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的姿势 余显斌 母亲紧跟着,淌着泪,一路喊着老伴的名字:害怕老头子昏睡过去,再醒不过来,撇下自己。她想不出,没有他的日子,该怎么度过。 风,扯着母亲的头发,扯成风里一根飘摇的芦苇。 到了医院,医生忙碌起来,挂上吊瓶,检查之后,把母亲叫到医务室,递上一杯茶,说:“伤势太重了。老人身体强壮,才挺到现在,已算奇迹。如果是一般人,早已不在了。” 母亲泪眼昏花地望着医生,这一刻,她希望医生说话,又害怕医生说话。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让来看一眼吧。”医生低着头,不敢看老人。 母亲手一颤,茶水泼在手上,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烫。她努力稳住自己,摇摇头说:“还有个孩子,他很忙,很忙。”她像对医生说,又像对自己说。站起来,摇晃了一下,撑着墙,一步步向外走,挨进病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老伴,仿佛看不够似的。 父亲的头动了一下,哼一声,头上的汗一滴滴淌下。他把右手伸出来,她伸出手,紧紧握着,放在自己的脸上,贴着,如初恋时一样。 那坚强的大手啊,现在,微微地颤抖。她知道,他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啊,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痉挛。 母亲轻言细语地问:“想儿子吗?” 父亲点点头,灰白的脸上,泛出一丝幸福:儿子,永远是他们的骄傲! 母亲说:“打个电话,让他回来一下?” 父亲摇摇头,很坚决地。这时,疼痛又一波狠狠袭来,他没有回答的力量。意识模糊中,走入无边的黑暗中。儿子站在他面前,高大,挺拔,向他走来,把他拥抱在怀里。儿子的肩膀多结实啊,他想,真想靠着这肩膀,睡一觉,一直睡过去,不要醒来。 “儿子!儿子——”他呼唤着,眼角滚出了泪滴。 医生在换药,听了,落下泪,对母亲说:“你们儿子离得远吗?” 母亲擦把泪:“就在这个城市,离这儿十多里地。” “让赶快来吧,否则,会留下终身的遗憾。”医生催促,递过自己的手机。 母亲无言,打开手机,又合上;合上,又打开。终于,一狠心,拨通。母亲喊了几声“喂,儿子吗”,那头,回应一个声音:“妈,你和爸都好吧?” “都好!”母亲说,声音尽量平静,“只是你爸受了点伤,能回来看看吗?” “妈,这儿很忙,走不开。你和爸要注意身体啊。”说完,挂了,一片盲音。 母亲站在那儿,泪水沿着面颊,一粒粒滑下。 医生愤怒了。没见过这样的儿子,是人吗?他想说什么,可看看母亲,没有说出口,接过手机,走了。 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愤怒了,又都以同情的眼光望着母亲。 “哎,现在有些年轻人啊!”一个老人长叹一声。 “真是的,标准的忤逆不孝。”一个小伙子在给自己受伤的老人喂饭,怒骂。 母亲流着泪,想说什么,可是长长的呻吟声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她忙回头, 老伴经历了长长的煎熬,又一次,在痛苦的挣扎中醒来。 母亲俯下身子,把嘴贴到老伴的耳朵旁:“还是让儿子来吧。” “不,不要让他来,他忙。”父亲说,紧紧攥着老伴的手。 医生进来,听了这话,眼睛红红地说:“我刚才给打了电话,再忙,也不能不管自己的父亲。” “他真的——很忙。”老人说着,又一次沉入黑暗中。人们,又一次手忙脚乱起来。 当父亲在昏迷中,经过艰难跋涉,又一次走出来时,面前,站着一位军人,一位年轻的军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这,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啊。 “你,你怎么来了?”父亲很虚弱地问。 “是医院打来电话,我——”儿子流着泪。 “赶紧回去吧,还有多少人埋在地下,等着去救啊。去吧!”老人仅有的那只右手努力地挥了挥,虚弱,却又坚定。 “可是,你怎么办?”儿子期期艾艾地。 “我,有你妈照看着,不是很好吗?”老人说,“军人,以保护百姓为天职。去吧,不然,我死不瞑目。” “你,你保重啊,爸!”儿子站起来,含着泪,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走了。在众人敬佩的泪光中,一步步向外走去。 看着儿子离开的身影,父亲右手并拢,举起到额头,躺在床上,行了一个他 一生最后的军礼,向他的儿子,和他儿子一样的人。 他的手再也没有放下。这个退休的老兵,以这种军人的姿势,把生命最后一刻定格下来,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