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 被 马 嵬 我卧室的衣柜顶上放着一只塑料布大包,里面装着一条棉被。这条棉被跟随我多年,伴我走过了许多风雨和坎坷,我与它之间有着刻骨铭心的感情记忆。 这条棉被,还是我考上县里的高中那年母亲亲手缝制的。那年夏天,村里所有参加中考的伙伴就我一个考上了县中,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母特别高兴,就说要给我缝一床上学的铺盖。可是说归说,迟迟不见母亲动手。那时大妹妹和弟弟在上初中,小妹妹在上小学,日子清苦,我知道除了紧紧巴巴凑足我们兄妹四人的学杂费用之外,家里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来添置东西,哪怕仅仅是一床铺盖。然而,就在离开学半个月左右的一天,父亲突然把猪圈里还没有长大的两只小猪捉到集上卖了,买回了两捆棉花。这床铺盖就是用那两只小猪换回来的。 开学了,我用自行车驮着新铺盖兴冲冲地到了学校。一进宿舍,我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埋怨起来。床是大通铺,每人只窄窄的一溜,其他同学带的褥子都是刚好铺满那溜床板的单人褥,而母亲给我缝的是一条可以铺一面炕的大褥子!我只好把褥子对折起来铺。晚上天热,同学们都把被子放在靠墙的那头,他们的被子都很小巧,头枕在这头腿伸平了离被子还有距离。我的被子母亲缝的时候用了一捆半棉花,又厚又大,我的腿根本伸不平。天稍冷时,起床后别的同学很快很麻利地叠好被子,我叠被子总是没有那么轻快方便,没有人家叠得漂亮,原因是被子太厚,叠起来还反弹,总像一个裂着嘴的卷卷馍。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埋怨母亲的手笨。 高一头个学期结束,放寒假要把铺盖带回去。别的同学很快把铺盖打成卷,捆在了自行车上。我的被褥卷在一起太大,体积几乎是人家的一倍,我怎么捆也捆不牢靠。最后别人都走了,在几个和我关系好的同学的帮助下,我才勉强地把这庞然大物捆上了,尽管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我不禁又在心里埋怨起母亲,这床铺盖,尤其是这条棉被给我带来的尴尬实在太多了。 可是,就在过完寒假我要去上学的那天,发生的一件小事让我再也不会因这条棉被责怪母亲了。那天吃过早饭我就要捆铺盖去上学,母亲拦住了我,说把被罩给我洗一洗。被罩过年前刚洗过,只用了十几天,干干净净的。我便极力阻拦,怕洗了被罩让我上学去迟了。但母亲不听,硬是把被罩扯下来洗了。十点多的时候,天阴了,这下我急了,被罩怎么能干呀?我急得快要哭了,向母亲嚷嚷着一个劲地怪罪母亲。母亲没生气,只是给我解释说有风,到下午被罩可以风干,让我下午再去学校。到了下午两点多,我摸了摸晾在门口的被罩还没有干透,就收了要走,仍是被母亲拦下了。我更急了,怪罪母亲怪罪得更厉害,但母亲只是安慰我。等到四点多,被罩终于全干了,母亲给我套在被子上,我骑自行车驮着铺盖急匆匆地上路了。 到学校一会儿天就黑了。天冷,宿舍里大多数同学都铺好铺盖坐在了被窝里。我铺好床,留心看了看身边同学们的被子,发现他们的被罩虽然都很干净,但被头还是能看出隐隐约约的油汗,只有我的被罩是洗过的,我的被子和他们的一比较,显得是那么的清新。瞬间,一股暖流流遍了我全身。我想起母亲在家门口顶着刺骨的寒风、半条胳膊冻得通红洗被罩的情景,再想想我怪罪母亲的样子和母亲对我的宽容,眼泪很快盈满了眼眶。那一刻我彻底地明白了母亲对我的爱正像这条棉被,是加厚了的! 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冬天宿舍里没暖气,学校发的被子薄,就把这条棉被带到了大学里,让它陪我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活。 参加工作时,我别无选择地带上了这条棉被,因为在我考上大学后,大妹妹和弟弟也都考上了大学,小妹妹上了高中,家里的经济更困难了。 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在工作上我遭遇到重大挫折,面临被淘汰出局的危险。我清楚这一切的原因不为别的,是这个城市永远视我为陌生的外人。我的土壤在家乡,单位那些人的土壤在城里。我把自己的根须折腾得鲜血淋淋,还是扎不进城里的水泥地。城市不是我的,城市是别人的。 那段日子正值夏天,我却随时随地强烈地感受到无边的寒冷,以及无边的孤独、虚弱、无助。 我蜷缩在分给我住的那间小宿舍里,夜夜躺在这陌生的城市,思念我的亲人和生我养我的村子,村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院落、每一个人,、每一条狗、每一只猫,以及村外的每一块田地,每一条水渠,想起都是那么的亲切。我想,如果我还在老家,我就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总会有人帮我,谁要是胆敢欺负我,总会有人保护我,替我说话。但是我却回不到他们身边去了。 有天晚上,在痛苦的煎熬中,我的目光无意落在了这条棉被上。棉被用我大学毕业时那只塑料布大包装着,在墙角的椅子上放着。我的心一阵剧烈的抽搐,我的亲人我的乡亲把我一个人扔在城里的同时,还有这条棉被一直陪伴着我,它就等同于我的亲人。 我本能地打开了包,把棉被抱上床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那熟悉而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翕动着鼻孔,把头深深地埋进棉被里。我闻到了父母亲的气味,闻到了我年少时的气味,闻到了弟弟妹妹们的气味,闻到了老家堂屋里的土炕的气味,闻到了我家那只小花猫的气味,闻到了我的村子的气味…… 接着,我想起了母亲给我缝这条棉被时的情景;想起了被父亲卖掉的那两只还没有长大的小猪,以及每当我端着食盆喂食时,它们吱吱欢叫着挤到我跟前的模样;想起了父亲背回那两捆棉花时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想起了我用自行车驮着铺盖走在上学路上的情形;想起了这条棉被给我带来的尴尬和温暖;想起了母亲给我洗被罩时冻得通红的胳膊和手,以及那天我对母亲无端的责怪;想起了我上高中和大学时晚上钻在被窝里读书的时光…… 我的眼睛湿润了,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全身裹进了棉被,渐渐觉得所有的寒冷、孤独、虚弱、无助都被这厚厚的棉被挡在了外面。我想,那么多艰难的日子我都走了过来,还有什么走不过去的呢? 我重新拾起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毅然离开了原来的单位。 现在,在另一个单位,我已经凭自己的能力和勤奋,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生活也好过了很多,盖的被子都是薄薄的蚕丝被、鸭绒被,用不上这条厚厚的棉被了。但是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丢弃这条棉被。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母亲这份加厚了的爱就是我精神和情感的城堡,就是从老家漂流出来的一块土壤。而我,就是扎根在这块土壤上的一棵庄稼。
作者简介:马嵬,原名狄联起,70年代生人。近年开始文学习作,已在《延安文学》、《江河文学》等期刊发表散文、小说多篇。
房 子 南 星 我家的老屋,没有画彩镏金的富丽,也没有曲径通幽的神秘。它只是傍山而建的一幢普通农舍,土墙青瓦,木质门窗。岁月的磨蚀无情。如今老屋的鱼鳞瓦沟里已经长满青苔,黄泥墙壁粉尘脱落,两扇略显笨重的大门也是油漆班驳,绽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缝,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皱纹。 老屋是父母亲耗尽心血的杰作。父亲说起盖房子的过程是自豪的。毕竟,那时的家乡农村,大多人家还住着低矮狭小的房子,而我的父母亲,却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宽敞的瓦房。常听母亲说起,那年她刚二十岁就和父亲盖房子。母亲一人每天头顶满天星的蒸馍、做饭。父亲带着一帮人在赤日炎炎的酷暑挥锄破土,赶运木料。像春燕衔泥般,几经周折,才盖起了属于自己的窝。 我们姊妹五个就在这属于自己的窝里渐渐长大。几十年岁月嵯跎,四个姐姐已经出嫁,我也在父母亲盖的老屋里娶妻生子了。 家乡每年都有新房增加。盖了新房的邻居对我说,你也把老屋推掉,盖搂房吧!说真的,那时我的年龄已超过了当年父母亲盖房时的年龄,但我却没有能力建新房。为了居住,我仅把老屋里外用白灰粉了,屋内地上用砖块铺了,顶棚用三合板钉了,窗户换成了大一点的玻璃窗,土锅台换成了“吸风灶”……乍一看,屋里还挺美观的。干这些活,多亏几个姐夫都是手艺人,我才没有欠下债。 那时,我和妻还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晚上住在家里。除了教书外,还种着庄稼。父母就我一个儿子,我是姊妹几个最小的。老人年龄大了,家里的重担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我一边做着教师,一边做着农民。事实证明,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首先我不会种地,一亩地需要多少种子化肥?耕田、除草、施肥等等,我全然不知全然不会,只知道出蛮力。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父亲成了对头。相互见面时没有好脸色。我讨厌种地,讨厌有些农民为了多种一点地,撵地畔子,在地畔子边上栽树,甚至地畔的一锨土他都要铲到自家地里……父亲希望我像原来那些老民办一样,在学校是一个好教师,在家里是一个好农民。我执意不听父亲的话,整天回家钻进书房,一边参加自学考试,一边立志靠写作来养活这个家。可那时的我,除了偶尔发几篇稿子外,所得的稿费不够买书和邮票,根本无力赚钱。 不久,父亲就生病了,是肝硬化腹水。于是我和妻那点儿微薄的工资都花在给父亲看病上。那时的我俩生活的情况可以用“窘迫”来形容,以至于现在妻子时常抱怨我。三年后,父亲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厄运。处理完父亲后事,我和妻同时调到了镇上。妻进了中心小学,我从事了教育行政工作。到了新的环境,我们只有把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再也没有时间去种地了。家里的地越种越少,我和妻每逢周末才能回家,老屋里经常就母亲一人孤零零地出入。 到了镇上,我和妻自考的大专已毕业,又继续参加了陕西师范大学的本科函授学习。俩人的学费又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我们的日子依旧过得很紧巴。那时,已有人在街道买地皮修房,还有很多人在县城买房。他们过着候鸟一样的生活。工作在乡下,周末都回了县城。妻也羡慕起来,曾埋怨我,就这么一辈子窝在这个山坳里?那时的房价不断上升。据有关人士分析,房价还要不断地涨。好多人还劝我,借钱买房,先享受,再还债。他们说,以你们的工资,一年还一万,十几年后就能得到一套房。如果不买,十几年后的房价,还是买不起。我有些隐隐心动了,找县城朋友四处打听,才知道一套房最少要二十万。我思量着借遍所有的亲戚朋友也凑不够。就在这时,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我俩的一部分工资又要不断送进医院。我只好取消了买房的念头。没想到,亲戚或朋友们看到我和妻那样节俭,又没干下什么大事,一定攒了不少钱。于是,每年都有很多人向我借钱,而且张口就是五千一万。有时候,我因为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而得罪了不少人。 不知不觉间,我的人生,走上了一条和父母一样的路,为房子而奋斗。我是一个笨人,不会把东市的商品拿到西市去赚钱。不会赌博,不会炒股,唯有努力写作,像父母精心侍弄庄稼一样。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我也渴望着一年有个好收成。我想象着,在稿纸上爬出的字句,是构成我未来房子的一砖一瓦。 这些年,我写得太多了,经常被人讥讽写的不好,还有人影射我是混稿费的骗子。可我是一个母亲的儿子,是一个女人的丈夫,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为了他们生活得幸福,我必须不停地写。每每在工作和写作上遇到了烦恼,我就会对妻说,算了,我们回家吧!妻说,回家,你还有家可回吗?是啊,我已无家可回了。回到母亲居住的老屋?如今,生我养我的故乡,那里已经没有属于我的土地,我回到那儿能做什么?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不喜欢那个地方了。故乡,早已不是我记忆中淳朴的乡村。我如果重回家乡,村人们会不会说:咱村子里第一个想成为国家职工的野心家,现在终于灰溜溜回来了。那种冷风般投来的鄙夷目光,让我心惊胆寒。乡亲们也许会认为我这几年挣了几十万,我怎么说呢?如果说哪里有几十万,都买书了,连一万都不到。乡亲们就会盯着我像看一个怪物,不是说你能写书吗?我说,我是那种很穷的写作者。乡亲们就会叹气,都说你有学问,聪明,怎么混得……大有哀我不幸,怨我不争的意味。 不敢往下想了。我的故乡,我已回不去了!是故乡已经沦陷,还是我已改变? 我也曾对妻说,要不我们出去打工?妻很赞成,毕竟我们的工资少的可怜!于是我在暑假期间,一个人先去省城猫了十几天。最终的结果是我啥都干不了,要技术没技术,要力气没力气;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上。妻说,要不我们把工作调进县城?我说,你当县城是好进的,有可靠的熟人也需两三万。我们有那么多的钱吗? 写到这里,妻正好要去县上参加教学能手赛讲。我找了几个县城学校的名师给她指导。妻的课讲得很成功,获得了全县第二名。妻说,她收获了不少,觉得自己差得还很远。我说,我也收获了很多。那个担任评委的县教研室任文老师的妻子是农民,儿子正在上大学,日子过的很清贫。可他一直很乐观,从来没有为没钱而发愁。他在工作之余把文学真正当成了一种追求,一种事业。如今,他写的有些文章已有名家的风范。而我却浮躁地生活,浮躁地写作,总得不到提高。 回学校后,妻每天坚持看一堂名师教学实录光盘,还真的揣摩起了教学。而我也向任文老师一样每晚坚持读一篇名家文章再睡觉。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却连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了。我对妻说,我以前写的文章,顶多就像小学生的作文,写作真的很深奥啊!妻说,她教了九年书,现在觉得好像啥都不懂……我和妻异口同声地说:“你进步了!”妻说:“我们买台电脑吧!对我们的共同提高都有用。”我说:“那我们以后还买房子吗?”妻神秘地笑了…… 疯狂的野草 杨春娥 今年夏天的雨水实在慷慨,慷慨的后果便是野草疯长。初秋的季节,那片荒地的野草已高过了我的膝盖。不经意间被我看到了,我心中充满了欢喜。在这个水泥钢筋的没有泥土气息的污浊的城市里,仿佛找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这是一片废弃了的建筑工地,巨大的脚手架兀立着,不知道什么原因,楼房没有盖起来。一片片野草分外茂盛,愈显出这里的荒凉。我真的很喜欢那自由自在尽情疯长的野草。出我所住的小区外面,就有一个庞大的广场,空旷开阔。只有一棵大树,还有一小片草坪。石板铺的路,还有一个大的喷泉。每天晚上,散步活动的人很多。可是白天,太阳照得石板白花花的刺眼,那石板地面冒着热气,没有一片绿荫,也没有任何散步的人。我搞不明白的是那么大的广场,为什么只有一棵树,赤裸孤独在广袤的天空下。广场虽然干净,却没有大自然的美丽,只有人工矫揉造作的豪华和愚笨铺张的设计。 大凡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对大自然都有一份独到的喜爱。那片荒草,使我不由地想起了童年。童年的快乐是真的快乐,是不含杂质的彻头彻尾的快乐。而那份快乐,和野草树木大自然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从我家胡同出来,往东大约 200米就是城墙,过了东门桥,再走约100米,就是野地庄稼了。有关童年最快乐最美的回忆,就此开始。 一放暑假,我们的心就飞了起来。没有什么作业。暑假纯粹就是玩耍的日子。鲁迅的童年有百草园,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则有那片野地、庄稼地、果园和机井水渠等,那就是属于我们的乐园。 我喜欢那无边的平坦的绿色。高的是玉米,铺满田埂荒地的是绿草。象绿色的地毯,把土地缠了个严实。使土地变得那么柔软干净。我们坐着躺着,有好闻的青涩的绿草的气息。还有雨后突然绽放的喇叭花,粉的紫的一朵朵一片片随意开着。 最喜欢的还是那个苹果园和菜地,它们毗连着。菜地有十几亩,有一座泥坯垒盖的屋子,住着一个老头和老太太。有六十多岁了,据说他们的儿子极端不孝,把他们赶出家门。生产队里只好安排他们住在这里,看守果园和菜地。 那时我真羡慕那老头和老太太,他们每天能吃上西红柿、黄瓜等新鲜蔬菜,还有苹果和葡萄。那个寒碜的土屋子被一片绿色的葡萄藤全部缠绕笼罩住了,夏末秋初的时候,那片葡萄藤下垂挂的一串串绿色的珠子样的葡萄馋得我想起来就流口水。不独我如此,小伙伴们都一样,黄瓜、西红柿能吃上,苹果园很大,我们也能偷吃上那青色的还没有熟透的苹果,唯有葡萄,全城也没有见过,所以我们最大的目标就是偷葡萄了。 想吃就会想办法。先躲在小屋的背后,几个小伙伴左右出击,有的正面跑到菜园里偷黄瓜,有的从小屋的左面出现,引起老头老太太的厉声叱骂追赶,剩下的从小屋的右面冲出。右面的葡萄长的非常多,摘葡萄啊摘葡萄——准确的讲是偷葡萄啊偷葡萄,因为苹果生产队里每年能分上的,而葡萄没有分过,只有这一架葡萄,是老头老太太自己种下的,好象属于他们自己的财产。人多力量大,每回我们总能吃上那还没有成熟的、酸酸的只有一点点甜味的葡萄。可是后来就吃不上了,老头老太太养了一只大黑狗,我们怕了,就只有眼巴巴地远远地看。 最美的记忆是夏日的黄昏。我们的篮子装满了猪草,猪草下面有时藏着苹果、西红柿之类的“战利品”。玩了半天,渴了也累了,把小脚伸到水渠里浸泡着,凉沁沁的直到心窝,真是舒服。爬在机井旁的抽水管边,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地灌一肚子甘甜的凉水,人立刻精神了。那水清澈干净,我们喝多少也从来没有肚子疼过,比现在的所谓矿泉水好多了。然后就是回家。生产队的大马车拉了一天的肥料,也收工回家了。我们就挤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不管车把式大叔的斥骂,听着嘚嘚嘚嘚很有节奏的马蹄声,看着西天的太阳——我们的家在西边。那太阳远远地挂在地平线上,红的那么好看,象胭脂样玫瑰红,圆圆的,一点也不刺眼,那夕阳红渐渐地扩散着,把周围无边的空旷的庄稼地天空都熏染的那么红,那么美丽……青草的气息、庄稼的气息、无边的田野、太阳坠落的黄昏……,所有这些美丽,都深深地刻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了。 我十六岁就离开了家乡。时事沧桑,岁月更迭,很多年过去了。一次我回家乡旧地重游,看到苹果园早被砍伐消失了,菜园也没有了,菜园旁的机井也被填充了,那个老头和老太太已经死去多年了,小土屋和葡萄藤更没有踪影了。这里已经盖起了许多房子,成了小城的新区。有柏油马路和路边一排人工培植的松树——我实在是不明白,那些松树好在哪里,为什么我现在远在千里之外居住的小城也都是这个样子? 于是又想起了那个老头和老太太了,心中不仅有一种隐隐的疼。人生对于他们,是温馨还是冷酷?桑榆晚景,本该享受天伦孙女绕膝之乐,却被赶了出来,住在荒凉的野地庄禾间。白天有乡人劳作顾往,有我们这些孩子们喧哗捣乱,而无数无数的夜晚,特别是冬天,北方冬天的夜晚,西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这两个老人,在无边的荒凉和野性的自然中,彼此相依偎着温暖,度着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段岁月,只有那片绿色的葡萄藤覆盖着他们。只有那酸涩的葡萄留在我的记忆里。 很多自然的野景都消失了,家园何在?到处是水泥大厦,却给人一种漂泊无依之感。我童年的小城如此,我现在居住的城市也是如此。季节也象更年期的女人一样紊乱了,沙尘暴、水灾、高温、污染的水源、干枯的河流、没有雪的冬天……人类对自然的索取是否太贪婪了呢?而自然已经象被人类强奸了的女子,只有含泪隐忍,无可言说了。 这个夏天,雨水肥硕,在那片因为建筑而废弃的荒地上,野草铺天盖地地疯长着,也许那种自然的荒蛮和任性切合了我的心情。整个夏天的晚上,我经常一个人在这里散步。在没有月光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蒲松龄笔下的狐仙野鬼来,可是我知道那些美妙的精灵并不存在。只有我一个人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散步时不由地想起了很多…… 大树是有生命的,鲜花是有生命的,青草是有生命的,人更是有生命的,人死了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可是那些青草、大树、鲜花,来年春天又会复活过来,继续着张扬着它们那疯狂的美丽。 作者简介:杨春娥,大学教师,从事散文写作,有多种散文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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