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谦慎论张充和 这辈子就是玩嘛
2010-07-21
新京报
张充和 1914年生于上海,祖籍合肥,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著名的“合肥四姐妹”之一,丈夫是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三姐夫是作家沈从文,二姐夫是语言学家周有光。张充和在1949年随夫君赴美后,50多年来,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 龚文谟 摄 白谦慎 1955年生于天津,1990年获美国罗格斯大学比较政治硕士学位,之后转学至耶鲁大学攻读艺术史。1997年至今任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中国艺术史教授。2002年为哈佛大学艺术史系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等。丁杨 摄
张充和书法《题凤凰沈从文墓》。
张充和最近出版的两部作品集。
张充和最近出版的两部作品集。 因为一本《合肥四姐妹》,人们认识了一个书香世家的传奇,又因为一本《张充和诗书画选》,人们得以真正进入“合肥四姐妹”惟一的健在者,96岁的张充和古典的艺术世界。上周,《张充和诗书画选》的编选者、艺术史家白谦慎来北京举办讲座,更为读者们带来了一个活生生的张充和……
出身 合肥四姐妹是富四代
新京报:你编了张充和的作品集,能不能说说这本书的缘起?
白谦慎:2002年的时候,我筹备给张充和在国内做一个展览,当时我跟她说,她们四姐妹都活过90了,大家应该回来团聚一下,算是小规模的亲友聚会,结果因为2003年的“非典”展览取消了。紧接着,张充和的三姐、二姐、丈夫、大姐相继去世。但是2004年时我们还是办了展览,三联的编辑看了展览,提出了做这本书的想法。这本书收了她的部分作品,一共200多页,她有几百首诗词,我们选了20首。书里我自己的文字很少,加起来只有2.5万字左右,目的就是把这个做成一个画册、图录,重点是让别人看到她的作品,我只是起到帮助读者理解她作品的作用,所以我们对印刷质量要求比较高。
新京报:你曾经说过这是第一次全面介绍她艺术成就的书?
白谦慎:对,我想先简单介绍一下她的家庭背景。她的曾祖父是淮军第二号人物,所以她算是一个富四代,一出生就被祖母抱回老家合肥,从小受的都是地道传统教育,古文、书画、诗词,19岁来到北京,20岁考北大,国文第一,数学零分,胡适之破格把她录取,好在那时候还能破格录取,所以让她成为科学家也是不可能的。应该说,张家的所有姐妹,在古典教育上都不及这个小妹妹。张充和的祖父考上进士后,她的曾祖父没有让她的祖父当官,而是派他到北京打听朝廷动态。他到了以后每天没事做,就喜欢上了买字画。张充和的父亲思想比较开放,只娶一个太太,子女婚姻可以自己选,还开办女子中学。他们家的这种环境,也使得小孩子长大后都学习的人文学科和艺术学科,她的一个弟弟是作曲家,继母生的小弟弟是中央交响乐团的第一指挥。现代知识分子结构和古代不一样了,古代都是人文学科比较占优,学工程的只能当个助手,现在颠倒了。
艺术 从俏皮到纪律
新京报:你和张充和是怎么结缘的?
白谦慎:我1988年到美国学政治学,去华盛顿大学拜访鉴定学专家、也是该校东方部主任傅申,我当时拿了一幅觉得很好的作品给傅申看,他看完以后很客气地说,也要给我看一个人的作品。那时耶鲁大学有一个梅花画展,我就在展览上第一次见到了张充和的字,佩服得不得了,看完我就知道了,我们从小没学好。那时我在罗格斯大学东亚系教书法赚点儿生活费,那里有个李教授,他说他的干妈字写得很好,结果他的干妈就是张充和。1989年在一次会议上,我终于见到了张充和,我们很谈得来,同年5月我又去她家里拜访她,同年秋天她推荐我去耶鲁大学读艺术史,因为有了她的大力推荐,我成功进入耶鲁读书。从那时起,我们的交往就多了起来。她不让我叫她老师,而是叫她“充和”。
新京报:你自己研究书法这么多年,以前专门著书研究过傅山的书法,你对张充和的书法做怎样的评价?
白谦慎:她的作品有几个阶段,比如26岁左右时,她的字很俏皮,那时她住在大院子里,还爬树,她的字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拘一格,从容又高雅。到1940年认识沈尹默之后,她的字就摆脱了少年时代的活泼,字变得更多纪律,但也有人认为,她的字不那么阳光青春了。我在伯克莱图书馆曾经见过很多线装书上有她写的标题,大概是她1950年左右的字,非常好。2000年之后她的字有点儿往下走,一个是因为她先生出了医疗事故,她心绪乱了,紧接着她又白内障开刀,写字时候聚焦有问题,但是后来她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到2009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字又变好了,我原以为她会永远走下坡路了。
生活 我们当她是个活宝
新京报:她现在还写字吗?
白谦慎:她每天都临帖,但是她的作品非常少,偶尔有人来要个扇面,她就给人家写一个。到去年为止,张充和都没有卖过字,有人通过我买了一些,是她前几年写了打算带回国内送亲朋没送完的,市场流通绝对不是她写字的目的。张充和做这些都是玩的心理,不是要传世,自己高兴就行。我这次给她选诗歌的时候,她就说,自己白话文的作品都不好,不要放进来。她是不拿出书当个事儿的,也从来没想着要有个著作,觉得这辈子潇潇洒洒,完了就完了。不过书编出来以后,她也很高兴,我们当她是个活宝。
新京报:她从小家庭生活优越,在写字或者其他方面会不会很讲究?比如要用很好的纸墨?
白谦慎:以前她用的纸笔都是很好的,这些年她每天写字还是大量用纸,可惜没什么人帮她买好纸了。不过她到现在依然不用墨汁,每次都是磨墨,墨都是明清时期的。她在生活上不愁温饱,但是和以前肯定不能比,所以讲究是有条件的。以前她在北大读书的时候,祖母和父亲都给她钱,她常常去古董店买东西。她到美国以后生活受限,早年她喜欢收藏纸,抗战的时候,很难有好纸写字,有一次她给沈尹默找到一些旧纸,沈特别高兴。我后来有一次帮张充和做事,那天下大雪,从她家开回我家本来两个小时的路程开了5个小时。张充和就跟我说,小白,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就送你几张纸吧。她送了我4张明朝的纸,现在要是卖的话蛮贵的,我一直留着也不会去写。虽然到美国以后不能比在国内,但她本人心态很好,很乐观,她自己说过,这辈子就是玩嘛。
新京报: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白谦慎:她的日常生活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她修养很好,世俗事也管,家里买菜做饭接孩子都是自己来做,他们在美国请不起保姆的。张充和家里客人很多,喜欢交朋友,她平易近人,退休以后,她就是过着很朴素的日常生活,有时间就听昆曲练书法,种竹子、种花、种菜,很有生活情趣。儿子女儿有时来看看她,这几年因为年纪关系,她的记忆力开始减退,过去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当天的事情却记不清。她现在还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像她这样写作,有这样心态的人极少。目前很多书法界的人,他们的地位和艺术成就、名气之间是不成正比的,张充和至少名副其实。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 姜妍
■ 记者手记
想像
她的淡然微笑
白谦慎来国图做讲座那天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两百多人的报告厅里坐得满满当当。新书《张充和诗书画选》也是讲座的一部分内容,快结束的时候,白谦慎说,从来没有进行过签名售书的张充和,在家里找了些纸张,特意签了名字盖了印章,叫他带到北京来送给读者,有着顽童心态的张充和,一边签一边觉得有趣。
此时讲座还没结束,坐在后排的很多读者已经按捺不住从座位上起身,跑到门口等着领那张小纸条,现场秩序多少变得有些混乱。听白谦慎讲,张充和这辈子不过就是个“玩”的心态,昆曲、书法抑或是诗词,只是自己喜欢就好,从未想过其他种种。
前两天在网上看到,有人在卖“《张充和诗书画选》+其签名的小纸条”,原价65元的书,因为有了签名,标价到了600元。也看到有人在博客上写,因为拿到了签名所以一定要去买书来看。还记得当天现场,也有人抢到小纸条后,茫然地问工作人员,这是干吗的?真是三种不一样的听众,可是,如果张充和知道这一切的话,大概也只是淡然一笑,又继续玩她的去了吧。
听说,她手上有一枚张家传下来的印章,上面刻着四个字——做个闲人。还有,她的诗词里,我最喜欢那句“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大概也是她的人生写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