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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寂寞金克木
■叶稚珊
因要外出,为打发候机和飞行途中的时间,要随身带一本篇幅不大但含金量高的书,随手拿了书架上金克木先生的《蜗角古今谈》。金先生的书在我的书架上几乎占了整整一层,在距我书桌最近最醒目拿着最顺手的位置,一直想细细读慢慢看,想了很多年。
这本书显然我是已经看了几遍了,一些篇章很熟,但再次读来仍旧兴味不减。扉页上金先生的题赠用的是出水不畅的钢笔,落款“一九九七,十二”。那熟悉、随意、亲切的金体,我在看书的过程中反复几次翻回到这里,久久看着这几个字,想起精灵活现的矮个子金先生,想想和他同住一楼的季羡林先生身后纷扰,不禁感叹。今年8月5日,金克木先生走了整整十年了。而8月14日是他的生日,金先生是应该再多活一些年的,今年他当98岁。与季先生只相差一岁。连生日都同在八月。
名人身后,多数是寂寞的,不寂寞的只是他的财产、声名、地位或是秘闻轶事,热闹的炒作、争执或是堂皇的冥寿、诞辰纪念活动,皆由此而来。金克木先生身后的寂寞应在意料中、情理中。原本他的学问就不是所谓的显学,非静情素心者流不会跻身其中,他的弟子也多数和他有着同样的品性,不会借此张扬。况且他的世俗声望和地位远没有他的学问、才情来得令人惊叹。所谓的只识皮相不识骨相,只识金面不识佛面。世风若此,也怪不得世人眼浅。
金克木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总是咳嗽,有人说他活不过30岁。后来体检肺上有七个钙化点,医生问他什么时候得过肺结核,他说不知道。现在看来这一定与他年轻时的咳嗽有关。怕引发咳喘宿疾,最后几年金先生几乎连楼都不下了,就医是儿女用自行车推着从朗润园到北大校医院的。路上见到熟人,坐在后车架上的金先生点头寒暄,并不多闲聊。有一些年张中行先生住在朗润园女儿家,他与金先生常有往还。有次在路上碰到金先生去看病,张先生认真地关心问候,不知说了些什么,金先生竟一直记得并感激。张先生本不在北大授教,但和金先生有着知遇相惜之谊,当年是金先生将张中行的文章推荐给三联《读书》杂志的编辑赵丽雅的,赵丽雅很喜欢,后来就有了张中行的红火和张旋风的出现。张中行先生2006年故去,享年97岁,金先生小他3岁。金先生的女公子金木婴几年后还和我谈起张中行先生的关心问候。
记得2006年3月,金木婴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我们在电话中谈了很久。我的感觉是,她有和父亲一样好的记忆力和博览的习惯,而且还有母亲相当多的遗传基因在她身上显现。金老生前身后她不仅是尽了孝道,还是尽职贴心的助手。她对父亲的认识理解不逊于学生弟子,只是没有承继父业。很感叹有多少名人之后默默无闻在理解回味感念着自己的亲人,却没有诉诸文字。而我们这样的“局外人”却在写着我们的理解和认识,这其中的差别不仅是仁者、智者之所见的不同吧。
金先生去世后的两三年,我曾写过一篇《花雨尘埃旧巢痕》,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上。金木婴说:“妈妈看了很喜欢,但很希望能补充上:妈妈上世纪60年代也翻译过《摩柯婆罗多的故事》,根据拉贾戈帕拉查理改写英译,金先生校并序。80年代中青社重印四万册都卖光了。妈妈希望能重印。妈妈是2004年11月去世的,享年84岁,死前没有什么痛苦。妈妈兄妹五人,除在新加坡的二舅外,都是84岁去世。”
她还提到:金先生不止一次评价过几对比较年轻的学者作家夫妇,如陈平原夏晓红、葛兆光戴燕夫妇等,他的评价是女的聪明,男的用功。比如作家型和学者型。这话金先生也对我讲过,话语间很能看出先生对他们的关注和喜爱。
金木婴还谈到当时正有韩素音翻译奖在评选中,其中一项是将金克木先生的短文《老来乐》翻成英文。我们都认为:要将金先生老来看似随性俏皮的文章翻好,很难!
当今天“仰望星空”已成为跨越自然和人文学科,从诗意演化为与人生的理想追求相连的常用语时,我总会联想到金先生,不知他算不算最早最真诚“仰望星空”的学者。上世纪30年代初,金先生20岁出头,就翻译了英国天文学家秦斯新著《流转的星辰》,著者用通俗的文笔描述天象解释宇宙膨胀学说,而此时的金先生只上过正规的小学,其他一切都是自学的。资质颖慧的清华学子侯硕之(侯仁之先生的弟弟)约他看星谈诗整整一夜,同学少年惺惺相惜。
30岁在佛教圣地印度的鹿野苑修行,跟随著名学者骄赏弥和迦叶波法师研修佛教经典,一面阅读汉译佛藏,一面学习巴利文、梵文。老居士骄赏弥在他不大的茅舍中单独授课,有时也同时为两三个弟子讲授佛典。两三个学生肤色也是两三样,手中拿的书更是同一部书却三四种文字:白皮肤的学生拿的是罗马字本,锡兰的学生拿的是僧伽罗字母本,金克木拿的是印度天城体字母本。老居士在大床上盘膝而坐,金克木半盘膝半跪着,白皮肤的学生则坐在小凳子上。东西两个半球正烽火连天,这幅乡野圣地苦修图近乎仙境。竟日苦读,天黑以后,躺在茅屋法舍遥望暗夜中的星斗推移,是每天最后的功课。他年轻生命的全部活力都浓缩集中在分外活跃的头脑中,思想在尘世的纷争和佛教的清净中跳跃,净土的星空给了他精神信仰和学术方向,也是他终生对物质生活无欲无求的奠基。对星空的仰望和对知识的探求终其一生。
2000年8月先生去世,而在四五月间,金先生让女儿借来了霍金的专门谈黑洞的天文学作品,并在电脑中留下了遗作《黑洞亮了——从译泰戈尔诗赠徐迟谈起》,整整两年后霍金到访中国并引起轰动。电脑中还有他加了新注的当年在印度写的寓言诗《风信鸡》、《知了与蚂蚁》、《青蛙与黄牛》,还有《汉字书法艺术史话引子》,是为准备撰写的新书草拟的条目,都还没有来得及打印。当时《读书》杂志正在续发他的《秦汉历史数学》,也未及在作者的名字上加黑框。
他还正在亲自将怀人的文章选编成集,书名已经拟好:《云天望故人》。
我一直有一种隐隐的感觉,金先生嘴很痛快,脑子很热闹,但心里很寂寞。离开鹿野苑求学仙境,离开武汉大学可疯可狂棋逢对手的“珞珈山下四人行”,五十多年间他的真性情似乎再没有畅快淋漓释放过,他写过这样的话:“……只剩下一屋子广阔天空,任我独往独来,随意挥洒。”在率性潇洒的意境中,我看到了一种孤寂,但绝不是指门前冷落。也许,是以他的智慧,这多风多雨的几十年,谨言、自缚是安全的屏障。也许,酒无知己棋无对手,除了孤独他别无选择。
《蜗角古今谈》的最后一篇文章署名“尹茗”。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为刊物专栏“专家学者访谈录”,约先生稿,为有别于一般的记者访谈,体现学术水准和专业深度,都是由被访者本人推荐学生或弟子访谈并记录整理,唯有金先生的《如是我闻——访金克木教授》通篇问答是自撰的,他可能是不愿意麻烦别人,也可能觉得没有一个人能这样清楚地理解和表述自己。
也许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先生自己写好了《告别辞》《自撰火化铭》。
可见,金先生的寂寞生前已有,不止身后十年……
金先生没有泰斗、大师的头衔,到晚年填表学历一栏都是“安徽寿县第一小学毕业”,而他的思想、著述、信仰和追求,要世人理解,尚待时日,不是一个十年、两个十年能等到的。
金克木先生的《告别辞》最后一句是:“但愿有时记起我的人在回忆的春天里发出会心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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