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楼主: 教师之友网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教师之友网》管季超陪您读-张中行

[复制链接]
21#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12:17 | 只看该作者
张中行:淡泊一生真名士



--------------------------------------------------------------------------------
02/27/2006/10:13 华夏经纬网

2月24日凌晨,一位著名学者、散文大家平静离去---

  在北京大学燕园,曾经住着四位老先生,季羡林、金克木、邓广铭、张中行,人称“未名四老”。金克木、邓广铭早已仙逝,如今张中行先生也走了。

  2月24日凌晨2时40分,张中行在北京因多脏器衰竭,抢救无效病逝,享年97岁。当时4个女儿都在身边,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平静地离去。据悉,张老的遗体告别仪式定于3月2日在八宝山举行。

  一代“老夫子”
  “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张中行1909年出生于河北省香河县的一个农民家庭,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在中学和大学任教。1949年以后,他一直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任职,从事中学语文教材的编辑工作。他一生笔耕精勤,著述颇丰,曾参加编写《汉语课本》、《古代散文选》等,著有《负暄琐话》、《负暄续话》等。

  据其女张文说,张老生前与启功、季羡林等一批“国宝”交往甚密,启功一度称他为“老夫子”,他称启功为“元白上人”。季羡林称张中行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大抵是指他的学识修养、为人品格和等身著作了。

  学者张颐武说,张中行的离去无疑是文学界的一大损失,“张先生早年主要从事语言学方面的研究,古文造诣极为深厚。至于他涉猎散文创作则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事,《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三部作品牢牢奠定了他在中国散文界的地位。”张颐武说:“张中行的散文平和冲淡,清隽优雅,善于在不动声色之间写人记事,具有鲜明的风格特征。他是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散文大家。”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一生低调处事,淡泊为人”

  先生一生清贫,85岁的时候才分到一套普通的三居室,屋里摆设极为简陋,除了两书柜书几乎别无他物。老人为自己的住所起了个雅号叫“都市柴门”。他的书房里书卷气袭人,桌上摊着文房四宝和片片稿纸,书橱内列着古玩,以石头居多。张老谦称书房像“仓库”。

  文物史家史树青格外推崇张中行的为人,“他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一生低调处事,淡泊为人。”一次一个晚辈给张中行送来一瓶“人头马”,偏偏他只认“二锅头”,将这瓶“贵客”丢在屋角。张老看报纸上说“人头马”值一千八,想喝了吧,但一想到喝一两就相当于喝掉了180块钱,实在下不了口;送人吧,又怕背上巴结他人之嫌;卖了吧,拿晚辈的人情换钱,怕日后见面不好交待。这竟然成了张老一件烦恼的事。

  张夫人李芝銮比张老大一个半月。夫人生前,张老称她为姐。他把婚姻分为四个等级: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关于自己的婚恋,他说他们的婚姻属于大部分“可过”加一点点“可忍”。先生曾说:“添衣问老妻。”并解释道:“吃饭我不知饥饱,老妻不给盛饭,必是饱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让添衣,必是暖了。”先生冬天爱穿一件小棉袄,很贴身儿,当是夫人亲手缝制。

  张文说,父亲一生的理想很简单。他自己曾说,一不做官,二不发财,就是希望做点学问,看点书,写点书,安安稳稳地过适然恬淡的生活。(卜昌伟)

《人民日报》
22#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15:12 | 只看该作者
让人哭笑不得的南怀瑾——评《论语别裁》(张中行)

还是三四年以前,我写《禅外说禅》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台湾有个老人物南怀瑾,学兼儒道释,著作不少,可以找来看看。这善意我同意,可是因为懒而兼忙,竟没有找来看。日前,以偶然的机会,得见他的据说是最重要的著作《论语别裁》,为1990年复旦大学出版社据第十八版改排本,精装上下两册,定价26.80元。依旧习惯,看到没见过的书,总是急着翻开看看。而一看就大吃一惊。——不只一惊,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全书近千页,是用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的格调写的,这我不想说什么,因为论文也有如上饭桌,有人爱吃甜的,有人爱吃辣的。单说惊,一,再,三,都来自我略翻看的百页上下。不再往下看,恕我说句任性的话,是没有兴致再往下看。以下说一瞥的所见,或说惊的来由。想分为三个方面。

  其一,这部书是本世纪七十年代完成的,而意见却还是五四前后极少数人圣道天经地义、反对打倒孔家店那一路。孔家店应该不应该打倒,问题很复杂。化复杂为简单,我觉得,对于孔子的某言某行,评价,至少也要换用三副眼镜,而所见就未必一样。举例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论语.阳货》),戴上基本上脱离时代的心理学加社会学的眼镜看,所见也许有是有非;戴上所谓历史主义的眼镜看,也许竟看到对的一面;戴上古为今用的眼镜看,不说它错就太荒唐了。可是南怀瑾则只戴一副歌颂的眼镜,他在“再版记言”里说:“孔子学说的可贵,毕竟是万古常新,永远颠扑不破。”真是这样吗?以“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为例,明朝早年曾高升为八股文的专用题,确是被看作“万古常新,永远颠扑不破”;至于数百年后,像我这惯于“攻乎异端”的,就不这样看,而是认为根本就没了这样的“有道”,因为天子之流,如果有力征伐,他对内的权力就会大到无限,其结果就必致为所欲为,多干坏事,而更糟糕的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他,反而要歌颂。孔子说“天下有道”,来由之一是幻想古比今好,之二可能是从俗,对于天子之流,不能不歌颂。想不到南怀瑾竟不折不扣地接受了这样的圣道,所以主张尊王、忠君、孝亲、等等。此外,人的思想总是成套的,所以他说,“由旧的文学作品改成白话文后,有什么功用呢?”(2页)这是为林琴南助威,反对白话。只是在这方面他未能贯彻始终,因为他这部大著是用白话写的。还是专说思想,可惊的是半个世纪之后,用自己反对的白话,宣扬几十年前少数遗老用文言宣扬的读经尊孔那一套。

  其二,讲《论语》不能不牵涉到古事,专说小范围的典籍,南怀瑾的看法,都是《古史辨》以前,流行的信而好古那一路。借用桐城派的术语,是只要义理、辞章而不要考据。例如他说:“而孔子最大的重要著作为《春秋》。”(15页)“当孔子写《易经•系传》的时候,正是春秋时期动乱的时候。”(66页)不错,这看法可以在旧说,如《史记•孔子世家》中找到根据。不过,可以找到根据是一回事,可信不可信是另一回事。分辨可信与不可信,要有理的依据,这依据是古事的实况。专就《春秋》和《易》十翼说,有关的实况很复杂,五四以来,考证的文章不少,只说我认为可信的。春秋时代,各诸侯国都有史官,掌管记录重要的史事(包括国外的),这一点,连相信孔子作春秋的孟子也承认,《春秋》是鲁史,孔子没作过鲁国史官,有什么权力,甚至有什么能力,作鲁国的史书呢?至于《易》十翼,比如最重点的《系辞》,无论看思想还是看文风,都不可能是《孟子》以前的。我以为,讲历史,史识当然很重要,但史识要放在知识的基础上,不如此就成为架空说,价值就很有限了。关于古代典籍的编著情况,南怀瑾的说法还有更使人惊讶的,那是:“要研究中国文化,孔子所编的《礼记》(案指小戴《礼记》)是不能不看的。”(47页)这也有根据,想是《孔子世家》的“乃叙书传礼记”,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可证,为抬高孔子的地位,连汉人戴圣编的史实也视而不见了。

  其三,更使人吃惊的是对《论语》原文的有些解释(指释文义,不是发挥义理),真是前无古人。这古人主要指汉人,马郑之流,笺注古书,虽然不敢保百分之百正确,却严守语文规律,或说训诂规律,所以绝大部分可信。也可以包括宋人,程朱之流。看宇宙人生,程朱有自己的一套,所以就是笺注古书,也难免借机抖搂自己肚子里的,但对于这机,他们也没有扔开语文规律的胆量。所以即如朱文公,讲《论语》,成书,称为“集注”,以表示没有数典忘祖之意。还可以包括陆王之流。陆更靠近禅宗,变理学为心学,但究竟出身于儒,为温良恭俭让所缚,羡慕禅师的呵佛骂祖而没敢说呵圣骂贤,只说“六经皆我注脚”。其实,这说法只表现一种重修持的自信精神,至于真讲六经,他还是不能不规规矩矩,比如“乾元亨利贞”的“贞”,他总不会讲成贞节的。南怀瑾则不然,而是不管语文规律,自己高兴怎么讲就怎么讲,这就笺注的路数说,或只是就胆量说,确是前无古人。评论要有证据,以下举证。证据太多,想只举三处,以一斑代替全豹。

  一处,见第34、35页,是讲《学而》篇的“无友不如己者”。这句,旧解都是“不要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意思欠圆通,因为都这样想,就不会有朋友一伦。不过意思圆通与否是一回事,某种说法应如何理解是另一回事,前一事软,后一事硬,二者不能兼顾,即如孟子,也是用“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办法处理,因为后一事硬,不敢碰。南怀瑾不然,是碰硬的,即把通“毋”的“无”解释为“没有”。因而说:

  那么“无友不如己者”,是讲什么?是说不要看不起任何一个人,不要认为任何一个人不如自己。上一句是自重(案这一句费解),下一句是尊重人家。……“无友不如己者”,不要认为你的朋友不如你,没有一个朋友是不如你,……

  以下还有如此解的证明:

  那么,我如何来证明这个“无友不如己者”是这样解释呢?很自然的,还是根据《论语》。如果孔子把“无”字作动词(案这句更费解:一,《论语》是弟子所记,非孔子手写;二,作“没有”解仍是动词),便不用这个“无”了。比如说,下面有的“毋意”、“毋我”等等,都是这个“毋”字。……过去一千多年的解释都变成交情当中的势利(案如朱注说“友所以辅仁”,不知这“势利”从何处来),这怎么通呢?

  以下就看看南怀瑾是怎么通的。通有二义:一是古人的某一说法是否合理,合理为通,不合理为不通;二是古人的某一说法,后人有不同的理解,合原意为通,不合原意为不通。以此来衡量南怀瑾的讲法,前一种,牵涉意见分歧,人各有见,难得一言定案;后一种则可以一言定案,是必不通。理由不只一种。第一,“无”作“没有”解,南怀瑾的语文方面的理由是,作“不要”解《论语》都用“毋”,这是否认古人用字经常任意通假的情况。这里化面为点,只说《论语》,南怀瑾的作“不要”解都用“毋”,依逻辑是个全称肯定判断,可惜他忘了,就在同一书中,特称否定判断并不少,如“无见小利”,“无为小人儒”之类,也可以解为“没有”吗?第二,退一步,姑且承认可以解为“没有”,照文言习惯,“无”与“友不如己者”是动宾结构,“友不如己者”是修饰语后置,全译是“没有不如自己的朋友”,意思仍是“所有朋友都是高于自己的”,与原文并没有两样。第三,而南怀瑾则译成“不要(竟未译为‘没有')看不起任何一个人,不要认为任何一个人不如自己”,简直不明白这译文是由哪里飞来的。第四,“无友不如己者”这一节,着重说君子要怎样,不要怎样,如果“无”作“没有”解,就不成话了。

  另一处,见第44页,仍是《学而》篇,讲“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看他怎么讲:

  “父在观其志”的这个“志”,古人的文字“志”为“意志”(案为“志愿”或“心意”,不是“意志”)就是包括了思想、态度。……所以“父在观其志”这话是说当父母在面前的时候要言行一致,就是父母不在面前,背着父母的时候,乃至于父母死了,都要言行一致,……

  “在”与“没”对举,连中学生也不会讲错,而这位南怀瑾竟解“在”为“在面前”,“没”兼在背后,“志”为“言行一致”,还吸收现代男女平等精神,“父”之外又冒出个“母”来,真是匪夷所思了。

  再说一处,见第123页,讲《八佾》篇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还是先抄他的讲法:

  孔子说那些蛮族落后地区的人,也有头子,有君长、酋长。但光有形态,没有文化,有什么用,不如夏朝,殷商,虽然国家亡了,但历史上的精神,永垂万古,因为它有文化。……像孔子在这里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夏朝虽然亡了,……

  原来他不信通假甚至不知通假,把通“无”的“亡”读为亡国的亡,于是“有君”就不得不同“亡(国)”对称,且不说义理,连行文,古人也不得不随着他滑天下之大稽了。

  写到此,会有高明的读者笑我费话太多,甚至多事。但语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说几句,是对排印此书的复旦大学出版社的。排印之前,他们看了,有“出版说明”中的赏识语为证。这赏识语是:“尤为新颖的是,作者将对原文的串讲撮编为一个个历史故事,蕴意深邃而妙趣横生,这在众多的《论语》章疏中是别具一格的。”人各有见,我说说我自己的。妙趣是否横生不好说,只说蕴意深邃和别具一格。先说意,我的想法,深浅事小,性质为何事大。这,作者没有隐瞒,是:“孔子学说的可贵,毕竟是万古常新,永远颠扑不破。”难道写赏识语的人也相信这个吗?如果竟至相信,推己及人,问题就太大了。再说别具一格,这说得不错,可惜这“别具”是建筑在不管原文、随口乱说的基础上。又是人各有见,也许有人正是从这方面发现了妙趣;至于我,算作杞人忧天也罢,顽固守旧也罢,总不愿意在有生之年,听见下一代,由于读了这“妙趣横生”的著作,竟至发出“不如诸夏之亡(wáng)也”的书声。
23#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18:17 | 只看该作者
我读中国文章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4a034101000bmv.html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所谓散文不过是文字而已;对文字有文字的感觉,也就是散文了。我开始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在一九七四年,那时母亲从废品站替我找到几本书,其中有部“文革”前的散文选,所收多是杨朔、秦牧、刘白羽的作品,如《雪浪花》、《茶花赋》、《土地》、《长江三日》等,这是我正经读的第一本散文。当时私下里一提起散文,大家总是说这三位,篇目也是那些篇,我也就真的以为好了。这本书我一读再读,后来大哥借给表姐,我怕丢了,非逼着他尽快索还不可;大哥已回到兵团,来信中有句话我还记得:“不过是一本缺头短尾的破书而已!”那书的确连封面扉页都被撕掉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以后我又读到三位的散文集子,像杨朔的《东风第一枝》、秦牧的《花城》等,觉得才分略有出入,以秦牧较为逊色,这只要拿他模仿《金蔷薇》写的《艺海拾贝》与原作对比一下就知道了,不过他们的影响一时还消除不去。虽然慢慢儿地也看出布局谋篇多半落套,结尾往往硬行拔高,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以为只是意思不好,散文总是这个写法,——也就是说,散文这一概念,对我来说,还只限于抒情散文这一文体。“文革”后轰动一时之作,例如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等,其实也在这一方向上。

中国古代文章也读到一些,当然是人人称道的《古文观止》之类,而最用心读的,乃是唐宋八大家的篇什,像韩愈的《送孟东野序》、《师说》,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欧阳修的《秋声赋》、《醉翁亭记》,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等。此后又找到韩愈、柳宗元、苏轼和曾巩的集子,重点读“记”,兼及“论”和“序”。对明清宗八家者,只有归有光和方苞读得较多。同时开始接触现代散文,却以朱自清为主,还有冰心、俞平伯等,都是《荷塘月色》、《背影》、《寄小读者》、《陶然亭的雪》这路文章。总之我还是按照文学史的现成写法来读散文的。唐宋八大家,桐城派,朱自清等,与杨朔辈说来颇有相通之处,这更使我对散文难以形成什么别的看法了。

杨绛的《干校六记》在一九八○年面世,我读了眼前不啻另开一番天地。与从前看的那些相比,显然有个高下之分,不过还是觉得其意义只限于叙事散文范围。很早以前读过鲁迅的《朝花夕拾》,这时回想起来,觉出别有一番好处。以后又读了《左传》、《史记》等,于是关于叙事散文,大致有个认识了。但是上中学时留下的印象,散文抒情叙事各成一体,互不相干,这似乎已是前提,轻易不能动摇。仍觉得散文以抒情为正宗,而要写恐怕就得像杨朔他们那样拿着劲儿罢。在我头脑之中,尚且没有一个完整的散文观念。

一九八六年对我来说是个关键年头。先是在书店里看见一部《知堂书话》,几经犹豫才买下来,早听说周作人是散文大家,此前却一篇也未读过,我当时有个可笑的想法,就是希望能从他这儿读到“真正的散文作品”,也就是说,写得最好的抒情散文。这样也就没马上看出这本书的特别意思。以后又买到他三本书:《知堂文集》、《过去的工作》和《知堂乙酉文编》,都是影印本。读了一遍,我甚感诧异,那种抒情散文,怎么他一篇也不写呢。这里的《乌篷船》、《苍蝇》、《石板路》、《风的话》等,看题目仿佛是抒情之作了,然而根本不同,既不渲染夸饰,也不刻意做作,老老实实把一点真实感想写出来就是了。当然这些并非抒情散文,而是随笔。随笔这一形式,首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对我来说,其意义却是涵盖整个散文的。周氏写《乌篷船》等,与谈读书或谈思想没有多大区别,其实他所有文章,都是这种态度。再联系到前述几部叙事散文著作,若论态度也很自然。我因此明白对整个散文来说,自然实在才是关键,而无拘什么文体。杨朔等人的东西,坏只坏在装模作样,而这正可以向前追溯到桐城派和唐宋八大家。他们的论、传、序、记、书、启等,当然并非抒情散文,但白话文中抒情散文的毛病,根子的确扎在这里。散文不止抒情一路,它并非什么主流,就算写抒情散文,也不当是那般写法。我尽可能多找知堂的文章来读,上溯从前读过的《论语》和《颜氏家训》等,似乎看到中国散文的一条正路。从这年底到次年初,我又花四个月的时间读《庄子》,此前虽然也看过其中几篇,但是没有这么用心,一字一句地斟酌。《庄子》是中国文章另外一条正路,——说是“路”恐怕不大确当,因为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庄子》当然表现自己,但是才华绝世,而又轻松自如,相比之下,后来从唐宋八大家到杨朔、秦牧、刘白羽,写得虚张声势,其实并没有多少才华可言,这可以说是从另一方面坚定了我的信念。重读一遍《古文观止》,觉得从前当范文来看的那些篇章,策论往往故作惊人之语,颇不讲理;游记则多半空洞无物,实在没有什么看头了。什么“韩潮苏海”、“文起八代之衰”,都是胡说。

这一年我二十七岁,在散文方面才真正有所觉悟,较之小说与诗要迟钝得多。此后中国文章可以说从头读起,从前都算是白读了。我的体会后来总结成四句话,即好话好说,合情合理,非正统,不规矩。末后两点分别就思想与文章而言。我又曾说不喜欢载道的文章,不喜欢因循的文章,不喜欢盛世的文章,载道即对着正统,因循即对着规矩,若盛世则与好话好说及合情合理居于相反位置,但又特别有所强调罢了。以此为标准,大致可以看清中国文章是怎么回事。前述唐宋八大家、桐城派到杨朔、秦牧、刘白羽,或许还可以加上后来余秋雨之流所谓“文化大散文”,正代表了中国文章最坏的一面。至于朱自清、俞平伯那些抒情之作,也绝对不是什么上品。总而言之,中国散文正统和规矩两路都是要不得的,要想体会好处,须得反其道而行之,从非正统和不规矩的方面着眼。

中国文章若以时期划分,当以先秦、魏晋六朝、晚明和五四为高峰。先秦文章(此处盖泛泛而言,若细加考订,则我多取疑古一派的说法,认定其中有一部分系后人伪作)尚属草创,一概没有成法,特具鲜活气象。最可称道的当然是《庄子》了,所谓“恣纵而不傥”,真个自适其适,无拘无束。迄今用中文写作者似乎还没有谁语汇如此丰足,又是那么灵活用法。尝与友人写信论道,说:“什么都不法,就法了自然。”正可以用来形容《庄子》。《左传》下笔既充沛,又精炼,正是恰到好处,描绘也特别传神,是为古今最佳叙事之作。——虽然这未必尽合我对文章的理想,恰到好处其实并非恰到好处,留有余地就更好,譬如《论语》;孔子所谓“文质彬彬”,即是留有余地之意,恰到好处则已经略显文胜质了。但是若与《史记》相比,《左传》还是底蕴丰厚,沉着大方,《史记》当然更其神采飞扬,只是未免太“满”,有些逞才,比《左传》的恰到好处,好像还要超出一点儿去了。先秦人又最具辩才,聪明绝顶,这里要提到《公孙龙子》,我读它还在中学时候,以后一再翻看,觉得穷尽思路,甚有理趣。此外《战国策》与《晏子春秋》也都立足于这么一点:如何把话说得最好程度。有辩才所以就不着急,主动性总在掌握之中,若《孟子》则嫌气势太盛,有些霸道。《荀子》倒是语态平和,只是章法过于明晰,好像后人写论文的意思了。

魏晋六朝文章,可以说是只有成就,不立规矩。我们体会得了好处,模仿不了样子;因为真正的好处是风骨,沉潜在底层,尽管字面足够精彩。其中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凝练隽永,余味无穷。郦道元的《水经注》与杨炫之的《洛阳伽蓝记》曲折优美,都是写景佳品,相比之下,《水经注》更其爽朗,《洛阳伽蓝记》稍显沉抑。钟嵘的《诗品》笔意老成苍劲。释慧皎的《高僧传》写得活灵活现,在纪传一体中堪称出类拔萃。鸠摩罗什译的几部佛经,如《金刚经》、《维摩诘所说经》、《妙法莲华经》等,气度安闲,遣字造句略见拙意,别有一番生趣。其他如曹操、阮籍、嵇康、陶潜等,也不乏杰作。我读文章,一怕炫耀,二怕甜俗,三怕烂调,魏晋六朝散文则正与此相反,作者虽然无不精心结撰,但是阅历特深,才分极高,下笔总有余地,行文每具古涩之气,呈现一种委婉成熟的美,最耐人咀嚼了。

晚明散文都是性情文章,形容的话就是“情生文,文生情”,但是“文生情”总要胜过“情生文”一点儿罢,所以文章的好毋庸多言,要紧还在情之深浅高下。我因此觉得张岱要胜过此前公安、竟陵两派,说他是集大成者,兼具前者之自如,后者之锤炼,这话不错;但是他更多一个国破家亡的背景,悲欢离合尽皆诉诸笔端,却是他们所尤其不及者。我读《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每每有读三袁和钟、谭时所没有的特别感动。另外还很推崇傅山,他的著作我只读过后人所编《霜红龛文》选本,奇崛泼辣,正所谓“土膏露气真味尚存”。相比之下,三袁等还是文人面貌,尽管不酸不腐;笔底都是性情流露,其间略有厚薄不同。张岱、傅山是过来人,人生的幼稚冲动、痴心妄想一律汰尽了;文章还是过来人才写得最好。这个过来与当下的区别,是为散文写作的一大要害。当然若论公安、竟陵文章,毕竟很可佩服。中郎的游记和尺牍,清新自然,一片澄明;小修的《游居杮录》,色调稍晦,不无哀婉。至于钟惺和谭友夏之刻意文字,呕心沥血,我也觉得很有意义,笔下别具涩意。他们也是游记最好。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因为写的北京,除字句之美外,内容更添几分亲切。至于王思任的《文饭小品》,豪放谐趣,实在是文章与性情两胜了。此外徐渭的不少篇什,李贽的《焚书》、《续焚书》,都自说自话到无法无天程度。金圣叹为《水浒》、《西厢》写的序和批语,更其狂放恣意。晚明文章自在得稍显夸张,不过还是恰到好处。

前面所谈各期之作,若依正统观念,多有不当视为文章者。其实世间原本没有专门文章,先秦诸子皆然,就连文采最重的《庄子》,“文”也只是一种“采”罢了,毕竟还是要说意思的。后来思想上树立正统,写法上设置规矩,文章入了套路,也就坏了。提出“非正统”和“不规矩”,便有一个从文章以外去看文章之意。中国的好散文,还应包括题跋、尺牍、笔记、日记、语录、诗话和词话。因为一来都不是按照正经路数写的,二来总归有些意思要说。譬如苏轼的确有佳作,但不是平常大家看重的那些,而是《东坡志林》和题跋尺牍。我很爱看笔记,特别是宋明遗老所作,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周密的《齐东野语》、《癸辛杂识》和《武林旧事》,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李清的《三桓笔记》等,气氛苦涩悲凉,分量也比较重。这也可推广至几种小传,如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夏庭芝的《青楼记》,余怀的《板桥杂记》等,往昔人物风流云散,追忆一二,甚可感怀。叶绍袁的日记《甲行日注》,记述颠沛流离经历,也很真挚感人。我不喜欢盛世的文章,这里所说正可作为反证。盛世文章多粗狂,张扬,青春气,令人生厌。笔记若以类来划分,则首选风土人情和历史琐闻两类,考据辨证类次之,小说故事类又次之。因为一直生活在北京的关系,对记述有关北京风俗的笔记更是特别看重,当然这已与文章之事无甚关系了。

说来我对五四以来的白话散文,更为留心。大约五四一辈,只求实话实说,而这就特见性情,譬如钱玄同谈论思想和经史的文章,率真激烈;刘半农的《半农杂文》和《半农杂文二集》,风趣滑稽,都是文如其人的。此后作者则于文章上更多用心,而其中成就突出者,都有足够才具倚恃,火候又总能把握适当。譬如梁遇春的《泪与笑》,诙谐感伤,过分则流于无病呻吟;梁实秋的《雅舍小品》精致典雅,过分则流于装腔作势;张爱玲的《流言》和其他文章,人情练达,聪明绝顶,过分则流于尖酸刻薄,然而他们都不过分。以周氏兄弟为代表,白话散文在二十到四十年代,已经相当完美。张爱玲遣词造句之随心所欲,华贵潇洒,迄今很少有人能够比拟。而作为散文审美取向之一的闲适,到梁实秋笔下也已臻于极境。(这里说明一句,如果闲适是目的,则周作人总的来说并不闲适,梁实秋以及前述晚明的三袁等才是闲适;如果闲适是手段,即一种行文态度,那么周作人可以说是最闲适的了。)此后文章当然仍有不小成绩,大陆如杨绛的《干校六记》、《将饮茶》和《杂写与杂忆》,自然朴素;海外如台静农的《龙坡杂文》,清峻劲健,都有相当地位。但是总的来说,白话散文仍以二十到四十年代成就最大。

以上所谈,只是我的个人爱好而已,有两类文章尚未涉及,其一是不喜欢的,不必在此一一列举,浪费笔墨了;其一是对我有特别影响的,需要单独挑出来谈论。在不甚严格的狭义文章范围内,我所受到的影响大致有“正”“变”两路。《论语》、《颜氏家训》和周作人散文,可以称之为“正”。我读《论语》始于一九七三年“批林批孔”,报纸上批判文章多摘引该书,我专挑这个读,约略明白一点意思;后来又从过士行处借到杨伯峻的《论语译注》,通读过一遍白文。“文革”结束后,又有机会重看,但是仍不曾从文学上着想。如前所述,读了周作人,才联系到《论语》,觉得为文路数最接近,

这几乎是恍然大悟。以后便时常翻阅。《论语》质朴,然而又很润泽,尤其是那些较短的章节。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句话说尽了天下文章,而《论语》境界,正在于“文质彬彬”。这里孔子意思都很中肯,话也说得实在,可以说“文”与“质”俱在,一切只须如实记录下来,即如其所说:“辞达而已矣。”也就是《周易》讲的“修辞立其诚”,这个“诚”对孔子来说,则是本来如此,所以《论语》是君子文章,也就是“君子坦荡荡”了。《论语》好就好在本色,虽然本色文章最难。而“辞”若能“达”,则不乏才具,无所谓“质胜文则野”,只须留神不“文胜质则史”就是了,所以孔子论文,多半都针对后一方面。后来喜欢闪烁其辞、渲染夸饰者,无论“质”与“文”都不自信,说得不好听,就是“小人长戚戚”。这个区别,也可以引用孔子另一句话:“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求诸己”即“辞达而已矣”,“求诸人”则是取悦于读者。《论语》只是孔子及若干弟子的语录,但记述者很能领会孔子的想法,换句话说,如果孔子自己作文,大概也是如此。

前述南北朝几种著述,都是既飘逸,又沉稳,颜之推的《颜氏家训》看来似乎更其沉稳,犹如《水经注》与《洛阳伽蓝记》更其飘逸一样。即如《文章》篇所云:“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不过须得真“有逸气”,才能谈得上“制之”,《颜氏家训》说来亦自飘逸得很。它是潇洒而不放纵,严谨而不拘谨。然而这并非揣摩分寸得来,纯是修养使然。有一回王亚非问我这书好处究竟何在,我很费一番心思,末了说大概是个“正”字,即此是也。《终制》篇说:“聊书素怀,以为汝诫。”也可以用来形容全书口吻。此老其实一生感慨极多,涉及各个方面,但是暮年为文,又对子孙讲话,所以尽弃浮华,既不虚应故事,也不唱为高调,加之胸襟高远,阅世透彻,所说总是落在实处。而且自家人言语,也就无所拘束,无论先哲教诲,还是身边事例,一律随手拈来,任意应用,但是又不枝不蔓。文章好就好在散聚得当,或者说是收放自如罢。

前面提到周作人的《乌篷船》等,这些也是他最有名的作品,然而我反倒觉得不过是随意写成,消遣而已,文章虽好,于他却未必算是最好。其最为他人所不可及的,还当数文化方面的批评和读书随笔,如《关于活埋》、《鬼的生长》、《赋得猫》、《无生老母的消息》等。我又尝将其一生创作分为早中晚三期,分别以三十年代初和四十年代中为界线,各期皆有特色,若论个人口味,则最喜欢中期作品,具体说来,就是所谓“文抄公”者。周氏另有两类文章也甚可注意,一是怀人之作,如《志摩纪念》、《半农纪念》、《隅卿纪念》、《玄同纪念》等;一是题跋之作,如《药堂语录》和《书房一角》所收录的那些。他的文章冲淡平和,丰腴蕴藉,疏散从容,朴讷苦涩,最大的好处是在行文的态度上:由唐宋八大家起始,桐城派承续,多少年来中国文章总有点儿作态,作者一提笔就要对读者制造一种效果,不然就不大放心;他则认定根本无须如此,倒不如老老实实写出来,自然本色才是最上乘的,这可以说是全部散文创作中最重要的一点了。写家总是死于作文那个“作”字之下,他却根本不“作”;文章不当文章来写,可能就是好文章了。《论语》、《颜氏家训》和知堂文章,虽然文字今昔不同,意思也有差异,共同之处在于质朴与自然,或者可以说写作态度是一致的,也就是合情合理,好话好说。

我从周氏那里悟得一个态度,但是自己写作,如果说有所师承的话,却还要加上废名不可,特别是在文字方面。废名文章,最初我只读到选本里所收十来篇,很不解气,便去翻找旧报刊杂志,结果最终竟编出一本《废名文集》来了。这是后话,当初却只为了多所见识。知堂是浑然天成,废名则字字琢磨,一丝不苟,所以前者只可领会,后者可以学习。知堂文多苦涩气,乃是作者骨子里的,下笔多很随意,一切自然流露出来。废名则有心不使文字过于顺畅,多些曲折跳跃,因此别有一份空灵,一种涩味。所以周氏不是美文,废名是美文,而我们通常说的美文(譬如朱自清、俞平伯那些抒情之作)也不是美文。废名最怕文章写得“流”了,我很佩服这种不肯轻易向字句让步的精神。他又来得很“怪”,无论立意,角度,论断,都轻易不循常规,特别是《谈新诗》和有关古代诗文的短论,每每令人叹为观止。

以上是我所谓“正”这路文章,另有“变”的一路,特别提出两家,一是《韩非子》,一是鲁迅的散文。其实“正”与“变”只是根据个人口味所定,未必分出高下。大概区别在亮与暗,或温与冷罢。我自己本性原有此两面,所以两路文章都爱读,只是凭理智来讲,有点害怕自己的黑暗冷酷,愿意尽量多呈现一点光亮温暖而已,所以说一“正”一“变”。《韩非子》似乎多所本诸《老子》,世间动辄就说“老庄”,其实庄与老何干,倒是老韩一脉相承。不过《老子》多断言,也就是不讲理,我曾说它是非人间视点,即由此而来;《韩非子》另讲一番道理,但并不是我们说的“合情合理”的“理”,当然更没有“情”了。人间情理其实是一种限度,《论语》等都是在此限度之内说话,《韩非子》则根本不承认这一限度存在。前者有所顾忌或有所畏惧,后者无所顾忌或无所畏惧。然而可爱与可怕都有魅力。我读《韩非子》,时时感到深入透彻,令人毛骨悚然,非有绝世才华,不足以做到如此,尽管他说:“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解老》)韩文之刻毒诡谲,是言辞,也是思想,二者打成一片,本身就是“质”,所以无须再“饰”以什么了。至于所津津乐道的“人主”、“君”、“国”等,我对此毫无兴趣,虽然在他几乎是惟一的出发点。

前文已经讲过,鲁迅的著作我读得很早。大致说来,是循译文、古籍——小说、散文和新旧体诗——杂文的顺序。鲁迅特别吸引我的地方有三点,一是对人性卑劣伪善一面的洞彻,一是达到这种洞彻特有的思维方式,一是奇异的文字之美。鲁迅文章,极端而残酷地深刻,又极端而残酷地美。在《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中,这些都到炉火纯青地步,真是犀利辛辣,寸铁杀人,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时的鲁迅,心灵最自由,下笔也最肆意。知堂的书话和鲁迅这两本书,我不知读过多少遍,尤其是在打算写点东西之前;我读知堂,是引导自己暂别浮躁,获得平和的心境;读鲁迅,则为了激发一点智慧,至少也让思想不复循规蹈矩。以偏激来批评鲁迅,并不是妥当的理由,因为他的智慧正由此而来,否则他难以如此深刻;但是鲁迅某些后期之作,未免近乎偏执,好像智慧被蒙蔽了。较之《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文气也往往过于紧迫。至于他的散文,《朝花夕拾》深厚生动,只是偶尔露出杂文气,稍嫌破坏语境;最后写的《我的第一个师父》、《死》、《“这也是生活”》、《女吊》等篇,其实艺术上更为圆满。

以上是就“不甚严格的狭义散文”而言,扩大到广义的散文范围,则也有几类作品对我有重要影响。第一是诗话、词话。古人此类著述,大致可分为评论和记事两大类,我更重视前者,其中严羽的《沧浪诗话》,叶梦得的《石林诗话》,王夫之的《姜斋诗话》,薛雪的《一瓢诗话》,吴乔《围炉诗话》,张炎的《词源》,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况周颐的《蕙风词话》等,印象都很深。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立论独辟蹊径,然而评价颇有不甚公允之处。诗话、词话每则多很简短,但却体会入微,而前人佳作的好处,正在字里行间,需要我们细细品味,用心感受,倘若走马观花,则一无所得。古人谈论诗词,又往往互相联系,彼此打通,窥见共同规律,但始终不离前述具体感受。我正是由此学得一种读书方法,或者说思维方法,而将其记录下来,似乎就是文章的特别写法了,尝称之为“文本研究”。这也可以扩大到古人诗词的注疏方面,譬如金圣叹的《杜诗解》,每每精辟深入,此外杨伦的《杜诗镜诠》、冯浩的《玉豀生诗集笺注》、王琦的《李长吉歌诗汇解》等,也都很好。不过我的兴趣在就诗论诗,对考证本事等并不关心。顾随的《东坡词说》、《稼轩词说》,俞平伯的《读词偶得》、《清真词释》,浦江清的《词的讲解》和刘永济的《微睇室说词》,可以说是在古人诗话、词话基础上更发展一步,体会更细更深。顺便说一句,顾随行文潇洒狂放,才华横溢,我觉得近世散文作家,若论才气,恐怕没有比他更大的了。顾随还有一部谈禅的《揣龠录》,更能体现他的风格。

我继读《庄子》之后,又用了大半年时间,揣摩禅宗。思想上所受影响这里不谈,但是从普济编的《五灯会元》和赜藏主编的《古尊宿语录》,学得不少文章写法。这两部禅宗行状、偈颂、公案和语录的汇编,堪称是中国古代的智慧之书,同时也是整个文学史上的散文杰作。一切公案都是自创语境,另立前提,这一思维方式最可留意。禅家又什么都放得下,没有书生气或文人相。说话向来随心所欲,而著之笔墨,文不尽是文,话又不尽是话,文话之间火候正好,总是活泼泼的。古人论诗,有要参活法不参死法一说,其实用之于文,语录最是典范。我之所谓不规矩,真是无逾于此了。后来朱熹的《朱子语类》,王阳明的《传习录》等,多少模仿禅宗语录,单当文章看,也是很生动的。

我的兴趣,至此还是以随笔为主,兼及叙事散文,对抒情散文则多半看不入眼。此后似乎又有一番进境,就是发现二十至四十年代文史方面的论文,很多都是非常精彩的散文。这也可以说是视野的进一步开阔。至此我的散文观念,才算得上是健全了。这方面好的作品很多,如鲁迅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俞平伯的《红楼梦辨》,顾颉刚的《汉代学术史略》,周叔迦的《中国佛学史》、《八宗概要》,闻一多的《神话与诗》、《唐诗杂论》,朱自清的《诗言志辨》,李健吾的《咀华集》、《咀华二集》等。后来此类著述,意思驳杂不提,文字也不干净,佳作好像只有钱钟书的《旧文四篇》和杨绛的《春泥集》、《关于小说》。此外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也好。而与我个人口味最投缘的,是胡适有关古代小说的一系列考据文章,孙楷第的《沧州集》和《沧州后集》,尤其是浦江清的《八仙考》等几篇论文。这些诚然都是论文,若论态度却是随笔的,闲适的,也就是如胡兰成形容的是“解散”的,而且颇具文章之美。作为论文,它们总都言之有物,无论见解还是材料;当做散文来看,一般说来,较之随笔(譬如梁实秋、林语堂等的作品)更为结实,更有分量。小品的态度与大品的分量相结合,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重要启示。

(选自《插花地册子》)
2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19:09 | 只看该作者
中行的背影 http://www.china.com.cn/chinese/RS/1144012.htm
中国网 | 时间:2006 年3 月6 日 | 文章来源:文汇报

张中行先生去世了。媒体的报道称他是“文学家”、“哲学家”,当然还有那顶只要文化老人仙逝就必冠的帽子:国学大师。我倒不是厌恶这些高帽,只是感觉它遮蔽了一个真实的张中行,更重要的是,对像我这样生活于“草根”而又真心喜欢张先生文字的人来说,这些巍巍然的东西硬生生隔开了我们和老人的距离。

我心中的张中行就是一个博识、有趣、可爱的老头儿。至今还记得当年他在《读书》杂志上露面时,仿佛“出土文物”一般给读者带来的惊喜,用他自己调侃的话,“这新冒出来的一位是怎么回事啊?”他以行云流水的笔墨述旧人旧事,充满了卓识和深情,寄寓着一个读书人的悲天悯人之怀,让读者感动、感叹而思考。这就是后来结集的著名的《负暄琐话》及《续话》。那时的读者不仅折服于这位“新作者”的博学多识,尤其惊叹其文笔。中国近代以来的散文家中,一摇笔杆,那种特异的文风就能让人觑出是谁之手笔来的并不多,周氏兄弟以外,张中行要算很突出的一位。读了他的文字,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娓娓道来”。都是平平常常的词语,一点儿也不矜奇博怪,仿佛拉家常一般,有时甚至一字一逗,让人想起野老村言,但读完后分析那些句子,才明白其逻辑性实际上是非常严密的。

少年时代喜欢张中行,不仅因其博雅,因其文笔,也因为从他的文字中可以感知,这是一个绝不冬烘的老人。他虽然称得上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传人,在旧学中浸淫很深,但他总要用西学中的民主科学价值观反观国学乃至传统,时有通透之见。他对像冯道这样,身处乱世、向来被视为无耻之尤的知识分子的看法,当时就引来了争议,即使现在视之,仍是非常大胆的。这并不奇怪,读他的自述可以知道,张中行与五四新文化有着难以割舍的亲缘关系,青年时代曾经广泛吸取罗素、培根等西哲的思想营养。

张中行先生“暴得大名”以后,成为出版社争抢的对象,书越出越多,别人加给他的光环也越来越炫目。可是张中行仍然不脱平民本色。他写自己的“案头清供”,一往情深,却不过是从农家小院里摘来的葫芦和玉米棒子;当“宠物热”流行的时候,他也写下了自己的宠物,原来一为螳螂一为蟋蟀,都是与土地亲近的生灵,那真是两篇摇曳生姿的性情文字。张中行的平民风格还体现在他和一般读者的交往上,这方面佳话甚多,我手中也保存着老人1993年10月的一封短笺,是回复我有关他一本旧著的版本情况的,钢笔字一丝不苟,十分劲挺,但有明显的颤抖迹象,末署“张中行拜”,十足的老辈风致。不知道有人统计过没有,老人和多少普通读者有书信往来?

报道张中行逝世的文章中说他是个恬淡的人,但他的一生则并不平淡。这一切在他那册厚厚的回忆录《流年碎影》里都变得云淡风轻,那种对往事的追忆中不见怨言和火气,只有平实的叙述。而这时以他的声望和地位,本来完全可以借写回忆录,好好出一口恶气的。什么叫“超脱”?张中行的人生态度庶几近之。这是一种很大的智慧。

得知张中行先生去世的消息后,我开始从书柜里找先生的著述。几本“琐话”和《顺生论》自己喜欢,《诗词读写丛话》、《文言津逮》和《文言文选读》等则是上佳的语文学习读物,准备留给女儿看。书堆在桌上,差不多有半人高了,台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我突然觉得这就是老人的背影。( ■黄波)
25#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20:12 | 只看该作者
乐生的启示——泛读张中行  来自: 夏之棠棣
顺生论的评论

http://www.douban.com/review/1224389/
  
  大约是在九六年吧,我读到了张中行先生的《流年碎金》。
  记得那天在书市乱逛,无意识地瞄到了这本书,因为之前看过张中行先生的《禅外说禅》《作文杂谈》,所以看书的作者是“张中行”就买了回来。
  
  之前虽然看过《禅外说禅》,但当时我对这部书并不“感冒”——觉得这是“文人谈禅”,无论是文风,还是观点,似乎(?)都与真正的“禅”相差太远,所以,当时所谓的“看”,其实只是草草地翻过一下而已。按说,以我上面所说对《禅外说禅》这书的感受,我恐怕是不会去买张中行先生其它的书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想不出当时为什么会买《流年碎金》。然而,正是这本《流年碎金》,让我走近了这位真正睿智的老先生。
  
  《流年碎金》,其实是张中行先生一部近于自传的杂文集,如书名所示,记载的是他“流年”之中认为值得记录的“碎金”。
  
  我看过的“自传”不多,因为我不喜欢看传记类文字——不论是自传还是他传。原因很简单,人的一生,不是像画画那样可以用一种颜色做为“基调”来展开的,其中很多东西,一旦用文字进行记录,就难免会夹带进记录者的个人偏见。记录者往往会因自己记录的需要,在选材时,对一个人一生的真实情况进行“裁剪”,这样一搞,阅读者怎么可能“完整地”通过文字来还原这个“真实”的人呢?
  事实上,无论记录者是本人还是其他人,都存在这个问题。简言之,传记类文字,容易将人“脸谱化”,或是美化、神化,或是丑化、妖魔化。这个问题其实是很难避免的,就连太史公的《史记》不也一样并非“客观”,而且还“夹带”有他自己的东西在里面么?
  
  张中行先生的《流年碎金》,个人认为,他用所谓“碎”的文字,“还原”了一个真实的自我——这不同于文学创作,文学创作总是讲“情节易得,细节难求”,为什么会“细节”难求?因为文学创作毕竟在一定程度上离开了生活实际,当然就会缺乏“细节”。张中行先生的“碎”,恰恰就是立足于“细节”,所以我认为从文字上能够“还原”的他本人,应该是有相当可信程度的。
  
  这个“碎”的特点,也体现在先生其他的作品中。比如《负萱琐话》强调一个“琐”字等。
  
  --------------------
  从《流年碎金》,我算是“认识”了张中行先生这个人。
  
  启功先生说,先读《流年碎金》再读《禅外说禅》,可以明白“行”如何上升为“知”;先读《禅外说禅》再读《流年碎金》,可以知道“知”如何体现于“行”——启功先生的这句评语是最近我才看到的,我觉得这评价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看完《流年碎金》之后,由于我对张中行先生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所以就很注意他的其他作品。机缘也很快就来了——我在九眼桥旧书市场上,看到了《张中行全集》。旧书市场上卖的其实是新书(可见先生的书,并不“畅”销),而且这个“全集”其实并不“全”——张先生后来写的《顺生论》姊妹篇《望道杂纂》就没有在这部《全集》之中,这点,是我觉得遗憾的地方。
  
  于是,读这个《全集》。
  --------------------
  
  接着,看到了几年后被有些人评为“当代论语”的《顺生论》。
  
  《顺生论》所体现的人生态度,是无奈的,也是积极的;是睿智的,也是平淡的。
  
  看《顺生论》那会儿,正是我自己在“犯糊涂”的时候——平时看各种各样的理论,看得太杂了一点,有时候这些理论难免会在心里打架,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应该用什么东西来“一贯”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理论、思想“串”起来、“统一”起来。《顺生论》帮我理清自己的思想,厘清了各种各样思想理论相互之间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不是因为看了《顺生论》,我仅依靠自己来理清头脑里这各种各样的理论、思想的话,恐怕至少得五、六十岁之后了吧?
  
  《顺生论》是睿智的。似乎可以这样认为:这样的书,只有像张中行先生这样,既在知识上有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厚度与广度,又圆融、通达于人情世事的人,才可能写得出来。古、今、中、外与现实的人情世事,只要少了任何一个方面的体验,这部书都站不住脚!也正因此,我觉得从古今中外、人情世事乃至智识逻辑等任何一个方面,要想推倒这部书,恐怕会很不容易——除非像当年,政事“大一统”,人人皆被“洗脑”之时。
  
  《顺生论》是平淡的。说它“平淡”,是因为“无甚高论”——这句话是张中行先生本人说的。“无甚高论”的另一面,就是平淡、平实,这样的书,像清汤汤稀饭一样可以用来续命,但绝非像“火锅”那样招人爱——这书绝不是喜欢“高论”、“妙论”、“奇论”的人所能读得下去的。
  
  人心好奇,所以,张中行先生的书,不好卖啊!
  
  读不下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文字的“淡”。很难有人能从“淡”中品出味道来,所以会觉得《顺生论》似乎仅列举了人生中的各种现象,并没有提出解决的方法或“定论”什么什么东西——稀饭、青菜、排骨、鲍鱼……堆上一桌,选择权在吃客自己,先生不过指出了每一种选择最后可能的结果而已——能看出所有选择最终可能的结果,这不是“积淀”吗?这不是“睿”吗?我们看书,总希望能从一部书中看到一个“终极”的结果,找到一种终极的“解决办法”,如果看《顺生论》时,也抱有这种目的,那么这部书就确实让人“看不进去”,因为《顺生论》中没有关于“生”的终极解决办法,也没有一个终极的结果——这点,就是刚才所说的这本书其实很“无奈”。同时,我觉得这也体现了张中行先生的“虚圆”、“通达”——人世间来来去去,不外乎就那么点事,还有什么他没有看清楚的呢?还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
  
  奇妙的是,张中行先生既然不偏执于任何一种人生态度,任何一种人生态度他都能理解,那为什么他本人会选择一种“耿介”的人生态度呢?这从他《横议集》的评论世事,《负萱琐话》的微言大义中,体现得极其明显。按通理,既然觉得人生无奈,那就会像庄子、像老子那样,把人生当成疮痈一样给“舍掉”!不但“不舍”,还体现出相当强的社会责任感,这,不能不说是“积极”的,也是我看过《顺生论》之后,觉得特别值得思考的地方。
  
  
  -------------------
  刚才已说过,开初,我觉得《禅外说禅》很一般。看过《流年碎金》《顺生论》后,仍然没有对《禅外说禅》产生新的感觉——没想到,暑假在家,顺手拿起《禅外说禅》,结果就再也放不下来了!
  
  通篇结体的严谨,文字的精妙,间或的冷幽默,作者本人冷得不能再冷的一双“冷眼”,套用小学生作文语言来表达我的感受就是——在这酷暑七月,让人如同吃了雪糕一般,怎一个“爽”字了得!
  
  奇怪的是,为什么我最初读这书时会觉得很一般?先不说禅,仅看文字——
  当时觉得味同嚼蜡的文字,现在才发觉简直精妙绝伦!几乎每一小节,每一章节都让人感到是“三寸之中掀起万丈波澜”,其文字技巧之“工”、之“绝”,过去怎么就没有看出来?——结论:心浮气躁,心气太高,哪里能品得了“淡”之味啊!
  
  《作文杂谈》一书,是先生写给语文教师们看的,我教了十二年语文,后来虽然没再呆在教学第一线,但现在还带着两个作文班。从《作文杂谈》中,我确实学到了些东西,但老实说,我当初读这书的时候,觉得写《作文杂谈》的人,自己的“作文”水平也不怎么样嘛,写得还很皮遢啰嗦嘛……这次看《禅外说禅》,才发觉张中行先生文字厉害的地方!“于无声处闻惊雷”啊!看似简单平常的文字,却绝非别人可以效仿的!因为这种文字来源于“内功”!并非词汇量或语言技巧能作到的!我曾经试过,在文字上,我可以模仿泰戈尔,模仿尼采,模仿鲁迅,模仿纪伯伦,但我绝对模仿不了张中行先生——“内功”不够啊!看再过十年二十年行不行……
  
  下面说“禅”。
  
  我也曾看过《五灯会元》《古尊宿语录》《碧岩录》等,有时候与别人谈一下“禅”,似乎头头是道,让别人产生我好像对“禅”知道点什么的错觉。其实,我虽然看了那么些关于禅的东西,也曾去试着“悟”了“悟”,结果根本没有悟出任何东西——据说,很多人因为“参”那些禅宗的“公案”,最后开悟了,明白了公案的奥义,我试的结果,却是没有“明白”任何一个、哪怕是最小最小的公案有什么“奥义”——也就是说,很可怜,我没有“悟”过,我用眼睛看公案,跟用眼睛瞪着块大石头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功利心”冒出来就会恨自己不争气——下那么大功夫去看那些公案,却没有一点收获,没有一点“回报”,没有一点“利益”,完全是“白看”,这力气花得冤啊!
  
  冤归冤,但力气是自己花的,也怨不了别人。而且,不管悟不悟,都总是得要继续“活”下去的啊!——本来以为,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点无可奈何的心理,没有想到张中行先生的《禅外说禅》也是这么看的,而且还更进一步——详细地探讨了为什么“只能这样”的因与果。
  
  对比当今很多关于禅学与禅宗的著作,像“禅外”去说“禅”这样“旁观”并用冷眼的,先生是唯此一人,这也体现了先生的见识与气魄。看过世面上很多谈禅的,我觉得其实都是在“贩卖”禅。将禅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谈的,往往又囿于“禅”本身的“难言”与“不可说”,所以谈了等于没谈,读者看了也等于没看,当然,要写得“谈了等于没谈”,让人“看了等于没看”其实也是很见功力的;更等而下之者,是将禅用于自欺与欺人。像张中行先生这样变“不可说”为“可说”,变“难言”为“能言”,并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没有看到有其他哪位这样做——这点,令我心服。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于任何文化现象,我们在探讨它们的时候,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戴上“眼镜”去看。比如,有些人就用“科学”地眼光来看禅,觉得是胡说;反之,用佛学或禅的“眼光”去看科学,就会觉得科学是在乱搞,把社会、把自然界给搞乱了——对于某一种文化现象,如果我们摘掉所有的“有色眼镜”去看它;或者反过来,依次戴上所有可能存在的“眼镜”去看它,看清每一种“眼镜”下,它表现出了什么样的差别?用这两种方法来探讨文化现象,可能会更准确地看清这种文化现象的“本质”吧?《禅外说禅》,正是这样的一本书——没有戴眼镜,或者说戴上了可能存在的各种眼镜,把“禅”给“看”了一遍——这点,更令我心服。
  
  现在才觉得,当初认为张中行先生是“文人说禅”——还是自己眼力不够,“内功”不够啊。
  
  
  ----------------------
  
  什么时候能看见《望道杂纂》呢?希望有这么一天。
26#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21:18 | 只看该作者
止庵《又谈张中行》

http://www.tianyablog.com/blogge ... &postid=8270129


按:因与宣子的上封信中有谈及张中行,我现正读董桥的《旧时月色》,之后拟读张的《负暄絮语》(负暄三书的选本),看到此文便拿来了,我觉得止庵的话还是比较中肯的。说“又谈”,盖因张中行先生于2006年2月24日凌晨逝世,谈他的文章一时此起彼伏,我记得在几天后发过信息给宣子,他说深圳的报纸正连篇累牍地刊载追忆文章。张中行大器晚成,有人用“新星诞生已八十”来形容,多亏他活得久。除负暄三书,他还参与编写《古代散文选》上中下三册,人民教育出版社,上册一九六二年四月初版一九六三年再版一九八0年三月第六次印刷,中册一九六三年初版一九八0年三月第五次印刷,下册一九八0年初版一九八二年七月第二次印刷,前二册均由隋树森统一定稿,下册系由张中行最终定稿,之所以喋喋不休,是因为我花费多年的时间收集此三册殊为不易,其选目自然会受到时代风气影响,这倒也不能苛求(钱钟书《宋诗选注》不也如此),每篇之后附有详细的题解,讲解背景结构文法及笔法,每册之后另附文言语法,对像我这样的初学者大有裨益。


我还记得当初读到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时那种兴奋心情。此前多年不曾这样,此后也是如此——说老实话,包括读他后来各种著作在内。我过去把他的的书分作三类,一类是讲人或事的,以上述两种为代表;一类是论道的,以《顺生论》为代表;还有一类是介绍知识的,以《禅外说禅》为代表。如果让我排一个队,心中的高下便正好是这一二三的次序。至于他在《流年碎影》中自嘲为“选来选去”者则不在此列。现在还是这般看法。
张中行的文章属于五四之后中国散文的一路;讲得确切一点,张中行等人在上一世纪八九十年代复兴了中国散文的某种传统。《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最初是由外地某社印行,装帧欠佳,印数无多。大概无论出版者还是读者,一时都难以把握——借用前人一句话,它们“是那样的旧又是这样的新”。较之此前看惯了的东西,的确很是新鲜。其实这一传统早已存在,不过在大家眼里黯淡已久,几乎不知道了。
张中行所承继的散文传统,前人称为“言志”,与“载道”相对;两个词儿分别取自“诗言志”和“文以载道”,“诗”与“文”本有区别,“志”与“道”更待厘清,不免有些夹缠,所以后来干脆说:“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我自己曾想,换成“率性”和“听命”,或许更恰切些。前人提起这个话题,是讲“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而“言志”这一“流”久矣夫断断续续,隐没不彰了。张中行是老北大出身,亲承前辈大师謦欬,以后多年却不事写作;但传统在他身上活着,一俟执笔,立即显现出来。而且这路文章本来讲究沉稳恬淡,老年为之,正是合宜;他又有阅历与感受值得一写,于是乎名满天下。然而自始至终,他只是“率性”,不曾“听命”;或者说,他只“载自己的道”,不“言他人之志”。在这点上,与许多同辈甚至晚辈的人判然有别。
上面提到,张中行等复兴了一个散文传统,但是他与别人又颇不一样。我想举出一位,即比张中行登场稍早,著有《干校六记》、《回忆我的父亲》和《回忆我的姑母》的杨绛。之所以如此,因为杨绛的文章同样“率性”而不“听命”;就复兴这一传统而言,当年没有比他们两位影响更大的了。不论彼此高下,毕竟大相径庭。如果说杨绛属于这一传统中偏“洋”的一脉,张中行所承继的就是偏“土”的一脉;更确切地讲,其间有个“贵族化”与“平民化”的区别。区别不在见识,在于所处立场,以及行文风格。以后两方面而论,张中行更像一个普通老百姓,虽然他可能比我们高明。
不妨回过头去考察一番。先说“洋”与“土”。曾有人批评林语堂的幽默带牛油味,无疑是“洋”了;还应该提到梁遇春,可能更其纯粹。杨绛与他们都不相同,好像更接近于叶公超。可是“土”呢,我就没想到有哪位可以如此形容。再说“贵族化”与“平民化”。上述各位之外,周作人,梁实秋,废名,台静农,钱钟书,张爱玲,也都不能一口咬定是“平民化”。说来在这一传统之中,“洋”与“贵族化”倒是正宗,虽然诸家于“土”与“平民化”或多或少要沾一点边儿。这样来看张中行,就知道他的贡献所在了,他是把“言志”一派文章中的“土”与“平民化”发挥到了极致。
我这说法,有人或难以苟同。形容张中行比较稳妥的话,相对于“洋”,似乎应该说“中”;相对于“贵族化”,似乎应该说“士大夫气”;此外也许还要添上一个“老”字。但我还是觉得,假如说“中”,他不是身居高位的“中”,或应运而生的“中”;假如说“士大夫气”,他是不离乡壤间的士大夫。至于说张中行不“洋”,不“贵族化”,有人也会持异议。因为第一,他是受过西方哲学熏陶的,单就思想来说,其所获益于西方文明者,其实较之本土更多。但我所谓“土”与这无关,我指的是他以什么气分儿来接受这一切,表述这一切。再者,张中行对许多事情的见解与大众并不一致,他是理智的,宽容的。但我所谓“平民化”也与这无关,我是说他总保持着底层姿态,真能体会“食无求饱”、“伤哉贫也”。我曾举出《论语•雍也》的一节:“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以为张中行的气象,与此约略相仿。他执着于现代文明的精神,却无意于现代文明的物质。
张中行的文章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两方面:其一是他笔下旧日北京大学的生活,尤其是讲到的各位师尊;其一是他所描写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说是小人物,只是人微言轻而已,绝不猥琐低俗;不过他也不把他们拔高。我想他是以此自况。
27#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22:05 | 只看该作者
张中行留给我们的启示 刘景录

http://www.china.com.cn/chinese/zhuanti/xxsb/1145503.htm


张中行老人走了,现在文化界的人们正在悼念他。

大约是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一位可称为忘年交的年轻人将他刚刚读完的《负暄琐话》特意给我送来,可能是怕我不在意,又特意嘱咐一句:“很值得读!”我听了他的话,放下手头的事,立即展卷浏览,待看到三、四篇后,就放不下了,记得是一口气读完的。作者说他这本随笔“就主观愿望说却是当作诗和史写的。”书中记述了20世纪上半叶若干位大师级学者治学和为人的风范,还有一些老北大、老北京的旧事,叙事之平实,情趣之高雅,评骘之机智,笔锋之灵秀,实为多年来之仅见,确有“史”和“诗”的价值。加之听人说,他就是“余永泽”的原型,所以张中行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印在脑海中。当然,我清楚“余永泽”是出于某种需要虚构的,因此丝毫没有影响我对这位老者的尊重。从那之后,在书店里只要遇见他的书,我一定买回来,大约积攒了六、七本,读了其中的大部分。 在张老先生的《写真集》一书的封面上印有两行手书恭楷毛笔字:“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显然,这是借杜诗表达自己的谦抑之情,但同时也说明老先生“已有文章惊海内”,甚至“惊海外”了。著名记者唐师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前年我经香港赴美探亲,后绕道回京。沿途意外发现,但凡能读中国字的,不问肤色发质五官布局,没有不读张中行的。” 先生在年近八旬时“暴得大名”,被有些人称为“文坛老旋风”。对此,我们感到庆幸,一位国宝级的学者和作家终于没有被埋没,出现在文坛上,为当代中国文化增添一些新内容;同时,我们也不无遗憾,由于历史没有提供应有的条件,他出现在文化视野的时间实在太晚了些,否则他会贡献得更多。我曾和一位同事谈到这点,他半开玩笑地说:宋代梁灏82岁中状元,成为历史佳话,张老先生成名时还不到80,不算晚!我当即从书架上拿下《蒙学辑要》一书,请他看《三字经》的一条注解:“梁灏中状元时尚年轻,八十二岁中状元之说实属子虚乌有。”看罢我们同时哈哈大笑。历史上的梁灏二十几岁中状元,之后在朝廷和地方为官十多年,英年早逝,享年只有41岁。梁灏的例证无法为张中行的历史的遗憾解嘲。

实际说来,张中行现象不是孤例,改革开放之后,还有启功、金克木、季羡林等若干位学者皆在耄耋之年才显现其真正价值。有人曾经感慨:20世纪上半叶,我们的文化史上出现过若干位值得中国人骄傲的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如陈寅恪、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钱穆等人;而20世纪下半叶就再没有同一“量级”的学者出现。是中国人智商退化了吗?当然不是。设想,如果学术环境和气氛能够宽松的话,张中行等老人也许在四五十年前就已成名,其中总会有人赶上王国维等人的“量级”的。“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近二十多年来,我们的学术禁忌减少了许多,学术天地开阔了许多,学术成果渐渐多起来,初步显示出繁荣的苗头。但从一个和谐社会和现代社会的标准要求,现在还差得很远。没有繁荣文化的和谐社会是难以想像的,而没有以各种类型的学者为代表的精英文化,文化的繁荣就没有依归和灵魂。近几年来,我们提出公民道德建设的任务,特别是党的十六大提出弘扬和培育民族精神,而要做到这些必须深入开展人文科学研究,在国民教育和全民教育中强化人文精神教育,使我们的后代不仅懂得科学技术,还要懂得真善美,成为知识丰富、情操高尚、素养深厚、人格健全的人。为此目的,我们必须特别重视建立高水平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队伍,培养出一批类似上面说到的重量级的人文学科学者。

谈论张中行,还不能不提到他作为学者的人格魅力。季羡林曾用八个字评价他:“学富五车,腹笥丰盈”,读过张先生著作的人大概对此不会有大的异议。季先生还用了“高人、逸人、至人、超人”等字眼来形容他的这位老友,因为其标准难以确切定义,所以不好断言是或否;但张中行其人的私德大醇而小疵,摆脱了许多庸俗趣味,是可以肯定的。有人问他的养生之道,他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养生秘诀。要说有的话,就是我这一辈子,一不想做官,二不想发财,只是一门心思读书做学问。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从我们知道的情形看,他没有自夸其德。没有这个精神,想作学问也是骗己又骗人。 好几篇文章都谈到他的一身布衣、布鞋,有时以一块烤白薯当一餐的简朴生活。他家住在德外某小区,一小套三居室的单元房,没有装修,而且是1994年,他85岁才分给他的。对照当前学术界的一些腐败现象,诸如争权夺利,跑官要官,鼠窃狗偷,邀名弃实等等非正常作为,就更显出张中行的价值。在这样的典型目前,应该有人惭愧和自责。

在《顺生论》一书中,张先生讲到他上个世纪30年代初,受当时风气影响钻过几年故纸堆,经、史、子、集都曾广泛涉猎;到大学毕业前夕,兴趣突然转到探究人生意义即“人生哲学”上来,这时他把眼光又投向西方,培根、休谟、康德、罗素、边沁等等都进入了他的研究视野。据他自己说,他的“人生哲学”的探究方向终其一生没有再变,所以他以思想家自许。根据这些情况,许多人说张先生学兼中西,显然是有根据的。不过,就我读过的他的著作来看,他的专长还应该说是在“国学”方面。我曾把他的《禅外说禅》从头到尾仔细读过一遍,他学识的博雅、思维的细密,特别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修辞立其诚”〔《易经》语〕的治学态度令我深为叹服和感动。他的思考对象主要是中国人和中国社会,他的价值信念,他的思维方式,他的审美情趣主要来自中国传统文化。我当然承认西学对他的影响,但作为学者类型,他仍然是中国型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塑造出来的,和胡适一类的学者有所不同。美国的一位钻研东亚文化的黑人学生说:张中行的书“透着中国文人几千年的高贵气质和文化传统”〔转引自唐师曾的文章〕。如果上述判断是对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张中行的出现证明了传统文化的价值。就是陈独秀、鲁迅一类的历史人物,他们的爱国情愫和饱满的人格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塑造的。因此我们必须理性地对待我们民族传统的精神文化。我们要构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新的道德体系,我们要弘扬和培育我们的民族精神,这一切都只能建立在传统的地基之上。我们从来没有说传统文化百分之百优秀,根据现代社会的要求一定要扬弃一些必须扬弃的东西,但其核心精神是超越时代的,中国文化绵延数千年不断而依然保持其生命力就是证明。如自强不息的从道精神,厚德载物的博大襟怀,贵和尚中的和谐理想,崇德重义的价值信念等,今天仍然是鼓舞我们自尊自强,建设现代社会的精神力量。如著名国学大家钱穆先生所说,我们对本国以往之历史应怀有一种“温情与敬意”,不可以拿“两千年封建专制”为借口,把一切罪过都推委给古人。设想,如果“五四”时代的先哲们生活到今天,他们也定会重新审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作出一些新的思考和判断。珍视和继承传统文化不是从“五四”向后倒退,而是从“五四”向前迈进。
28#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22:55 | 只看该作者
我与读书 张中行

转自: http://hi.baidu.com/%B6%C5%BB%E1 ... c73d3632fa1cdd.html

这是一篇不该写而终于决定写的文章。不该写的原因,比喻说,居室内只有几件多年伴随的破桌子、烂板凳之类,而视为奇珍,并拦住过路人,请人家进来欣赏,这说轻些是愚陋,重些是狂妄。而又决定写,如文题所示,是因为先与“读书”,后与《读书》,有些关系。后来居上,且说近一两年来,不知道以何因缘,我的一些不三不四的文章,竟连续占了《读书》的宝贵篇幅。根据时风加市风,印成铅字的名字见三次以上,就有明眼人或不明眼人大注其意。自然,也因为文中总不免有些不三不四,或说野狐禅气,有些认真的人就不淡然置之。于是,据说,有人发问了:“这新冒出来的一位是怎么回事?”又据说,这问是完全善意的。何以为报?想来想去,不如索性把不三不四的来路和情况亮一下;看了家底,也就不必再问了吧?这家底,大部分由“读书”来,小部分由“思考”来;思考的材料、方法以及动力也是由读书来,所以也无妨说,一切都是由读书来。这样说,没有推卸责任之意,因为书是我读,思考是我思考,辫子具在,跑不了。语云,言者无罪,说是这样,希望实际也是这样。以下入正文,围绕着读书和思考,依老习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一

  由呱呱坠地说起。遗憾也罢,不遗憾也罢,我未能有幸生在书香门第,因而就不能写王引之《经义述闻》那样的书;还不只我没闻过,就我及见的人说,祖父一辈和父亲一辈都没闻过。家庭是京、津间一个农户,虽然不至缺衣少食,却连《四书》、《五经》也没有。到我该读蒙书的时候,三味书屋式的私塾已经几乎绝迹,只好顺应时势,入镇立的新式学堂。读的不再是三、百、千,而是共和国教科书。国文是重点课,开卷第一回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比下一代的“大狗叫,小狗跳”死板得多。时代不同,据说总是越变越好。是否真值得这样乐观,我不知道;但不同确是不错,大不同是:现在一再呼吁甚至下令减轻学生负担,我们那时候却苦于无事可做。忝为学生,正当的消闲之法是找点书看。学校没有图书馆,镇上也没有;又不像江南,多有藏书之家,可以走宋濂的路,借书看。但那时候的农村有个优越条件,是不入流的“小说家者流”颇为流行,譬如这一家有《济公传》,那一家有《小五义》,就可以交换着看。于是,根据生物,为了活,最能适应或将就的原理,就东家借,西家换,大量地看旧小说。现在回想,除了《红楼梦》《金瓶梅》之外,通行而大家熟知的,历史,侠义,神魔,公案,才子佳人,各类的,不分文白,绝大部分是石印的小本本,几乎都看了。有的,如《聊斋志异》《三国演义》《镜花缘》等,觉得特别有意思,还不只看一遍。

  这样盲人骑瞎马地乱读,连续几年,现在问,得失如何?失难说,因为“不如怎样怎样”是空想,不可能的事,不管也罢。只说得(当然是用书呆子的眼看出来的),如果教训也算,可以凑成三种。一种是初步养成读书习惯,后来略发展,成为不以读书为苦,再发展,成为以眼前无书为苦。另一种是学了些笔下的语言,比如自己有点什么情意想表达,用白,用文,都像是不很费力。还有一种是教训。古人说,诗穷(多指不能腾达)而后工。我想可以扩而充之,说书也是穷(多指财货少)而后能读。专说我的幼年,依普通农家的传统,是衣仅可蔽体,食仅可充腹。娱乐呢,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家里一件玩具也没有,冬闲的时候,男顽童聚在一起,只能用碎瓦片、断树枝做投掷、撞击的游戏。这很单调,而精力有余,只好谋消磨之道,于是找到最合用的,书。何以最合用?因为可以供神游,而且长时间。总之,因为穷,就读了不少。现在,也可算作进步之一桩吧,不要说幼儿园,就是小家庭里,如果有小孩,也是玩具满坑满谷,据说其中还有电气发动.会唱会闹的。我老了,步伐慢,跟不上,总有杞人之忧,像这样富而好乐,还会有精力和兴趣读书吗?——不好再说下去,否则就要一反韩文公之道,大做其〈〈迎穷文〉〉了。




  总有七八年吧,小学不好再蹲下去。农,士,商,三条路,受了长兄毕业于师范学校的影响,走熟路,考入官费的通县师范学校。成文规定,六年毕业;不成文规定,毕业后到肯聘用的小学当孩子王。不知为什么,那时候就且行善事,莫问前程。课程门类不少,但考试及格不难,可以临阵磨枪,所以还是常常感到无事可做。学校多年传统,两种权力或自由下放给学生,一种是操办肉体食粮,即用每人每月四元五角的官饭费办伙食;一种是操办精神食粮,即每月用固定数目的图书费办图书馆。专说所谓图书馆,房间小,书籍少,两者都贫乏得可怜。但毕竟比小学时期好多了,一是化无为有,二是每月有新的本本走进来。其时是20年代后期,五四之后十年左右,新文学作品(包括翻译和少数新才子佳人)大量上市的时期,又不知道以何因缘,我竟得较长时期占据管理图书馆的位置。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选购、编目、上架、借收等事务之余,就翻看。由于好奇加兴趣,几年时光,把这间所谓馆的旧存和新购,绝大部分是新文学作品,小部分是介绍新思想的,中的,由绍兴周氏弟兄到张资平、徐枕亚,外的,帝俄、日本、英、法、德,还有西班牙(因为生产了唐·吉诃德),凡是能找到的,几乎都看了。

  与小学时期相比,这是由温故而走向维新。有什么获得呢?现在回想,半瓶醋,有时闭门自喜,不知天高地厚。但究竟是睁开眼,瞥了一下新的中外,当时自信为有所见。就算是狂妄吧,比如,总的说,搜索内心,似乎怀疑和偏见已经萌了芽。这表现在很多方面,如许多传统信为真且正的,上大人的冠冕堂皇的大言,以至自己的美妙遐想,昔日赞而叹之的,变为半信半疑,或干脆疑之了。这是怀疑的一类。还有偏见的一类,专就文学作品说,比如对比之下,总觉得,散文,某某的不很高明,因为造作,费力;小说,某某的,远远比不上某些翻译名著,因为是适应主顾需求,或逗笑,或喊受压,缺少触动灵魂的内容。这类的胡思乱想,对也罢,错也罢,总而言之,都是由读书来的。
  三

  30年代初我师范学校毕业,两种机缘,一堵一开,堵是没有小学肯聘用,开是毕业后必须教一年学才许升学的规定并不执行,合起来一挤就挤入北京大学。考入的是文学院,根据当时的自由主义,入哪一系可以自己决定。也许与过去的杂览有关吧,糊里糊涂就选了中国语言文学系。其时正是考证风刮得很厉害的时候,连许多名教授的名也与这股风有关,如钱玄同,把姓也废了,改为疑古;顾颉刚越疑越深,以至推想夏禹王是个虫子;胡适之的博士是吃洋饭换来的,却也钻入故纸堆,考来考去,说儒的本职原来是吹鼓手;等等。人,抗时风是很难的,何况自己还是个嘴上无毛的青年。于是不经过推理,就以为这考证是大学问,有所知就可以得高名,要加紧步伐,追上去。追,要有本钱,这本钱是依样葫芦,也钻故纸堆。在其时的北京大学,这不难,因为:一,该上的课不多,而且可以不到;二,图书馆有两个优越条件,书多加自由主义。书多用不着解释,专说自由主义,包括三项:一是阅览室里占个位子,可以长期不退不换;二是书借多少,数量不限;三是书借多久,时间不限。于是利用这种自由,我的生活就成为这样:早饭、午饭之后,除了间或登红楼进教室听一两个小时课之外,经常是到红楼后面,松公府改装的图书馆,进阅览室入座。座是自己早已占据的,面前宽宽的案上,书堆积得像个小山岭。百分之九十几是古典的,或研究古典的。先看后看,没有计划,引线是兴趣加机遇,当然,尤其早期,还要多凭势利眼,比如正经、正史,重要子书,重要集部,一定要看,就是以势利眼为指导的。机遇呢,无限之多,比如听某教授提到,逛书店碰到,看书,王二提到张三,张三提到李四,等等,就找来看。兴趣管的面更广,比如喜欢看笔记,就由唐、宋人的一直看到俞曲园和林琴南;喜欢书法,就由《笔阵图》一直看到《广艺舟双楫》。量太大,不得不分轻重,有些,尤其大部头自认为可以略过的,如《太平御览》《说文解字诂林》之类,就大致翻翻就还。这样,连续四年,在图书馆里乱翻腾,由正襟危坐的《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之类到谈情说爱的《牡丹亭》《霓裳续谱》之类,以及消闲的《回文类聚》《楹联丛话》之类,杂乱无章,总的说,是在古典的大海里,不敢自夸为漫游,总是曾经“望洋向若而叹”吧。

  也要说说得失。语云,开卷有益,多读,总会多知道一些,有所知就会有所得。这是总的。但是也有人担心,钻故纸堆,可能越钻越糊涂。明白与糊涂,分别何所在,何自来,是一部大书也难得讲明白的事。姑且不求甚解,也可以从另一面担心,不钻也未必不糊涂。还是少辩论,且说我的主观所得。一方面是积累些中国旧史的知识,这,轻而言之是资料,可备以后的不时之需;重而言之是借此明白一些事,比如常说的人心不古就靠不住,古代,坏人也不少,尤其高高在上的,他们的善政都是帮闲或兼帮忙的文人粉饰出来的。另一方面是学了点博览的方法,这可以分作先后两步:先是如何找书看,办法是由此及彼,面逐渐扩大;后是如何赶进度,办法是取重舍轻,舍,包括粗看和不看。这些,我觉得,对我后来的“尽弃其学而学焉”确是有些帮助。失呢,也来于杂览,因为不能专一,以致如室中人多年后所评,样样通,样样稀松。或如《汉书·艺文志》论杂家所说:“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



  大概是大学四年的末期,脑海里忽然起了一阵风暴。原来底子薄,基础不巩固,抗不住,以致立刻就东倒西歪,具体说是有了强烈的惶惑之感。还可以具体并重点地说,是心里盘问:偏于破的,如舜得尧之二女,是郗鉴选东床坦腹式的许嫁或卓文君式的私奔,还是曹丕得甄氏式的抢,三代之首位的夏禹王,是治水的圣哲兼开国之君,还是个虫子,等等,就是能考清楚了,远水不解近渴,究竟有什么用?偏于立的,生而为人,生涯只此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有意义,意义何在?要怎样生活才算不辜负此生?等等问题是切身的,有精力而不先研讨这个,不就真是辜负此生了吗?这是注意力忽然由身外转向身内。何以会有此大变?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但这变的力量是大的,它使我由原来的自以为有所知一霎时就如坠五里雾中。我希望能够尽早拨开云雾而见青天。办法是胸有成竹的,老一套,读书,读另一类的书。起初是乐观的。这乐观来于无知,以为扔开《十三经注疏》之类,找几本讲心理、讲人生的书看看,就会豁然贯通。当然,这乐观的想法不久就破灭了。破灭有浅深二义:浅的是,不要说几本,就是“读书破万卷”也不成;深的是,有些问题,至少我看,借用康德的论证,是在人的理性能力之外的。这些后面还要谈到,这里只说,因为想拨开云雾,我离开大学之后,就如入了另一个不计学分、不发证书的学校,从头学起。

  这另一个学校,没有教室,没有教师,没有上下课的时间,更糟的是学什么课程也不知道。起初,只能用我们家乡所谓“瞎摸海”(称无知而乱闯的人)的办法,凭推想,找,碰,借,读读试试,渐渐,兼用老家底的由此及彼、面逐渐扩大法,结果,专就现象说,就真掉进书或新知的大海。这说来嫌话太长,只好化繁为简,依时间顺序,举一斑以概全豹。先是多靠碰,比如还看过经济学的书,不久就发现,它只讲怎样能富厚,不讲为什么要富厚,文不对题,扔开。另一种情况是百川归海,终于找到冤有头的头,债有主的主。这百川,大致说是关于人以及与了解人有关的各门科学知识。人,或说人心,中国传统也讲,缺点是玄想成分多,比如宋儒的天理与人欲对立,就离实况很远。所以我一时就成为“月亮也是外国的圆”派,几乎都读真洋鬼子写的。由近及远,先是心理学,常态的,变态的,犯罪的,两性的,因而也蔼理斯,特别欣赏弗罗伊德学派的,因为深挖到兽性。向外推,读人类学著作,希望于量中见到质;再推,读生物学著作,因为认为,听了猫叫春之后,更可以了解禅定之不易。直到再向外,读天文学著作,因为那讲的是生的大环境,如果爱丁顿爵士的宇宙膨胀说不错,人生就化为更渺小,意义就更难说了。说到环境,这牵涉到万有的本质问题(科学成分多),知识的真假、对错问题(哲学成分多),于是就不能不读偏于理论的科学著作。而所有这些,就我个人说,都是为解答一个问题,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百川就归了海,这海是“人生哲学”。这门学问也确实不愧称为海,西方的,由苏格拉底起,东方的,由孔子起,还要加上各种宗教,著作浩如烟海。只好找重要的,一本一本啃。洋鬼子写的,尽量用中译本;没有中译本,英文写的,找原本,非英文写的,找英文译本。与科学方面的著作相比,这人生哲学方面的著作是主干,所以读的种数,用的时间,都占了首位。还有一种情况,是归拢后的再扩大,也可以说说。那是因为哲学的各部门有血肉联系,读一个部门的,有如设宴请了某夫人,她的良人某某先生,甚至姑姨等系的表姐表妹,也就难免跟了来。人生哲学的戚属很多,比如你总追问有没有究极意义,就不能不摸摸宇宙论;有所知,有所肯定,不知道究竟对不对,就不能不摸摸知识论;而一接近知识,就不免滑入逻辑;等等。总之,找来书读,像是越读问题越多,自己不能解答,就只好再找书,再请教。就这样,读,读,旧问题去了,来了新问题,小问题去了,来了大问题,直到人借以存在的时、空及其本原是怎么回事也成为问题,就问爱因斯坦,及至知道他也不是彻底清楚,就只能抱书兴叹了。说句总结的话,这一阶段,书确是读了不少,所得呢?一言难尽。

  五

  严格说,不应该称为“得”,因为情况复杂,复杂到扪心自问,自己也有账算不清。语云,读书明理,难道反而堕入佛家的无明了吗?也不尽然。实事求是地说,是小问题消减了,大问题明显了。明显到自信为不能解决,所以其结果就一反宋朝吕端之为人,成为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颇为可怜了。以下具体说这可怜。可怜由零碎的可喜来,先说可喜。这也不好枚举,只说一点点印象深的,影响大的,算作举例。一种,姑且名之为“方法”,曰无成见而平心静气地“分析”。姑嫂打架,母亲兼婆母必说姑直而嫂曲,邻居不然,说针尖对麦芒,母用的是党同伐异法,邻居用的是分析法。显然,治学,定是非,分高下,应该用分析法,事实上许多人也在用分析法。且说我推重这种方法,并想努力用,主要是从薛知微教授(19世纪末在伦敦大学任教)的著作里学来的。他著作不少,只说一本最有名的《伦理学之方法》。书的高明之处,为省力,引他的高足伯洛德先生的意见(非原文):对某一个问题,他总是分析,就是从这个角度看,如此如此,从那个角度看,如彼如彼,都说完,仿佛著者并没什么主见,可是仔细想想,人类智力所能辨析的,不过就是这些,思想的高深就蕴含在这无余义之中。这可谓知师者莫如徒。这本书我读了两遍,自信为有所得,其最大者是:确知真知很难,许许多多久信的什么以及宣扬为应信的什么,绝大多数是经不住分析的;因而对于还未分析的什么,上德是“不知为不知”。另一种,姑且名之为“精神”,曰无征不信的“怀疑”。就我所知,在这方面,也是进口货占上风。古希腊有怀疑学派,虽然庄子也曾“不知周之梦为胡蝶”,“胡蝶之梦为周”,可是意在破常识,所以没有成为学派。大大的以后,法国笛卡尔也是由怀疑入门,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这些都可以不计,只说我更感兴趣的,是许多人都熟悉的罗素,他推重怀疑,而且写了一本书,名《怀疑论集》。主旨是先要疑,然后才能获真知。他举个有趣的例,是英国课本说打败拿破仑是英国人之力,德国课本说是德国人之力,他主张让学生对照着念这两种,有人担心学生将无所适从,他说,能够使学生不信,教育就成功了。他的怀疑还有更重大的,是继休谟之后,怀疑归纳法的可靠性。举例说,如果把“一定还有明天”当作可信的知识,这信是从归纳法来的,因为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就推定一定还有三而四。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其后必有三而四?因为我们相信自然是齐一的(有规律,不会有不规律的变)。何以知道自然是齐一的?由归纳法。这样,自然齐一保归纳法,归纳法保自然齐一,连环保,就成为都不绝对可靠了。就举这一点点吧,分析加怀疑,使我有所得也有所失。得是知识方面的,也只能轻轻一点。先说个大的,比如对于生的大环境的底里,我确知我们殆等于毫无所知,举个最突出的例,我们这个宇宙,用康德的时间观念(与爱因斯坦的不同),问明天还有没有,自然只有天知道。如是,计划也好,努力也好,都不过是自我陶醉而已。再说个小的,比如有情人终于成为眷属,我确知这决定力量是身内(相貌、能力等)身外(地位、财富等)两方面条件相加,再加机遇,而不是西湖月下老人祠中的叩头如捣蒜。总之,辨识真假、是非的能力强了,大大小小的靠不住,虽然未必说,却可一笑置之。失呢?大失或大可怜留到下面说,这里只说小失,是心和身常常不能合时宜,这包括听宣传、看广告都不怎么狂热之类。浮世间,为了争上游,至少是为了活,大概常常不得不狂热或装作狂热吧?每当这种时候,分析方法和怀疑精神等就来捣乱,以致瞻前顾后,捉襟见肘,苦而不能自拔了。


  以下正面说可怜,包括两类:一类是大问题不能解答,以致难得安身立命,这一节谈;另一类是不得已而退一步,应天顺人,自欺式地自求多福,下一节谈。记得英国培根说过(《新工具》?):“伟大的哲学起于怀疑,终于信仰。”不知道这后一半,他做到没有。我的经验,想做到,就要脚踩两只船,一以贯之必不成。这两只船,比如一只是冥思室或实验室,一只是教堂,在室里虽然被类星体和基本粒子等包围,到堂里却可以见到上帝;通晓类星体和基本粒子等可以换取世间的名利,安身立命却要由上帝来。我可怜,是因为不能脚踩两只船,而习惯于由怀疑起,一以贯之。比如喜欢追根问柢就是这种坏习惯的表现。追问,有天高皇帝远的,如历史上的某某佳人,就真能作掌上舞吗?某某的奉天承运,就真是来于救民于水火吗?远会变为近,也追问关于人的,不合时宜,单说关于理的。各时代都有流行的理,或说真理,新牌号的大多不许追问,老牌号的升迁,以至很多人想不到追问。如果起于怀疑而一以贯之,就难免(在心里)追问:所信的什么什么最对,至好,为什么?为什么还可以分为不同的层次,仍以人生哲学为例,厚待人比整人好,为什么?答曰,因为快乐比痛苦好。一般人到此不问了,薛知微教授之流还会问,为什么?比如答复是快乐比痛苦有利于生活,惯于追根问柢的人还会问,为什么利于生活就好?甚至更干脆,问,为什么生就比死好?显然,这公案只能终止于“不知道”。遗憾的是,我也诚心诚意地承认,能信总比不能信好,因为可以安身立命。话扯远了,还是赶紧收回来,谈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确是很可怜,借用禅和子的话形容,是在蒲团上用功多年,张目一看,原来还是眼在眉毛下。直截了当地说,关于人生有没有意义,或说有没有目的,我的认识是,胆量大一些答,是没有;小一些答,是无法证明其为有。这胆小一些的答复是由宇宙论来,因为宇宙何自来,将有何归宿,以及其中的千奇百怪,大到星云的旋转,小到一个蚊子哼哼哼,为什么,有何必要或价值,我们都说不上来。不好,这扩大为谈天,将难于收束。那就下降,专说人。天地间出现生命,生命有强烈的扩展要求,于是而我们就恋爱,凑几大件成婚,生小的,小的长大,再生小的,究竟何所为?平心静气,实事求是,只能说不知道。孔老夫子说“畏天命”,畏而不能抗,又不明其所以然,所以成为可怜。这可怜,说句抱怨的话,也是由读书来的。


  大问题不能解答,或者说,第一原理树立不起来,是知识方面的迷惘。但迷惘也是人生的一个方面,更硬梆的现实是我们还活着。长日愁眉苦脸有什么好处呢?不如,事实也是人人都在这样做,且吃烤鸭,不问养壮了有什么意义。这是退一步,天上如何不管了,且回到人间打算盘,比如住楼房比住窑洞舒服,就想办法搬进楼房,而不问舒服和不舒服间还有什么大道理。这生活态度是《中庸》开头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用现代语注释是:人有了生就必须饮食男女,这是定命,到身上成为性,只能接受,顺着来,顺着就是对;但人人顺着也难免有冲突,比如僧多粥少就不免于争,所以还要靠德、礼、法等来调节。对于这种生活态度,几乎是人人举手赞成,认为当然。我也赞成,却受了读书之累,不是认为当然,而是认为定命难抗,只好得过且过。或说得冠冕些,第一义的信仰既然不能树立,那就抓住第二义的,算作聊以自慰也好,甚至自欺也好。正如写《逻辑系统》的小穆勒先生,长期苦闷之后,终于皈依边沁主义(其主旨为善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既已皈依,就死生以之。这当然也得算作信仰,但其中有可怜成分,因为不是来于理论的应然,而是来于实际的不得不然。说句泄气的话,是生而为人,要活,并希望活得如意些,就不能不姑且相信应该分辨是非,有所取舍。取,天上不会掉馅饼,所以还要尽人力,想办法。边沁式的理想,我们很早就有,那是孟子的众乐主义。孔、孟是理想主义者,凡理想主义都不免夹带着乐观主义,他们相信,只要高高在上者英明,肯发善心,人间就会立刻变成盛世。事实是在上者并不发善心,或根本就没有善心,因而人间就始终不能盛。与孔、孟的眼多看天相比,荀子眼多看地,于是就看见性恶以及其本原的“欲”。两千年之后,西方的弗罗伊德不只看见欲,而且经过分析,说欲可以凝聚为“结”,所以不得了。这要想办法,以期不背离边沁主义或众乐主义。他的想法写在名为《一种幻觉的将来》那本不厚的书里,主旨是:因为人生来都具有野性,所以应当以“文”救之。这文,我的体会,包括习俗、道德、法律、组织、制度等等。具体应该如何?难说,而且不好说,只好不说。
  八

  很快就迎来“四十而不惑”。不惑有自足的一面,是“吾道一以贯之”;有影响的一面,是原地踏步,看着别人走出很远,难免感到寂寞。旧习难改,仍然读书。性质有变,以前是有重心,略有计划,而今变为阮步兵的乘车式,走到哪里算哪里,碰见什么是什么。比以前数量少了,因为难得主动。获得呢?天方面,依然故我;人方面,也借助历练,像是所知更多一些。古人说,“察见渊鱼者不祥”,装作不知也罢。一晃又是四十年,也许应该算算总账了吧?不敢用《旧约·创世记》的算法,那会后悔吃智慧果,痛哭流涕。但事实是不能变的,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是事实,既往咎之也没有用,还是不悔恨的好。也无妨从另一面看。现在时兴旅游,读书也是旅游,另一种性质的,地域更广阔,值得看看的更多。缺点是有些地方,比如天,至少我是,看不清楚。但这也未尝不可引孔子的话来解嘲,那是:“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写到此,想到重实际的哪一位也许要说,所有这些不过是文字般若。这我承认,但就算只是文字,既然可以称为般若,它就有可能引来波罗蜜多;纵使不能引来,总比无明而自以为有明好一些吧?这样说,对于“我与读书”,作为终身大事,我的态度显然还是“家有弊帚,享之千金”一路。蠹鱼行径,是人生的歧途吗?大道本多歧,由它去吧。

   张中行

   1990年3月12日
29#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23:36 | 只看该作者
张中行谈读书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e2def6010009o8.html
作者: 老卞


燕园三老之一的张中行先生(1909—2006),出生于河北香河一农家, 1935年毕业北京大学,多年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他一生广阅博览,博闻强记,文史、佛学、哲学等诸多领域都深有造诣,尤其语文、中国古典和人生哲学。季羡林赞其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张中行先生一生宁静淡泊,其生活状态最切合刘禹锡的《陋室铭》所写。虽然身居陋室,却逍遥神游。读书是老先生一生的爱好与享受。在其《顺生论》中有一篇谈及读书。

他说读书是人生获取知识最合算的途径,因为一般来说,书籍都是他人人生经验和研究成果之精华。读书的具体作用,先生列出七项:

其一是简单的吸收,变不知为知。譬如读地理知道有遥远的大陆,其二是读书可以明理,破除各类迷信,其三是指导生活,譬如看菜谱学做菜。读书的第四个好处是培养性情。他说人之性情有高下之分。高者为人处世时不强制造作,能合情合理。性情来自于天性加环境的感染。“但天性加感染,也可能并不高甚至很下,这就需要化或培养。很明显,读书会有利于培养。培养之道有直接的,即从昔人的言论中吸取教训。这样的教训,由《尚书》的‘满招损,谦受益’起,真可以说是汗牛充栋。多,虽然并不等于特效,但耳濡目染(不只嘉言,还有懿行),总会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还有间接的,是在书香的熏陶之下,心胸狭窄可以变为开扩,偏颇可以变为平和,也就是性情可以由不好变为好,至少是较好。世间的人情也可以作为佐证,是读书人常与文雅为伴,文雅的对面是粗俗,可见读书确是有培养或改变性情的力量。”新教育实验要营造书香校园,也是此意。

其五是欣赏,即获得美的享受。“茶余饭后,或有郁闷,或只是闲情难忍,翻开看看,或念念,都可以暂时忘掉现在,另入一境,其所得又非口腹之欲的满足所能比了。由这个角度看,人生一世,不能读书或不肯读书,等于过宝山空手而回,损失就太大了。”多多读书的人,确实是讨得了大便宜!

其六是可以取得立言的能力。先生这里说的立言,泛指以文字表情达意,小作写个便条写封信,大到论文写作,著书立说。先生说:“学会写,显然只能由读书来,因为不读书,腹内空空,就不会有分量重的内容可写;就说是有些情意,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仍是不能写。”新教育实验倡导结合教学实践与阅读实践来写随笔,也有这样的考虑。

其七是因读书而收书。爱读书之人,也人有藏书的爱好,一本好书,得而收藏自得其乐。“虽然只是闲情,以读书人为本位,也很值得珍视”。
  

谈完读书的好处之后,张先生接着谈如何读书,读书应注意些什么。他说,一是要读好书,二是读能益智明理的书,三是既要多读,又要杂读。多读可多吸收知识,更可开扩眼界。杂读很重要,“有人喜欢文学,多读,也古今中外,而所读限于小说,绝不沾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边,就有可能,谈起国事,站在保守派一边,春秋佳日,到寺庙去烧香。这是读书多而不杂,钻了牛角尖,反而不能明理。”先生又说:“有些书性质枯燥,也就较为难读,却必须捏着头皮读。最典型的例是知识论和逻辑”,这些书没有生动情节和人物活动,初读必无兴趣,可是有大用,能提高明辨是非对错的能力。先生强调读与思的结合,“读的中间,还要兼能思”。若“读什么信什么,必致不能明理。思是吸收之后,经过辨析、比较,以判断真伪、是非、高下等的心理活动。所谓有知,明理,或总称为有学问、有见识,都是由能思养成的”。

对读书习惯的培养,先生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开头要靠“理智”,即知道读书有大用,就强制(或由家长、老师强制)自己读。最好是定时(可以不很长),天天如此,过一段时间会养成“习惯”,这就有了百分之八九十的保障。这之后,以习惯为根基,会产生“兴趣”,就是觉得读书有乐趣,显然,到这时候,以前百分之八九十的保障就变为百分之百,简直可以说,想变为不读也办不到了。此之谓功到自然成”。先生的这段话,对于我们如何开展读书活动,培养学生及自己的阅读兴趣,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在十分有启迪的。
30#
 楼主| 发表于 2011-10-8 02:27:17 | 只看该作者
张中行散文的超然思想探析
□ 胡晓文 《名作欣赏(下半月)》 2009年第03期
http://qkzz.net/magazine/1006-0189B/2009/03/3419691.htm
关键词:超然 张中行 散文 禅境
  摘 要:上个世纪90年代,张中行散文几乎成为学者散文的一个标志,他以朴拙冲淡的文笔,写出的是冷静超脱的学理,曾经在读书界掀起了一阵“张中行热”。本文试图挖掘他这种超然思想的成因及特点,在回视传统、禅境人生、志趣品味等方面作出某些探讨。
  
  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文坛出现了又一次散文热潮,在此期间,大批学者成为散文创作的主体,他们反思散文的沉寂,舍弃六十年代模式化写法,去探寻新的出路,像“燕园三老”(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汪曾祺、余秋雨、史铁生等一大批学者纷纷从艺术人生、爱情婚恋、信仰理想等角度去体现各自文采与哲思、智慧与超然……张中行散文,更多体现出文化人的内涵与精神品格,他反观自我生命体验,认为“人生于世,受天命之谓性的制约,总难免要,或多或少,见世俗的‘可欲’而心不能静……所以不如放松。办法是跳到身外,视‘我’为一般人,一时冷眼看,如叔本华所说,不过都是苦朋友,不如意乃当然,也就可以一笑置之了吧?”笔者认为,这无论从意蕴还是题材,都是一种对我们传统文化中超然思想的回视与演变。
  
  一、回视传统
  
  季羡林在《负暄絮语•我眼中的张中行(代序)》中说:“中行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伯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说他是“超人”,此言还是中肯的。这“超人”显然不是无所不能的强者之意,而是“超然”之人,《老子》第二十六章“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即使在一片繁华辉煌的景象之下,都能泰然自若,不随同世俗,固守自我之本分,从而得大自在。在张中行的身上正是或多或少有着这种魏晋遗风,更有着安贫乐道,追求顺生,追求理性的人格境界。
  中国的传统文人,或密或疏与释道有着某种关联,在思想、行为、言论等方面都有体现。战国庄子宣称要做“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 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熬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 乎忘其言也。”庄子认为,只有做神游宇宙、忘我存在、无用无为、鄙夷功名的“至人”“神人”“真人”,才能达到“逍遥”之境;晋陶渊明著名的《五柳先生传》中云“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他甚至自喻“栖栖失群鸟”(《饮酒之四》),他在“东篱下”“南山”中,觅得了闲适淡远,并且乐此了余生;唐朝的王维,中年以后,亦官亦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尽显淡逸闲适、超然物外的心境,俞陛云评之“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而宋苏轼则更是达到了超然之大境界,“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被贬黄州之际,萌发“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的超然于世思想,他在著名的《超然台记》中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糟啜 ,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他背离湖光山色的钱塘,来到盗贼满野的密州,却能感“可观”“可乐”“可醉”“可饱”,这“四可”正是体现了他“无所往而不乐”“游于物之外”的人生境界。这四者虽处时代不同,际遇不同,但都有着某种超然隐逸思想。
  张中行与他们有似有异。他的一生,既不像陶渊明的“先官后隐”,又不是王维的“亦官亦隐”,也不同于苏轼饱尝宦海沉浮后的“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更是和庄子对世俗社会、政治现实的彻底否定,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一生布衣,心境恬淡,直到85岁才分到一套普通的三居室,取名为“都市柴门”。他一生信奉:一不做官、二不发财,就是希望做点学问,看点书,写点书,安安稳稳地过超然恬淡的生活。正因为只有这点“理想”,所以他人格精神上,从来不想依傍谁,北大留给他“让人疑”的独立思辨的意识,罗素“反现代、尚理性”的精神在他身上折射,让他写自己想写的话,不是为创作而创作,不是为“主义”而创作。对于人生,他执著而又淡泊,信奉“贵生”而又崇尚“顺生”。他的这种超然,我们并不能简单地认为这是对于现实社会历史的退避和否定,而是自觉地退守社会的边缘,以一个更冷峻的头脑去审视社会人生全景。
  
  二、禅境人生
文学,书写的其实是“人生之学”。张中行一生经历了清末、民国、抗战、新中国四个时期,他在这个时代,如大多数人一样,人生随着历史的沉浮而起起落落。他曾经担任过小学教师、教育局教学部主任、北大助教、中学教师、出版总署编辑、基建工人、烧炉工、人民教育出版社特约编审等,人世沧桑、尘世百味,他历练而不世故,通透而不圆滑,在其迟暮之年,余韵袅袅,不自觉地将对人生的喟叹反应在他的著作当中。
他在《顺生论•后记》中写道,之所以用“顺生”二字为名,则是源于《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之语,名如其人,就连他原来的字“仲衡”,都去繁就简,撇掉“亻”去“鱼”,留下“中行”二字,晚年更是刻一闲章“中行无咎”,暗含他正道中行,顺应自然,不求卓越,但求无咎。这其实正是他一生淡泊名利,不作张扬,谦虚旷达的表现。
  他对佛家禅宗颇有研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曾办过佛学研究杂志《世间解》《现代佛学》,90年代又出版了《禅外说禅》,对佛学典籍,他如数家珍,他在《禅外说禅》中写道:“禅是基于‘舍’之。舍,是因为认定人生是苦,想灭苦,就不能不视情欲为蛇蝎,世间为苦海……禅要求的是不动情的心境湛然。”但是人间诸相,要能真正抛开心智的迷障,看透名利的虚妄,达到“湛然”心境谈何容易,有人一辈子都无法领悟到的东西,但是张中行做到了,就连“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他在处理与杨沫的感情问题上,他都表现出超乎异常的冷静和淡然,一切随风而去,他还把婚姻分成四个等级“可意、可过、可忍和不可忍”,在这背后都有着“节制”理性的支撑。无怪乎启功说他:“先生喜玩砚台,也喜收些文人手迹,既不同于争奇斗富,也不同于沉溺搜罗。手里把玩一件东西,总是像可买可不买似的。东西被别人买走了,也不见他后悔,听说远处有件什么,也不见他上赶去看。……逐渐经过许多颠倒众生的‘运动’,而张先生总像一个神经迟钝的呆汉。”
  他的这种禅意之境,在他的多种作品中多有体现,他对佛学的研究很有造诣,但他却不是一个狂热的宗教主义者。他曾经对“涅 ”和“解脱”有这番感悟:“其一,我只承认人生有苦,言外之意也有乐,有苦有乐。人生之道(至少是常人的)就成为,想办法求乐增苦减,而不是解脱。其二,我只承认涅 境界有主观的实在(也很难)而没有客观的实在,主观是一种心态,乍生乍灭,称为实相,可证而得之,就理说是难得圆通的。”可见,张中行承认人生有乐,现实社会并不是一个悲惨世界,而极乐世界则是一个虚幻的颂歌,我们需要的是面对现实走向世俗,走向融合。
  他的世界观,是他在看似淡漠的日常生活中沉思千里,逐渐体会而来的。他在对人世的超然中获得心灵的解放,远离世俗社会的喧闹与争斗,但他又没有陷于宗教的迷狂,用理性的智慧去阐释宗教,他的《禅外说禅》取名“禅外”意即“门外人”,正是他游于物外,又观照人生的志趣写照。他把深奥的禅理玄道培植于现实的土壤上,又融入了近现代西方哲学思想,他对现实人生保持着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或进行自我反观,或联系于社会政治,“科学与宗教之间,政治力量应该尽量接近科学,疏远宗教。这贯彻与实行,就是多讲理,少讲信……一言以蔽之,不图长治久安则已,图,靠科学,讲理,总是比较稳妥的”。
   三、志趣品味
  
  沉默了50年的张中行,淡泊超脱,80岁高龄时厚积薄发,著作汩汩而出。观其八九十年代的著作:“负暄三话”、《禅外说禅》、《顺生论》、《流年碎影》、《文言和白话》等,有人说张中行是杂家,他的思想贯穿儒释道,又深谙西方哲学,其创作又涉及哲学、语言学、辞章学等,很多人说他“大器晚成”,但显然这都不是一日之功。
  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中,无论自觉与否,无论是否性格使然,他都是一位远离政治大气候的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存在着一大批这样的知识分子,梁实秋、林语堂、周作人、废名……虽然有人对他的这种超然志趣颇有异议,如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黄葛之争”,以及曾被《青春之歌》“余永泽”角色的一时搅扰。但和周作人最后的尴尬处境相比,他是幸运的,因为在他看来,苦雨斋最后“附逆”是犯了“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之错。然而从感情上周作人是张中行的老师,从审美上,他似乎更倾向于周作人的平实冲淡、废名的清远通脱,可见苦雨斋之流对他的思想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
  面对一个世纪的变幻人生,面对曾经发生的林林总总,他往往用相对的眼光去看待,在他的娓娓叙述中,贫富、顺逆种种都是相对而言的,因人生复杂性,所以由贫到富的途径、富的去处,也是如此复杂种种,“不当简单化,一刀切”人生只要有“道”,能“乐道”,当然这个“道”,不仅是人生之道,还包括“数理”“文艺”等精神文明,“如果能够寝馈其中,贫反而成为通往高层次生活的大道,也就可以见腰缠万贯之徒而不生艳羡之心了”。所以对待人生不同的境遇,他认为“情况各式各样,又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爱恶取舍也会各异,处理办法自然就难得一律”。所谓的“顺境”,一般人会“趋顺境”,但也有特例,如许由拒受尧之天下,因他“不视为顺境”,如谭嗣同变法失败,“遇逆境而不避”等,所以这趋“顺境”的行为要“不是非义的”,对待顺境要“谦逊加节制”,但“欲”无边,“物”有限,所以有人长叹“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对待逆境,消极一些,可以“阿Q精神胜利法”,积极一些,“还可以善自利用,有如使粪便之化为肥料”,“文穷而后工”,并举例如周亮工《书影》和罗素《哲学概论》都是狱中写成。而张中行对于人生目的的追问也耐人寻味:“自然演化中出现生命,何以会如此,目的是什么,难于知道”;“我们由自然接受‘生’,应该顺而受之”;“如果说人生有所谓目的,这目的是‘生’而不是‘乐’。”他肯定的是“生”之过程,活着才是更根本的东西,反对以“乐”作为唯一目标,“乐”只能是“生”的附属物,我们可以追求有生之年“多乐”,以求“心安理得”。
  
  可以说,张中行的出现,是上世纪90年代文坛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其超然的人生哲学是其风景的底色,他坦诚、率真,而又有节制,他追寻一个安静而没有纷争的世界,在这份超然中,既传承了中国的文化,又有着理性思维的血液在缓缓流淌。他从容地走过,在世纪末的天空,落下一片绚烂的余晖。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胡晓文,无锡旅游商贸高等职业技术学校讲师,在职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文艺美学等。
  
  参考文献:
  [1] 张中行.顺生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2] 张中行.负暄絮语[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3] 孙雍长注释.庄子[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80-81.
  [4] 俞陛云.诗境浅说[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11.
  [5] 张中行.张中行作品集(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6] 张中行.旧燕[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60.
  [7] 全景芳,吕绍纲.周易全解[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89:514.
  [8] 周敦颐.周敦颐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2:35.
  [9] 张中行.负暄琐话[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35.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11-12 00:17 , Processed in 0.103602 second(s), 1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