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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文教科书中的文言白话之争
| | 出处:学术论坛 2005年第10期 作者: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人文与行政学院 吴晓峰 | |
[摘 要] 20世纪20年代国语文教科书的出现,不只具有教育革新的意义,更是现代语文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白话文的地位基本确立以后,如何对待文言文,集中体现了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的语文建设目标。《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和《初级国语读本》作为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初级中学国语文教科书,其白话文和文言文编排的差异,反映了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在国语价值和国语建设目标认识上的差异。
[关键词] 国语文教科书;文言;白话;国语运动;文学革命
1920年,教育部正式颁发“全国各国民学校现将一二年级国文改为语体文”通令、修改学校法规的教育部第七号令、第八号令和关于教科图书重新审查的通告等系列文件,从此语文教科书的面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国语文教科书诞生了。胡适说:“这个命令是几十年来第一件大事。它的影响和结果,我们现在很难预先计算。但我们可以说:这一道命令把中国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1](P302)但是,国语文教科书绝不只具有教育革新的意义,它对于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所倡导的现代语文改革的深入发展也同样有着深远影响。
民国十一年新学制下的国语教科书“经过了比较细心的编纂,谨慎的审查”[2](P224),代表了早期国语文教科书的最高成就。因此,本文选取其中具代表性的两种初级中学国语文教科书——192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和1924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初级国语读本》——加以比较分析,探讨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对早期国语教科书的影响,及其背后反映的语文改革观念的分歧。
一、教材编排方式的差异 蔡元培说:“国文的问题,最重要的就是白话和文言的竞争。”[3](P97)这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初级中学国语文教科书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自1920年通令颁布以后,初级小学应采用语体文已成共识,但高小以上特别是中等学校国文教科书仍然是文言文和语体文争夺的战场。因为除“通解普通语言文字”,“自由发表思想”,“兼以启发智德”之外,中学国文还应使学生“略解高深文字”,“涵养文学之兴趣”。所谓“高深文字”当时主要理解为文言文,而如何把握“略”的程度,正是中学国文教科书论争焦点。初级中学作为文言文语体文兼采的过渡阶段,更是焦点之焦点。特别是1923年6月全国教育会联合会拟定《中小学各科课程纲要》,对国语教学做出相关说明:“初中读本,第一年语体约占四分之三,第二年四分之二,第三年四分之一”,明确规定了语体文和文言文在不同阶段上各自所占比例,成为此后教科书编辑的重要参量。
《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和《初级国语读本》都是遵循新纲要编辑的教科书,但二者在白话文言选文的具体编排上,有着很大的差异。
1.《新学制国语教科书》。《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在“编辑大意”中明确指出“本书依照全国教育会联合会学程起草委员会所定初级中学‘国语课程200纲要’编辑”。在文言文和语体文的编辑方面还有三条补充说明:
一、本书第一二册文言文占十分之三;第三四册文言文占十分之五;第五六册文言文占十分之七。这样的配置,要使小学及高级中学相衔接。
二、本书第一二册酌采语文对译方法以便语文过渡。
三、本书中有字义及典故较为艰生的……一律加以注释,附在篇末,务使学生在课外可以考查。
那么实际编排情况怎样呢?
首先,让我们看一看《新学制国语教科书》语体文和文言文分配的统计(表1)。
表1 《新学制国语教科书》语体文和文言文的分配统计表
第一册 第二册 第三册 第四册 第五册 第六册
总篇数 50 44 41 40 40 46
语体文 创作 32 27 16 8 5 13
翻译 5 5 6 7 4 4
文言文 13 12 19 25 31 29
统计中,《老残游记》《新丰折臂翁》《卖炭翁》《木兰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等作品的归类是个难点。如果以胡适所主张的广义白话文标准来看,这些篇目应该归入语体文,然而根据《新学制国语教科书》说明的文言语体比例来看,它们又应该归入文言文。在某种意义上说,编辑者正是利用这些作品的模糊性,扩大语体文的选材比例,并间接地为语体文在文学史上的合法性寻找依据。
其次,在处理文言文选材的方法上,国语文教科书也不同于传统的国文教科书。初中国语文教学作为承前启后的阶段,衔接小学和高中语文的教学。所谓“前”的理想状态是,小学经过充分的国语教育,国语文已经通畅。进入初级中学,刚刚开始接触文言文。编辑者采用多种方法来实现二者的沟通和过渡,特别是在第一二册课本的编排时很费了些心思。一种方法是先译文后原文。比如,在课文《孟子·许行章》《孟子·原泉章》《战国策·冯谖》《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刺秦王》、陶潜的《桃花源记》、归有光的《祭外姑父》《先妣事略》《水经注巫峡》前,先编排其译文(译文也作为正式篇目列出),学习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前先学习《白居易新丰折臂翁(演义)》。一种方法是以主题为单位,将相关文章编辑在一起,从而达到解题的目的。比如以“王冕”为主题词,编选了吴敬梓的《王冕的少年时代》、宋濂的《王冕传》,并配合选取了《林肯的少年时代》《勇敢的讷尔逊》等人物传记。再一种方法是加注,对文言文中的生僻的字义和典故进行注释。
《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在语体文、文言文比例上的配置和处理文言文材料的方法显示了编辑者以白话文为重心,用白话文讲解文言文的编辑思想。
2.《初级国语读本》。《初级国语读本》“文言白话兼采”的观念则是通过与《初级古文读本》配套使用来体现的。这是当时语文教学的另一种思路,国语和古文在初级中学阶段以两门课的形式对照出现。《古文读本》与《国语读本》的相关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两种读本都是由沈星一编辑,黎锦熙、沈颐①校订,中华书局印行的,并且有着统一的编辑思路。比如,它们都强调与高级小学语文教学的衔接。再如,它们都主张教学的目的不止于掌握发表思想的工具和技能,同时还要养成读书的能力。又如,两种读本都注重选文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双重标准。这些都体现了二者成系列的特点。
①《初级古文读本》的校订者有3人:黎锦熙、沈颐和金兆梓。
其次,两种读本的出版时间反映出二者的系列性。具体来说,《古文读本》第一卷于1923年1月出版,第三卷于1924年5月出版,《国语读本》第一卷则于1924年8月出版,呈现出一种计划性。而1924年《国语读本》出版以后,《古文读本》仍不断再版。这表明《国语读本》并不是用来取代《古文读本》的,文言教学始终是语文教学的一个方面。
再次,两种读本的教学容量也能反映二者的配套性。《古文读本》和《国语读本》各三册用书,在总量上和《新学制国语教科书》一致,是按照初级中学三年学制设置的。
《古文读本》和《国语读本》作为配合使用的教材,文言文和国语文在教学上未分孰轻孰重。相比《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对国语文的偏重,这套教材在传统文言教学与现代国语教学的选择中显得更折中一些。这种折中不是表现为将语体文和文言文1∶1地调和在同一部教材中,而是分两种教材编辑,不仅增强了教材使用的灵活性,而且保持了《古文读本》和《国语读本》的相对独立性。
《国语读本》除第二册兼采旧说部外,“概是今人的作品”(包括今人的译作)。所谓的“旧说部”指的是《景阳冈》《人参果》《刘老老》三篇,它们是古代白话小说经典名著《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的片断。因此,选文的“纯白话性”是毋庸置疑的。
《古文读本》不仅在选文上“古”得纯粹,在编辑体例上也表现得比较传统。为了便于古文的教与学,《古文读本》的每个文本单元包括课文、注释、题解和首次出现的作者生平介绍,继承了中国传统语文教科书的体例。比如中国传统的经学教材和文选教材(相当于中等和中等以上程度)在编辑时也往往采取注笺的方式,注笺的内容则通常包括字音字义的说明和微言大义的阐发,这正是注释和题解的前身。
二、语文改革观念的分歧 《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和《初级国语读本》两种教材的主体部分都产生在《中小学各科课程纲要》刊布之后,都反映了语体文和文言文兼采的原则,都体现了语文改革趋于理性之后对文言文所采取的更加宽容的态度。但仔细辨析二者文言白话编排形式上的差异,可以看到它背后指导思想的差异。
在这里需提请注意的是,这两种教材分别由当时影响最大的两家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发行,分别请了当时文学革命和国语运动中的知名人物胡适和黎锦熙作为校订者。相对具体的编选者,校订者在当时教材编写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其作用相当于主编,决定着教材的编辑思路。比如,黎锦熙在1922年3月作过一篇《中等学校的“国文科”要根本改造》,文中提到1)“凡中等学校四年间国文科的‘讲读’分为两大类:a.模范文选纯粹地选那些用现代国语著作或翻译的文学作品,绝对不阑入文言文,b.文学史依时代编次”;(2)“凡中等学校四年间的‘作文’纯粹地练习语体,绝对废止文言。”这些观念在《国语读本》和《古文读本》中得以贯穿。正因如此,所以同一种教材,编辑者可能中途变更,而校订者却始终如一。
由于教科书的编辑主要体现校订者的思想,而《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和《初级国语读本》的校订者又恰好是胡适和黎锦熙,而胡适和黎锦熙又恰好是文学革命和国语运动的领袖人物,那么教科书编排形式的差异从一个侧面也体现了两大运动的分歧。
据胡适1922年7月5日的日记载,中华教育改进社第一次年会期间,他曾和黎锦熙有过一次辩论,“辩论甚烈,几乎伤了感情”。辩论的起因是黎锦熙在一份议案中提出:“现制高小国文科讲读作文均应以国语文为主;中等各校讲读应以文言文为主,作文仍应以国语文为主;国文课程依此类推。”而胡适要求将其修改为:“当小学未能完全实行七年国语教育之时,中等各校国文科讲读作文亦应以国语文为主。”胡适还在第二天的讲演中做了进一步阐释:
前年假定①的是:国语文占四分之一,古文占四分之三。四年合计,中学课程以二十时为准:国语文所占五小时内,白话文应占二小时,语法与作文一小时,演说一小时,辩论一小时;古文所占十五小时内,古文选本应占十二小时,文法与作文应占三小时。现在我拟定两个国文课程标准是:
(1)在小学未受过充分的国语教育的,应该注意下列三项:
(一)宜先求国语文的知识与能力。
(二)继续授国语文至二三学年,第三四学年内,始得兼授古文,但钟点不得过多。
(三)四学年内,作文均应以国语文为主。
(2)国语文益通畅的,也分为下列三项:
(一)宜注重国语文学与国语文法学。
(二)古文钟点可稍加多,但不得过全数三分之二。
(三)作文则仍应以国语文为主[4](P59)。
①指胡适1920年所做《中学国文的教授》中的假定。
与两年前相比,胡适进一步削弱了文言文所占的比重。比较胡、黎的意见,二者在“作文”课程方面不存在分歧,都认为应以训练国语文为主;分歧点在于语体文和文言文在“讲读”课程中的地位。这是因为中学讲读课程的目标不只在普及,还在提高。作为中学国文的要旨,中学生除通解语言文字,能自由发表思想之外,还要求略解高深文字,涵养文学之兴趣。那么什么文字是高深文字呢?应涵养怎样的文学兴趣呢?
黎锦熙认为中等学校讲读应以文言文为主,表明他所认识的高深文字是文言文,这也是早期文言白话论争中最常见的见解。而胡适提出国语文通畅之后,学习古文的钟点虽稍可加多,但宜注重国语文学与国语文法学。这表明他心目中的“高深文字”主要指的是更生动的文学的国语和更精密的合于文法的国语,他是从国语建设的未完成性来理解的。这两种认识反映黎锦熙和胡适对于国语价值认识的差异。黎锦熙主要从工具论的角度理解和要求国语,而胡适则从审美论和认识论的角度对国语的建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黎锦熙只注意到国语的工具价值,是因为国语运动的文字改革是基于语言文字工具论的,他把以汉字为载体的国语仅仅看作国语改革的过渡阶段。胡适则注意到国语的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表明他把这种国语视为一种事实上的最终目标予以建设和完善,而国语运动所主张的文字改革,在他看来则是一种遥不可及的乌托邦。黎锦熙和胡适的分歧恰恰代表了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在国语建设问题上的分歧。
此外,相比黎锦熙提议的理想性,胡适区分两种国文课程的标准,更具有现实性。因为1922年的时候,国语科教学刚刚推行两年,当年入校的中学生不可能在小学阶段接受充分的国语教育,因此对于当时大多数情况来说胡适提出第一种标准更为适用,即要继续加强国语文的学习。从现实入手,注重可操作性也是文学革命区别于国语运动的重要特点之一。
对于这次“几乎伤了感情的论争”,黎锦熙方面没有留下文字记录。一般来说,对于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中各种论争,他的《国语运动史纲》往往有比较详尽的论述和评价,但这次他亲历的激烈论争,却没有在《史纲》中留下直接记录。不过我们从他所录的1922年10月21日教育部的一封公函可以看出当年论争的结果。这封公函主要传达将国语教学从国民学校扩大到中等以上学校的精神。其中涉及中学国语教学的一条写道:“‘第二条,师范学校、中等学校、甲种实业学校,国文科讲读文言文与语体文并重,作文以语体文为主’,应改为讲读作文,文言文与语体文并重。”[5](P119)这个结果离胡适增加语体文比重的见解可以说是更远了。但1923年6月全国教育会联合会拟定的《中小学各科课程纲要》却与胡适的思路很接近,且在出版界和教育界具有更广泛的影响。
从《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和《初级国语读本》的编辑不难看出,上世纪20年代国语文教科书的出现,决不只是教育改革的一部分,而是整个语文变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文学革命、国语运动倡导了语文变革,而国语文教科书则是语文改革观念的具体实施者和检验者。在现代语文改革中,国语运动、文学革命和国语文教科书的相互影响具体表现为1)由于国语教科书及其使用,贯穿了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基本思路,并最大程度地运用了两个运动的成果,对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具有小结意义;(2)由于早期国语文教科书的竞争性,使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各种主张在实践中接受了检验和选择,对理论问题的深入思考有积极的意义;(3)由于国语教科书和国语教学是一种具有制度性和规范性的文化传播载体和途径,对于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确立新的语言传统和文学传统的目标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4)由于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的联合发展到这一阶段,联合的阵营已经扩大到教育和出版领域,这使人们更加自觉地意识到确立广泛联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因此在“国语文学的运动”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联合运动”,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的联合也因此得到进一步深化。
反观当下喧嚣的语文教学改革、语文教材的创新,除了市场因素外,其更深层的语境是多元语文观在发展中的对话。各种教科书在多元文化中如何体现自己的特色,如何在特色中把握语文发展的大方向,又如何发挥对语文现代化建设的积极作用,历史将给我们启发。
[参考文献]
[1]胡适.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93.
[2]胡适.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M].北京:中华书局,1993.
[3]蔡元培.国文之将来[A].赵家璧.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C].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4]胡适.再论中学的国文教学[A].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3.
[5]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
[6]胡适,等.新学制国语教科书[Z].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
[7]黎锦熙,等.初级国语读本[Z].上海:中华书局,1924.
[责任编辑:陈梅云]
[作者简介]吴晓峰(1976-),女,湖南长沙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人文与行政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文学和语言学的跨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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