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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象学对于教育研究的意义作者:李政涛,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副教授,博士(上海 200062)。
出处:第25卷 第4期 2003年 8 月 宁 波 大 学 学 报 (教 育 科 学 版)
摘要:将作为当代最重要的哲学方法论之一的现象学,置于教育研究的语境内,回答这样一系列问题:在现象学的意义上,当“教育”被称为是“现象”的时候,意味着什么?现象与教育怎样建立了实质性的联系?从教育学出发理解的现象学是什么?什么是教育现象学?采用现象学的方法对于教育研究者而言,意味着什么?最终将现象学对于教育研究的启发定位在“学会看”,并主张以现象学的态度和精神来进行教育研究。
关键词:现象学;教育研究;意义?中图分类号: G4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8-0627(2003)04-0009-05?
从直觉上,现象学启示我们的首先是把“教育”从现象上崭露出来。现象学因此成为通往教育问题的一种方式和道路。在海德格尔看来,对现象的领会和理解是存在的基本样式。“教育活动”首先应被视为一种现象,既是教育现象,也是生活现象。因此,我们首先要进行的工作是:在“教育”这个已经被确定为“现象”的现象那里,把常人的展开状态亦即话语、视见与解释的日常存在样式收入眼帘。?
三个问题随之出现:1、在现象学的意义上,当“教育”被称为是“现象”的时候,意味着什么?现象与教育怎样建立了实质性的联系?2、现象学内部体系流派众多,我们运用的是谁的现象学?哪种现象学?从教育学出发理解的现象学是什么?什么是教育现象学?如何构建采用现象学的方法对于教育研究者而言,意味着什么?对于本问题的研究又意味着什么? ?
一、当教育被称之为“现象”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在胡塞尔的词典里,“现象”这个源自希腊文的具有动名词双重含义的概念,主要是在名词的意义上使用的,意指“纯粹现象”,即作为意识的意识、纯粹意识本身。海德格尔把现象的这种“意识”属性转变为“存在”属性:“从现象学的意义来看,‘现象’在形式上一向被规定为作为存在及存在结构显现出来的东西。”在“新现象学”的创始人施密茨那里,“一个现象就是某人在某一时刻所遭际的一种事态。”现象被划归为意识,不完全符合教育和表演的行为倾向,显然偏窄,尽管它显得如此“纯粹”。从“意识”下降到“事态”,凸显了在日常生活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人的基本生存经验和体验,这个现象领域的基本构成,是通过人的身体知觉和情感而表现出来的“原初的情绪震颤状态”。教育奠基于身体,但又不能归结为身体,所以这个从贵族到平民的革命,未免有些矫枉过正。海德格尔的“现象”既抽象为存在,内涵丰富,不仅仅是意识,又具体,是存在显示出来的东西,“事态”即是这种显示物之一。海德格尔的这一“现象”概念表明,现象的即是存在的,现象学的即是存在论的,他开创的是奠基于存在论意义上的现象学。
沿着海德格尔的道路出发,可以认为,当教育被视为“现象”的时候,首先意味着是与人的存在有关的事物,它包括在教育中显示出来的意识、情感、思维、行为、经验、体验等一切存在的实事,但不能被简单地化约为其中的任何一方面。其次,意味着它们是与任何理论上的教育相对而言的实事,即是面向实际生活中的教育,而不是面向书本文献中论述过的教育。再次,理所当然,意味着要用现象学的方式去接近这个问题,即更多的是那种描述的、写实的和分析的,而主要不是揣摩的、解释的和构建的思考方式。?
最重要的还在于:当教育被当作现象的时候,“教育”和“现象”两者之间就呈现出了内在的联系。从词源学意义上看,在希腊文的“现象(Phaenomen )”一词中,具有动词形式,意味着:显示自身(显现)。因此,它的名词形式的意思是:显示自身的东西,显现者,公开者。在这个意义上,“现象”一词的意义被确定为:“就其自身显示自身者,公开者。”从中海德格尔又发现了两个含义(1)自身显示或展示——就其自身展示自身;(2)虚现或显似——不就其自身显示或展示自身,只是显示“看上去像是的东西”、“貌似的东西”和“假象”。德文的“现象”(Erscheinen )亦被翻译为“显现”。也有三个含义:(1)自身不展示,但自身报到(sich melden );(2)报到之物自身(das meldene selbst );(3)在显现中隐蔽着的某物的“报到性发射(eldende Ausstrahlung )。通过现象学的“看”,海德格尔看出了现象的“展示”性质和“显现”特性:“显现……本身是奠基于现象之中的”。而教育就是显现,把那些对于受教育者而言,在场的和不在场的知识、经验以系统的有计划的方式显现出来,并通过这种特性的显现产生生成与发展的作用。正是在这一点上,同样具有展示和显现特性的教育,与现象建立了内在的联系。?
二、谁的现象学?哪种现象学??
当我们走进现象学的大门的时候,会突然发现大门内还有无数纷繁的小门,何去何从?加达默尔因此感慨道:“几乎每一个可以划到现象学运动中去的学者都提出过‘现象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并且对问题的回答都各不相同。”不同的回答指向着不同的现象学路径。在《现象学运动》这部清晰透彻的著作里,施皮格伯格以历史编纂者的眼光排列了一个现象学重要人物的清单,其中的丰富性和差异性远远大于它们之间的共同性。这正是现象学的本质:“它的本质的东西不在于现实地作为一个哲学的‘流派’。可能性高于现实性。对现象学的理解只是在于,把现象学当作可能性来加以把握”。在现象学本身“发展的可能性”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性:“运用的可能性”,即不同学科或某一学科运用现象学的内容、途径和方式并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成规模式。尽管施皮格伯格提出过一个现象学操作的具体步骤,但并未得到广泛认可,各现象学家的具体操作中有诸多偏离之处,甚至其本人也意识到“这种方法不可能构成一个所有现象学都同意的首尾一贯的体系。”
为此,有人主张:“感受和领会现象学方法的最佳途径就是切近地感受和领会各个现象学家——尤其是胡塞尔,因为几乎所有现象学运动的成员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过他的影响——的观看方式、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并且尝试着将它们在各种问题域中加以活的运用。”运用之“活”即体现在对整体的现象学的运用,也体现在对某个现象学家(如胡塞尔)身上。这表明,在教育研究当中对现象学的运用,将不拘泥于某一位和某一种现象学,一切从“教育”这个问题域的性质和需要出发,在有的放矢的运用中,体现教育学自己对现象学的理解,我们最终需要的不是“现象学式的教育学”,而是“教育学式的现象学”。仅举一例,胡塞尔强调的现象学的“直观”主要不是对可见经验的直观,而是对概念或理念的直观。但这一主张并没有被所有的现象家所接受,因而有了舍勒式的直观(“爱”、“良心”、“怨恨”与“恐惧”)、梅洛—庞蒂式的直观(“知觉”)和施密茨式的直观(“身体”与“情感”)。显然,以经验为底蕴的教育学要求的直观虽然不能完全排斥概念直观,但这种胡塞尔式的纯粹直观有可能使教育学深深地陷入纯哲学的探讨,最终成为哲学的一部分而不能自拔。“教育问题”始终是一个“生活问题”或“生存问题”,而不是概念问题。它需要的直观将是对舍勒、梅洛—庞蒂等多种直观方式的采撷和综合,其宗旨依然是:面对教育的实事本身。
三、采用现象学的方法对于教育研究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当我们采用现象学方法之时,可以视为一种“教育研究的现象学转向”,这一转向的前提是“教育学”与“现象学”具有融合的现实性和可能性。也就是说,二者具有一致性。前面对现象和教育二者之间的关系,已经揭示了这种一致性。除此之外,要理解这种一致性,还要与现象学的口号“回到并面对实事本身”联系在一起。有人以“教育行动研究”为例,看出了教育行动研究(包括背后支撑着的教育哲学,尤其指杜威的教育哲学)与“面向实事本身”的一致性。在我看来,二者最根本的一致性在于现象学是以“入世”的精神,在看、思和言中“参与”、“创造”、“改变”实事为底蕴的,这与始终面向(教育的)实事且以“行动”为底蕴的教育学不谋而合,教育哲学本质上永远是一种行动哲学和有关实事的哲学。以这样的一致性为基点,我们接着发问:当教育学浸染着现象学的气息和精神,回到实事本身之后做什么?当教育的实事迎面而来的时候,我们该做什么?答案是“看”。?
四、意味深长的“看”?
(一)为什么要看?看为什么重要??
第一,看与知联系在一起,在知的过程中,眼睛的看有着优先性。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一卷中开篇就说:“求知是人的本性”。他对这一格言式的观点的证明和诠释颇耐人寻味:“我们乐于使用我们的感觉就是一个说明:即使并无实用,人们总爱好感觉,而在诸感觉中,尤重视觉。无论我们将有所作为,或竟是无所作为,较之其它感觉,我们都特爱观看。理由是:能使我们认知事物,并显明事物之间的许多差别,此于五官之中,以得于视觉者为多。”在他那里,视觉成为知的源泉。
第二,看与存在联系在一起。由此入手,海德格尔从“知”的古希腊词根意义,即“看”的意义上深入开掘,将“求知是人的本性”转译为“人的存在本质上包含有看之操心”。因而赋予了“看”以存在论的深度。“看”成为与存在者的存在有着直接和内在关系的行为,甚至“视看正像一个十字路口一样,是存在的所有方面交汇遇合之点。”
(二)看什么??
1.看现象与本质。“把‘世界’作为现象描写出来,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是让人看,是让人们看显现在世界之内的‘存在者’身上的东西。”教育就是这样一类显现在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同时也是“存在者”)身上及其关系中的现象。同时,现象学也是以“看本质”为目的的。现象学是对本质的直观。教育研究者通过现象学的“看”,看到教育的本质、人的本质和存在的本质。?
2.看出现象之间的联系和关系。看出教育内部各要素之间的关系、教育与外部诸因素之间的关系以及看出教育与生命存在的关系。所要看的关系既是已有的,也是可能有的,既要看出这些关系本身(性质和内涵),也要看出建立起来的过程。其中,尤为重要的是看现象与存在本身的联系。看“存在”本身。既然所有现象都是存在的现象,都是对存在本身的一种显现;既然现象学是存在者的存在的科学,那么现象学的“看”,就是对存在和存在之物的看,“存在之物在人们所见和使其被见的东西上。人们所见和使之被见的东西,在存在之物上的这种进动,就是视看本身。”这意味着,当我们“看”教育的时候,就是在“看”存在本身,就是在“看”教育与生命存在的关系。看由此成为通达和描述存在者和存在的途径。哲学的传统一开始就把“看”定为通达存在者和通达存在的首要方式。为了同传统保持联系,我们可以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把视和看形式化,从而得到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术语,作为一般的通达方式,用以描述任何存在者和存在的途径。
3.看出那些被忽略的隐秘的但又构成某种依据或根据的东西(如无意识),看出各种可能性。海德格尔说:“现象学要‘让人来看’的东西是什么?必须在与众不同的意义上称为‘现象’的是什么?……显然是这样一种东西:它首先与通常恰恰不显现,同首先与通常显现着的东西相对,它隐藏不露;但同时它又从本质上包含在首先与通常显现着的东西中,其情况是:它构成这些东西的意义与根据。”现象学的目的不是要让人看到自身展示之物,而是要让人看到自身展示之物中的“隐蔽之物”、“非开启之物”。严格意义上的“让看”是与“去蔽”同义的。对“教育”的看,一方面是要看那些已经显示出来的(早已有人如此看到了)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要看那些尚在黑暗中的东西,它们对于教育和人的意义可能是最重要的和最根本的,因此被遮蔽的要超过被显示的。当我们向“教育”投入现象学的“看”的时候,潜在的目的就是要让这些在无意识中被遮蔽的渐渐敞亮起来,从而揭示性地和理解性地去接近包括教育在内的那些无意识的生活体验,从自己的信念中,从许多人甚至所有人的共同信念中剖析出尚未把握的东西。被遮蔽的意义也在于它密布着可能性的路标,现象学赋予教育研究者的是面对无意识的敏感,是揭示、阐明各种遮蔽和无蔽的可能性的能力。“现象学应使人有能力学会谈论关于无意识的体验,这种学习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就是阐明遮蔽和无蔽的生活可能性,反对旨在强迫接受单调生活方式的幼稚与顽固的偏见之蹂躏,反对赤裸裸地把这种可能性当作单调生活方式的原料消耗掉。”
(三)如何看??
现在,我们已经真切地感觉到了“看”这个小小的词所承担着的一切了,它是承担着重负的看,而不是轻飘的看,是指向存在本身的看,而不是指向存在之湖上的浮萍的看。对教育学而言,现象学最重要的启示是让我们学会看。在回顾自己的现象学之路的时候,海德格尔特别提到了胡塞尔的“看”的方式对他的影响: “胡塞尔的讲课采取了对现象学的‘看’进行逐步训练的方式,这种‘看’要求不去使用那些未经检验的哲学知识,同时也拒绝把大思想家的权威性带到谈话中来。”
这是一个重要的引子,如此“看”的训练,既导引了海德格尔,又通过海德格尔导引了我们。它首先教会我们的是“看”的态度,“现象学:它标志着一门科学,一种诸科学学科之间的联系,但现象学同时并且首先标志着一种方法和态度:特殊的哲学死亡态度和特殊的哲学方法。”现象学的态度既是看的条件,也构成了进入现象学的条件。这一态度至少包括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在忠于实事、忠于现象的过程中创新的态度。现象学意味着一种共同的接近问题的方式。所谓现象学的方法,它的根本统一在于:“非常执拗地努力查看现象,并且在思考之前始终忠实于现象。”这种忠实,就是必须一丝不苟地取用看所教会我们的东西。但取用不是最终的目的,有所创新才是目的。现象学的精神,就是敢于面对实事进行创新的精神。其内核是:一切从头开始,以往的规则无效。这个“头”就是“实事”。?
另一方面是细致、严格、审慎、小心并怀着深深的谦虚的态度。“现象学给人的总体印象因而不是体系哲学,而是工作哲学;而现象学家给人的总体印象不是建筑设计师,而是考古工作者。”它与福柯提倡的知识考古和谱系学有类似之处,强调的是“思的任务”的微小、“思的态度”的“谦逊”。这是一种所谓的“工作哲学”的研究:“它通常是‘贴近地面的’,而非‘大气磅礴的’;更不是动辄‘上下五千年,往来中西印’。这里的主宰者不是激情,而是明察;不是虚无飘渺的思辨和构想,而是脚踏实地的分析与描述;不是高高在上的纲领,而是细致入微的分析研究;‘不是泛泛地进行论证,而是去接进实事本身。’胡塞尔要求哲学需要‘严格’,海德格尔其所以强调思想需要‘审慎’和‘小心’,意义均在于此。”
以这样的态度为基础,现象学的“看”的方式就显示出与以往的看的不同,“看”不仅意味着用肉眼来感知,而且也不仅仅意味着就现成事物的现成状态纯粹非感知地知觉这个现成事物,它不仅是感性和感知意义上的看,更是精神的或观念意义上的看,是以洞察和通达教育存在者的存在为目的,具有生存论特质的“看”。同时“看”本身成为关注的对象,对“看”本身的反思被灌注于看的过程之中,纠正着、引导着和丰富着原本的看。教育和教育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看”中被看到和可以看到的实事。在看中接近这个实事的方式和途径就是直观的、经验的、真实的即体验的方式。
现象学赋予教育研究者的力量,这种包含了直观、体验的“看”的力量,有助于我们把教育哲学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哲学”,它不仅为教育研究者提供了一种研究的途径和方法论,更重要的是,当教育研究者试图以现象学的方式研究和思考时,他可能就因此进入了一种生存方式之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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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伽达默尔. 哲学解释学.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141.?
(德)海德格尔. 面向思的事情.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美)施皮格伯格. 现象学运动.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倪梁康. 面对实事本身——现象学经典文选. 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
刘良华. 校本行动研究. 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2.125—126. 从国外来看,加拿大学者范梅南是将现象学与教育学加以结合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其所建立的“教育现象学”的核心概念是“体验”。可参见(加)马克斯·范梅南. 生活体验研究——人文科学视野中的教育学. 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 形而上学. 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1.?
(法)梅洛·庞蒂. 眼与心. 倪梁康. 面对实事本身——现象学经典文选. 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
(德)胡塞尔. 现象学的观念.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24.
引自:http://library.crtvu.edu.cn/sfw/ReadNews.asp?NewsID=6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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