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不变与变 前面提到思想界有时候很平,如唐代很多聪明的人都是去做高僧,做文人,儒家的思想就相当平,较难看到跌宕起伏。可是到了晚明清初或晚清民国,跌宕起伏就非常厉害。根据我的经验,每经一次大变动,不仅变的那部分变了,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变的那部分也可能变了。不仅变的部份值得研究,没有变的部份也值得研究。这方面可能性很多。譬如它既然能安然留下来,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有的留下来,有的就没留下来,此其一;它的内在可能悄悄变化了,此其二。就像一个瓶子,可能拿起来放下,开水已经变汽水。或者它仍然是开水,但是当开水仍然是开水时,却能在新环境中安然留下来,有可能是它在整个棋盘上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故不用变即可以留下来。或者它在时代变化的过程中,为自己的存在样态找到一个新的说理方式等,不一而足。这里只是举两种情形,事实上情形是很多元、很复杂的,值得深入探讨。像我们觉得熊十力够保守,但是他说上海很多人认为他是维新派、趋新派;我们觉得王国维够保守,可王国维的几个朋友,像孙德谦就觉得他太求新了。 九、动荡前已存之事 经过我观察发现,其实很多激烈动荡之后有的东西,之前已经有了,只是没人注意。经过一番大的动荡,人们才回去看前面的东西。我举一个例子,在我读高中的时候,余英时先生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台湾的媒体,他的《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在台湾报纸连载了很久。当时,大家非常震动。后来人们才发现图书馆老早就有很多他的著作,以前没什么人注意,这时大家开始回去看他其他的著作,包括我在内都是这样。有一年台大研究生图书馆做了一个比较负面教育性的展示,就是期刊里有很多文章被人用刀子整篇割去了,因为那时影印不便宜。一查,都是余英时的文章。不知道是谁,经过那一次震荡之后,回去搜罗余先生的文章,太喜欢了,所以一刀割之。余先生很多早期在香港出的书,也在台湾纷纷被重印出来。有一次吃饭,人家问余先生,早期有一本《近代文明的新趋势》,这位“艾群”是不是您?余先生想了一下:大概是吧。事实上,“艾群”那本《近代文明的新趋势》老早就随仙人掌丛书进入台湾各书店了。可是,没有经过那次动荡,这些东西不会被震出来,不会被认真注意。这里有很多复杂的曲折,不是平铺直叙的发展。我们受近代线性历史观影响太大,把事情都看作线性平滑的发展。 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很细心地观察时代风气、细心体味一些不为人们注意的世相。譬如台湾流行过一波脚底按摩,是一位瑞士籍吴神父发明的。我小时候从没见过脚底按摩,现在台湾遍地脚底按摩。那时候台湾突然出版了很多中国古代医书,尤其是里面有关于脚底按摩的东西,而吴神父也承认自己其实是从中国的医书发展出来的。但是要经过这一次震荡,那些书才从图书馆的角落被震出来。 十、思想的物质条件 图书馆书很多,看的人很少。有一年,我读的大学的图书馆要把过去一百年没有借过两次以上的书,送到分馆,结果送掉很多书。图书馆那么多书,并不表示每本书都有人看,所以它们发生现实的影响也就不一致。很多书在图书馆躺了几百年没人看。 我们常常用现代的图书馆多如山积的书的景像去投射古人,往往忽略了古人得书很难。各位仔细读清初的李塨,他千里迢迢南下到浙江,到毛西河那里问学。除了跟他请教学问,同时也是为了要读他的藏书。古代的线装书往往只印了几十部,有的最多印到两三百部。我们现在有大图书馆,我们太容易从我们的后见之明回去想象前人,会奇怪某某怎么没有读到这个人的书呢?某某怎么不知道这个呢?所以我们对思想和学术的时代土壤应该要有一定的了解和判断,在近代新式印刷之前,思想跟学术凭借的物质条件的稀少性是很值得注意的,不然对很多事情会有错误判断。 十一、选本等文本 最后我想再提一点。我认为在思想形成过程中,日用书、选本、节本、重编书、格言集、入门书等影响最大,像《荒漠甘泉》那种把你每一天都排好,这一天的心理状态哪个部分需要改善,这类书最受欢迎。尤其是在大思潮形成的过程中,影响最大的往往是这些书,也往往为我个人所忽略。对一般人影响最大的书,是有入手处,有阶段,有明显继承和拒绝的。在思想转变的时期,重新写一部或一套书来指引时代方向谈何容易。我上次在思想史研讨班报告的关于“主义”的问题,那篇文章下半年才会出版出来,转眼已经过了五年,动笔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我那还只是一篇学术论文,就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到现在还没出版,何况在历史上重要思潮转变的时刻。孙中山哪有时间好整以暇地写《三民主义》?《三民主义》是演讲纪录,而且连演讲都没有讲完。所以戴季陶曾委婉地说,中山先生著作单薄了些,意思是没能像马克思那样,在英国好好写他的《资本论》。 历史上很多时候思想家都是透过选本之类的文字来表达他的思想态度,如《经史百家杂钞》、《古文辞类纂》等即是显例。我为什么关注这个问题呢?我一直关注嘉道咸这段思想的问题,我觉得当时对人们思想产生影响的都是这类书。我也读了杨国强老师《晚清的士人与世相》,那一本也是讨论这个阶段的。不知各位有没有详细读过《菜根谭》,这是一本从清初到今天都影响非常广的书。我个人认为这部书反映江右王学思想潜在的熏陶,但大部份人并不知道,更不会知道那是偏于江右王学一路的东西。《菜根谭》表面上是要你咬菜根,实际上涵有很多江右王门的思想。江右邹守益等人的文集绝对没人要读,但是人们通过这一类杂书,得到一些粗浅的理学思想。这类生活化的杂书晚明特别多,很多都有理学的成分在里面。我称这一类书为杂书,尤其是思想变动时代的杂书,影响很大。可惜《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选得太严,还有很多真正有影响的书没选进去。这是我们治思想史往往容易忽略的。 十二、去熟悉化 最后,我要再讲一点。我们对思想史大脉络太熟悉,而忽略中间观念的变化是非常困难的。我几个礼拜前在成大讲五四时期的思潮和流派,才想起来。五四之后,人们都认为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是携手同来的。可是,我们看看周作人的回忆录,《知堂回想录》里写,一开始没有思想革命,只讲文学革命。周作人用仲密的笔名写了一篇,说谈文学革命应该谈思想革命,否则用新文学写旧思想有什么意思呢,这时候大家才把这两个东西联系来。当然,这中间时间很短。我举这个例子是想强调,大家当时想的都是白话文和文学革命,并没必然一定要想到文学与思想革命一定是手牵手而来,新文学尽可写保守的思想,旧文学也可写非常激烈的思想。新文化运动前的《国民杂志》用文言文,写了很多带有平民主义色彩的文章,相当激进。我们今天看两个合在一起,以为「历史」一定是这样。实际上,不是。我上课常提醒学生,有时候思想上转一个弯,要花一百年,我们常常太视为理所当然。如果能把这些层次区辨出来,也很有价值。 结语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怀疑思想史的价值,但我个人在这里面获得很大的乐趣,我觉得思想史的天地很大。思想是有很大影响力的,我看到台湾这些年来政治上的转变,越来越觉得思想议题的设定非常关键。在台湾政治界,除了几个特殊议题之外,执政党和反对党的主张其实都非常接近。我觉得要获得决定性胜利,如何设定政治议题很重要。而设定议题要有思想、要有看法。 思想常常仅只是人们脑袋中的想法,我这里要举方苞的一个例子。方苞想禁酒,跟美国以前禁酒一样的想法,但要落实,连皇帝都反对,吃饭没两杯酒,还有什么意思,孙嘉淦的集子中便有文章反对方苞的禁酒,这件事也就不成功了,所以他的禁酒思想没有起什么现实作用。但我也亲眼看过一种思想最后成为现实风潮的例子,就是台湾民众环保意识的形成。台湾原来没有环保思想,环保思想的文章出现在1980年代的报纸副刊,刚开始都没有人要看,主编差点要被换掉。可是几年之后,我们看到在地方民意代表选举中,一些粗知文墨的候选人也在他们的政见中大谈环保议题,我就知道环保思想已经对他们产生影响了,即使他们口是心非或一无所知。可是靠这个他能当选,他也多少要执行,不管他喜不喜欢,环保思想逐渐地落实下去了。现在在台湾乱丢垃圾不行,垃圾不分类也不行,环保思想已深入而广泛地影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了。 我愿意提出这些,作为各位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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