灯和车牌和街道的姓名对弈,每晚,小熊星的棋子落败
又在第二个第三个或第七个晚上摆回原处。
我在从硬壳涌出的人群中点烟,年龄在肺中起伏,试图
理解死亡
理解女人随身携带的王后,甜食,前门和后海,性。
一个我曾认识的孩子从身边走过,没有看我
或者
装作没有看见。
从“紫禁城”、“前门和后海”这些地名,已经可以获悉徐钺的这首《城市》书写的是他所居住的北京,但诗歌的开头就重构了这座经验意义上的城市,徐钺把笔下的北京命名为“失眠和冰川时期的城市”,富于想象力的命名使诗歌书写超越了对经验转述的俯就。他在诗歌中又安排了一个孤独的自我(失眠者),从而阻止命名行动向不可预测的终点滑行,以至变成符号游戏。
诗歌第一行就抛出了命名,这一行为奠定了全诗的语调。“失眠和冰川时期”表面上是对一个失眠者冬夜的婉转表达,却正好隐喻了都市现代性的两个面向。现代都市携带着忧郁、精神分裂、甚至癫狂的气质。陈东东在《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一诗里就用“失眠症”成功诊断出了现代都市的病症。而“冰川时期”提示的是城市的冷漠质地,正如诗歌结尾的场景所描述的:“一个我曾认识的孩子从身边走过,没有看我/或者/装作没有看见。”从“失眠”到“冰川时期”,徐钺概括了现代都市的本质:主体失去平衡的内在狂热,使主体丧失了摄取外在的能力,导致主体之间的冷漠。这并不是徐钺期待的城市,所以他写道:“我认得他(指城市)/而一切已为时太晚。”
接下来是的第三段致力于对街道场景的描摹,逐渐铺展开失眠者眼中的城市,两次出现的“冷”字着重渲染了冬夜对“我”的逼迫感:“一辆车到站,像冻僵的节肢动物,咬着柏油树皮”“摩天楼的玻璃幕墙爬满雌蛾,冷的灯管。”夹杂在第二段中的一句“我害着饿病的大衣口袋,在咀嚼手指”,写寒冷之外的饥饿,强调了“我”的在场感受。剩下的句子则为冷酷的城市涂抹着魔幻的气息,加强了失眠症的效果:“环线公路的光勒紧,慢慢注入/紫禁城的面具”,“人在透明的硬壳中四下张望,等门打开。/不远处,戴皮帽的人正挥舞锁链,把报纸和面包的价格关起。”“执行安全的男人站着,用手电自慰。”
到第五段,前面分散的场景开始得到收缩和驯服,凝聚于自我的孤独。失眠者消遣孤独的行为“我和路灯和车牌和街道的姓名对弈”,以及在人群中的“点烟”动作,显示出失眠者置身城市的空旷的孤寂。自我在诗行中的地位和作用使诗歌具有了凝聚能力,实现了对词语的所有权,不过,关于诗歌的这一点简单的道理,许多诗人都不是太明白。
行文至此,诗歌依然只是正常的叙述,只不过借用了丰盛的想象力,使这首诗看起来像一首华丽的宣泄情绪的诗。但是,由点烟而引发的一系列意向,将收缩的诗歌空间再一次向外开放,抵达自我在世界中的存在感受,使之前的“冷”和“饥饿”等侧重于身体的疼痛感得到了提升。诗人由抽烟联想到“年龄在肺中起伏”,从而直接思考起了死亡:“试图/理解死亡”。“理解死亡”短短四个字单独构成一行,却制造出整首诗最为开阔的空间。此时的诗歌目的,已经抵达语言无法控制的地方。所以,诗歌笔锋一转,又回到点烟时候出现的“人群”,只不过这一次限定在“女人”身上,一个诗人视线能及的词语,跟随“女人”出现的是“王后(象棋?),甜食,前门和后海,性”等具有日常感受的词。由于这些词呼应着上一行的“死亡”,它们因而被赋予了溢出词义自身的力量。诗歌也从自我的孤独中走向自我在人群中的存在意识,因而变得深邃。用徐钺自己的话来说,诗歌拥有了“一个因具有世界的匿名性(而非公众的署名性)而承担其命名使命的‘我’”。(徐钺《信使——论“匿名”,当代诗歌的一种缺失属性》)
十二、在汉语的返乡途中萃取时间与生命
叶小鸾/苏野
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布罗茨基
服务于痛苦,尖锐的理智
和语言纯粹的技艺
远离一个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
你反复测试悲观的弹性
你曾是纯洁的迷魂药
和失败者的支票,在想象中增肥
一个喻体,呼唤着本体
一床蚕丝被,应许着梦境
你的美源于天赋,你的神化
源于你父亲无解的悲伤
和萃取肉体,人我执。他需要一卷
符箓,医治无常,和震惊
作为暗疾和招魂,书写
将傲慢的死亡提速,变成了独裁
一种强壮的恶,也是反叛
蕴含着阐释的液压剪
如今,你是遗忘
是少数人的信仰之熵
像果蝠,带着低展弦比的翅膀
倒挂在时间之树上
但借助于悲观的黥面
和对绝望的沉思,黑窑中的人
那灰尘般的写作者
会认出你,认出死和虚无
苏野的诗始于写作的(历史)场域与写作本身之间的距离,正如他在这首《叶小鸾》中所写:“远离一个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这一距离得自于他对时间与生命的体悟,其形式之一就是他近年来一直实践的拟古诗,王维、韦应物、谢朓、陶渊明、孟郊、叶绍袁均进入过他的诗歌文本并成为主题。他的诗歌书写穿越了历史的符号迷雾,穿越了儒释道空洞的现行阐释,从而挽救了这些古人在时间中的尊严,恢复了他们的在世状态和源初体验。明末短命女诗人叶小鸾(1616—1632)也是获救的生命体之一。
读苏野的诗,不得不反思一个叫做“传统”的词,一个在当代汉语诗歌中备受关注而又极受误解的词。汉语并不缺乏传统,但很少有人能够穿透传统,领会其真正意义。在西方现代性走向巅峰的二十世纪初,艾略特早已不合时宜地提出过一种“传统”:作为超时间和时间性并存的“历史意识”。在白话文表征危机日益显露的当代中国,一个世纪以来一意规模西方的汉语,正在逐渐忘却自身几千年来构筑的独特“历史意识”,丧失汉语自身表达世界的殊异能力,这时,我们又一次遭遇了“传统”。在我们惊慌失措地面对“传统”的时候,苏野,一名“隐匿”于江南古镇上不肆张扬的诗歌写作者(“灰尘般的写作者”),已经静逸地走在汉语的返乡之路上了。
《叶小鸾》一诗隐藏着主人公的诸多生活事迹,通读全诗,我们可以隐约侧听出叶小鸾“痛苦”而“纯洁”的一生,她的“悲观”、“美”、“暗疾”和“提速的死亡”,她的“语言纯粹的技艺”、“天赋”和“书写”,以及死后叶绍袁对女儿的“神化”。但这些仅仅停留在垂死而空洞的文化符号层面上,对本事的考证和索引非但不能导向这首诗的精神内核,反而可能会设置更大的障碍。读这首诗,只需通过沉思苏野提供的名词就可以体验叶小鸾的在世生存状态。在苏野的诗中,名词占据的成分越来越大,这可能是他对汉语传统领悟的结果。名词写作真正贯彻了诗歌的命名本质。苏野诗中的名词并非古典语象的简单挪用,而是古典与现代双重语境的杂糅。在他的诗中,名词纷至沓来,有很多词语不是我们的日常触觉能够直接感知的,比如“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失败者的支票”、“阐释的液压剪”、“信仰之熵”、“低展弦比的翅膀”、“悲观的黥面”,这些词语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但苏野通过名词的并置(他使用的形容词也大多转化自名词)改变了它们固着的语义,使之成为一些“在想象中增肥”、“呼唤着本体”的喻体,并具有了超越符号之上的表现力,这样的词语构成了这首诗的时间星丛。苏野正是以如此特立独行的名词写作丰富着汉语的表现向度,开拓着汉语的精神空间。
这首诗里镶嵌着三个写作者:叶小鸾、父亲、后世“灰尘般的写作者”。他们代表着三种写作类型。叶小鸾是一名短命的女诗人,纯纯的书写者,“服务于痛苦,尖锐的理智/和语言纯粹的技艺/远离一个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她英年早逝,痛苦,自足而富于才华,并对时代保持冷漠和疏离(“远离一个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
父亲叶绍袁是《午梦堂集》的编者,一个家族式才女作家群神话的制造者。他因叶小鸾的早逝而获得“无解的悲伤”,开始思考并执着于肉身和主体(“萃取肉体,人我执”)。而正是叶小鸾的死使他最终获得了超越(解脱)。“他需要一卷/符箓,医治无常,和震惊”。他晚年选择遁入空门,来缓解在世的痛苦。如果叶小鸾是一名敏感于时间压力却自觉将写作独立出来的写作者,叶绍袁则代表一种因承受着时间焦虑逐渐觉醒而寻求解脱的写作者。
叶小鸾是后世读者的“纯洁的迷魂药”,也可能是“失败者的支票”,她应许着后世读者的“梦境”,被无数人误读着,这是天才的命运,她是一只时间的漂流瓶。自足的内心世界导致了对尘世的恐惧与不屑,“书写”加速了叶小鸾的死亡(“将傲慢的死亡提速”),同时,“书写”在其写作中具备着本体意义:“作为暗疾和招魂”,“变成了独裁/一种强壮的恶”,叶小鸾因“书写”而存在。当然,本体上自觉的“书写”“也是反叛”,它反叛的正是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宏大叙事(“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而这种“书写”却常常被后世批评家切割、简化(“蕴含着阐释的液压剪)。苏野的任务正是要拔掉“阐释的液压剪”的电源,将书写回复到书写者的精神世界中去,呈现写作的复杂性,并将叶小鸾恢复为一个独特的生命体(“像果蝠,带着低展弦比的翅膀/倒挂在时间之树上”)。苏野在诗歌的结尾处安排了具有清醒“历史意识”和时间知觉的“灰尘般的写作者”。远离宏大叙事的叶小鸾在主流叙事中只能被“遗忘”,只能是“少数人的信仰之熵”,但后世如苏野一般的“灰尘般的写作者”,那些“黑窑中的人”,“借助于悲观的黥面/和对绝望的沉思”,最终会认出叶小鸾以及像她一样直面本体的写作者的“死和虚无”。叶小鸾在时间迷雾中的显现,有助于后世写作者取得写作的自立,苏野就是这样的后世写作者之一,他也帮助叶小鸾的书写在当代语境中取得了自立。
潮外读本43:词的凝视(13—17)——当代汉语诗歌的修辞与救赎
胡桑博客http://blog.sina.com.cn/husang1981
胡桑按:为《特区文学》“诗人联席阅读”稿子汇编。
诗人:安琪、清平、宋烈毅、李以亮、赵卫峰、朵渔、桑克、小引、胡桑、李笠。
栏目主持:徐敬亚、莱耳。 被解读诗人:王小妮、杨黎、叶丹、金勇、臧棣、小雅、唐不遇、孟芊、沙织、褚平川、徐钺、苏野、蒋浩、捕马……(持续更新中)
十三、降格的修行:书写是一种子循环
秋夜感怀/苏野
我的悲观大过空山
甚于惊风、霜气和寒意
这灰色的不动产
制造影子,允诺增值
和寂灭的赝品
万古如长夜
充满叙述、谵妄和混沌
却为黑暗所统一
冷露在对表
运转着星辰般的寂静
循环之中无新事
绳索、尘埃
和剪刀,被咒语所翻译
被梦境所感染
书写是一种子循环
在白昼,我
一直在学习如何交出
旁观者的自由
放弃转义
肉体训练着精神
我枯坐、息心
模仿那黑色的底座
念及浮世之远,念及清净
和肉体像风,而
自我为空,念及波旬
之万千化身,那饥渴的
平均数,幻化为我
这曾经的、未来的无
我知道,我降格的修行
只需认知和忍耐
《秋夜感怀》中的苏野是一个修行者的形象,这一形象必须将诗歌植回汉语漫长的历史语境才能得到充分理解,否则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这首诗必定也是苏野思考汉语自身属性的结果。
一首以“我”开头的修行诗显得有些怪异,但正如第一段中出现的关键语汇,这是一首充满“悲观”与“寂灭”的诗,这些都是汉语自身贡献的独特的存在体悟。诗中的“我”并不执着于纷繁的物象:“我的悲观大过空山/甚于惊风、霜气和寒意”。“悲观”是他“灰色的不动产”。
“万古如长夜/充满叙述、谵妄和混沌”,但这些表象最终都要“为黑暗所统一”,这名悲观的修行者洞悉并穿越了世界的表象。这是修行者对世界的认知,他眼中的事物直接抵达“寂静”的本质:“冷露在对表/运转着星辰般的寂静”。
“循环”是汉语的宇宙观,也是这名修行者的宇宙观,过程中的事件被轻而易举地忽略:“循环之中无新事”。问题是人的肉体存在是无法现世超越的,这名悲观的修行者是无法直接进入循环的此在,尤其当这名修行者又是写作者的时候,情况就变得更为复杂。语言的存在,即使无意识的语言存在(如“咒语”和“梦境”)也始终是写作者最终的宿命:“绳索、尘埃/和剪刀,被咒语所翻译/被梦境所感染”。在语言的世界里,事物总是处在移情(“感染”)与“翻译”之中。尽管如此,在汉语宇宙观中,道是第一位的,而“书写是一种子循环”,它只是一个临时的策略。那么,作为现代书写者的苏野如何面对一种作为“子循环”的书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诗歌的第四段随即推进到作为写作者的苏野的自身处境,他以“交出”自由和“放弃”语言(“转义”)的姿态来“训练精神”,“在白昼,我/一直在学习如何交出/旁观者的自由/放弃转义/肉体训练着精神”。第五段是这种放弃姿态的进一步衍化和提升。诸如“枯坐”、“息心”、“黑色的底座”、“浮世之远”,“清净”、“自我为空”一系列语汇使得本节诗弥漫着浓郁的释家气息,而尾词“波旬”正是释家的欲界六天最后一层的魔王名,意味着超越欲望的最后一道障碍。
如此下去,这首诗险些成为道学式的参禅诗。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波旬”以下的最后一段又回到了诗歌的起点,回到了一个无法超脱的自我:“那饥渴的/平均数,幻化为我/这曾经的、未来的无”,自我虽然是“无”(破我执),这首诗的终点并没有降落在“空无”上,而是“认知和忍耐”,又回到了写作(语言)和肉体本身(第四段中,他也无法交出肉体:“肉体训练着精神”):“我知道,我降格的修行/只需认知和忍耐”。宗教与诗歌的区别在于,宗教直达终点,诗歌承担过程。所以苏野无奈地把自己的写作命名为“降格的修行”。他清楚,在诗歌中,语言是修行的障碍。当然,苏野的写作对汉语的道统重构得不够,过于执着“诗歌的终点”,以至于,许多诗歌显得重复、单一、虚无和空洞,这是此种写作的危险所在。
但无论如何,这首诗取得了精神上的胜利。它以强大的精神重心保证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焦虑写作,令人惊异的是,苏野诗中的语言与肉体看不出现代性的焦虑,这大概是汉语传统的精神遗传。在这一精神前提下,苏野笔下的词汇也与当代语言保持了极大的张力,许多垂死、僵化的词语获得了崭新的在场感,从而丰富了汉语语汇的意向。
十四、将事物收敛入内部
小诗/蒋浩
月亮从松林里升起来。
树皮上的涟漪,树干里的回纹
也升上了树巅。触摸过树巅的手已不是月光,
粘在一起埋进了旁边的防波堤。
海是一个隆起的空壳,那么大,
波浪也只弄脏了它部分的沙滩。
那些在海上安抚额头的手也不是月光,
它们翻开一层层发灰的灰。
我的手还停留在我的手臂的尽头。
臂弯掉下一些光线和风,
掌心捉住几枚松果和贝壳。
我把它们放在书桌上。
它们从前就在这里,
灯光正画出一对旧影呢!
蒋浩这首短诗的题目已经昭示了其收敛的质地。诗歌的第一句显得异常普通:“月亮从松林里升起来。”仅仅是叙事。月亮的升起是古典诗歌尤其是隐逸诗歌的惯常开头。第二句却摧毁了起句的古典意境:“树皮上的涟漪,树干里的回纹/也升上了树巅。”但语调依然是平静的,并非刻意地制造语词的惊颤效果。“涟漪”、“回纹”分别是自然的和人工的褶皱,里面可能储存着凝聚起来的时光,它们有效地制止了一棵古典“松树”的语义重复,对时间的沉思也从外在的宏大事物退回到事物的褶皱。第三句继续进行语义纠正:“触摸过树巅的手已不是月光,/粘在一起埋进了旁边的防波堤。”一个否定“月光”的句子,起句出现的极易令人误解的“月亮”意象在这里得到收束,“月亮”浮华而陈旧的语义被清除。“埋进”一词则出现了向事物内部开掘的动作。诗歌第一节以轻盈的“月亮”开始,结束于凝重的“防波堤”。诗歌的架构被稳固地建构起来。
在第一节的语义铺垫之后,第二节就显得顺理成章。如果说第一节摧毁了“月亮”、“松树”两个意象的语义惯性,那么第二节将继续摧毁“海”这个经常与月亮联姻的意象。“海是一个隆起的空壳,那么大,/波浪也只弄脏了它部分的沙滩。”“空壳”、“脏”等词语都在显示作者对丰满、充盈、辽阔、纯净的“海”的抵触。接下来一句“那些在海上安抚额头的手也不是月光”呼应着第一节的“触摸过树巅的手已不是月光”,进一步否定“月光”,形成声音和节奏上的对位,并收缩语义场域,使诗歌不至于渐行渐远。“它们翻开一层层发灰的灰”一句重构了“沙滩”。“翻开”一词又一次试图将诗歌引入事物的内部,呼应着第一节中的“埋进”。“灰”这一意象体现了鲜明的摧毁性质,它剥去事物华丽的语义积垢,澄清了事物的毁灭本质。
由于否定语义过盛,如果没有第三节,这将是一首专力解构的游戏之作。当然,从最乐观的方面看待它,诗歌内部的语义张力可以与外部世界构成紧张关系,从而否定不完整的外部世界。但是,第三节将把诗歌引向了一个奇妙的终点,并强化前两节中试图进行的沉思。前两节呈现的无主体空间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具体的“我”:“我的手还停留在我的手臂的尽头。”到此为止,我们可以发现,“手”才是贯穿全诗的意象,而不是“月亮”。紧接着的句子将更加迅速地逆转前两节的否定语义:“臂弯掉下一些光线和风,/掌心捉住几枚松果和贝壳。”前两节中出现过的突兀的“手”:“触摸过树巅的手”、“在海上安抚额头的手”在这里找到了归属。而且,“手”和“手臂”收服了眼前的事物:“松果”和“贝壳”,使第一节中的“松林”、第二节中的“海”这两个意象在我的“手”上具有了结果。诗歌的空间也得以收缩,变得切近:“我把它们放在书桌上。”而下面一句“它们从前就在这里”,将诗歌带入时间的无限绵延之中,最终将事物收敛入内部。诗歌的最后一句显得多余:“灯光正画出一对旧影呢!”“旧影”这样时间指向过于具体的词中断了关于时间的绵延,可能是个败笔。
十五、与未曾裂开过的时间和解
和解/捕马
走进一座屋子
安全地成为厅中摆设的一员
仿佛时间在那里未曾裂开过
静静地坐在里面
不会成为访客
也不会成为主人的某个孩子——
必须站起来迎接每个质问的人
一切如常
时光虽不会在注视的缝中滑走
但是它停下来
让皱纹和固执变得更深
像被制止的抽泣
无法平静地、近乎理智地去享有
它因新生而重得的幸运
捕马在一座南方的海边小城持续着宁静的书写。他不倦地进行着对时间与生存的思索。这首《和解》是这一思索的集中产物。
题目《和解》似乎暗示了诗歌即将开始的某种伦理倾向,但前两行就立刻封闭了这一假设:“走进一座屋子/安全地成为厅中摆设的一员”,此处展现了一个事物平等相处的空间,走进去的人成为其中“摆设的一员”。第三行,“时间”就出场了:“仿佛时间在那里未曾裂开过/静静地坐在里面”,“未曾开裂过”的时间可能是源初的时间,它尚未被认知、计算、图解、“质问”,而指向整一的生命体验,“静静地坐在里面”,等待已经从时间中背叛出来的人类去它面前“和解”。接下来的两个否定句让时间的源初属性更加明确:“不会成为访客”(并非外在的、从外部突入的),“也不会成为主人的某个孩子”(不是从属的、被占有和支配的)。但是,人可能已经丧失了与时间“和解”的能力,总是用强行地追问时间,逼迫时间“必须站起来迎接每个质问的人”。人与时间处于纷争、断裂、质疑之中,这是时间的不幸,也是人的不幸。
对时间的“质问”并不会改变世界的秩序和速度:“一切如常”,也不会抹除时间本身,但是,它会让时间突然停顿:“时光虽不会在注视的缝中滑走/但是它停下来”。这种对时间的强行逼问和干涉,只会“让皱纹和固执变得更深/像被制止的抽泣”。“皱纹”对应着苍老,是时间在人身上的消极痕迹。而“固执”揭示出人的自我迷失,以及与时间之间的紧张。这两方面都会降低人与时间“和解”的可能性。“被制止的哭泣”则加强了时间被干涉后的生硬、中断、空虚、逼迫和抵触感。最终的结果是,人“无法平静地、近乎理智地去享有/它(时间)因新生而重得的幸运”。时间每一刻都在更新自己,等待人的亲近、援引、“和解”,等待人从“质问”中撤离、褪去自身的伦理重负,去享有它“因新生而重得的幸运”,但是人常常错过时机或者对救赎显现的时刻根本就无动于衷。在诗里,人的各种伦理牵挂成为与时间“和解”的障碍。诗歌题目《和解》所暗示出的伦理企图恰恰赋予反讽的意味。这体现出捕马诗歌写作中对神性的偏执和对救赎的急切渴望。捕马的诗具有因抽身离去的距离而产生的静穆与轻盈,以及将事物的多化简为少的魄力。但是,捕马对救赎在历史和尘世中的实现形式的探索尚未完成。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捕马可能尚缺少下降的勇气,缺少人在时间褶皱中触摸存在、在承受中摧毁时间重力的勇气:“永恒将是衣服上的一个褶皱,而不是一个理念。”(本雅明《书信集》)
十六、超越时间而来的智慧
犹如晨光的一闪/凌越
犹如晨光的一闪, 我的一生 并没有写在我的皱纹里。 我更愿意相信 你就是前面那个欢快的小女孩。 当夜消逝而无人感谢, 当各行各业的人
还潜伏在家庭的荫凉里, 世界第二次属于早晨的老人。 一路上,在你的注视下, 事物显出应有的尴尬和贫乏, 而时间仿佛褪色到我们共同的襁褓时代。
——时代,现在,未来, 无非是新生、纷争和死亡。 你已回到幼年, 等着我,我就来。 是的,年轻人的忧愁充满生气, 年轻人有力的步伐 真让人羡慕,
年轻人有更远的路, 而我有平静。 在回忆和你之间度日, 我开始懂得什么叫“晚年”。 比如,从冷清的三居室 到街心公园晨练的人群, 我知道我走了很多年;
我的腿脚还便当, 我满可以独自将我的躯体 运送到你的身旁。
这是一首减速的诗歌。当代汉语诗歌进入九十年代时,已经开始对八十年代的加速、狂暴的抒情进行自觉的节制,但九十年代诗歌将日常因素、尘世叙事当做制衡的砝码,这一制衡手段进入新世纪,反而成为诗歌中心失衡的罪魁祸首,汉语诗歌以可怕的速度坠入世俗、身体和形而下世界。所以,此时,一批反向运行的诗人的诗歌文本就显得弥足珍贵,凌越应是其中之一。
凌越这首《犹如晨光的一闪》虚拟了一次“晚年”,它具有萨义德意义上的“晚期风格”,在萨义德那里,所谓“晚期风格”是“放逐的一种形式”,“一种脱离普遍可接受之物的自我加强的放逐”。(萨义德《晚期风格》)但是,“晚期风格”并非只能是与自然时间相互调节的结果,并不仅仅局限于诗人或作家到晚年才逐渐成熟的风格。“晚期风格”可以是“伴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也可以是“超越时间而来的智慧”。时间的进程是有可能截断的:“时间本身之所以会流逝,也是因为我们的欲望在生养着这个满是装饰的宇宙,而只需一丝清醒就能令它们全部消失。”(齐奥朗《解体概要》)凌越选择了一个特定的时刻:“晨光的一闪”,这正是一个清醒的瞬间。一名诗人如果能够足够自觉地领悟并超越时间的束缚,那么,只需“犹如晨光的一闪”,他在诗歌中就可以提前迎来自己的晚年,以此穿透“普遍可接受之物”的僵硬布局,其结果正如凌越所写:“事物显出应有的尴尬和贫乏”。“贫乏”是欲望与装饰的宇宙被摧毁之后的状态,“贫乏”带来了“宁静”:“年轻人有更远的路,/而我有平静。”奥登也写过这样的句子:“到晚年他渡入了异常的温和。”(奥登《赫尔曼·麦尔维尔》)而更加令人触动的是米沃什那首《礼物》:“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拥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我曾遭受的任何恶祸,我都忘了。/认为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我没感到痛苦。”
所不同的是,诗歌中的“小女孩”、“襁褓时代”、“幼年”、“年轻人”等词语与诗中唯一一个带引号的词语“晚年”形成对峙,增加着诗歌的时间张力,当然,诗人把这种张力又消解在平静而温和的风格之中,使诗歌具有晨曦般的清爽以及黄昏般的沉思。诗歌具有东方式的顿悟与返璞归真,在这首诗里,时间并非是一种线性的浑浊重力,而像一个“褪色”的清澈回流:“我的一生/并没有写在我的皱纹里。/我更愿意相信/你就是前面那个欢快的小女孩。”“你已回到幼年”。进入这种回返的时间之前,需要击穿时间并领悟其丧失之本质而获得的澄明。诗歌临近结尾的地方出现了两个空间相对立的空间,一个是“冷清的三居室”,另一个是“街心公园”,作者用两个空间的位移实现了诗歌的视野和对时间的沉思:“从冷清的三居室/到街心公园晨练的人群,/我知道我走了很多年”。这似乎是一条自我放逐的道路,从“家庭的荫凉”流亡到宁静的人群里。诗歌的另一个突出之处在于,它是以重新加入人群的勇气(而不是决绝的空无)结束的:“我的腿脚还便当,/我满可以独自将我的躯体/运送到你的身旁。”这样一个结尾使不知所终的时间的放逐最终具备了一个目的地,使一场极有可能演变成虚无主义的玄思降落为具备温暖与爱的智慧之思。
十七、在时间里停顿
尘世多像洞穿的梭子/刘旭阳
经过的河水,显露虚弱的星象
蔓藤在心脏深处攀爬纹路
它的自私之处和美。
而尘世,多像把你洞穿的梭子
不会余留瓦片和它盖住的光亮。
一次翻身的遮掩,微不足道。
你的内外之物
悬挂的雨水连接足履和嗓音,
怕潮的鞋子没有看到河岸。
窗外的人群,在时间里
迂回,停顿如一只误入的飞蛾
轻拍着突然的错误和它
模糊的住址。
刘旭阳近期的诗正在凝聚起一种形式,虽然它尚未完全成形,但已开始具有“洞穿”的力量。“尘世多像洞穿的梭子”,这提示了一种界限,以及界限的游移,这是诗歌领悟时间的初始成果。诗歌的第一个意象即“经过的河水”,这大概是时间的隐喻,但它是过去时的,时态延展了时间的深度,当然,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隐喻,“虚弱的星象”则在这个隐喻上叠加了轻盈的幻觉。“蔓藤”是一个“深深潜入内心的绿荫”(特朗斯特罗姆《致梭罗的五首诗》)的意象,意味着一种向内的动势,虽然到此为止,诗歌依然没有超出我们对时间的一般想象,这也说明,密集的意象延误了诗歌的到来。对意象的过度信任时常会消解诗歌的力量,刘旭阳的意象可能有待进一步稀释。
诗歌到第三行才在开始急速上升:“它的自私之处和美”,两个略微相左的词语并置在一起,增加了“蔓藤”意象的复杂度。接下来则是成为诗歌题目的那个句子:“而尘世,多像把你洞穿的梭子”,这句诗以转折语气开始,实现了对前面三行的转折甚至否定,尘世的猝不及防裹挟而来的是新颖的时间体验。同时,尘世从被动变为主动,体现出诗人对主体的不信任和游移,而诗歌却在这种迷惑中增加着张力。
“而尘世,多像把你洞穿的梭子”这个句子延宕到最后一段的第二行,再一次得到呼应和加强:“窗外的人群,在时间里/迂回,停顿如一只误入的飞蛾”。尘世从猝不及防的旋涡中,进入宁静的海面。“停顿”,使我们获得了另一种时间体验。诗歌因而具有了顺从时间的力量,仿佛米沃什所写:“我相信我的恳求会带给时间一个停顿。/我学会了顺从,像在我之前的其他人。”(米沃什《桌子》)而“窗外的人群”创造了一个新的空间,又暗示了一个窗内的主体空间,换句话说,诗歌在这里出现了隐秘的目光,它凝视着这个尘世。这里也正好回应了诗歌第二段中的“内外之物”。这个窗内空间通过窗子向外开放,并随时等待接纳“人群”:“如一只误入的飞蛾”。同时,诗歌将这一空间遗留在“突然”与“模糊”之中:“轻拍着突然的错误和它/模糊的住址”。诗歌的结尾,人群的突然出现及其含混的面目,将诗歌推向更为开阔的领域。
遗憾的是,这首诗在整体上并未提供一个明晰的属于诗人自己的声音,有些意象显得零碎而混沌,也就是说,诗歌的清晰度有待加强。不过,对于一名出生于八十年代末期的年轻诗人来说,刘旭阳已经显示出持续注视生活并将其摧毁的能力,寻找自己的声音也许只是一条继续接受时间检验的漫长道路。
古筝:2010年我读到的能够让我再读的短诗
只转这一部分,看个意思。 确实“所谓的好诗,也是各花入各眼 ”,但是好诗,总有好诗的道理。
【古筝按】:从今天起筝将把在近期读到的2010年能够让我再读的诗陆续添加进来,并从中挑选10首作为“2010年10首精品推荐诗歌”(特别注明:2009年推荐的10位诗人胡弦、安琪、洪烛、高梁、汤松波、黄梵、潘洗尘、泥马度、马知遥、森子,2010年不再重复推荐,其新作只贴在此处提供大家欣赏。)筝将给推荐的10诗歌每首诗撰写300字的点评,刊发于《陌生诗刊》第10期“诗人访谈主题大展”专刊号。但因时间和精力有限,不可能遍读所有好诗,所以也欢迎诗人自荐好的短诗,跟在这个帖子中(诗无达诂,所谓的好诗,也是各花入各眼)。
22)镜头:蚂蚁/付显武
更多的时候是一粒米饭在搬动光阴
在熟悉的黄昏
一粒米饭顶着暮色慢慢回家。
蚂蚁只是安装在米饭上的轮子
蚂蚁只是推了幸福一把。
21)一匹存在主义的马/李云(才知道是2004年的作品,放这里仅供欣赏。)
从浪尖上抵达,一匹存在主义的马。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像当年
指鹿为马像白马非马,它们
在世界的一厢情愿里:咆哮,且四蹄腾空
一匹存在主义的马,被虚无
喂养着,被我喂养。当绝望说出绝望
当疼痛找不到出口
我跪下,与一匹马共鸣
这是一匹存在主义的马
它不经验主义,它屡屡被我的温柔击伤
它有天真的骚动
当爱情突然来临,一匹马
一匹存在主义的马:相信了神的力量
一匹马,从浪尖上抵达
前方是虚无的大海。可是一匹马
一匹存在主义的马
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20)风声/ 阿毛
白天让夜晚
交出它全部的秘密
你不说一个字
是风在说
树不是风,树是风经过的地方
你不是爱,你是爱经过的地方
尽管如此
我仍可听到你的呼吸
是那风声
无数次出生,无数次死去
19)西北偏北/小引
西北偏北羊马很黑
你饮酒落泪西北偏北把兰州喝醉
把兰州喝醉你居无定所
姓马的母亲在喊你我的回回我的心肺
什么麦加什么姐妹
什么让你难以入睡
河水的羊灯火的嘴
夜里唱过古兰经做过忏悔
谁的孤独像一把刀杀了黄河的水
杀了黄河的水你五体投地这孤独是谁
18)亲人/雷平阳(尚不知哪年的作品,先存放欣赏)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三个灵魂/雷平阳
第一个将被埋葬,厚厚的红土层中
紧贴着大地之心,静静地安息
第二个将继续留在家中
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
端坐于供桌上面的神龛,接受他们
奠祭和敬畏;第三个,将怀着
不死的乡愁,在祭司的指引下
带上鸡羊、美酒和大米
独自返回祖先居住的
遥远的北方故里
17)母亲的棉花/张凡修
棉花的话,只说给母亲,一个人听
哑了一个夏天的青桃,母亲教它们开口
弯着腰,一句句打捞,晾在枝杈上
花朵一说话它就开放。一只只尝到甜头的舌头
拱着母亲的胸脯。仿佛一群撒娇的孩子
争着抢着与母亲亲昵
看着母亲在花丛中,一遍又一遍地挪动
我听见了,落进母亲手中的呢喃
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柔的
一口井离去的方式/张凡修
一个人
有了向下的念头
往往选择
以垂直的姿势跳下去
水便合上了眼睛
一个人
横着被埋进了黄土
一大堆一大堆黄土
竖起来
填入一口井里
16)莫兰迪的瓶子/林馥娜
有的瓶子已倒下
灌满生活的泥水
有
的
笔
直
地站着,充塞虚无的傲气
还有一些不断掏空
不断补白的瓶子
以45度的倾斜
拒绝圆满的
空洞
而在时间的眼里,这些
不过是一群
既不丑陋,也不美丽的静物
2010-7-17
15)镜湖/刘畅
水的表面被洗涤过了 连声音也被洗掉了
树枝在岸边摇摆
城巍然不动洗涤 在庄重的仪式中
按下另一种风暴
湖水平如镜
一些物质因此固执
没有什么可以再次融化 包括鸟的鸣叫
理性映照出天空的反面
14)与父书/玉上烟
爸爸,见你之前
我在半山坡的槐树林走了很久
人生至此
一草一木,都让我珍惜。这些年
我不比一株植物更富有
现在,我是平常的妇人,值得信赖的母亲
我的言行使人放心。爸爸
再过几十年,我也会这样静静地躺下来
命运所赐的,都将一一归还
那时,除了几只起起落落的麻雀
或许
还有三两朵野花
淡淡地开
13)人去楼空/沈利
第一扇门关掉
第二扇门关掉
第三扇门也关掉了
第一盏灯关掉
第二盏灯关掉
第三盏灯犹豫了
悬在空中犹如不想掉落的树叶
这是欢乐之后渐渐熄灭的秋天
这是热闹之后渐渐收紧的一个傍晚
可是之后
谁会留意人去楼空时的叹息
谁会倾听寂静的子宫里虚弱的呼喊
12)母亲/胡弦
清晨的菜市场,一个老妇人向我打听非洲
(她的小儿子被派往那里工作快一年了)。
而在昨天的晚报上,有个贪官要被枪毙,他的母亲
在卖去秋所收的玉米,拼凑
来这个城市的路费。
我想起一个天文学家的话:白天也有星星,但看不见。
意思是:永恒的恩情总在暗处和反面,
一如相册里的母亲不咳嗽,没有脚步声。
寂静如此坚实,使痛哭比悲伤更艰涩万分。
更衣记/胡弦
旧衣服的寂寞,
来自不再被身体认同的尺度。
一条条纤维如同虚构的回声,
停滞在遗忘深处。
在镜子里,我们不谈命运;
在酒吧,那个穿着线条衫的胖子
像在斑马线里陷入挣扎的货车。
长久以来,折磨一件衣服
我们给它灰尘、汗、精液、血渍、补丁;
折磨一个人,我们给他道德、刀子、悔过自新。
而贯穿我们一生的,是剪刀的歌声。
它的歌开始得早,结束得迟。
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
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
虚脱于自己的空无中。
迷失/胡弦
——有几分迷失。
夜像一个木筏将我们运走,
使我们的本性重新有了寄托,虽然
天气很冷,喷水池里结了冰。
就像你来到我梦中,带着
另一个梦。
你说,你知道与这冬天不一样的地方,
那里的我,和眼前的我
略有不同。
身体不再能威胁到我们,
逃避和爱合为一体。
的确,有个不一样的地方存在,
就像我们谈过的那样。
就像温热的记忆,和木质楼梯
突然陷入的孤立。
下午四点/胡弦
风捉的不是树枝而是它的颤动。
(捉得树枝快要疯了)
风又用同样的手法
捉下午四点这个时刻。
玫瑰花和叶子都已落尽,
只剩下下午四点的刺。
矮小的刺,尖的刺,几乎就要刺到
关于玫瑰的定义。
下午四点,光线重新认识玻璃。
表格依旧严谨,有个公务员
在里面张开双臂。
酒摸到自己的声带并盘算
该在晚宴时说些什么。
下午四点,鸟飞过旧巢,
我也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反复降落在
自己左右。
有个孩子在纸上画下埃及,
有个老人在朗诵,声音很大,大过了
那些句子的需要。
11)该同志……/朵渔
昨天,他向我借过笔
今天,他要借我的
耳朵。
“诗人,借你的喉咙
一用。”
我于是哑默。
在他将袖中刀
吐露出来之前,还有
一件事要办。
“借给我你的死——”
“别逼我,我自己会死的。”
我出借过三十年光阴
五千张纸条,三篇悔过书
两封告密信
一瓶红墨水。
他们还给我一份
档案:“该同志……”
(2010)
冬季的消息/朵渔
冬季的消息,带着
鱼的体温
从大洋
回溯至内陆河
以王国的法律
杀鱼
取书
诏曰:黑色是一种
自由的颜色。
冬季,所有的白
团结在一起,让黑
更黑。
夜宴/朵渔
他们痛饮时代的血,我们围观
他们吃红色的孩子,我们围观
他们从坚果里剥出黑暗,我们
更靠近了那宴席的中心。他们
终将亮出一颗寡人的心,我们
也被赐予了一点为臣子的怜悯。
10)致志平/俞昌雄
没有什么可以省下来,你是知道的
那些人随意就能卖掉蓄养多年的
光线,还有泉眼,包括偶然路过的雁群
所以我们相互提醒,一定要节约
共享中的时光,彼此传递的
情感、力量,哪怕是一根烟,一份早餐
半夜里突然响起的那个电话
你是知道的,地球永远不会停下来
但我们会,有可能停在某个瞬间
还有一种可能,直接老死在彼此的心上
2010.10.11
波洲岛上看流云/俞昌雄
海水腾出位置,凸起的与凹下去的
一样坚实,只装空空的岛和无比轻薄的
流云,一片又一片,从我的身上
滑落。而后,拽着我,从衣襟到幻想中的国度
一切感觉都在下沉,朝着深渊
倾泻,直到彻底丢失,只剩漂浮的影子
把碎而又碎的波光连綴到一起
在那一刻,我深信我的另一半就是
大海,流云是扯来的衣裳
覆盖着身体,却遮不住心跳
2010.9.3
9)笼中对/格式
再说一遍,还是那个腔调
跟不说不一样,因为重复
会叫人迷惘。他正了正发皱的西装
他说,人民是一群鸟。在笼子里
呆久了,自然高呼笼子吉祥
笼子不是用来阻挡鸣叫的
你得让他,她,和你一起叫
叫得越欢实,鸟就越想不起天空的遗忘
你想想,我是天,那天下是什么
在天上飞与在天下叫,哪个更能让群鸟充满力量
当然,你不能跟着它们飞
它们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雅忽俗
忽然是一只鸟,忽而是一对鸳鸯
它们在长江流域缔结太平天国,它们到了黄河
就义和成团,偶尔搞搞小刀会
远不如宋江借刀发迹,进京做了彩绘流氓
看到这一点,你就再说一遍
人民,只有人民,才能打造历史的笼子
先是我造笼子他们钻,然后他们自己做笼子
不蒸馒头争口气,他们那口气
一听就是蒸馒头的。你模仿他们的口气
再说一遍: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结果,鸟把林子当成了笼子
2010-9-5
8)被代表的人/张执浩
蜷在被窝里听清晨的鸟鸣
很有意思
一只鸟可以是一群
一只鸟,你不认识它但不妨碍
你懂鸟语
高音。低音。或清或浊
一只鸟说话表达所有鸟的想法
一只鸟自问自答
你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被叫了出来
你突然发现内心的想法
被它猜到
你突然不想做人
星月蒙昧,似春非春
送奶工叮当着由近及远
这时候
你的孩子梳洗完毕代表着一代人
已经梳洗完毕
你的妻子已经备好早餐代表着
所有的家庭开始升温
只有你,继续蜷着
代表我沉沦,从镜面到背面
7)羞愧/李南
我羞愧是因为分辨不出
二月和三月,泪水掉进酒杯的味道
是因为我每天吃神赐的米和蔬菜
却不如一棵香蜂草更有用
苍鹭斜斜地插进水面
天空长满银刺,幻觉将我和生活分开
羞愧啊!面对古老黑暗的国土
我本应该像杜鹃一样啼血……
再有一年,我就活过了曼德尔施塔姆
却没有获得那蓬勃的力量!
6)大海不这么想/谷禾
海啸过后,海滩上留下万千尸体
有政客、将军、银行家、富翁、贵妇
也有叛徒、乞丐、妓女、小偷
救援人员低头辨认着死者的身份
更多的人,被一条绳子拦在安全线之外
或伤心欲绝,或神情肃然
但大海依旧平静如初,耐心地把海浪
和沙砾一遍遍洒在死者身上——
2010、4、2
月光下的河流/谷禾
借这个春夜的安静,我也写一写
月光下的河流吧,从村庄向着原野,一个人
在田埂上飘,一点点变得渺小
树木摇曳,青草葱茏,但没有风吹来
一片庄稼,接着另一片庄稼
不真实的野葵花,恣肆着迷狂的蛊毒
在月光下,你分不清它们的颜色
在月光下,蝴蝶的睡眠约等于蜜蜂的甜
而蟋蟀的美声毁于小小露珠的暴动
在月光下,你是一个失眠者,一个失聪者
一个逃脱了肉体的幽灵
月光下的河流啊,它在你眼睛里涤荡
在你的指尖发光,在一片叶子上晃动身姿
它平阔,清浅,透明,波澜不惊
有着乡村少女的曲线和弧度
却恍然消失在了月光下,成为原野的秘密
和我遗失的一场旧梦——
2010、3、19
5)我想问/车延高
一颗麦粒,用春天的牙齿把自己咬破
长出一棵棵嫩芽儿,在土地上制造音符
我想问
一块被拱开的泥土能不能代表地球的默许
一个农民用一把锄挥汗
算不算给惊蛰后的生命破土
还有那个在草帽下种一亩七分田的女人
她弯着的腰是不是顶天立地
她有没有资格给沉甸甸的秋天奠基
想你熟了的肤色/车延高
麦子,你是怎样长进我的眼睛
你站立的土地一直站着我的双脚
我们同根而生,是伙伴
只是我比你在泥土上住得更久
我一辈子是生活的奴隶,为了生计
一年一次,我用锋利的镰刀收割
你的麦芒对着天,从没刺伤我
为让我拿镰的手有更多的力气
你在一盘磨里走很长的路
把自己碾的粉身碎骨
我是在饥饿时学会了感恩
端起一碗饭就想你熟了的肤色
想起在泥土上来回行走的季节
麦子,你年年回来吧,我年年爱你
骑半个月亮去接你/车延高
等最后一场雪被太阳埋葬,你就来
我会通知草原
让一匹马骑着半个月亮去接你
格桑花已经排列成等待,自由的花香
逃离了顶顶毡房
在蜜蜂野性的翅膀上举目
藏红花一片一片地开
织天空从来没有过的云,我知道
这是你来时必经的路
那些很懂事的牛羊好象也感觉到了
心无旁骛,很认真地埋头读书
把一根根草嚼成草原的诗句
我现在闭目在最高的峰顶,不下来
用一双超度的眼睛眺望你,你还是太阳
4)棉/高梁
棉花之白、之软,可以用来
裹住我。物质的温暖总来得实在
我还可以埋下头来,放肆地痛哭
把僵硬的身子、破碎的心,哭到
瘫和软
在这世上,我已经赤裸
我要自己找到遮羞布。当你不需要爱
我只有爱自己。我要这棉花,在阳光中
晾晒。那时棉花有烤熟的香气
干爽、洁净,仿佛拥着阳光入睡
坚硬、冰冷的世界,我就用棉花
来反抗……
面具/高梁
世界可以如此绚烂,七种色彩
全都用上
唯有这孩子面色苍白
低眉顺眼小心地把船摇到岸边
我怀疑他一出生就老了
一副老灵魂借用了嫩身躯
一副面具带久了,就会在心上扎根
戴着微笑的面具,鱼鹰就变成欢乐的鱼鹰
劳作的一生欢乐离开
就不会再回来!这喜欢面具的孩子
可能,已然,认为世界带着面具
世界只是:黑与白
与父书/高梁
父亲,很多年一直把你当成敌人
一直试图把你
从我身上脱尽
可是父亲,走着走着
我就惊恐地发现
我在走向你:
面对世事,我们都忍不住
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们都不修边幅
都不善于表达爱
父亲,在卑贱中生活
我们同样有着一颗高傲的心
我原谅了你的坏脾气
你原谅了我的仇恨
可是我们却羞于
握手言欢
父亲,想一想,我们从来没有坐下来
好好的,谈过一次心
两个男人,没有心可交
没有话可说
父亲,我们就是喝酒
喝呀喝呀不停地喝
我们没有互相认错
但都喝出了泪
父亲我喜欢这样正规地
向你认错:落在纸上
有字为证
3)梦中即景:得罪皇帝之后/卧夫
我得罪了皇帝
皇帝下令将我斩首
稍觉委屈的我一句也没分辨
并主动将头颅置放到案台上
面带微笑
我甚至想
人世间的烦恼和劳苦
终可以结束了
大砍刀举起
我想象着我的脖子一凉
我想象着在那瞬间脖子是否真的一凉
我就见鬼去了
当有人喊刀下留人
我还颇觉遗憾,但是否真的有人喊
刀下留人?
躲在书里的女人/卧夫
我梦见你了。梦见你身患绝症
躲在一本名叫《荒原》的书里接受抢救
每当我翻开书页瞧见你的病容
就忍不住为你献血
后来你痊愈了
我望着你的眼睛
我说:我的血和你的血怎么不相容?
你说:是呀,我们的血怎么不相容?
2)我想到的地方/金铃子
我想到的地方
是远离生活一步
闭上眼睛,总能涌起无数的红籽
无数轻柔的草木。
你爱着的人,没走多远
可能在那些绿里,一张细小的叶子
足以藏身
像它们,在田野恭迎雨露、甜润、幸福
而我们
无须显示出豪华
显示出古国春天里的那行诗。
阳光,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这就足够了。
我一夜一夜地独坐/金铃子
我一夜一夜地独坐,我悄悄地想你
夜太静了,我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
怕我大叫一声,把它们叫醒
沉睡的荒野,那荒野上的石楠
我这个被大地诱惑了的人
命里注定需要忍受,我内心废弃的那条小溪,源源的水声
忍受那流经我嘴唇边的,多余的句子。
这个春天/金铃子
我写诗,我只写诗。
这世界总让我激动得颤抖,让我伸出一百只手
抱住一朵桃花的表情
抑或一株清明草的歌唱……
你叫我怎么办呢,这消灭不了的快乐
这正在长大的牛皮菜。菜地上那个丰盈的女人。
唉,每当我穿过关山坡
我总能找到,胡言乱语的理由
我是这个季节吞噬的又一个人。另一个人。
再一个人。
从此以后,我只有一件事可做
与那只蚂蚁一起跑来跑去,轮流闻同一株麦苗
哦,
我多想将这个春天固定下来。
女子的信物
稻草人撅起的唇尖,那只低垂脑袋的鸟。
1)故乡/洪烛
火车就要开了。我记不清
这是第几次离开你?
每一次都是可能的永别?
火车就要开了,车门已锁上
我只能隔着窗子
看越来越不真实的你
玻璃还在不断加厚。比城墙更厚
我与你之间,将隔着
整整一千公里的玻璃
火车还没开呢,我就开始
憧憬重逢
火车就要开了。不只装着我一个人
我看不见别人,相信那仍然是我
火车装着无数的我开走了
记不清这是多少次离开你
一个又一个我,被火车拉走了
我像火车一样开走了
还会像火车一样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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