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官工作手记 敏奇才(回族) 一度时期,我曾在乡上担任过党委副书记,在老百姓眼里大概也算个“乡官”罢。当时随手记下一些东西,如今翻看起来,还蛮有意思的。 ----题 记 1、洋洋昏昏的“红脸” 北风呼呼地吹着,我缩在乡上这间房子里,听着风声,偶尔向窗外瞥上几眼,看会不会有雪飘下来。天旱了两个多月,尘埃弥漫着落在了擦了几遍的办公桌上,眼睛、鼻孔、口腔都有点干涩,渴望有场雪哪怕下场薄雪,也就满足了长期受干旱困扰的人们的心理。但雪像是被吹走了似的,不管北风怎么刮,东风怎么吹,就是不落。这时候人心焦急得像烧着的半截干柴,焦灼得没处放。今天也许不会有人来了。不管是县上的干部,还是村里的群众,恐怕都在暖和的屋子里打盹呢。想到这,人心里就有了一丝松懈和自我宽慰。 然而,在众人都不出门的时候,有个人偏偏还是来了。由于他的外表和长相,我暂且叫他红脸吧。他是来告状的。他进门后脸已气得发青,说话语无伦次,等他说完了话,我只听了个大概。他是为了孩子两块钱的试卷费而上访的。他说完了话,气并未顺,又张口骂学校,骂教师,骂村里的干部都是白眼狼,吃干饭的饭桶。我知道,这类群众是发泄怨气来的,让他发泄好了。他坐在椅子上脸红脖子粗地骂着,没有罢休的意思。大约骂了半个多小时,我没有阻拦,但他骂得太不像话了,简直是无理取闹,我的气也就上来了。我的脸色自已感觉着阴沉了下来,像外面的天气一样了。 他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见我的脸色黑沉了下来,他也就止住了骂,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了一页打印好的纸来,上面记载着学校收的钱数。我一看禁不住笑了,觉得他既可怜又愚蠢,既实在又无可奈何,总之,对他一句话却说不清楚。我劝他不要到处去骂人了,现在的乡村教师和村干部都很辛苦,尤其是村干部一年就那么一千来块钱的报酬,还得跑来跑去的处理村上大大小小的事务,既误了打工挣钱,又没人给好脸色,让他们够难为的了。再者你去破口大骂上一通,他们够伤心的了,他们的一腔苦水又到哪儿去倒呢?我对红脸好言好语地劝说了一番,掏出20元钱给他,让他把孩子的试卷费交了,不要难为老师。他有点感动,高高兴兴地走了。 红脸走后,我到包村干部那儿了解了红脸的情况。原来红脸的智力有点障碍,有好事者坐在阳婆旮旯里无事干,就拿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怂恿红脸,让其去闹村干部、学校教师、乡干部,把红脸当作是他们取乐的工具。包村干部对红脸也做了很多工作,可红脸就是认死理,认为乡亲们说的就是实情。我知道了红脸的情况,觉得红脸太可悲了,可悲得有点可怜可叹。 好多天没有见到红脸了,心想他肯定是不听那些好事者的怂恿了。然而就在这样想的时候,红脸拖儿带女地出现了。天刚麻麻亮,我睡梦中听到乡上的大铁门在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以为是乡上的厨师上班做早点来了,也就没有在意,头一歪便又沉睡在了梦乡里。乡上坐久了便生就睡懒觉的坏习惯,因为你起早了没事干。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争吵,忽地睁开眼仔细一听,便知道是红脸来了。我连忙披衣下床出门去看。因为在乡政府里这样吵来吵去的,有些脾气不好的干部会被激怒的,更何况红脸是蛮不讲理听不进任何道理的人。我出门一看,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红脸手拖着两个子女,打扮成乞丐的模样,像是要出远门讨要的样子。这次他是来向乡政府要灾民建房的。可是,灾民建房早在年前就实施罢了,已经没有那样一说了。干部们耐心地解释情况,他就是听不进去,威胁着说要是不给他灾民建房,他就要到县城上访讨饭去。面对他的大闹,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想帮上他一把,可乡政府太困难了,实在是拿不出一大笔钱替他修房。他闹着没有走的意思,乡上干部集资了300多元,让他暂时回家去维持生活,他接了钱看着数了几遍,说我还会来的,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红脸拖儿带女地走了,走得有点悲壮。 又过了一个多月,到了回族传统的尔德节,县经贸委给乡上拉了20袋面粉,让慰问特困群众。乡上把红脸也列在慰问名单之中。然而,就在乡上领导和干部去慰问的时候,红脸竟鼓动其弟和老婆一起抢了慰问其他特困群众的几袋面粉,让乡上领导和干部很难堪。当时围观群众很多,像赶集似的,乡上干部连忙慰问了几户群众就撤了回来。红脸这一闹一抢又好几个月没有了踪影。红脸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哭笑不得,又让人奈何不了。有一段时间,我去省上争取项目,看到红脸在省政府门口转游,好像是上访的样子。我停车过去劝红脸回家去,他拿眼瞪了我一会哧地一笑转身跑了,像一个活宝,让人无可奈何。其实他心里也明白,省政府门口有武警战士站着岗,他是没有那个胆量进去的,更没有胆量拦截任何一辆进出的汽车的。由他去吧,说不定他还能在省城里谋上一份满意的工作呢。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既可怜又同情,这样一个洋洋昏昏人,竟被别有用心的人怂恿着花钱上访。我真希望他能自己独立思考一些简单问题,明辨是非,不至于颠倒黑白,让他自己觉得这个社会还是有同情心的,也还是公正公平的。 在滚滚的人来车往中,红脸的声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高楼的缝隙中。他去寻找自己的人生坐标和路途。但愿他不会再被别人怂恿着上访胡闹,能有一点活干,自己养活好自己和家人。我真不希望他再次出现时带有让人无可奈何的寒酸样和拖儿带女的那种渴盼样。起码他还不是一个让人特别讨厌的人。 2、超生户的小花雌牛 国家免收农业税以后,最让乡上干部头痛的事儿,就剩下计划生育工作。咱这地方偏居西北的青藏高原一隅,天凉,农业生产落后,群众生活困难,文化素质低,传统观念一时难以改变,因此这项工作搞起来相当困难。在最远的路毛湾有一户计划生育钉子户,我刚到乡上时,大会小会必提此户。每次上门,乡上包村干部都扑了空,不见那户人家的影子,更不用说罚款了。 那户人家的户主是一位70多岁的老汉,膝下无儿,生有两女,大女嫁到了外村,二女招了女婿,连着生了三个女娃。三个外孙女长大后,老大和老二都远嫁他乡,三外孙女为了照看爷爷和父母,又像她母亲那样招了个上门女婿。凑巧的是,嫁到外地的大姐二姐婚后都生了儿子,单就这老三跟了她母亲的胎气,躲躲藏藏一拉溜儿生下三个女孩,父母亲和女婿都已断了生男孩的念头,可这老三心气硬,不生男孩誓不罢休。乡上计生干部听村里人说,她整日颠着个大肚子,还在准备超生第四胎,但每回下乡,就是找不见她的帽盖子。听着下面的汇报,我觉得这一家人有点可恶,竟然不顾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偷生超生,还公然与乡上作对,简直是无法无天。这叫同村的人学了样子咋办?看来,非得来硬的不可。在我义愤填膺慷慨陈词的时候,乡上的干部反而显得挺平静,这就让我有点想不通了。最后,乡党委政府联席会议一致决定,由我带队抓住人结扎,抓不住人重罚。 这天清晨,我带着包村干部老马、老丁、小赵几个一同前往路毛湾。此时正是麦苗拔节时节,清晨的太阳刚有一点热气,路边的麦苗上碧翠欲滴的露珠,就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亮,钻天雀一个劲地鸣叫着直入云霄。同车的干部们闭口不提那户人家,而是天南海北东拉西扯地谝闲传,似乎此时他们肩上没有一丝负荷,而是一次愉快地郊游而已。我努力地听着,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路上看着路边绿油油的庄稼地,心中却没有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车窗外,三三两两的老者牵着耕牛,避让在路边的草地上,神情有点古怪地看着我们,满眼的迷茫和期盼。从那一晃而过的眼神里,我读出了他们的孤独和无助,幽怨和无奈。 这地方,家中的年轻人到外面闯荡世界去了,把养家糊口的担子扔给了老人。有那么一些年轻人,在外面也确实挣到了钱,却一分也拿不到家里,而是潇洒在了歪门邪道上。回到家里后撒谎说什么,在火车上被小偷割破衣服掏了去,或者工程完工后被包工头骗了,再就是没有找上活路,差点回不了家了。反倒让在田野里辛劳了一年的老人多了一份同情,觉着娃们出门在外不容易。第二年开春,这些年轻人又走了,挣了钱潇洒完了,又编上那么一个谎言,骗取家里人对他的信任,骗取家中老人对他的眼泪和同情。 车在路上颠簸着,田野上的绿色一晃而过。快要到达目的地了。我的心里反倒有点紧张,而他们几个却在闭目养神,对即将出现的场面似乎心不在焉。车转过了一座小桥,老丁说到了。我看离村子还有一百多米远,就问那户人家在哪儿?老丁指着半坡上一处绿树掩映的破旧房子,说就在那儿。让司机停在小桥这边,其余人跟我进村。老马说我们分成两组吧,我和老丁为一组,从房后抄小路,你和其他人为一组抄大路。三弯两拐,老丁和老马就不见了,我带着几个人直奔目的地。 霞光轻轻地流泻在了山坡上,村子里家家户户烟囱里的草火烟和煤烟,交织着缭绕在村子上空,像游曳不定的浮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缠来绕去。布谷鸟在树缝里嘹亮地唱着歌,像在欢迎我们的到来,又像不是。我无心看景,却留意山坡上那家的院落。一院低矮的土房大概是五六十年代盖的,墙上的泥皮剥落得凹凸不平,院墙坍落得没有一人高,两扇破损的门扇上拴着一截黑毛绳,意味着主人不在。门外的一棵大白杨树上,拴着一头花雌牛,比只羊大不了多少,正瞪着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们。站在门前,望着这低矮的房子和破损的大门,我心里涌动着一股难以自抑的伤痛和难受。那头小花雌牛吃着槽上的青草,望着我们古怪的神情,满脸的茫然和漠不关心。老丁和老马蹲在一截矮墙上抽着烟,望着远处发呆。他俩扭头看我时,眼里流露出那么一种坏兮兮的神色,我从那神色里似乎觉察到一点什么,却一时也说不清楚。 我从门缝里向里瞅了几眼,只见几只鸡在院子里走来啄去的,再没有其他生灵,要再没有这几只鸡,院门这么一拴,里面可就没有任何一点生活的气息了。老丁和老马他们蹲了一会说:“领导,今儿个不见人影,过几天再来吧?”找不到人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只好挥手让大家回。大家拍拍身上,其实身上也没有多少土尘。起身往回走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拴着的大门,门外那头花雌牛也抬头望着我们,一动不动的。小花雌牛这么一看,我脑子里忽地一亮,何不将这头小花雌牛牵上走呢,这牛一牵走,他人肯定会来乡上要牛。我让老丁和老马他们牵上牛,他们面面相觑,互相瞅来瞅去没有牵牛的意思。其实,包括我在内,我们的干部都出身于农民家庭,是在农村长大的,只要看一眼这户人家的房子和没有门锁的大门,就知道他们穷得只剩下栖身的土房子了,最值钱的也许就只有这头小花雌牛了。我让老马敲开邻居的大门,向邻居打了声招呼,牵上牛往回走。 回到乡上,把牛拴在乡政府后院的松树上,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等到有人来要牛或是来赎牛。到了第二天早上,牛饥饿难挨,在树底下哞哞直叫。再等到中午还是没有人来要牛。牛还在哞哞地叫着。乡上干部问我咋办,我说这张口的活物再拴下去不是个办法,我能咋办,只有花钱请人先牵过去喂养着。 乡上的各种事务忙活了几天,似乎把牛的事给忘了,但经老丁一提醒,决定再到路毛湾瞧瞧,看人在不在。一日清晨,我带着上次的原班人马去了。大门依旧用毛绳拴着,院内几只鸡依旧在悠闲地踱来踱去,寻寻觅觅的。我内心一震,上次上当了。人肯定在家里面。我解开绳栓,推开大门径直朝堂屋里走。我身后跟着小赵他们几个年轻人,而老丁老马他们却蹲在门外没有跟进来。堂屋门开着,屋内没有人影,我伸手摸了一把炕上的被窝,被底下暖烘烘的,这说明有人刚才还焐在被子里,我不相信人会钻进地缝里了。里里外外找了几遍就是没有找见一个人影。就在我出门的那一瞬间,忽然看见门旮旯里有几双小脚在挪来移去的,像几只小老鼠。我轻轻地拉过门扇,看到的是三双惊恐的眼神,三个高矮不等的瘦小身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头发乱奓着,脚上的鞋尖也都磨破了,脚趾头在鞋套里勾来勾去,显得有点害羞。我拉过她们,最小的一个因害怕“哇”的一声哭了。这一哭,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 我女儿比这最小的一个稍微大一点,可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惊吓。小女孩哭着,小身子颤抖着,我估计是家里人在我们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就曾经恫吓过她。小女孩的表情好像见了吃人恶魔似的,满脸的恐惧。当我问及她们家里人时,她们再次睁大了眼睛,不肯说话,互相瞅着,不时地向院子里的洋芋窖那儿瞅上几眼。我知道她们家里人一定是藏哪儿了。我让小赵过去掀开洋芋窖盖,小赵在掀开洋芋窖盖的同时,惊叫了一声。我连忙过去往窖里看,只见一位满脸皱纹的老者,头发乱奓着,顶着一身土坐在洋芋窖里。我让他赶忙上来别阴着,老者见再坐下去没有多大意思,就站起身顺着一截短梯慢慢地爬了上来,然后坐在窖口的土沿上,听从我们的发落。 我问小赵这是谁,小赵说是屋里那三个女孩的太爷。我又问了老者,他有气无力地说,一家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让他一个孤寡老头照看三个孩子。又说,你们牵走了我的牛,等于掐断了我的生钱口袋,还把困难摆了一大堆。一说到超生问题,他就缄口不语了,再问,就是三杠子也压不出一个屁来。面对这种境况,我还能说什么呢?况且当事人又不在,真拿老者没有办法。再细看那屋里屋外,家徒四壁,穷得只剩下炕上的两床破被子,再就什么也没有了。看来,他们家里最值钱的,也就是那头小花雌牛了。可是牛现在已经牵到了乡上,再没有牵回去的可能了。我真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放不下心,但国家政策再怎么通融,也决不可能再让他们家里添人口了。可是,现在当事人没在,我们还真拿老者没有办法。根据种种迹象表明,这一家人生不出儿子是决不罢休的。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只有通过各种优惠政策帮助他们家脱贫致富,那才能遏制他们生育四胎,要不然宁愿当超生游击队也不愿回家。 我让老者拿钱赎牛,他竟一脸的茫然和无措,好像钱是天外之物。逼得有点狠了,他就瘪着嘴有了哭的意思,这是一种无法言状的委屈,此时,空气好像要窒息了一样,让人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这样的人家,罚他款真让人有点不忍心,可罚了款又能怎么样呢。一切事情等到腊月里农民工返家时再说吧。小花雌牛不是还在乡上吗? 后来,小花雌牛最终还是被乡上卖掉充进社会扶养费,老者再也见不到他的小花雌牛了。从此,这户人家就成了乡上定期跟踪的帮扶对象。在我调离乡上时,他家赶上了农村低保,生活有了基本保障。我的心里虽然有了些许安慰,可老惦记着那头小花雌牛,如今也不知被卖到哪里。它那湿漉漉的眼睛,好像还在望着我。 3、吃不消的“满眼笑” 满眼笑来了,确实让人有点吃不消,应付不了。她来一次,乡上就给她送一些东西,从来没有让她空手回去过,她是一周来一次,从不间断。要是给她东西少了或是迟了她就会动怒大骂,骂书记骂乡长,骂起来那是一套一套像唱戏似的。后来大家也就习惯了她的骂,她几天不来骂大家的心里就觉得缺了什么。她来了大家默不作声先让她痛快淋漓地骂上一通,后来,干部们开玩笑说,是满脸笑丰富了我们的乡村语言。经干部们这一怂恿,满脸笑像是对乡上干部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到了乡上要骂,骂得越重给的东西就越多,这一来二去的,乡上干部就吃不住劲了,再不敢怂恿满脸笑骂了,给满脸笑脸色看了。但满脸笑已经让乡上干部怂恿得骂惯了,不骂已经由不得她了。 满脸笑真名叫贾梅桂,无文化,60多岁,精神有点不正常,她以前曾因骂街而骂出了名,村干部对她不是太欢迎,村里人也不和她交往。她家里确实很穷,三辈人住着四间土屋,生活寒酸得让人看了流泪。让她不到乡政府伸手那是办不到的。她只有不断地伸手才能把一家人的生活维持下去。 一日清晨,我还在梦乡里,满脸笑未敲门就踏进了我的办公室,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的心脏在咚咚地跳,看不清贸然闯进我办公室的人究竟是谁。我坐起来清醒了会,从床头柜上摸过眼镜戴上才看清是满脸笑来了。这大清早的你从哪儿来了?我问满脸笑。满脸笑说,你咋就不想一想呢,还当领导呢,你吃饱了睡在暖被窝里,你说我从哪儿来了?我一家大小饿了一天的肚子,冷炕空肚地贴着席片趴了一夜,我还能从哪儿来?你们当干部的一人饱了全家饱,我一人饿着是全家饿。你完全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家大小的饿了一晚饿得慌,我大清早地就来了,没打搅你的瞌睡吧?也不要紧,把我打发走了你可以继续睡,你们干部又不拔田锄地,尽管睡你们的觉就是了。我还要回去照顾一家大小的生活和务操一把庄稼呢。你说怎么办?我一家人快饿死了,政府难道不管吗? 我权衡了半天,给了她一袋面粉,让她走了。到今天我才知道满脸笑有多难缠,才知道她拿不到东西是决不罢休的。她走前我让她隔一段时候再来,近期就不要来了,来了也没有东西给她。她笑嘻嘻地走了,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话:面吃完我还会来。 小吴说,满脸笑只要谁给她发上一次东西,她下次来时就专找谁,她像那个人欠了她似的,再也不放过。我算是吃尽了满脸笑的苦头。果然不出小吴所料,满脸笑再次来的时候就径直找到了我,又让我给她解决一些钱,她孙子病了住不起医院。钱从哪儿开呢,我是副职,更何况我又不分管民政工作,我做不了那样的主,她应该找分管民政的副乡长才对,但她就认准了一个理,我只有联系副乡长协调给她解决一点钱。就在我协调的当儿,她又骂开了,嫌我的动作慢了。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门前,高一声低一声地骂道,你们当干部的吃饱了哪里还管老百姓的死活呢,你们是给谁当的干部呢?你们就是这么当干部的吗?你们是一点也不爱惜老百姓的孽障。你们吃了喝了公家的还要拿公家的,真不要脸,把你们干部的脸丢尽了。等我协调好钱时,她竟然又说家里揭不开锅了,我又给她协调面粉。到最后她笑嘻嘻地背着面粉走了。 满脸笑过些时候就来要一次钱或面粉,她成了一个不听话的刺,不管你有钱没钱,不管三七二十一,脚一跺就要,不管你的难处。她要钱要出了经验和水平,有时鼓动别的人也来闹来要,让人苦不堪言。 又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人。 4、上访“专业户”老吴 老吴是第几次来乡上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我报到上班的第二天大清早老吴就气势汹汹地领着孙儿来了,满脸怒气,好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进了乡政府大门,跟谁也没有打招呼而是直奔乡长老于的办公室,可见他是轻车熟路,是老于的常客。老于还在睡梦中,老吴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进去了,可把老于吓了一跳。我听老于有点嗔怪地大喊:“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呢?把我吓了一大跳,你看你,进来是要敲门的,大清早的推门而入不好,不太礼貌。”老吴支支唔唔了半天,说我有天大的冤枉,也就顾不上礼貌了,望你原谅,你是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吴这一说把老于给惹笑了。说你也总不能看着我光身子穿衣服吧。老吴便知趣地退了出来。 当时我对乡上的事情还不大熟悉,没有贸然问老吴要解决什么事。但老吴从老于的办公室退出来后便不放过任何一个申诉的机会,看见我便直截了当地说开了,你说可恶不可恶,你说可恨不可恨,你说气人不气人,你说……唉!他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你是新来的,你不知道我的情况,我儿媳叫人买了。我刚一听说,心中便大惊,买卖人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这时,老于站在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说,老吴的事情有点复杂,牵扯的人多,不好处理,在他儿子和儿媳的离婚一案上,法庭上有人偷梁换柱把老吴儿子的结婚证换成了假的,县上有关部门也未能解决,乡上也没有办法。老于说着摇了摇头。 老吴给我说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直观感觉老吴有点冤枉。乡上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到县上去上访。 老吴为这件事来来去去的上访了一年多也没有结果,最后老吴去了一趟州上,这件事总算有了眉目。那天老吴拿着状子跪在州政府大门口,拦住了上班的一位副州长,副州长接过状子一看才知道事情的严重,马上批示县上有关部门处理。副州长这一批示,县上有关部门才有了动静,才开始重视老吴的事。 老吴跑了一年,挽回了一点损失。他总算没有白跑。 老吴的事情一完,乡上认为老吴再也没有什么事了。但老吴另一件上访的事情又开始了。听说是为了骡子被人盗窃一案而上访的。 我听干部们说,老吴上访的事永远也不会罢休也不会完。 盗窃案完结后又会是什么事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5、好人老李 老李是乡政府所在村的村委会副主任兼文书,同时也是乡上的厨师。我刚到乡上报到的时候,老李就是厨师。我上了好几天灶,就没有听到老李说过一句话,当初我还以为老李是个哑巴,心想乡上找厨师也不必找个哑巴,那么多人上灶多有不便。有一天吃晚饭,乡长喊老李,也许是声音小的缘故,老李置若罔闻,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这口哑耳背的多吃力。过了几分钟,不知谁捣了一把老李,顺手指了指乡长,老李才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望着乡长,张口打哑语似的问乡长。大家便哄地一声笑了。这一笑把老李笑羞了,他低了头默不作声。乡长又大喊了声:“老李!”老李这才抬起头向乡长笑了笑,向乡长走去。说我以为是喊谁呢。这时我才知道老李不是哑巴而是有点耳背。 乡上住了一段时间,我就觉得老李有点怪怪的,不爱说话。饭做熟了也不叫人,只是静静地等待灶员们来吃,闲了也不爱浪门子,更不爱谝闲话,就是爱看报纸。后来乡上组织了一次活动,老李喝了一点酒,老李喝了酒,话就多了起来,寻着人就说话。原来老李并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怕遭人笑话和嫌弃。闭口是金。他挨着我有点微醉,说他不说话是避嫌疑,话说多了不好,尤其是在这乡上,他一个下苦人没有必要说太多的话。守住自己的嘴很重要,祸事往往是从嘴起的。他虽然多不说话,可是他知道的道理比我们还是要深刻一些,起码他知道最简单的一些道理,最简单的道理就是生活的哲理。看来我们得向他学习。 老李的品质是一流的。灶上的东西就是放烂他也不往家里捎带,宁愿烂掉东西他也不愿烂掉内心里坚守的本分。正因为如此,他在乡上做厨师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什么,更没有骂过他,乡上的每一个干部都对他非常的尊敬。乡上不管做什么事情,或是发点福利什么的都把老李放在第一位,从来没有落过他。他优秀的品质决定了他的人格,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自满和骄傲,一如既往地做着他的事,却丢落着家中的事,他是把乡上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他已经把乡上当成了自己的家。自己家中的事急死人的时候他也是那种平常心态,而乡上有一点小事则会把他急坏,急得跑来跑去。乡政府的人一茬一茬地走一茬一茬地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来去去的,只有老李十几年了没有走也没有换。那些走了的人偶尔回到乡上总要问起老李来,也有重感情的人路过的时候还捎一两条烟来慰问慰问老李。我就想,若是换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绝对没有那么多的人会想着要来慰问一番的。这就是老李的为人,我们远不及他啊。 早上他从天不亮就来乡上做饭。他的勤谨是乡上干部公认的,任何人对他没有微词。乡上干部早上起床都比较迟,原因是乡上的工作是阶段性的,没有机关那样齐整,一天的工作三天做完也行,因此乡上人也就有点懒惰。我刚到乡上时还不适应这种工作作风,早早地起床,然后在乡政府院子里转悠上一会,再到门外的马路上溜达上一会。可一回到乡上,大家的门依然闭得严严实实的没有起床的意思,寂寞的我只好到灶房里和老李说上几句不相干的话,老李是问一句答一句,就再没有第二句话。灶房里的火生着了,锅里的水也开了,老李掬起一把碎柴朝我的办公室走去,要给我生火。有那么几次在我的拦挡下他有点生气地说,您就让我生吧?您硬挡着让人有点难堪。我便不再说什么,让他去生。他生了火又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我是不忍心让一个年龄比我大十几岁的人为我劳动的,在乡上我虽然是领导,但我起码是一个身心健康的人,自己还能干也愿意干自己的活,更不愿别人替我干活,也免得别人说我的闲话。老李干了很多活,乡上的干部还没有起床的意思,他也就不忙着做饭或是炒菜,而是背上一个背篼拿上一把小铲子在乡政府院子里转上一圈,把那些乡上干部随手丢弃的碎纸片、空酒瓶、方便面袋子等等杂物统统地收拾掉,把乡政府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样就给乡上的干部造成了一个错觉,认为老李做饭打扫卫生是应该干的,是老李的活儿。老李就这样不分冬春四季地干了十几年,这种事只有书记乡长知道,老李每年都要和乡上签合同的。在我看来,老李在乡上这十几年中,是把自己当成了乡上的一员,有些年轻的干部不知道,也以为老李是乡上的正式人员。其实乡上干部是没有把老李当外人看待的,只要从家里带了好东西也要分一点给老李,老李就觉得对不住大家,好像自己白吃了别人的东西,就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报答人家。 今年开春以后,大家就觉得老李有点不大对劲,总是蔫头耷脑的打不起精神来,可谁也没有把老李的这点不对劲放在心上,因为老李一向是个蔫人,总是默默无闻的。过了好几个月,大家也就把老李的那点事抛在了九宵云外。有一天中午,书记、乡长和我坐在书记办公室里谝闲传,说说笑笑的,好像是在说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失了面子的事。突然老李轻轻地敲着门,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书记就笑着说,老李啥时候也学会害羞了,进来!老李就磨磨蹭蹭地进了门,站在门口搓着手,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乡长注意到了老李的情绪,起身拉老李坐在了她身边,故意开玩笑说,今天我要和老李亲近亲近。老李嘿地笑了一声,又默不作声了。乡长说老李今天是有话要说,你就放开了说,没有啥难为情的。老李嗫嚅了半天搓着手说,乡上厨师的活我恐怕干不成了。书记忙问是什么原因。老李半天才说,他在乡上耽搁不起了,乡上给的那点工资根本就养活不了一家人,这几年村里人到内蒙古去打工挣得钱比较多,他也想去打工,可想了两个月就是给乡上开不了这个口,再说自己给乡上干了十几年,对乡上有了感情。但是再不出去动弹着挣点钱,今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现在他已经跟不上村里人了。老李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对他我们表示同情,对他的想法也有点担心。书记想了半天说,你去吧,你的岗位我们给你留着,你哪天不想在外头干了给我们通传一声,我们还是欢迎你的。老李起身摇了摇头,抹了一把眼泪退出书记办公室走了,走得恋恋不舍。他的这一举动竟惹得我的泪水哗地淌了下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任凭泪水流泻。第二天,我买了两包烟去送他,他已经连夜去了内蒙。 大概是过了两个多月,书记接到了一个电话,听得眉飞色舞。后来听他说是老李打来的电话。老李在那头说,他在那边有活干,也干得好,挣的钱也多,让乡上领导放心,今后也不用等他了,还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听了书记的话,我的心里就宽敞了许多,在心中默默祈祷老李能挣到大钱。他是一个实诚人,也是一个好人,但愿好人有好报。 作者简介 敏奇才,男,回族,1973年生,甘肃省临潭县长川乡人,1995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汉语系,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临潭县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