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2日晚上九点多,我的手机响了,接起电话,一个很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振村啊,你好吗?我是你田大姐。”
我惊得合不拢嘴,“啊,田校长啊!你在哪里?”田校长三年前因一起官司被判入狱五年,现在是第三个年头……
“我已经保外就医,现在在家里休息……”田校长的语气很平静。
聊了一会儿,放下电话,我的心好半天静不下来。
田冰,当年在小学教育界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曾作为教育部更新教育观念报告团十大成员之一登上人民大会堂的讲坛并巡回全国二十多个省市作讲演,得到前教育部长陈至立高度评价,辉煌一生,悲剧收场,每每想起,都令我唏嘘不已。
认识田冰,是在26年前。
1984年,山东省教育厅为了培养小学教育精英人才,突破必须高考才能上大学的制度,面向全省几十万小学老师,优中选优,破格选拔四十人,免试进入师大教育系,组成山东乃至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高等师范院校里的小学教师班,发给正规的专科毕业证书。当时,田冰就是这个班的学生之一。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山东教育》杂志做编辑,领导派我回母校采访这个班。教育系领导安排几个骨干与我座谈,其中就有田冰。
田冰一开口,就与众不同:声音带有磁性,音色很亮,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讲话的内容有新意、有深度,而且激情澎湃,令我印象深刻。当时她发言完毕,就匆匆离开了会议室。
她走后其他人告诉我:田冰十多岁的儿子患了血液病,在北京治疗,她每周都要到北京去;另外一个小儿子还嗷嗷待哺,老公身体也不好;儿子化疗的沉重负担让田冰陷入极度困境,她甚至偷偷卖血给儿子治病……
我十分惊讶:一点也看不出走路虎虎生风、说话热情洋溢的田冰,居然背负着这么大的生活压力!当时我心里想:此人心宽,能担大事。
再次与田冰相见,已是六年之后,她已成为一所名校——山东济宁师范附小的校长,特邀我去采访。
六年不见,田校长超级发福,面如满月,身宽体胖,但体质健壮,行走自如。询问儿子状况,居然完全康复,连医生都感到是一个奇迹。“是老天眷顾我!是老天眷顾我!”田校长说罢哈哈大笑,嗓门一如当年那般洪亮有磁性。
田校长陪我在学校里转,我感觉处处新鲜——
一大面墙上随意涂满了孩子的粉笔画,这是什么?田校长说:“这是‘涂鸦壁’。小孩子都喜欢乱涂乱画,让老师很头疼,其实这是小孩的天性,不应该限制,但又不能让他们养成到处随意涂画的习惯,怎么办?我专门辟出这面墙,在这里你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但这样就不能到其他地方乱画了……”
学校有一大间舞蹈房,有孩子在里面练习芭蕾基本功:练站位,练手位,练腿位,练行走,练跳跃……挺胸收腹,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有模有样。小学生也学芭蕾?田校长说:“一个人的气质是从小训练出来的,现在的中小学生,天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腰背弯曲,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让人看了难过。我让孩子练芭蕾,不是培养芭蕾演员,而是训练孩子高雅的气质……”
田校长是当地名流,弄点名人书画在办公室里挂挂并非难事,但在她办公室最显眼的一大面墙上,却贴满了孩子的书法绘画作品,田校长说:“我喜欢看孩子的东西,再说,能够把自己的画挂到校长办公室,这对孩子也是一种很大激励啊……”
这类让人眼前一亮的细节还有很多。我发现,无论是学校管理还是教育科研,田校长都特别推崇创意,一件事情如果不出新,她宁可不做。她对小学教育的理解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就我当时所见,一般的小学校长真的还无法和她相比。她做事情,还喜欢追求大气派、大场面、大手笔,济宁师范附小当时的很多活动都出手不凡,声震四方……
我犹如发现了一座教育金矿,兴奋不已,六天时间,采访了几十位老师和十几位家长,一气呵成,写出了三万多字的长篇通讯《雕塑心灵》,刊发在2000年第九期的《山东教育》杂志上,很快,《中国教育报》和《齐鲁晚报》都做了转载。这篇文章影响很大,把田校长的知名度推向了全国。
从这以后,我与田校长相交日深,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她无论大小事情,都喜欢找我商量,我也尽自己所能为她提供一些策划和帮助。
田校长性格要强,也很倔强,她认准的事情非做成不可,即便碰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这种性格成就了她的事业,也为她晚年的灾难埋下了伏笔。
1999年,著名词作家乔羽老先生要回故乡济宁办一所小学,有很多人来争取这个机会,这个时候,乔羽与田冰有了接触,两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田冰顺利承接了“乔羽学校”的创办工作——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天大的好事,谁也没料到,这是一根引信,从此开始引燃田冰的人生悲剧。
当时创办乔羽小学只有台胞陈允平一笔五十万元的捐款,其他都要田冰一手筹措。此时已是五十多岁的田冰,精神抖擞,东奔西走,开始了创办工作(当时她仍兼着济宁师范附小的校长)。乔羽小学很快轰轰烈烈开张了,开张那天,从教育部到省教育厅,各级领导纷纷莅临,让人眼花缭乱,这还不出人意料,出人意料的是:领导只讲话,担任新校剪彩的,是十位国内著名大学的博导、教授!这个创意,当时赢得不少人啧啧称赞!
两年时间不到,乔羽学校就成了当地著名的民办小学,招生爆满。这个时候,志得意满的田校长开始谋划更大的办学空间。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大概是2001年某天,凌晨四点多,家里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这么早,谁来电话?我睡意朦胧地拿起话筒,原来是田校长,她急切地说:“不好意思,有急事找你商量,我们就在你宿舍楼对面的宾馆里,你马上来吧!”
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穿衣起床,赶到宾馆,田校长与她的一位高参已经在大堂里等我了。原来,济宁市开发区有一块土地,大约400多亩,田校长想争取下来,把乔羽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办起来,当地领导也基本上同意了。但到底是否可行,她周围的朋友争论不已,拍板在即,她连夜跑到济南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想了一会,说了三点:第一,400亩土地的确诱人,但是,拿到地以后,这块空地要变成学校,投资太巨大了,钱从哪里来?第二,田校长的最大优势在小学,办小学教育是国内顶尖专家,但中学教育你没有一点点经验,能否确保成功?第三,小学教育没有任何升学压力,中学就不一样,老百姓只看升学率,一所新办中学的升学率怎么可能与老牌的公办中学竞争?
田校长说:第一,将来市委市府都会搬到新区来,与学校一条马路之隔,400亩地增值空间无限,现在可以找投资商解决资金问题;第二,聘请高水平的中学校长来担任校长,我只抓总体管理;第三(我忘了她是怎么说的了)……
我听下来,她决心很大,尤其那400亩地,对她实在是诱惑太大。
后来,她克服了无数难以想象的困难,地,终于拿到了,投资商也找到了——当地的一家房地产商,而且跟她论了亲,还是“外甥”,双方共同投资,“外甥”出资数千万,乔羽学校中学部热火朝天地动工了。
2002年10月份,我调到上海工作,跟田校长的联系并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密切,因为她也不断地往上海跑,联络资金,寻找设计人员,每次来我们都要见面。经常的情况是:这次见面带来的是好消息,她兴高采烈;下次见面又是坏消息,她依然精神抖擞——虽然能感觉到她在强打精神,但她似乎又总是充满希望,好像从来不知道忧愁。
但事情是越来越不对头了。“外甥”快要翻脸,资金链几近断裂,身体也每况愈下,田校长的弦绷得越来越紧……
终于有一天,与“外甥”彻底崩盘,双方开始了激烈的对抗。
此时,作为小学校长的田冰,她的“软肋”充分显现了出来:先进的教育理念、高妙的教育管理艺术、丰富的课堂教学经验、一大串荣誉头衔、几十万字的著述……田校长拥有的这一切,在与一个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商对抗时,全成了一地鸡毛,毫无力量。
最终,田冰领受了五年的牢狱之灾。
乔羽小学由当地教育部门接管,中学停办。那块土地,最后好像全部由那位开放商处置了——详情如何,我已不是十分了然。
当然,这中间错综复杂的情况,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即便和田校长如此相熟的我也云里雾里,不甚清楚,这里无法尽述。
田校长入狱后,我到济南开会,托济南胜利大街小学王念强校长联系监狱,想去探视,但当时不知什么原因,狱方那一周内不准探视。此后,因为工作繁忙,一直没顾得去看田校长,至今想来,内心都十分歉然。
不管怎么说,田校长已经出来了,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我们若已接受最坏的,就再没有什么损失。”
我愿借卡耐基的这句话祝福田校长:那不幸的一页已经翻过去,望能调养身心,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