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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说互体:互体是上下文虽是相对独立的两句话,但上句话里却又暗含着下句话里的意思在内;下句话里也暗含着上句话里意思在内。即是:“你那里暗中有我,我这里暗中有你。”宋人罗大经早就发现和总结出了这种艺术手法。他说:“杜少陵诗云:‘风含翠筱娟娟静,雨浥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21)周振甫说得更透彻,他说:“互体是上文的话里含有下文说出的词在内,下文的话里含有上文说出的词在内。”(22)杜甫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也是运用了互体手法的。上句以吃概穿,下句以穿概吃。其意谓:富豪家不仅“酒肉臭”,就连绫罗绸缎也都堆在哪里糜烂了;而贫苦人不仅是“冻死骨”,也是饿死鬼,实则是饥寒交迫、冻饿而死的冤魂。所以这两句才特意安排一写富、一写贫、一写吃、一写穿的,以便通过互体手法高度概括极其深广的社会内容。
互文与互体相类似而又有所不同,其区别则在于:互体的句子可以相对地独立,如不知道它们是互体也可以解释得通;而互文的句子则彼此之间互相依存,如不知道它是互文,便不好解释。
4、寄兴托喻:寄兴托喻,言此意彼,乃是诗歌炼意炼句重要特色之一。宋人罗大经说:“诗莫尚乎兴。……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玩味乃可识。”(23)英国诗人雪莱认为:“诗人的语言主要是隐喻的,这就是说,它指明事物间那以前尚未被人领会的关系。”(24)而寄兴托喻在诗中尤以咏物与讽喻之作体现得最为突出。元人杨载指出“咏物之诗,要托物以伸意。……古人凡欲讽谏,多借此以喻彼,臣不得于君,多借妻以思其妻,或托物陈喻,以通其意。”(25)这里所论及的寄兴托喻,并不是作为单纯修辞手法的起兴与比喻,而是重在托此喻以寄他意。诗人常在诗中或托物寓意,或借典讽喻,皆有耐人寻味之处。诸如:“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鸯”(李白:《古风》其三十九)。诗人借自然界中这种反常的现象,以讽喻唐明皇后期政治昏聩、贤人在野,佞人当权、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社会现实。而“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宛鸟雏竟未休”(李商隐:《安定城楼》)。则是诗人借庄子寓言中的典故,以表白他对功名利禄的鄙弃,侧刺那些对他妄加猜测和诽谤、居心不良的势利小人的。又“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其三》)。乃是借汉代班婕妤失宠、幽居于长信宫的历史故事,以侧面反映唐代宫廷妇女孤凄生活的。这两句诗系巧用反喻来发抒宫女的怨情。昭阳,汉殿,乃新宠而善妒之赵飞燕姊妹居处,时值深秋,故鸦带寒,日影以隐喻君恩,就连昭阳殿上的寒鸦尚得以承受日影之温暖,而失宠于长信宫中之玉颜则连寒鸦亦不及。幽怨之情溢于言表。由上数例即可见一斑。寄兴托喻,炼句炼巧,婉转曲达,耐人玩赏。
5、重叠错综:在古体诗和词曲中,为了渲染某种情韵、强调某种咏叹艺术效果,往往采用重叠错综手法。诗歌的语言本当是惜墨如金的,但在此处为了渲染咏叹某种情韵的需要,却又不惜花费笔墨。所谓重叠错综,用是两种手法合在一起时的合称:即在相邻而且相关的上下句或一组句式结构相同的句群中,其局部相同的部分称为“重叠”;其局部不同的部分则称为“错综”,合用则称为“重叠错综”。周振甫说:“重叠是形式的局部相同,内容并不重复。(重复是全部相同,如叠词叠句——引者注)……错综指其中的变化,……就其局部相同说叫重叠,就其局部就不同说叫错综。”(26)质言之,重叠错综也就是同中有异,调换嵌词,以利更充分地抒发感情。重叠错综的格式大体有三:
其一调换句末嵌词式:这种形式在《诗经》中最为多见。比如《诗经•卫风•木瓜》便是如此。该诗中每段的开头两句相同的局部都是:“投我以木( ),报之以琼( )。”—这叫“重叠”;而不同的局部则是:“瓜”、“桃”、“李”、“琚”、“瑶”、“玖”—这叫“错综”;合起来便是“重叠错综”。在汉乐府《江南》中的“鱼戏莲叶”分别与“东”、“西”、“南”、“北”相搭配也是这种格式。错综部分,还可用同义或近义词充当,如《木兰诗》中的“思”和“忆”:“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其二是是调换首尾嵌词式:即将格式相同的一组句群,每句的首尾两处分别嵌入不同的词。也同样具有反复咏唱、一唱三叹的情调韵味。如《木兰诗》中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装。”这类句型的句群,其句中相同的部分起着框架和主梁的作用,而变换的部分则又显示其多姿多彩。既有统一,又富有变化,相得益彰。其实重叠部分与错综部分在句中位置的安排孰前后孰中,也是不主一格的,乃是依据表达情韵的需要而定的。
其三是重叠续补式:这可以作为重叠错综的一种特殊形式。即其重叠的部分是相同的,而错综部分则是在重叠句后句的重叠部分之后,再续补了其他文字,从而形成了重叠续补式。例如清代富有才华的女词人吴藻的《苏幕遮》词云:“曲阑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此处乃系调换句末嵌字式)。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 柳花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小令翻香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句。”词人采用这种富有独创性的重叠续补式修辞手法,回环咏唱,层层渲染,琅琅上口,吟咏起来,富有特殊的韵味。这可算是诗歌艺术中一种特的炼句法。著有特为拈出。
此外,尚有连珠、回文、反复、遮表之类的为诗歌韵文等特有的炼句修辞手法,都对渲染诗歌的情调韵味,有着特定的艺术效果。
诚然,上述炼词,炼句都不能只是孤立地、片面地、纯技术地炼,而必须从炼全篇之意的大局出发,对篇炼句,对句炼词。诚如清代著名学者王夫之所言:“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27)沈德潜亦谓:“古人不废炼字法,然而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28)故不必一味雕章琢句,须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故亦有所谓:“炼句不如炼字,炼字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之说(29)。意格出于人格,“诗品出于人品”(30),此即所谓“有第一等襟袍,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31)是也,而这“第一等真诗”,也就是历代诗人们所致力于追求的真善美的境界。
三、特有的章法组接
诗歌以其旨趣的特殊、表现形式的特殊,故不仅需要特殊的炼句、炼句法,还需要特殊的章法组接之法。就其章法组接法而言,主要有如下特色:
1、大跨度地飞跃跨越:由于诗歌是抒发感情的文学,就要受诗人情绪波动和意识流活动的制约,因而在语言表达、章法组接方式上往往会以大跨度飞跨的形式表现来。即如毛泽东的《贺新郎•读史》词云:“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侨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词中高度概括了人类社会整个历史发展进程,从石器时代,到青铜铁器时代;从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直到当今的社会,从三皇五帝到农民起义领袖盗跖、庄侨、陈涉等英雄人物,在此都作了大跨度的飞接与腾越。如此,若要用散文来写,该要用多少文字才能将它表达清楚?!其他亦如毛泽东《沁园春•雪》的下片:“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都呈现出急速流走,大步跨越之态势,简直令人目不暇接。而突接,则是表现上下文之间既是时空跨度很大,又是表现意蕴亢进、对照鲜明的突然转折。
2、超常规的组接建构:诗歌要在极其简短的篇幅中,尽可能浓缩博大精深的内涵,还必须采取超出常规的种种特殊组接建构手法与方式,才能达到预期的审美效应。下文将举隅若干以供反三之提示:
(1)反起:是对常规“顺起”的超越。即是从题意的反面入手,用反说来起笔,以退为进,更有助于表达题旨与旨趣。即如盛唐诗人王昌龄的《闺怨》诗云:“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题明为“闺怨”,有“怨”即有“愁”。而起句却偏说这位“闺中少女不知愁”,这出人意表地从反面起笔,恰好又从另一个侧面道明了这位与丈夫阔别、深闺独处的少妇,似乎已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封闭式的小圈子里的生活,反而精神麻痹,已“不知愁”了。难道果真是如此么?而当她“春日凝妆下翠楼”之后,“忽见陌头杨柳色”,便立即触景生情,强烈地感受到良辰美景的巨大诱惑力,油然而生青春易老、红颜难再的闺怨之情,悔不该当初让丈夫求取功名、却辜负了如今这番良辰美景!一个“悔”字道出了这位青春少妇的“闺怨”浓愁,以美景反衬愁情,则愁绪反而倍增。反起,意在独辟蹊径,别开生面,令人醒目,而于反起之后仍须转入正意,方得以归纳到题旨、旨趣上来。
(2)反结:是对常规“正结”的超越。即不是沿着诗中所描叙事物的意脉顺理成章地从正面得出结论来,而是出乎意料地从之相反的方向去作结,借以造成鲜明强烈的对照,而作者的爱憎褒贬之情亦不言而喻了。反结,较之正结更能发人深省,也更足以震撼人心!中唐“新乐府”派诗人多有此类诗作。即如李绅的《悯农二首》“其一”、白居易的《轻肥》、张籍的《野老歌》皆是。《野老歌云》:“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犁锄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常食肉。”诗中采用反结法深刻地揭露了中唐严重的社会问题之一 ——重商,抑农,赋税繁重,以致人吃野果狗吃肉,穷人还不如富人家的狗!诗中并未就野老的困苦生活作结,却引出另一件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来与之形成鲜明强烈的对照,更加有力地深化了主题,更能发人深省、震撼人心!反结法有两个明显的特征;一是反结的结语多用与正意相关的某种客观现实来说话,无须诗人用主观的表白;二是反结的结语恰好与正意所述之事情形成鲜明强烈的反比、对照,以造成巨大的反差,能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和震惊。
(3)反说:即是说反话,把正面的意思反过来说,以便迂回曲折、委婉巧妙地表达题旨、旨趣,特别是对那些寄寓深厚、难以直言的旨趣,更适于用此法作婉曲表达。但须注意:在说反话的前前后后语言环境中,须作某种恰如其分的点拨与暗示。反说,亦称“反语”。既有寄讽的,亦有抒情的:
a、寄讽的反说:乃是以反语的形式寄寓某种揶揄讽刺之情。例如鲁迅在1933年写的《二十二年元旦》诗云:“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村灭下民。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诗中前半写的是蒋介石亲自出马,坐镇庐山,指挥对红色根据地的第四次“围剿”,实行“三光”(杀光、烧光、抢光)政策,狂轰滥炸,荼毒生灵;后半则转写在旧上海的租界里,那些买办资产阶级的官僚政客,在其洋大人的卵翼下,正在爆竹声混杂着搓麻将声里纸醉金迷地欢度着他们的新春。诗人以轻松幽默的反语道出“到底不如租界好”,怎么个“好”法呢?“打牌声里又新春”。反语寄讽,甚会较之正面指刺更为有力。
b、寓情的反说:即将难以从正面表达的深情以反说的形式表达出来。例如杜甫的《奉陪郑附马韦曲》诗云:“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绿樽虽尽日,白发好禁春。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何时占丛竹,头带小乌巾。”据江浩然《杜诗集说》引王嗣爽说:“此诗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胜,曰‘无赖’正见其有趣;曰‘恼杀人’,正见其爱杀人;曰‘好禁春’,正是无奈春何;曰‘钩衣刺眼’,本可憎而转觉可喜,说得抑扬顿挫,极生动之致。”(32)杜甫满怀着叹老伤流景的无限感慨,感叹自己年老力衰、力不从心,无法尽情玩赏韦曲那里的如此美好的春光。用这些反言,正是对韦曲美好春光的热情赞赏。从通篇戏谑之词,反倒流露出诗人在如此美好春光里的那种返老还童、恢复了青春活力的喜悦心境。因此,在某种特定的场合用反说,反倒别具用正意难以表达的特殊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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