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仿修辞：民间语文的学术范儿

管季超0712

戏仿修辞：民间语文的学术范儿

黄集伟

　　刚刚过去的2010年可说是民间语文的爆炸年，这里所谓爆炸，与其说是体量上的，不如说是速度上的。我的意思是，就流行传播、赏鉴消费、繁殖再生的迅猛高速而言，因为有了微博推特之类的即时信息分享平台，2010年民间语文可谓如虎添翼。咸吃萝卜淡操心，有时会想，已然“传媒”的本山集团乃至那些晚会类语言类电视节目之所以明日黄花万难出彩儿，与民间语文消费的即时化、微博化、日常生活化关系密切。比刘老根德云社立波秀更OUT的，是语文教育。在校生有一个算一个，甭管高三还是大一，或许直到全面接触网络语文的那一天，他们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激情四射欢蹦乱跳的鲜活汉语，而此前他们在教科书或阶梯教室里学到的关于语文的一切在以网络为主要展示平台传播平台的民间语文面前统统不堪一击。
　　刚刚过去的2010年也可说是民间语文修辞的自觉年。这种自觉包括内容选择、文体确认、起承转合、布局谋篇等与作文造句相关的方方面面。2011年1月3日晚上9点多，新浪微博网友“程序员幽默”发布了一则以“传说”口吻写成的段子，一个身份卑微足智多谋低调淡定跪式生存的老太太形象就此诞生。一场类似“凡客体”、“QQ体”语文狂欢快速生成迅速蔓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自由翱翔的创造力使得这位虚拟而成的“扫地的老太太”迅速巡查各行各业，近200个版本的老太太仿佛一夜间为中国各行各业做出一次精准扫描透视，而她低声耳语的那声提醒则道出无数红规则黑规则明规则潜规则……这看似简单、近乎儿戏的语文玩笑从修辞的角度看反是相当高级，网友们无意中端出的完全是学术范儿——你去问一个刚念大一的愣头青什么是“戏仿修辞”他多半是答不出的，可这并不妨碍当他以网民身份出现在某个论坛时咳唾生风舌灿莲花……“据说在每一个大学的自习室里，都有一个扫地的老太太。很偶然地，当她经过一个法语系学生身边，看了看他的笔记，会低声提醒说：小心，形容词应该变阴性复数”……“形容词阴性变复数”是专业所谓，而整个段子对于戏仿修辞的熟练运用已然超越任何一位专修语文的硕士生。
　　就这样，戏仿修辞成为2010年民间语文最为常见的修辞格：从句型戏仿，到文体戏仿，从状态戏仿，到情绪戏仿，从最为常见的签名，到最为罕见的法律文书，无不成为戏仿最便捷、最现成的语料与型材。那些诞生于日常语言生活、网络生活中的流行句式、流行文体一经戏仿，常常也就是一次语文狂欢的开锣。在诸如此类既是创造者也是传播者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的全民句型戏仿、文体戏仿语文游戏中，创造者借以宣泄暧昧慨叹、冲动或寂寞，消费者借以输出满腔狂喜、大悲或激愤。
　　“神马都是浮云”可称2010年民间语文的重要句型。这个原本可能生成于全拼输入误操作的句子，经由民间语文传染风火互借互助，将错就错，红极一时。说2010年网间神马奔腾浮云朵朵一点儿不为过。比之“神马都是浮云”字面上传递出的“什么都不值一提”“一切皆归于虚空”等意，万千网友争先恐后使用此语的内在精神复杂而斑斓。它可以是“抱怨”，（如“加班就加班吧，其他一切都是浮云”），也可以是“感叹”（如“听了这样的解释，我除了能说浮云，神马都是浮云之外就彻底失语了”），可以是苦闷宣泄，也可以是自我励志……这一语用事实证明，它已将故有的“精神胜利法”升级为E时代的通吃百搭语。
　　流行语“先感谢国家”也是2010年中被广为戏仿的民间语文句型之一。2010年两会期间，某局长在会上批评冬奥会冠军周洋夺冠后不应该只感谢父母，要先感谢国家……此句引发网络热议，各种纷至沓来的戏仿文本或激越，或无奈，或孤愤，或难堪。其中最为著名的戏仿文本来自网友土生阿耿，他在第一时间虚拟出一则包含6章55条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感谢法”，其中第2章13、14两条中说：“感谢分为重谢、中谢、小谢和微谢。下列情形，感谢人应当重谢：（1）被感谢人为担任重要职务的领导干部；（2）被感谢人对感谢人的前途、命运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永久性主导、控制、操纵等作用的；（3）感谢人在请求被感谢人提供帮助时明确约定事后重谢的；（4）感谢人有理由认为不实施重谢不足以打动被感谢人的”……与土生阿耿不同，网友TimeAshes用一则段子表态：“晚上回家，疲惫地坐在公共汽车上，刚坐几站，上来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我丝毫没有犹豫给她让了座。她激动地说：‘谢谢你！’我当时怒吼道：‘先谢国家！’”至此，这个由一个简单句型引发的讨论因为戏仿修辞的井喷状应用，使得它超越语文层面的纠结而快速转变为基于社会舆情的激辩。2010年4月25日美国总统奥巴马与副总统拜登前往西弗吉尼亚州参加专为当月早些时候在矿难中死亡的29名美国矿工举行悼念仪式。上海《东方早报》在报道中所选用完全口语化报道这一域外新闻:“遇难矿工姓名奥巴马全念了”。针对这一发生在山西王家岭矿难后的美国矿难，网友新闻通稿在微博中写：“他们在悼念死者，我们在感谢国家……他们把遇难矿工姓名全念了，我们把有关领导姓名全念了”……这种貌似冷静陈述事实的句型戏仿令人黯然。
　　与句型戏仿近似，文体戏仿在2010年也相当抢眼。对万千网友而言，文体就像酒杯，其模仿秀的幽默意味或反讽效果在于，模仿者当然可以继续用它喝二锅头，可更多时候，它们又俏皮又绝望，居然用它喝可口可乐，喝橙汁、果汁、豆汁儿。2010年，在接二连三此起彼伏“文体戏仿”语文狂欢中，大显身手的有QQ体，凡客体、韩风体、羊羔体、校内体、走近科学体……每一种文体仿写、改写、翻写，既是修辞，也是文论，既是时评，也是檄文，有时，其襟怀之宽阔、思辨之犀利、速度之迅捷乃至标的之精准几乎与突发新闻完全同步。以“QQ体”戏仿而论，这个来自“右下角战争”的常用文体一经戏仿狂欢，其杀伤力已然横扫时尚品牌、网络社区、行政机构、方便食品、洋快餐等诸多社会生活层面，划出了一个醒目的揶揄半径。同理，你以为网友戏仿凡客体只会调侃真实存在的郭敬明吗？不，他们连虚拟而生的灰太狼也绝不放过；你以为网友戏仿羊羔体只是在调笑鲁奖吗？错，他们其实已将突发新闻百姓舆情一勺烩……
　　对于民间语文而言，2010年最为给力的修辞格即戏仿修辞，它几乎是万能的。这一年，这种原本相当学院派、相当后现代的修辞法几乎成为一次又一次民间言说的魂儿。据悉，戏仿修辞之践行大师周星驰先生确未出现在这一年中国语言局哪怕罗湖分局，可局中每位发言者几乎都像周爷亲授不二传人般器宇轩昂神采奕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没人会给他们出张卷子闭卷统考请他们回答什么是戏仿修辞，可他们照旧或“拟词”，或“拟句”或“拟章”或“拟调”——他们心里比谁都明白，既然“每个人的一生可能都只是一条微博而已”，那么何不在戏仿修辞中尽情欢笑放肆歌哭，索性“上得学堂下得厨房当得拳皇混得流氓胖得走样仍然二得坚强”？

《新京报》2011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