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慎伯评邓石如:“怀宁篆、隶、分已臻绝诣,真书虽不入晋,其平实中变化要自不可及。唯草书一道,怀宁笔势固如铜墙铁壁,而虚和遒丽,非其所能。”[34]近人马宗霍《书林藻鉴》评山人草书为“野狐禅耳”,自是马氏不能识得自篆分而草,而只知以真书入草或袭以晋唐而相传也。
比邓氏稍晚的伊秉绶,为清代隶书高手,而其行草,能以分隶之实,篆之婉通入之,得宽和静穆。其曾自评:“方正、奇肆、恣纵、更易、减省、虚实、肥瘦、毫端变幻,出手腕下。应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35]虽言之所及为隶书,然于其行草也未尝不是如此。
何绍基《东洲草堂文集》:“颜鲁公与素师论书,谓:‘折钗股何如屋漏痕?’屋漏痕者,言其无起止之痕也。顾唐贤诸家,于使转纵横处皆筋骨露现。……”[36]以此语见出何氏眼力之高。何氏篆隶固非如伊氏静穆,但对其行草的影响同样很大。而其师法鲁公,也正是着眼于鲁公之书雄穆。何氏还有题《争坐位》诗句曰:“呜乎宋元来,几人解此道”[37],正是点出了宋元以来行草书之离篆籀气日益遥远的现实。
赵之谦以篆而隶,以隶而魏楷,以魏楷而行草。其隶、楷虽不免有媚相,而其行草以奇逸参差,正好补了隶、楷的正,而笔力之重,法之严,势之动,为碑学复兴以来行草书融碑、帖最为成功者之一。马宗霍评:“作北魏最工,用笔坚实而气机流宕,变化多姿,极为可贵。”[38]赵氏有论书云:“六朝古刻,妙在耐看。猝遇之,鄙夫骇、智士哂耳。瞪目半日,乃见一波磔、一起落,皆天造地设,移易不得,必执笔规★,始知无下手处。不曾此中阅尽甘苦,更不解是”[39]。这或许是赵之谦之所以如此钟迷
于六朝古刻并以此入行草的最好解释。
南海康有为先生行草,更以倡导碑学而得气古厚。其《广艺舟双楫》,虽不免有偏执之处,但实在的观点可见不少。如“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圆笔者萧散超逸,方笔者凝整沉著。提则筋劲,顿则血融,圆则用抽,方则用★。圆笔使转用提,而以顿挫出之。方笔使转用顿,而以提★出之。圆笔用纹绞,方笔用翻,圆笔不绞则瘘,方笔不翻则滞。圆笔出以险,则得劲。方笔出以颇,则行骏。提笔如游丝袅空,顿笔如狮狻蹲地。妙处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40]康氏这一段语录,可谓着眼于对立面反向统一。以此语录观照草书审美,在其通而畅的本性中,正需要有“严而重”的反向要求:“学书行草置从何始?宜从方笔始。以其画平竖直、起收转落,皆有笔迹可按……”[41]“侧之必收,勒之必涩,啄之必峻、努之必战……”[42]等等。
近代以来草书家,其行草书得“严而重”者,数沈寐叟、徐生翁二位体会最深刻。盖篆隶得“严重”易,行草得“严重”难,行草性本活,故难焉。吴昌硕《石鼓文》严重,而行草则方而燥,自是《石鼓文》古质圆融之法未尽入行草,故而气局短促。李瑞清尚碑,尝以篆隶法作行草,但悟解表面,终至陋弊。李叔同早期习碑,出家后适于清淡,运笔轻灵,固然不流畅,但亦不严重,似在两者之间。另有马一浮、胡小石、刘孟伉、陆维钊等,皆重碑而以碑帖兼通入草,气势咄人,但严而重不及沈、徐。林散之被称为一代草圣,其在通畅基础上得线之古涩,此他人所不及处,但使转多顿挫少,“重”度受到一定影响。
我们从沈、徐二位的作品中可以看出,行草之“严重”,可分解为几个方面:
a. 线质古涩而凝重;b.结字险而又正,每字上下左右互为牵制,不可置换;c.使转圆中呈方、方中有圆;d.结构简洁拙朴。
a. 线条粗重非一定古涩。古涩者,质之严密而疏松也,如万岁枯藤,如锥画沙,如屋漏痕,此即为篆籀之气,为六朝以前古意。粗重而不致古涩,皆因用笔重而用力单一所致,若一味用刚,便致燥。只有刚柔相济者、润涩相间者方能古。而所谓刚柔相济,润涩相间,非一处刚,一处柔,一处润、一处涩,而是刚中皆柔,柔中皆刚,润处皆涩,涩处皆润。
b. 结构谨严。沈、徐两位得线条古质的同时,结构奇中有严,每字起、讫笔一丝不苟,从不敷衍带过。结构上下左右团结如一,关系紧密,每字既是独立的,又是整体中的一环。现时多认为结构正者为严,如唐楷。唐楷正则正,却不与它字发生关联,此一字之正。但正不一定就严,若正即是严,那么现在的印刷体要算是最严的。从通篇布局,字字方正,恐不能得严,而得板。字与字之间、笔与笔之间互相牵制,不可轻易更换,此才是严,而若换个位置都无妨大局,必然是算子排列。沈、徐二位字与字之间虽少连带,但由于结构的牵制,每一笔都是事关全局,更觉谨严。
c. 用笔方中有圆、圆中有方
沈氏点画用方,但使转能圆;徐氏点画为圆,使转呈方,多顿挫。点画方笔易致偏,圆者易致熟;使转圆者易流俗,顿挫易僵硬。但沈徐二者均能克服客观上的不足,而能使气厚而性活(当然并非所有作品都能如此,也有因此而致偏或僵者,如徐先生晚年用笔顿挫过多,而有僵滞之感)。
d. 简拙沈、徐行草结字之严,得其奇,得其拙。拙者,简约、朴素之谓也。世人多将具有拙味的书法视作“孩儿体”,生翁先生书法因拙而有此名。但在不少人眼中,“孩儿体”并非是一个好名称,而与不会写字者没有二致。其实,哪里孩儿能得如此古厚凝重,能有如此理性而朴素的安排?即如功力不俗者,也不一能达到或悟得这种境界。世人皆认为《兰亭序》因笔法丰富而为天下第一行书,但若你去分析一下它的结构,其复杂性不在用笔之下——每字皆有不合寻常之处。故所谓拙,正是不合常人所思所作,而又能近于天然,有“孩儿相”。由此,拙与孩儿体是不同的,一为巧极而自然,一为没有经过巧的自然。故拙既是朴素的又是谨严的。
沈、徐之外,有沈氏弟子王蘧常作章草,自出机杼,既不同于草隶,又不同于《急就章》之式,而更多融合篆隶古意,而得“严而重”。然其结构因某些盘曲而具装饰意味,使其格调受到一定影响。
草书自先秦滥觞而至当代,已二千多年光景,其间草书大家辈出,风格各呈异态。但凡大家,必不能浅薄。旭、素使其形态趋极,而清代以来诸家则使其具有了更高的品格。“草书难于严重”言出在东坡,而真正的实践者,虽各代皆有,但碑学的理论与探索,尤其是对古质的追求,使有清以来的草书,书家们对之有了更深的理解、体会与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