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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书写的复杂性及其宿命
---- 读《云南记》诗选
朱霄华
1
雷平阳的诗歌书写近年来已经被众多的论者所论及,“草根性”、“乡村写作”、“故乡写作”,都不乏见地,但若一味地停留在过往的惯性思维上,不考虑书写的时代背景,就很难为其书写的范式找到合适的阅读语境,容易陷入简单化的判断语式。
生存的语境变了,与之相应的主题方向、书写方式也显示出种种不易察觉的迹象。这一点在雷平阳的诗歌中显得尤其明显。
考察雷平阳的近期诗歌书写,首先让我感觉到的是来自于主题方向的变化。《山中迷路记》表达的是诗人在面对各种纷繁复杂的意象涌来时的不安与惊恐。这首诗写的是一次山中迷路时复杂的心理感受,全诗一共十七行,每一行写的都是迷路时所看到和感受到的意象与幻觉。如果光看前面的十四行,读者简直如坠五里雾中,根本不知道这首诗的意指何在。只有到了第十四行的末句——“我在那儿迷路了”,书写的主题才乍然跳出。如此众多的意象纷呈与铺陈,有如《西游记》中孙行者一路上所不断遇到的妖魔鬼怪。“我在那儿迷路了”一句,无论是对于作者的书写,还是对于读者的阅读,都可看做是一个指点迷津的路牌。有意思的是,这首诗的主题是“迷路”,在文本结构的构成上也具有同样的效果——文本的主题、形式都指向“迷路”这一关键词。作者在写作这首诗之前是否经过了有意识的巧施迷阵,还是完全经由无意识书写所获致的效果?是一个谜。不过从这首诗的起落、收放,意象群的跳跃、转接整个运思的过程来看,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首诗与作者一度引发大量争议的《澜沧江的三十二条支流》在结构构成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我个人从前对诗歌书写的经验而言,我以为诗歌书写无他,乃是一系列意指密码的有序排列,似乎有神灵在暗中指使着诗歌言语的流向,书写的节奏感几乎是一种受到无形控制的天成——诗歌的价值也主要由此而成就。
使我感到好奇的还不止于此,仍然需要探究的是为什么这首诗中所体现出来的“迷路”这一主题显示出了如此多样的复杂性?围绕着迷路这一主题展开的诗歌,在古代诗人的笔下并不鲜见,而且其诗意通常都毫无例外地表现为单纯而淡泊悠远,它们在阅读的层面上留下的是一种放松、恬然的心理感受。可是雷平阳的这首诗给我们留下的却是另外一种陌生的阅读感受:那种置身于山水之中,即便是迷路也仍然处之泰然的反应没有了,而是代之以一种仿佛受到威胁的、极度紧张不安的惶惑感——
……我在那儿迷路了
搭救我的人,在另一座山上
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像喊一个
我从来就不认识的人
处理类似的题材经验,若是在一个古代的诗人那里,是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迷失感”与“错乱感”的。如果“迷路”这一日常性的际遇发生在古人的身上,那么这首诗就会被替换为下面的句子: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鲁山山行》,宋·梅尧臣)
在这里,迷路只是一个题眼,其诗歌书写的旨趣是为了把“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的野趣牵引出来,诗人的心理感受是天然自得的。末了,也不过是悄然托出“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的悠远意境。
又如,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书写的也都是闲适山野的自然情趣: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
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
为什么会这样?无他,乃是诗歌书写的语境变了,与之相应的主题就只得被迫转向。其实,这样的诗歌现场在近些年来的当代诗人作品中比比皆是,只不过在雷平阳的书写中体现得更为集中、也更加极端。
2
诗歌书写的语境、旨趣变了,来自中国古代天人感应中的那个和谐、自然的世界业已消失,今天我们在现代诗歌文本已经很难再获得为古代诗人所独有的那种“世界的整体感”。在现代诗人的笔下,外在世界更多的体现为局促而支离破碎,传统诗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个典故,说的是早期印象派画家惠斯勒在伦敦举办个人画展,当观众看到展出的画面上天空已不再是蓝色,而被画成了清一色的粉红色时,便纷纷指责画家为色盲。而当画家把观众领到室外,仰头发现伦敦的天空果然已经变成了画布上的粉红色时,顿时便哑口无言。
如果说这种来自当代诗人的诗学旨趣是势所必然,并非出自某一位诗人,而是一种普遍的现象,那么它体现在不同诗人的文本中则又显示出各自的不同的特色。在雷平阳的诗学坐标上,一个明显的标记是现实语境的大量植入。《山中迷路记》、《渡白水记》、《在某口岸日记》、《在孤鹤亭》,无一不指向这样的现场。
《渡白水记》的书写,灵感似来自于游历傣乡版纳的观感。由貌似古代城堡的现代建筑联想到领着族人逃命的古代英雄,生发出某种原在精神的失落:
——生活在两岸的人,建立过城堡
却不会战仗。他们中间,没有产生过
视死如归的战神,所有的幸福
和悲伤,也不在刀尖上。
《在某口岸日记》的书写指向了“某口岸”这一特殊的现场。这首诗的主题指向看似隐晦,其实细心的读者并不难感受到。口岸,通常被认为是全球化时代的一个标记性的场所,一个象征,在云南边境,口岸承载的功能性一般比较单一,不过是两国之间贸易往来的一个物资通道,实际的交易并不在此完成,因此,其物质面貌以及日常性的生活景观往往与“全球化”一词的意指相去甚远。这种情形跟封闭的高速公路与沿途的居民的经济生活状况相类似。雷平阳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落差,经由“口岸”见闻,完成了一次诗歌书写的行为。这首诗就像是一个记录短片,以语言的方式还原了“口岸”一天的生活场景。口岸遭到全球化时代遗弃这一现实,在略显嘲弄的口吻之下,被拉近到了眼前,显得触目惊心。这首诗的书写深入到了我们通常对“全球化”的认知与“口岸”的实际现实之间形成的巨大落差,全球化时代一个超现实的场景被刻意放大,反讽的诗意可谓力透纸背。
雷平阳的诗歌书写中不时可见跨时空联想、自由转接的精彩段落,这首诗同样体现了类似的想象力:经由在口岸浓阴下睡觉的士兵的梦境——“梦见了一双数钱的手”,插入成都一座叫“天涯宾馆”的四层楼的灰色建筑——
只有几个
穿皮短裙的女孩,在大堂,用纸牌算命
打哈欠,领口与裙底,有太多的春风
慵懒地吹拂:“好怪哟,天为啥子
还不黑嘛?”
声音,响起在几千里外
的成都。
然后,再回到口岸空无一人的小街上——
小街上空无一人,四周的
木材堆放场,树神在走动
掠起的尘土和风,打着漩涡
掀翻的虎牌啤酒广告牌上,一个
电话号码,兜售枪支和迷药……
像这样跨时空的自由转接,在《荒城》一诗中也有精彩的表现。全诗只有七行,不妨全文引用:
雄鹰来自雪山,住在云朵的宫殿
它是知府。一匹马,到过拉萨
运送布料、茶叶和盐巴,它告老还乡
做了县令。榕树之王,枝叶匝地
满身都是根须,被选举为保长
——野草的人民,在废弃的街上和府衙
自由地生长,像一群还俗的和尚
《荒城》在雷平阳的诗歌系列里属于体积比较短小的作品。但这首诗的容量却惊人地大,仿佛在一个瓶子里装下了看不到边的一重大海。由于天马行空的奇异联想,这首诗从天上写到了地下,从北方写到了南方,从古代写到了现代,地理、历史、文化三者通过意象的快速转换、传递一气呵成,水乳交融,最终构成了一个有意味的整体,一种纯诗的形式。
《荒城》堪称一首奇异的现代诗歌。不过,对其书写秘密的解读,有赖于对文本隐性结构的发掘,也许更过还要求助于结构主义诗学所发现的那一套方法。比如,我们可以尝试对文本中的意象进行编码,并在各组编码之间建立起一套繁复的语义关系图……等等。
具有想象力的诗歌书写通常是奇异的,但是,若没有一个强大、坚实的语境作为想象力驰骋的背景平台,或是上下文关系处理失当,想象力便要大打折扣,甚或危及到话语言说的合法性。雷平阳显然深谙此道,艺高人胆大,可保此无虞。《在蛮耗镇》一诗,亦显示了此等功力。这首诗想象力堪称奇诡脱出,然诗意密绵结实,并无逸漏之嫌。
3
雷平阳的诗歌书写经历早在1980年代中后期就开始了,然而,其书写本土化与现代性的完成却还只是近几年来的事情。今天回头看他早期的诗歌,受到西方现代诗影响的痕迹不亚于其他诗人,如发表在报纸时代的《诗歌报》上的《天堂守门人》一诗,那种“拿来”的、横向经验移植的书写特征就比较明显。雷平阳个人诗歌书写的标志一开始就具备了,但形成一套完整的诗学体系、拥有一整套属于个人的书写的方法论,还是进入2000年以后才发生的事情。他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蜗牛般的缓行与耐心,迟来的渐悟,缓慢而笨拙的书写方式,使他的书写品质在经历了大量、长久的书写积累后逐渐显露出来。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生态和道统里,持久的修身不过是为了保住元神,以期有朝一日找到瞬息悟道的方法以打通关节。这几乎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个体生命的一个必然轨迹。考察最近一两年来雷平阳的诗歌书写现场及文本现象,雷平阳的书写途径似乎与此暗合。我个人以为,一方面,雷平阳的诗歌途径不可避免地与西方现代诗相抵牾、交汇,另一方面,落实在书写的现代性经验与本土经验的获得途径上,他又更多的得益于整个中国改革开放后现实语境的急剧嬗变与全球现代性经验的植入。有一点在此大可一说,即:如果仅就在现代性与本土性的结合部获得书写资源并在两者之间建立起水乳交融的共生关系而言,雷平阳也许是少数做得最好、也是恰如其分的当代诗人之一。这一点,从最近一两年来他所写出来的大量短诗,可以看出端倪来——如《小学校》、《给老挝的短诗》、《曼陀罗花径》、《红河》、《山中迷路》、《荒城》、《在孤鹤亭》等。
《在孤鹤亭》一诗中,读者可以直接感受到那种来自当代个体生命现场的坚硬质感,即便是置身于一个与全球化时代风马牛不相干的现实场景中,个体生命所感受到处境仍然是孤立而尖锐的。作者手中有如持有一柄刀锋,以自言自语的方式对自我生命存在的现场完成了一次冰冷的解剖。
在哪儿,你都是一个人
你的自闭症,一种软暴力
赶走了身边的一切,只留下
一颗铁针落地的声音。爱过那么多人
做过那么多事,霸道,尖锐
用空了身体的鞭炮铺和冷冻厂
用旧了长亭和短亭、高塔和密室
在传统文化的语境中,亭子本来属于文人雅士登高望远、闲情散逸的佳处,但进入现代诗的书写系列,一切就变了。亭子通常的话语语境不再,而代之以现代人悲凉、空洞的心境——在这里,孤鹤亭所承载的所指、能指功能都被抽空了,成为了一种被人格化了的象征之物。与此相应,置身于亭子间的人的身体属性也正在被抽离,孤鹤亭里弥漫着的惟有身体缺席、不在场的虚无感。无疑,后现代诗学中所倡导的“身体诗学”,在此遭到了颠覆。其实,在全球化语境中,身体犹如困兽,身体的原在性已不复存在,身体只不过是一个文化学意义上的符码而已。身体诗学乃是一种乌托邦理想。
《在孤鹤亭》没有正面提供书写的背景,亦不展示并列的意象冲突,但却具有一种强烈的暗示性。将话语事件发生的现场置于古代意象系列的亭子间这一书写事实,本身就具备了广阔的言说空间。
4
诗歌的黄金时代业已远去。即便是对强有力的那些现代诗人来说,所有写出来的诗歌都是铁色的、调子低沉的哀歌,其断续的语调只能寄生于在词语与意象/物之间转换的魔法,雷平阳似乎对现代语境中诗歌书写的局限性有所察觉,因此,在《在孤鹤亭》一诗里,他才会有如此痛彻的感受:
你一度想依靠记忆活下去
遗忘及时地跳出来,像只绿色青蛙
它敲着小鼓,教你认字:“爹”
你跟着读“爹”;“娘”,你跟着
读“娘”。太阳、月亮、村庄
城市、火车、旅馆……
越读,你越觉得你离开了,无影无踪了
白象群一样移动的群山之上,海浪之上
什么都是陌生的。但当你读到
“孤鹤”,若有所悟,又说不准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命令你
向后转,却又怎么也转不过身来
像颗铁针,一直存在于一柄刀刃
这大抵上已经说出了全球化时代个体生命存在的惨烈境况。而《舞蹈》一诗的题旨,则可以看做是对这一主题的来自反方向上的呼应,既然,天、地、人的原在性已然解体,那么,经由现代性的书写召回某个来自旷野山林人神共舞的场景,留住那一刻的幻念,亦不失为某种招魂之举。
那群女人,扭动,吼叫,呻吟
佐之上下翻飞的长发、乳房和四肢
再佐之被彻底喊醒的活体里的鬼魅
她们的迷失与沉醉,则如浮世
预支的一场葬礼。
《舞蹈》巨细入微地描写了哀牢山深处一个原始舞蹈现场,所有跳舞的女人都有如神灵附体,像是一群来自天地起始处的女巫。《新约·约翰福音》开篇第一句话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或许,这些女人身上所保留下来的,正是逃遁了的道。
我只是哀牢山的一个过客,但我相信
那些女人肯定通灵,是不可
替代的信使,她们从那片林中空地
一定带回了我们生活的谜底
在这首诗里,“我”只是一个过客,我的身体里无“道”。事实上,作为现代人的“我”的身体是不在场的,即使是看见了那些女人的身体,有所感悟,仍然不能得道,因为载道的身体已经逃离现场。身体是什么?自从尼采宣布上帝已死,而东方的神灵远遁山林,人类的身体便已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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