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再阅读
—— 鲍昆先生摄影批评集《观看·再观看》读后
尽管怀疑与思考是习惯,《观看·再观看》却应该被排除在外,对于不熟悉和处于学习阶段的领域,阅读再阅读之后的认同,是极为少有的事情。从事文字工作的人,透过文字能够读到的,应该是缭绕之后的那个真实的主人和他相对难得正确的思想,这是阅读和被阅读者之间的秘密,分辨和祛除杂存的信息,直抵终点,是中外优秀阅读者与经典靠近的优势,是一个普通阅读者蝶变为优秀创作者或另一个经典制造者的必经之路。《观看·再观看》,是中国摄影人的福音,在茫茫然的中国摄影界,引领的必然已勿庸置疑。
关于中国摄影史
《观看·再观看》,应该是中国摄影走向成熟的抛砖引玉的先锋,拨云见日的号角,客观的观察、独立的思想、准确的分析,决定了它的价值所在。鲍先生的《观看·再观看》,是对摄影长达四十年思考的结晶,当然,我们从不认为,人的年龄混到份上了,他的见解就金贵,就绝对正确,这是不成正比的,常常有一些学人,一辈子讲了一大堆理论,总结了许多经验,但是没有有价值的东西,或者少数有价值,因而,学人能不能思考清楚,并不在于研究的时间长短,而在于看不看得清楚前后左右的形势和分析的正确不正确,拿不拿得出正确方向的结论来。鲍先生的思索,我个人认为,建立在了严肃认真、独立思考,对摄影充满情感和责任感的基础之上,而且,他的许多见解,已经为中国摄影界采纳,已经载入摄影史册。
《观看·再观看》虽然不是摄影史,但却承担了史的功能,而且让我们接受得如此诚服,从《“观看”的力量》开始,到《在历史、文化、政治、伦理中的中国纪实摄影》,很少的文字里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关键是,切中要害,有的放矢的论述,比及长篇大论的从头讲述,更能给人以脉络感,加上鲍先生时时参与其中的摄影史观,增强了阅读的趣味性,至少,对于任何一个摄影门外汉而言,看《观看·再观看》,比看摄影史要有用得多。《观看·再观看》最重要的作用,是鲍先生以他的学识与修养,经过严肃的思考,在纷纭迷乱的摄影现象里,辨析了众多认识上的误区,整理了诸如纪实摄影、观念摄影、沙龙摄影、人体摄影的概念和历史沿革,把中国摄影放置于国际视野,通过对中外摄影的比较分析,给我们找到了当代中国摄影的发展方向,赋予了摄影以新的生命力,让我们迅速理清思路,不再去走弯路,用心良苦。他不是单纯就摄影谈摄影,而是把摄影置身于一个大文化的背景之下,重新考量摄影、定位摄影,确定中国摄影自主评价体系,具有影响今后中国摄影发展的前瞻性、建设性、指导性,意义重大。
鲍先生区别于其他摄影评论家的最大特点,便是他从不就摄影谈摄影,他的摄影观,建立在诸种学科共同参与分析的结论之上,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我们解读摄影,必须从世界和历史的维度来全方位地反观它。《观看·再观看》中,我们能够读到他关于政治、文学、美术、历史、包括女性主义等冷僻领域的知识以及这些领域对摄影史及摄影观念和现状的影响的论述,可谓博远透明,触类旁通,令人敬佩。
我不知道,有多少摄影人认真读过《观看·再观看》,也许我不是很了解摄影,或者说,没有接触到真正的中国摄影,所以,我认为很多人都会去看,但是,眼睛里看到的摄影作品,中国摄影频道里主流照片的展示,仍然失望大于希望,也许一种观念的形成需要时间,打破也需要时间,无论是沙龙摄影还是纪实摄影、新闻摄影、人体摄影等等,都需要时间去反思、消化和修正。而我们要做的,是积极的参与与等待。
关于苏珊·桑塔格与摄影
拿到《观看·再观看》,最先读了纪念苏珊·桑塔格一文。苏珊·桑塔格,于我,知道的太迟,2006年某期的《中国图书评论》上,刊有荒林的一篇文章,从女性主义角度谈西蒙·波伏娃、汉娜·阿伦特和苏珊·桑塔格在中国的影响。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早在1998年,在老弟的引导下于当地奥林书店借到看过,思想受到很大冲击。之后,知道了弗吉尼亚·伍尔夫、莎乐美、玛格丽特·杜拉斯、李银河、荒林,直到她们,自然而然的一种延伸,这延伸与现实背道而驰,充满了挣扎的痛楚,然后,孤独中一个人走,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苏珊·桑塔格,如同飘在空中的一股轻烟,淡远、超脱、自由,时刻在我身边环绕,虽然,对于早期的一些文章和观点,她自己都在否定,但行文之间的飘逸,余香长留,让人想到,人的不断成熟的过程,就是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她精力充沛,热爱生活,文章涉及多种艺术形式,她的战斗,不受任何外界影响,真实看透,翻天覆地,却淡薄依然。她是女性,却有着足够的清醒,足够的理性,个人以为,女性身份的参与,对她观察真实与客观的世界,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鲍先生纪念苏珊·桑塔格,是因为《论摄影》,并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和高度的概括。也许因为是男性,也许认为份量不重,鲍先生忽略了苏珊·桑塔格另一部重要的、关于摄影与战争、摄影与政治,更准确的讲,是由女性视角而引出话题的《关于他人的痛苦》。《关于他人的痛苦》一书,上海译文出版社于2006年1月随《反对阐释》、《重点所在》、《疾病的隐喻》一同出版,由《关于他人的痛苦》和《关于对他人的酷型》两篇文章组成。我所认为的《关于他人的痛苦》,应该是缘起于苏珊·桑塔格对人权、对战争的思考,与美国中心主义政治有着紧密关联,其中,女性视角的参与,给了我们面对战争与照片时别样的体会与思索,而这种阵痛与思索,区别于男性的战争观,区别于权利意志下的战争观。
文章由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三几尼》引出话题并贯穿始终,以照片为证据,解析照片背后所存在的战争,以及战争的真实与照片的真实之间隐含的话题,文章并非一次完成,而是多次思考之后的集合,所涉内容除战争所制造的痛苦,还包括被照片批露出来遭遇伤害所造成的人的痛苦。思考之前的情绪流露,是女性面对伤害和恐惧的正常反映,女性本身的善良追求与对暴力的天然厌恶,使之对战争包括暴力所带来伤痛有着比男性更为深切的痛恨和对和平更加期待的渴望。苏珊·桑塔格之前,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三几尼》已经把女性对战争的根源给予了充分的解析,其中不乏情绪的直接宣泄,苏珊·桑塔格则由此延伸,把照片所能揭示的全部一一展开阐明。桑塔格是超越了伍尔夫那一代女性主义思想者的女性思考者,这超越是随着女性处境逐渐改善而递进式的发展,有些后现代的消解之嫌,但又是更为深刻的介入,不仅是针对女性,而是针对整个人类,思考与斗争并没有真正停止,而是更加范围广泛地参与。《关于对他人的酷型》,是她对这种观点进一步的阐释,这篇更关乎美国政治的文章,通过照片中美国军人对阿布格莱布监狱中伊拉克囚徒施加酷刑引发的思考,将权利运作于战争的事实再次翻起,发人深省。而乘着数码时代的东风,照片与政治与之对政治的影响,越来越关乎人的命运的解救,应该是越来越正面的吧,诚如文末桑塔格带着美好希望的预言:不错,看来一张照片胜于千言。即使我们的领导人选择视而不见,也仍会有数以千计的新快照和录像涌现。无可阻挡。
苏珊·桑塔格为解析摄影与战争、摄影与政治提供了一种可能,摄影之于政治的正负两面已被她剖析至深,摄影人能做的,应该是如何使用手中的真相,让摄影在历史的证据中充当光彩的角色,这一点至关重要。鲍昆先生同样表达了这样的愿望,《观看·再观看》中《当摄影离开了对现实的思考,那就没有了力量》、《不得不说的李晓斌》、《沉重的告别》、《谎言和照片》等文章,恰巧与苏珊·桑塔格不谋而合,而这种中国语境内的表达方式,更适合中国摄影人的阅读口味。
关于人体摄影
鲍先生在《艺术的人体和色情的人体》对中国的人体摄影总结了如下一段话:中国的人体摄影家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不穿衣服的裸体和人体器官的披露,还不懂得如何用独特的摄影语言去重新解构这些裸露的生命的意义和生命与社会、历史,以及政治、文化的关系。而且,相当多的人还缺少对人体深沉的尊重和理解,所以他们在拍摄时实际上处于一种茫然的、下意识的对异性裸体的玩赏态度。对于这样精辟的总结,我拍手称赞,庆幸中国还有这样清醒的摄影批评家。对于中国的人体摄影,我接触不多,但也有所耳闻,2009年6月,有幸参与了摄影人的一次人体摄影活动,之前,在网上搜看了一些关于人体摄影的文章和照片,读到了鲍先生的这篇文章,心理上还是有所准备的。但是,参与之后,才觉得,鲍先生的表述,实在是太过文明和温和了,在我看来,中国的人体摄影,跟艺术纯粹扯不上边,根源在于,中国的摄影人本身对此没有艺术意识,加上几千年传统文化根植在头脑中的两性关系的客观存在,已经渗透在任何领域,体现在人体摄影上,则更为明显,完全是假借摄影外衣满足自己窥视欲的人在旗帜招摇,美其名曰人体摄影,不过是色情想象有了定格的空间而已。可惜中国正在从事人体模特的、如此勇敢无畏的职业女性们,在这样一群充满猥亵心理的饿狼面前展示美丽,在自己艺术理想的国度里献身,简直悲哀。
如果不是竭力克制,讲出更为难听的话来,都有可能。亲身参与的结果,是我对那些从事人体模特的女孩产生了由衷的敬意和深深的同情,不管她们出于何种理由从事了这一工作,我都为她们感到骄傲,毕竟,她们敢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脱光自己的衣服。同时,希望有更多如鲍先生的有识之士,来告诫摄影人,千万不要让你们糟糕的态度吓跑这些勇敢的献身者。
没有读过所谓的美术史和摄影史,对于人体的审美与创作,无论是美术界还是摄影界,我想都应该是男人的独创,而且焦点逐渐向女性靠拢,到了中国,就变成了女性身体等同于人体,而且必须是脱光了衣服后的人体的概念了。我甚至在想,无论男女,当人体被暴露到一览无余的时候,会有什么艺术和色情的区别?难道人体的概念,一定要限定到脱了衣服是人体,不脱衣服就不是人体的狭隘空间里去吗?鲍先生说得没错:东方的人体图像,几乎从未摆脱行而下的色情纠缠,而我要说的是,在中国文化的影响之下,不仅仅是摄影和人体,我们的目光、我们的思维、我们的一切,几乎都没有摆脱过行而下的色情纠缠。如同一切西方的舶来品,人体的美、人体的意义到了中国就变了味道,人体的色情,到了其他领域,就变成了犬儒、世俗,变成了嫖客和妓女,皇帝和太监,变成了清高的道德下放纵的私欲,猥亵和肮脏的交换。
中国的摄影人和人体、和人体摄影之间,因为涉及敏感话题,因而更能分辨得清。我们的摄影人,对于人体和人体摄影,大多有着模糊的解不透的情结,因为把自己局限到了脱光了衣服的女性身体的谬解里去,所以不能轻易靠近,故而靠近了就把握不住尺寸,加上只把人体局限在女体,就更有一种酸酸苦苦甜甜的味道交织其中;能够靠近的呢,则是一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表情,大有不讲尽女性私处的各有千秋势不罢休的态势,绝无半点行而上的优雅。如果仅是艺术上认识的分歧,可以坐下来交流协商,可惜的是,我们的摄影人和人体模特之间,因为牵了一层利益关系,便把自我认定的艺术都同之折价,更有甚之,恶毒到了身体的污蔑与攻击,这攻击往往是单方面受损的,因为穿衣服者无论怎样也受伤不过脱光衣服者的尊严。外加男性生来的优越感,女性模特真是在针尖上行走,穿着为艺术献身的外衣,却遇着比看妓女还色情、恶毒与挑剔的目光,真是无辜;摄影人呢,花钱买上不满意的所谓的艺术训练,不反思自己的艺术思维和眼光,却抱怨着模特的种种不足,也挺无辜。
我想,在鲍先生的引领下,中国的摄影人和中国的人体模特们,都应该反思一下人体摄影的概念了,人体本身是个物体,却又是区别于任何物体的人体,它本身并不具有褒贬之别,所谓的区别,全在于看它者的眼光如何,想来一头猪断然不会有这具人体好那具人体差的分别,也不会有这具色情还是那具艺术的对待之别,同样,人也不会对一头猪是公是母而产生艺术的还是色情的对待之别,只有人对人,才会有这样的眼光与意识之分,也正因为如此,人体摄影才出现如此复杂与难解的课题。对此,鲍先生就人体摄影的概念,用《艺术的人体和色情的人体》这样一篇文字来梳理一下,实在很有必要,既然人类对自己的身体有着除交配和繁衍之外如此强烈的欣赏与挖掘兴趣,那么,就给自己立个规距,做得像个人的样子,别到处丢人现眼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