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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瑞藻《小说考证》特引《批本随园诗话》中一条批语并加说明。批文如下: 乾隆五十五、六年间,见有钞本《红楼梦》一书,或云指明珠家,指恒家。书中内有皇后,外有王妃,则指忠勇公家为近是。
这条批语批在《随园诗话》卷二袁枚提到曹雪芹作《红楼梦》那一则上蒋瑞藻的按语说:“前人鲜道及者,录之以广异闻”。可见直到蒋瑞藻辑《小说考证》时,“傅恒家事说”还不大为人所知。
这个《批本随园诗话》是191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书前有冒鹤亭的序;知道作者是闽浙总督伍拉纳之子。伍拉纳以贪渎于乾隆六十年被斩首,其子侄均远戍伊犁、到嘉庆四年乾隆去世嘉庆亲政后才被赦回,这些批语大概是赦回以后作的。冒序说:“其人笔下亦不甚通顺,且满纸别字。以其所书多遗闻轶事,为删润之”。批语中直接间接涉及《红楼梦》的地方很不少,多处提到尹继善、傅恒、福康安、明仁、明义、思元主人裕兴、瑶华道人弘 、那鉴堂等与《红楼梦》 有蛛丝马迹的人。许多地方都可以作为“傅恒家事说”的旁证。可惜一直未引起红学界的注意。
我不妨稍微多费点笔墨在这里爬梳一下。
首先,这条正面谈及“傅恒家事说”的批语本身就有点怪,他说“书中内有皇后,外有王妃”就与《红楼梦》不合。《红楼梦》中元春只是一个贵妃,并非“皇后”,探春也不是地道的“王妃”,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认为这不是他看到一个什么其他的本子,而是和袁子才一样马大哈,根本没有细读过《红楼梦》。其次,批语中的“指忠勇公家为近是”的“忠勇公”长期以来被许多人误解了,早期红学史上的“张侯张忠勇家事说”就是对这条批语的误解引起的。其实,这里的“忠勇公”就是傅恒。傅恒于乾隆十四年以军功封一等忠勇公,三十四年逝世后才溢文忠。文忠公是傅恒,忠勇公也是傅恒,《红楼梦》与什么张侯张忠勇根本无关。
傅恒家在康雍乾时代是一个非常显赫的家族,傅恒是李荣保的儿子,他的两个伯父马齐、马武,在康熙朝权倾一代,民间曾有“二马吃尽天下草”之谣。但在康熙四十八年正月,马齐因废太子复立一事得罪康熙,一度被捕下狱,马武、李荣保一同被捕,几乎被杀。不过不久又被康熙宽宥了,活到乾隆四年才以八十八岁高龄去世,可谓福寿双全。傅恒的姐姐是乾隆皇后。儿子福康安相传是乾隆的私生子,封王爵,是爱新觉罗以外唯一的异姓王,嘉庆元年死于前线军中时,乾隆还在世。另一个儿子福隆安则是乾隆的女婿。傅恒府第在马神庙东街,占了半条街,建筑格局为东西两府当中夹一座家庙,与宁国府、荣国府两府之间夹一座家庙的格局相同。而且,傅恒的后花园备极繁华,尹继善曾游览过,还写过两组诗。第一组是六首七绝,题为《丙子冬奉命入觐,随忠勇公后遍历香山昆明诸胜,时将南旋,承赋诗赠行,因次元韵》,是一般应酬之作,但最末一首有“名园在望未跻攀”之句,可见尹继善对傅恒园林仰慕之深。第二组诗也是七绝,一共十首,题为《过忠勇公第即事》,我曾在《红楼梦学刊》1979 年第2 辑专文介绍过。诗中不但有“迥廊曲槛”, “画栋”“飞霞”, “翰墨”、“天章”, “红栏曲水”这些类似荣国府气象的描述,还有“竹径松荫”, “绛纱”、“桂树”等北地并不多见而颇具大观园特色的景观。特别是“金钗十二人何处,列屋新妆只画图”两句,似乎还能证明傅恒园林的“轩窗”之上曾有过红楼十二金钗的画图。且诗中“漫将游戏当繁华”、“偶凭粲者寄清娱”这样的句子也来得很突兀,这不分明透露出这所府第园林曾被某一个“粲者”为“寄清娱”而写人“游戏”文字宣讲过他的“繁华”梦吗?
凡是接触过脂本的人都知道,庚辰本第七十五回之前,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这样一条墨笔批语,许多人认为这段时间雪芹不在北京。雪芹哪里去了呢?因为河南博物馆《雪芹先生小照》的出现,尽管这幅画像的真真假假至今还有争论,但雪芹在乾隆二十一年前后曾在两江总督尹继善的衙门作幕,这种可能性是不排除的。而乾隆二十一年恰是丙子,正是尹继善奉命人觐并参观香山昆明诸胜及傅恒园林的时候,傅恒府第园林与荣宁二府及大观园非常近似,尹继善诗中又出现“十二金钗”、“游戏当繁华”这样巧合的诗句。我们说这正是因为曹雪片此时还在他幕下,他看过他的《红楼梦》,且知道《红楼梦》的环境描写,是以傅恒府第为载体而附丽以皇家园林诸景作基础的,才万想趁入觑之便请傅恒导游,游后又赋琦纪兴、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雪芹身世,至今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比如说,他与敦氏兄弟,交情不为不厚,他年长于敦氏兄弟近二十岁(当然是按王利器等人的算法),敦氏兄弟却没有把他看作师长,那他与敦氏兄弟“虎门数晨夕”时在右翼宗学中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满人尤其是皇族是很重师道的,他在宗学肯定不是教习,不可能与敦氏兄弟有师生关系。那么,与其说他是宗学中的什么高级职员,不如说他那时正在傅恒府作幕,常来宗学串门,所以与敦氏兄弟交往,更合情理。马神庙东街离右翼宗学是不太远的。
而且,假定乾隆九年至十九年雪芹曾长期在傅恒府作幕,过去许多难以解释的疑难也都可以迎刃而解。例如:元妃省亲,脂批说曹雪芹曾亲见亲闻,就很难解释圆满。不要说雪芹家族中从来没有出过皇妃,即使有,皇妃省亲也决没有元妃省亲那种气派;自北京返江南省亲,也决不可能“酉初请旨”, “戌初起身”,一切仪注完毕,“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前后只用三多个时辰,七八个小时!如果雪芹曾长期在傅恒府作幕,他亲眼见过,亲耳闻过乾隆皇后省亲,那就不仅完全可能,也完全符合《红楼梦》中的规定情景了。
这里,我还想提出两条庚辰本的朱笔行间批、说明《红楼梦》与傅恒家事的血缘关系。我以为脂批中至少有一部分是傅恒家族中人批的。
一条在第十六回,当贾琏与凤姐闲谈说及皇上允许殡妃省亲,周贵纪家、吴贵妃家都在作省亲准备时,坐在一旁的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说:“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在这一句的右侧,有五字朱笔行间批:“文忠公之嬷”。这是说,赵嬷嬷这句话的口气,是傅恒奶妈的口气,且批语称“文忠公”而不冠姓,说明批者是傅恒家族中人,傅恒此时已经逝世了。又一条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己入园中看景时,忽插入石头自称“蠢物”的一段议论,解释为什么大观园对额竟用宝玉所偶题而不请名家之故,着重介绍宝玉幼年与元妃“其真名分虽称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的特殊关系,朱笔行间批道:“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将此批与前批“文忠公之嬷”五字联系起来看,这批者应该是傅恒的兄弟辈,与乾隆皇后有点特殊关系的。这个人是谁,虽然一时无法弄清,但这两条朱批说明《红楼梦》中确有“傅恒家事”在内,且元春有乾隆皇后的影子,还是有道理的。再以傅恒府第格局、尹继善诗句中的“十二金钗”、“游戏当繁华”等词语互相参照,“傅恒家事说”就决非“明珠家事说”、“和坤家事说”那样容易否定。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说,《红楼梦》的创作素材,确实是有傅恒家事的成分在内,《批本随园诗话》那些批语所记录的当时传说是有事实根据的。
《红楼梦》写大观园的建设工程,写得那样仔细,作者也非亲身参加过许多著名的园林建筑工程不可。曹雪芹有这样的经历吗?如果假定乾隆九年至十九年在傅恒家作幕,这个问题又迎刃而解了。因为,乾隆十五六年间,正是香山昆明诸胜、清漪园、北海等皇家园林大兴土木的时候,而此时傅恒是内务府总管,正是皇家园林建筑的总负责人!还有,从敦诚于乾隆二十二年丁丑在喜峰口写的那首《寄怀曹雪芹霑》,尾联“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看来,雪芹曾长期在豪门作幕,此刻也还在“弹食客铗”, “叩富儿门”, 所谓“著书黄叶村”只是朋友们的希冀之辞,并非现实。那么,说乾隆九年至十九年,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创作生涯是在傅恒家渡过的,《红楼梦》的创作素材中有傅恒家事,《红楼梦》的原始作者仍是曹雪芹,并非如刘润为所说的那样“绝不可能”,不是要更合理一些吗?
至于《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创作原则的贯彻,《红楼梦》的自传成份到底要占多大的比例,那当然不是一两篇文章所能说清楚的。这里我只是大体上勾个轮廓:《红楼梦》中的贾府及大观园,是以马神庙东街的傅恒府第为模特的,但附丽有皇家园林和江南名园的诸多景色,是一个南北交辉的复合体;书中暗写的江南甄家才是影射曹家;贾宝玉的原型也应该是个综合体,其自传性质是有限的,与托尔斯泰笔下的列文、小保尔康斯基公爵、彼埃尔一样,应该从气质性格方面去品味而不应当呆看。总之,宝玉的原型是很复杂的,恐怕有雪芹所熟悉的、相传为乾隆私生子的少年福康安的成份在内也很难说,至少当时曾有传说如此。要不,永忠怎么会怀疑《红楼梦》中有“碍语”,尹继善、袁枚等人又怎么会那样讳莫如深呢?这些问题留待以后再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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