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于自己的漂泊 ■ 曾明了 深夜里我八十六岁的老母突然打来电话问我:“你为什么一直在外流浪?你是在寻找什么吗?过去你从四川到新疆,是为了知青的上山下乡,你必须要去;后来你为了求学,为了文学,你毅然放下记者工作,放下生活的舒适和即得的利益(因为我当时正面临升级);从新疆去了北京。可是你在北京呆了十二年之后,你又突然抽身去了广州;而且这种转变让旁观者都感到莫名其妙。我们都知道,你去广州一不是为了爱情,二不是为了金钱,三更不是为了什么仇恨去寻找仇人复仇……你到底在寻找什么?” 真的,我无法回答永远对我牵肠挂肚的老母亲。 在久久地沉默之后,我负罪地对母亲说:“也许这是我生命的需要,也许我只能靠这种不停的行走,来弥补我生命中的缺憾;也许这是命中注定……” 母亲说:“你的解释使我十分迷茫。” 我为什么流浪?这是我最不想追问自己的问题,我经常在思索中绕开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我找不到答案。 记得我十七岁时,在西部的大戈壁中,常常独自站在空旷而苍凉的戈壁滩上,遥望着远方,远方是茫茫无边的戈壁,空旷得连一棵站出来遮挡人的目光的树都没有。那种无遮无拦的空茫,让我心生悸痛。我总是幻想着远处的世界——那一定是神秘的。这种不可知的神秘使我向往和迷醉。我想那遥远的地方一定有我希望的一切,那一切都在那里等待和呼唤着我……这种念头一经产生,就不可遏止地疯狂起来,我的心几乎被那个神秘的远方紧紧地拽去了。 因为我身处的世界除了孤独就是寂静,还有辽阔得让人惧怕的沙漠。我时常站在月亮下面,倾听远处的狼嚎,狼的叫声很苍凉很悲伤,特别是在那种如泣如诉的月光下面,那种凄绝的嚎叫更是令人怵然。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随同狼一起哭嚎,哭的非常伤心和投入,可是究竟为什么而哭?我并不明白,只是觉得有一种潜伏在生命深处的东西被狼的哭嚎唤起,它暗合着天地间浩大的悲伤,从心里奔涌而出…… 那是与狼共嚎的日子。 我在这样的地方呆了整整八年。这样的地方多数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它有着超乎寻常的寂静,除了刮风时的声音,偶尔有几只乌鸦横空飞过时的似是而非的声音,再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我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先是渴望声音,哪怕是一点无以名状的声音都会让我惊喜若狂,我会倾其生命之力去捕捉和寻觅的,可是经常是没有的。在那样的情境中,声响简直比金子还可贵。后来,由于我长时间地不说话——是因为没有说话的对象,我失去了声音的参照,我患了失语症。后来医生诊断为“青春期失语症”。就是说,人处在青春发育期,身体在发育在成长,语域被遏止被枯竭,这就形成了极不协调的生理性病患。失语症就这样形成了。 在那样一种极度寂静的世界中,沉默不是金,而是灾难。 我只有把全部的希望投向远方,远方那种神秘和不可知在诱惑和牵引着我,我疯狂地念头就是要走出沙漠。可是这种念头久久不能变成现实,它却凝结成一种尖锐的痛楚,一点一点刻进我的生命,激励甚至胁迫着我——在我的心灵深处坚固成一种呐喊——我要走出去!走出孤独和寂寞——走出封闭,走向远方…… 我想这种流浪的生命状态,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形成,后来在我的生活中,那种要走出去的意识一直在起着作用,于是我从新疆走到北京,从北京走到广州,也许还要从广州走向哪里?神秘的远方又在对我作着怎样的召唤?我不明了。 因此,我的老母的担忧是多么有道理,她怕我的流浪生活再继续下去,说不定哪一天会客死他乡,连尸体都无人收拾——我想人都死了,还管他尸体的事情干吗! 因此,在我的故乡成都,就有了一所真正属于我的房子,在等待我的回归。我的母亲每逢过年过节,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唯有我不在,母亲就会为我留出一个空位置,摆上一副碗筷,酌上一杯酒,喊着我的乳名……那种情形真有点像在呼唤已经死去的人的魂灵回归。 我知道我停不下来,不仅仅是因为二十多年前沙漠中那种刻骨铭心的愿望,我相信还有其它——那是我无法明白的东西;那一定是属于我生命中的秘密,还有人性;因为我们人类对人性的了解,就如同对宇宙的了解一样少的可怜。然而一个普通的人,对自己的了解更是少而又少。 漂泊和流浪这两个词,都有动和游的意思,但是我更喜欢流浪这个词。漂泊没有方向,随波逐浪,或动或滞;流浪似乎更有方向感,有自我的把握,有朝着一个方向流动的趋势。可是我的流浪恰恰缺少主观地把握,好象总被我之外的、一种我所看不见的力量,在牵引着,左右着,朝着我命运的最终方向而去……我就是在这样的疑惑和迷茫中流浪着。 可是当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千辛万苦,我的不停止地流浪,原来是要回到属于我的灵魂的深处去…… 我为什么要流浪着去寻找自己?这难道是生命之谜?想想我们人类,难道不就是在这种寻找自我的流动中寻找着归属吗?而且这个寻找的过程,被说成是寻找精神的家园,也是人类寻找完美和接近完美的过程,人类就是在这样的不断地寻找、超越中接近完美。但是人性中存在的弱点又使我们在接近完美的那一瞬间,全盘皆输。 于是我冷静下来,我知道我将永远寻找不到我自己,我会死在寻找的途中,我最终是会输给命运的。因为面对浩浩宇宙,面对无从把握的命运,我是怯懦的、也是十分渺小的。 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过安稳的日子,在一个地方安居乐业,生根开花结果。 其实我想过那样的生活,可是每当想到深处,我就有点害怕,我怕在一个地方呆的太久,浑身都长出“绿苔”、长出锈迹来,我的生命从此失去活力;我更怕将自己固定在一个地方,像淹泡咸菜一样泡制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僵死的生活改变了,思维和行为已经被固定在一个滑稽可笑自己却以为很伟大很正确的模式里了。这种隐隐的恐惧,促使我决定下一步的流浪。甚至情愿死在路途中。 选择了流浪,就注定要失去,失去很多即得的利益,比如物质财富,比如升官发财,还有在某一个地方呆久了,脚底下被你温热的那片土地所带给你的好处;选择流浪,就必须放弃原有的安稳。可是流浪的生活,会使你远离因财产是否富有和归属问题而发愁;也不会去承受人际关系的复杂而无力招架所产生的心烦;于是你只好两袖清风而去。 当然,一个人会为自己在一个稳定的生存环境中生活一辈子而心安理得,况且还用其毕生的心血和汗水挣来一所豪宅、而且有固定的乐观的收入,也有对自己一生的幸福生活所作出的精心算计而终见成效的喜不自禁;当然,人有了一份中年的富泽,老年时的有所靠养;这的确是人生的安福。可是,我注定是享受不到这些的。而我仅有的,只是在短暂的人生中,有着比较丰富的人生阅历,而不是对物质富有的精心的算计。走过比别人多得多的地方和路,然而,这种财富不是很多人可以拥有的,这比起一座豪宅、一场精心的算计的幸福要有意思得多。 谁敢放弃手中已经拥有的那份“富有”去流浪呢?因为我明白,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将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烟消云散。多少帝王将相,权势荣华富贵一生,死了也极尽财宝陪葬自己,可是最后也是要变成一滩泥土。而那些金银珠宝、那些不朽的财富,早已是物非原主,多数最终还成了盗墓者的囊中之物。有多少人能够在这辉煌庄严的背后看透这如此荒诞和无意义呢? 然而,一个人精神内在的富有和丰富的人生经历、还有活在人世那份独特感受,处世的那种淡泊和坦然的心境,才是最真实最宝贵的,是谁也带不走的。 在自己孤独的人生道路中,走过了漫长的、艰辛的路程,也看到了人世间的许多事和许多的人,但是始终觉得,作为一个人,良心的平安才是真正的平安;带着这种平安,即便是于两袖清风抽身而去时,也会有超脱的从容和无愧的坦然。再者,如果又能将自己对生命的体验,对活着的感受,变成文字,将这些文字献给自己辛苦的人生和这个我永远要感恩的世界,这又是一种福气;如果又能带着这种福气上路,就自然多了一份笃定。 我经常想起弗朗西丝·梅耶斯曾说过的一段话:“尽管人们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拥有的生活并非就是他向往的生活,但人们仍旧会因为恐惧与疏懒而放弃改变——讨厌潮湿的人终身生活在细雨绵绵的城市里、而钟爱辽阔原野的人却在拥挤狭小的公寓中度过了一生——我们生活在那里、我们的房子只是钢铁或石头的住所、与灵魂没有关系,我们的灵魂终生在没有庇护的屋子里做梦、直至老死。而也许,也许他真正的家在地球的另侧,在大洋中心一个美丽的岛上、或是在几千里外的峡谷丛林中……” 因为寻找在改变着我们,拓宽着我们的视野和信心,不管寻找的过程是多么的艰难,那个安顿我们身心的地方有多么遥远,只要能给予我们生命之光彩,就上路吧。 我明白,寻找并不是仅仅是“上路”这种形式,而更多的是精神深层内质的需求。于是,有一种始终盘旋在心的信念,在我漫长的人生经历中形成和坚定下来——那就是我最终要远离喧闹的红尘,走近真正的自然…… 遥远的深山,时有悠冥钟声传入我的梦境,声声如诉如唤,令我醒来心神向往……我不明了这是命运的驱使还是冥冥之中有股潜在的力量的引导。如果我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宿命的话,我心归空远,则是我生命最后的状态。对那青灯黄卷的宁静,暮鼓晨钟的深遂清朗,还有那“静几明窗,焚香掩卷,会心处,欣然独笑……”的幽明,更是我身心之倾慕的境界。 我常想,人世间,有多少悲情伤怀可以对人诉说?有多少爱恋和痴情可以向人表达?有多少孤独和寂寞可以化解尘世的浮躁和怨冤?有多少徒劳和绝望可以在沉默中消遁?人的心又能装下多少情?又能承载得住多少悲欢离合?这些无法化解的情结,只有当我远离红尘,与晨钟暮鼓悠远的静明中荡涤贻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