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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看着富春山居图,四年写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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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4 23:10: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翟永明看着富春山居图,四年写了一首诗商伟

【编者按】七百年前,黄公望用3年时间完成《富春山居图》。2012年,诗人翟永明开始创作长诗《随黄公望游富春山》,用了4年。

819行的《随黄公望游富春山》以《富春山居图》为创作灵感与素材,在这首长诗中,诗人频繁地往还于当下与过去之间、出入于现实与画卷内外,以个人真实的和想象的行旅为主线,串连起当代生活中形形色色的蒙太奇画面。


《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单行本限量版即将由活字文化出版,本文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商伟对《随黄公望游富春山》解读长文的节选,由活字文化授权澎湃新闻使用。


二月初的一天,到刘禾、李陀家中做客,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推荐起翟永明的近作:“一首长诗,以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为题,你会有兴趣一读的。”夜里回家,在电脑上收到了刘禾发来的邮件,果然是一首罕见的长诗。虽然已多少有所期待,但一遍读下来,它宏富的规模和构思还是给了我一个不小的震撼。在今天这个时代,竟然有人这样写诗,我暗自诧异。但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呢?或许正是因为在今天,才应该这样写诗。
翟永明并非一位过去时代的山水诗人,也不是超然世外的田园歌手,她的诗篇与我们当下的生存状态和感受经验有着深度共鸣。在这首篇幅宏大的长诗中,她以诗人的当代意识和感受为出发点,在新诗无从措其手足的题目上下手,融古今于一幅,挫万物于笔端,将自然、艺术、人生和社会整合成相互关联的宏大而繁复的“风景”。今天的诗坛上,长诗本来就不多,这样的写法更少见。因此,这首长诗的出现,本身就构成了一个事件。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在这首长诗中,翟永明不仅与文人画及其所表征的文化传统展开对话,而且尝试激活古典诗文的诸多要素,包括旧诗的意象、语言和外在形式。她频繁“用典”,“出处”屡见,从前人诗文中夺胎换骨,向古典作家致敬,又游戏文字,自拟旧诗,为文人山水“题跋”。这一切都对新诗自身提出了问题:什么是新诗?谁是它的读者?如何为它定位?尤其在面对古典诗歌的深厚传统时,新诗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和策略?在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新诗应该怎么写?又如何来读?

的确,翟永明的这首诗不只是一首题画诗,还是一首关于诗的诗。它向自己提问,偶尔也希望听到听众和读者的回答。诗的第二十七节写了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幕:一位热心的导演将正在写作中的这首长诗,改编成了多媒体戏剧,搬上戏台,可是不久他就有了一个无奈的发现:“他们”——他的年青的演员们——“都不读诗”。六个字的简单句,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变化,也无可更改。

这一场多媒体的戏剧彩排,充满了反讽和吊诡,也直指这首诗的核心:“怎样阅读当代诗?/准备好了吗?你们!”这是导演的问题,也正是诗人在发问,但问话却采用了倒装的句式,并且在主语之后打上了惊叹号,因此语气短促急迫而又不容置疑,听上去更像是一个祈使句或反问句。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呢?从“他们”到“你们”,接下来反身自问,岂不就是“我们”?这一切来得顺理成章,无可回避。不过,“他们”已经设置了一个危险的镜像:“我只读……”我们看见自己从手机上抬起头,嚅嗫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是的,我们——“准备好了吗”?记起了从前的一首老歌,它的一句歌词说:“时刻准备着!”


说得不错。时刻准备着,包括我自己。无疑,这首诗向我们提出了挑战,但更重要的是,它也对新诗的自身存在做出了思考——绝不只是有没有读者而已,因为那只是更大问题的一个外部症状,而是新诗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如何自处,与这个时代怎样共存,或者说,怎样去争取这个时代,并且征服它和改造它。而回观从前所来之路,新诗又该去向何方?

我不自量力地答应写这篇诗评,严格说来,算不上诗评,不过希望借此谈谈我读这首诗的一些想法,包括它的当代性、与时代的关系,同时也涉及“五四”以来新诗不断遭遇的老问题,像新诗的自我定位和文化资源、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的关系、新诗的音乐性与汉语的特质,以及新诗的语言和形式等等。当然,每一次遭遇都略有差异,历史语境也有所不同,但这些问题终究挥之不去,至今仍然不失其重要性和相关性。

在这篇新作中,翟永明尝试着以诗的方式对它们做出直接或间接的回答,因此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我看来,这首诗不仅本身值得好好细读,而且也为我们回顾新诗的过去和展望新诗的未来,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翟永明的这首长诗以寻访富春山为线索来构架全篇,而寻访亦即想象的入画之旅,外加一次实地之行。不过,诗人又频繁往返于《富春山居图》的影像空间和当下的生活世界之间,因此也将这篇诗作划分成两个既相互对照、又彼此关联的部分。这两个部分以不同的形式交错展开:有时“过去”和“现在”被压缩在近似对仗的两句中,有时古人图卷中“一步一景”的想象漫游与网吧屏幕的虚拟幻象错综交叠,蔚为奇观。而更多的时候,诗人的冥想为日常世界的事件、场景和联想所打断。屡次中断,但又重新开始,诗人的富春山之游构成了推进诗篇展开的基本动力和中心事件。


二十一世纪富春山居行,也就是六百多年后,与大师相期于1350年,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因此,“现在”与“过去”并没有被锁定在一成不变的固定关系中,而是随着诗人在时间中的往复穿行而发生改变:从当下回观过去,诗人逆时而行,直至往昔;而从1350年顺时前瞻,展望二十一世纪,则当下即是未来。借助于时间中的穿梭往返,诗人向我们呈现出一个多维度叠加错综的场域:

我在“未来”的时间里

走进“过去”的山水间


时间的错置换位并非发生在真空之中,而是与空间的转移变化紧密交织在一起的:

作为一个时间穿行者

我必然拥有多重生命

每重生命都走遍每重山水


是的,多重生命走遍多重山水,但这一共时性的想象悬置了此时此地的存在。诗人沉湎于遥远的冥想时:

一口呼吸转向我

叙述者索要那些签名

你不能怀疑我的疑虑

我要去的地方 它不能跟随


诗人在回应签名的请求时,回到了眼前这个时刻,但她必须暂时忘掉自己的签名和当下的所在,才可能开始访寻“我要去的地方”。这个“我要去的地方”无法在地图上找到,因此也不是一个地理概念:“没有地图 何来地理?/唯有山水 不问古今。”这是一次没有地图的旅行,究竟从何而来,又去向何方?

就精神和艺术而言,《随黄公望游富春山》是一首现代诗,即便写的是八百年前的古典绘画,它的起点和经验基础都仍然是当代的,关注的焦点和敏感性也都无疑打上了当下生活的印记。甚至连追随黄公望的愿望本身,也产生于我们今天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无庸置疑,富春山之游的本意,正在于打通古今,往返于传统与现代之间:观照前人,反观自我;游《富春山居图》,评当今的时代风景。

打通古今,并不限于诗歌的语言形式,也不限于它的音乐性。问题的核心在于如何在新诗的写作中,充分调动古典诗歌的传统,其中包括了结构的安排、意象和意境的营造等方面。而所有这些方面的尝试都有待更深入的展开。就这首诗来看,从具体的措词到整体的形式风格,都有进一步打磨和整合的空间。在新诗中征引旧诗固无不可,因为毕竟是引文,而自拟旧诗,在这首诗中,也事出有因,与书画的题跋一脉相承。但在通常的情形下,或许就另当别论了。此外,长诗的写作,还面临特殊的挑战,例如,如何谋篇布局与处理联想,也就是怎样在作者所描述的建筑的衡定秩序与音乐的即兴流转之间,寻求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汉语新诗中的长诗写作,向来缺乏足够的经验积累,但也正因为是筚路蓝缕的草创,才格外引人关注,并且激动人心。长诗的崛起,是近年来诗坛上的重大事件,而《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在沟通古今这方面,做出了极为广泛而深入的探索,堪称独树一帜,领风气之先。

附:《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序诗

从容地在心中种千竿修竹

从容地在体内洒一瓶净水

从容地变成一只缓缓行动的蜗牛

从容地 把心变成一只茶杯



从来没有生过、何来死?

一直赤脚、何来袜?

在天上迈步、何来地?

在地上飞翔、何来道?



五十年后我将变成谁?

一百年后谁又成为我?

撑筋拔骨的躯体置换了

守住一口气 变成人生赝品





一三五〇年,手卷即电影

你引首向我展开

墨与景 缓缓移动

镜头推移、转换

在手指和掌肌之间



走过拇指大小的画题

走进瘦骨嶙峋的画心

我变成那个浓淡人儿

俯仰山中

随黄公望 寻无用师 访富春山

那一年 他年近八十



“不待落木萧萧 人亦萧条

随我走完六张宣纸,垂钓此地

那便不是桑榆晨昏”



我携一摞A4白纸,蓝色圆珠笔

闯进剩山冷艳之气

落叶萧萧 我亦萧条

剩山将老 我亦将老





山被推远,慢慢隐入云端

生于南宋,南宋亦被推远

望临安,满城尽为瘦金体

望燕京,燕京全是蒙古汉

那是我们的历史,政权更迭的历史

不是朝代的问题,那是族群的问题

踩着教科书缓缓行

我想起文天祥、李清照、赵孟頫

不世出的人物,今天再也不出

一切皆为碎片,从人到物

新诗铸就 织成围脖

140个字不能让

我和十四世纪,摩擦生烟

点亮一片密林的颓废



远山、近岸、村庄、小路

四座山峰,两片水域

次第在我眼前展开

平远、深远、高远

我上上下下,领会隐喻

有人在一旁说:

“中国望向过去

美国望向未来”

图像“过去”

政治含义的“过去”

在同一幅画的肌理中

微微侧转 成为线性笔墨

天下即天下

并不世界



我在“未来”的时间里

走进“过去”的山水间

过去:山势浑圆,远水如带

现在:钓台依旧,景随人迁

过去:先人留下有机物

现在:三尺之下塑料袋

黄公望的脚印从常熟一路走到台湾

我的脚步 纸上一走三百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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