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珠异域 播惠学林

管季超0712

撷珠异域　播惠学林——汪维辉编著《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十种汇辑》评介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4月19日   10 版）

《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十种汇辑》，汪维辉编著，上海教育出版社2022年1 1月第一版，890.00元

　　■何茂活

　　汪维辉先生编著的《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十种汇辑》（下称《汇辑》）于2022年11月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这部书的前身是200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下称《丛刊》）。此次由编著者增补图版，修订释文，以全新面貌再版面世，必将对域外汉籍研究、近代汉语研究及对外汉语教学研究等产生积极的影响。

　　《丛刊》初版以后，受到学界广泛关注与肯定，笔者也曾以该书所录《老乞大》《朴通事》等为对象，撰写发表了多篇论文。今见该书修订再版，喜不自胜，愿从以下几个方面试作介绍，希望该书得到学界更多关注，并能助益学人取得更多更好的成果。

　　《汇辑》一书，“解题”精要恰切，援例典型，多有研究心得及学术创见，是相关学者利用这批资料进行纵深研究的密钥与津梁。点校部分体例精当，校点谨严，文字移录及异文处理信实审慎。图版部分版式清爽，字迹清晰，并标有页码，便于与点校本对照。依笔者愚见，该书的价值和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文献价值来看，该书所收十种域外汉语教科书，有不同于国内传世文献的特点，在研究中外交流史及汉语国际传播史方面，有其独特的意义与价值。《汇辑》收录了《原本老乞大》《老乞大谚解》《老乞大新释》《重刊老乞大谚解》《朴通事谚解》《朴通事新释谚解》《训世评话》《华音启蒙谚解》《你呢贵姓》《学清》等十种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所谓“朝鲜时代”，是指朝韩半岛上的 朝鲜王朝（1392—1910年）时期，大致相当于我国明清时期。这一时期，该国奉行“事大”政策，与中国往来密切，民众学习汉语蔚然成风。正如《原本老乞大》所言：“如今朝廷一统天下，世间用着的是汉儿言语，咱这高丽言语，只是高丽田地里行的。过的义州，汉儿田地里来，都是汉儿言语。有人问着，一句话也说不得时，教别人将咱每做甚么人看？”由此可见当时中朝两国交往的状况及汉语的地位。

　　《原本老乞大》等十种域外汉语教科书，是编著者精心挑选出来的。从各自内容看，十种教科书构成了一个有机的立体网络。《老乞大》是初级的汉语会话课本，篇幅较短，反映的社会生活虽然丰富，但较浅表。《朴通事》则是较为繁难的中高级汉语会话课本，篇幅大于前者，内容也更为复杂，叙事中兼有议论。除上述两个系列以外，《训世评话》可以称为文白对照掌故集，所叙故事多取自中国古籍，其目的当然是传播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华音启蒙谚解》重在“正音”，性质大体相当于我们的汉语加拼音读本。《你呢贵姓》则相当于商务汉语课本，《学清》是它的不同版本。

　　纵观上述各教科书，选材不同，重点各异，教学对象、目的及方法策略自然也有差别。从形式上看，有简单会话，有复杂议论；有每节以俗谚作结，有文白对照兼及古“今”。这些教科书中凝聚了朝鲜学者以及中国学者在汉语教材编写上的智慧，体现了当时汉语教科书的丰富样貌和精深内容，值得我们学习研究和借鉴。黄明明在《600多年前的对外汉语教学观——〈老乞大〉〈朴通事〉的编写特点及其理论价值》一文中认为该二书的编写特点为：“一、语体：纯粹的会话体；二、内容：语言学习和社会文化背景的有机结合；三、编排：功能项目的雏形；四、教法：生动的情境模拟。”汪维辉、邵珠君《〈老乞大〉〈朴通事〉对汉语教科书编写的启示》一文也从语言、形式、内容、启示等方面对这两种教材的编写特点和成功经验作了详细介绍，供读者参考。

　　第二，从教科书本身记述的社会生活看，各教科书全方位、多角度展示了元代及明清时期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当时时代的风俗画和活写真。以《老乞大》而论，教材以几位高丽人与一位王姓中国人结伴去北京做买卖的整个过程为线索，通过经纬交织的方式，串联了十分丰富的内容。其中的“经”是几个人相识、同行、住店、吃饭、买卖商品直至分手告别的时间过程，而“纬”则是他们一路上对话中所涉及的各个社会侧面及纷繁名物，如学童教育、旅店饭店经营、羊只布匹种类及价格、马匹车辆及鞴具挽具、亲属称谓、饭食、蔬菜、契约、弓箭、炊具餐具、服装鞋帽、零碎百货，以及文史典籍、干支建除，等等，可谓琳琅满目、色彩纷呈，堪称元代社会的小百科全书。现举该教材开头关于学童上学的一段对话为例：

　　恁每日做甚么工课？

　　每 日 清早晨起来，到学里，师傅行受了生文书。下学到家，吃饭罢，却到学里写仿书。写仿书罢对句，对句罢吟诗，吟诗罢，师傅行讲书。

　　讲甚么文书？

　　讲《小学》《论语》《孟子》。

　　其中记述了当时学童跟随师傅学习的作息制度、学习内容和老师采取的主要教学方法。其后还有关于撤（掣）签背书的具体方法制度的描述。

　　再以《朴通事》而论，其中对社会生活的反映更为丰富和深刻。比如该教材开头记述的三十人“做一个赏花筵席”，其实就是一次AA制聚餐，每人出一百个铜钱，买来牛、羊、猪肉以及蔬菜、酒、水果、干果等，共同加工食用，其中所记筵席席面为：

　　外手一遭儿十六楪，菜蔬；第二遭十六楪，榛子、松子、干葡萄、栗子、龙眼、核桃、荔子；第三遭十六楪，柑子、石榴、香水梨、樱桃、杏子、苹蔢果、玉黄子、虎剌宾。当中间里，放象生缠糖，或是狮仙糖。前面一遭，烧鹅、白煠鸡、川炒猪肉、火  鸽子弹、熝烂䠙蹄、蒸鲜鱼、焩牛肉、炮炒猪肚。席面上，宝粧高顶插花。

　　上述内容，对我们研究当时的饮食文化及相关民俗，均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第三，从语言文字研究的价值看，这些教材反映了元至清代汉语口语的真实面貌和发展变化情况，同时直接显示了当时汉字使用的规范程度和俗简字、讹混字在朝韩地区的流行情况。这对汉语史研究、汉字研究和汉语方言研究等，均有重要作用。比如下面这段话：

　　今 日 早起，我别 望相識去來，門前絟着帶鞍的白馬來，不知怎生走了，不知去向。你寫與我告子，各  橋上角頭們貼去。又雇一個小廝，與他二兩告子錢，着他沿街呌。

　　上面这段话中，有许多语言文字方面的信息。如词汇方面的古今差异：早起（早上）、相识（朋友）、怎生（怎么）、与（给）、告子（启事）、角头（四岔路口，市集）、着（让）。其中“告子”一词应当是当时某地的方言词，《汉语大词典》未收此词，白维国主编的《近代汉语词典》收录了此词，所举例证正是上面的句子。语法方面，“你写与我告子”现代汉语说“你给我写个启事”；“又雇一个小厮”意为“再雇上一个小孩”；“别处”及“各处桥上角头们”之前，现代 汉语 里须用介词“到”或“在”；“桥上角头”后面，现代不能加“们”。文字方面，“”“絟”“呌”分别为“處”“拴”“叫”的异体，这对我们了解当时的俗字使用情况，尤其是域外汉语教材中的流行情况，大有裨益。

　　第四，从编著者的学术追求与贡献看，该书凝聚了汪维辉教授在域外汉籍研究方面的心血和智慧，是对国内外相关研究者的倾情奉献。汪维辉教授是著名的训诂学家，在汉语词汇研究和中古近代汉语研究方面卓有建树。《汇辑》一书所收十种教科书是他在韩国延世大学 担任客 座 教授的一 年 时间里，在韩国学者的帮助下，收集并精选整理完成的。这一影响深远的工作，与《老乞大》《朴通事》编写修订过程中，中朝两国学 者的精 诚合 作 是 一 脉相 承的。语言文字的学习交流，是国际交流合作的基础。以古为鉴，继承传统，开拓前行，这大概正是《汇辑》编著者编著此书的初心与使命。

　　《汇辑》收入的十种教科书均由三部分组成：一、解题；二、点校本；三、影印本。每一种教科书的开头，编著者都撰写了内容翔实、评介得当的“解题”，对该教科书的成书 时代、编撰修订过程、版本源流以及语言文字风格等，作了详细介绍，堪称学习研究者的入门津梁。在点校部分，除对全部汉文文本（ 包括原有注文）进行了标点、分段外，还对其中的通假字、异体 字、俗 讹 字 等 作 了适 当 括注。此次修订再版，在上述诸方面又有一定的改进。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点校本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教科书中存在的异文信 息，如 当 时 已 见 的 俗 简 字“与”“来”，即不作“與”“來”。这为我们研究其中的语言文字问题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对教科书中原有的双行夹注，点校本 统 一 改为脚 注，以 方 便 阅读。点校本还详细标注了原图版 页 码 信 息，以 方 便 读 者 对照。书后所附《资料与论著 目录》，兼及中外，十分翔实。

　　第五，从修订再版的情况看，《汇辑》撷精剔瑕，愈显精善。与《丛刊》相比，《汇辑》主要有以下几方面改进。一是增补内容。《汇辑》增收了《老乞大新释》谚解本（仅有卷一，卷二、卷三暂缺），计有图版120余幅。并增收了《累字解》《朴通事集览》，从而使读者得见包括《单字解》《累字解》《老乞大集览》《朴通事集览》在内的《老朴集览》全貌。

　　二是在整理点校方面作了必要的改进。比如《老乞大》中的对话，有时起迄点不甚分明，分段颇费踌躇。如以下数句，初版作：

　　黑豆多少一斗？ 草多少一束？黑豆二两半一斗，草一两一束。是真个么？ 你却休瞒俺。

　　这哥哥甚么言语？ 你是熟客人，咱每便是自家里一般，俺怎么敢胡说？ 怕你不信时，别个店里试商量去。尽教，俺则是这般道。新版在“尽教”前分段，这是正确的。“尽教”是任凭、尽管之意。这句是说：好吧，就按你说的这个价格算吧！ 我只是随便这么说说。

　　三是在异文括注方面，新版也做了积极努力。例如在《你呢贵姓》，初版径作 正字的“功”“楚”“遵”“岱”，新版均保留俗讹字，加注正字，分别作“工刀（功）”“椘（楚）”“遒（遵）”“垡（岱）”。这都为学者研究提供了更为准确的信息。

　　总括以上情况，我们认为《汇辑》是一部选编精审、评介精当、点校精良的好书，值得更多学者多加关注和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