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为琴枕水为弦半村烟起半村眠 ——散记那些渐行渐近的山里乡亲们 □四川大学 90后作家 王黎冰 山里人/挣脱贫困的缰绳和闭塞的门槛/爬上山的肩膀遥望远方/很想很想/很想把高速公路拉一条到门前/很想把城市广场做成农家的小院/很想把大街霓虹拴在崎岖的田坎/很想把商贸超市摆成村口的小摊/很想很想/把城市的繁华/悬挂在村寨的栅栏 ——摘自高原老农诗歌《山里人》 一说到山里人,我身边的人定会说,无非就是那些住在山区的人嘛。 对于山里人,我们这儿有人又叫其为山里人家,山里人与山里人家是难以割裂的。 要说山里人家,一般是指原始风貌保存完好的小山村,文人们总是这样描绘他们:古树老井山花、小桥流水人家、原始手工作坊、村童私塾,凸显出凝聚历史的古村落文化;瓜棚荷塘、水车石磨、草屋篱笆、茂林修竹、栈道山亭,使古朴的小山村更添魅力,让人陶醉在“山深人不觉,犹在画中游”的意境——碧水,绿树,青山,白鹭,构成山里人家清新田园画;羊咩,牛哞,鸡鸣,犬吠,谱就山里人家自然交响乐。 小时候听老爸说,山里人就是城里人和坝里人对那些住在山区的人的称谓,可老爸总是把山里人叫做山里老表。 那为什么又叫他们为山里老表呢?原来,老爸上高中时,一个同学是山里人,他热情地邀请老爸去山里参加其亲戚的一个婚礼。老爸很纠结地说,你山里那么多亲戚,我怎么称呼他们?同学莞尔一笑:嗨,那简单啊,见到男人就叫老表,见到女人就喊表婶,大小不论,随时通用……这话让老爸哈哈大笑,从此他就在文章里把山里人通通称为山里老表了。 记忆中,老爸总是说,早年的山里老表很能干肯吃苦,会打猎采药种庄稼,但他们却一直很穷,周身是穿巾巾挂绺绺(四川土话,意为衣服破烂),饮食是吃上顿愁下顿。山里老表住得单独又偏僻,十里八里没一户人家,那时候借一勺盐巴也得走上半天。 最最恼火的是,山里老表年岁大一些的都是“睁眼瞎”(文盲),有些年轻人也识字不多——没处上学,上了也没有用。我在初中时写的随笔《点亮深山小女孩的心灯》,就是反映他们幼小一代的现状。 故而,不管在山里拥有翻山越岭、降龙伏虎本事的精明人,一走出大山,就立即变得呆头呆脑的。现如今,很多人不把他们叫住山里老表,又改称为“山仔”,这贬义的称呼,还是影射当年没见过世面的山里老表。 我还记得,山里老表一旦上过城,就有了一辈子讲不完的稀奇事——而在几十年前,单就上过城的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啊! 山里老表爱抽叶子烟(旱烟)。爷爷生前有句话:“住在老林边,吃的是叶子烟”,让我把山里老表与叶子烟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山里的汉子们都是一支支“老枪”,当然不是法国女演员罗密·施耐德主演的那部电影《老枪》里收拾德国鬼子的老式步枪,也不是民国川军背在背上的那支烟枪,而是人人神气十足地手持一根叶子烟袋,成天吞云吐雾。据说,那时候连没有出嫁的妹娃子和鼻涕打横揩的细娃儿也理直气壮地抽,抽得一口牙黑黄黑黄的,浑身一股难闻的叶子烟骚气。 一到晚上,山里老表每人一根长烟袋,就像他们家家自制的一支打猎用的鸟枪,神气十足,威风凛凛,大家围坐一团抽着叶子烟摆起古今中外的龙门阵,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胡编乱造,不一会儿一间大屋子就像香火鼎盛的寺庙一样烟雾缭绕,萦绕不绝。 一个曾是山里老表的后代对此满不在乎,一再说抽叶子烟算什么,还说起了清朝忠臣李鸿章在国内国外也抽那玩意儿呢。 他说,李鸿章也跟山里老表一样爱抽叶子烟,于是他的痰就多,以至于他每到一个国家,人家就为他特别准备一个痰盂。有人说中日马关谈判时,日本的首相伊藤博文就想到了李鸿章的这个细节。 李鸿章一直为“多痰”所困。美国作家斯特林·西格雷夫曾说:“(李鸿章)补褂外面,齐腰系着一根皮制腰带,上面挂着钱包和一些小袋,袋子里装着他的扇子、鼻烟,以及诸如此类。有一只袋子装的是一个袖珍痰罐,他不时地伸手取过来向里面吐痰。”都怪那时候科学不发达,我们的总督大人不知道“抽烟危害健康”。 当时西方发达国家在正式场合,特别是有女宾在场的情况下是不抽烟的。 李鸿章不管,这个老烟枪到哪儿都爱吞云吐雾。 精明的比利时国王讨厌他抽烟,但是为了“销售”比利时枪炮,人家灵机一动说:“李总督不在此列”。说的时候,国王脸不红心不跳。 俄国人就没有这么好的修养,俄国财政大臣维特看到李鸿章抽烟吐痰,当时不便发作,晚上回来全记了下来。 后来,这个俄国的“中国通”在自己的回忆录中狠狠地“直笔”了一下李鸿章的抽烟恶习:“李鸿章静坐着吞云吐雾,他的侍者们很肃敬地替他点烟,端着烟袋,从他的口里拿出来,又放回去。很显然,李鸿章是想拿这种种隆重的排场来使我对他的尊严有一个深刻的印象。不过在我这方面,我也使他相信,我对于所有这些排场丝毫没有在意。” 这些传说,是真是假不敢断定,不过山里老表的后代对抽叶子烟的掌故还是了解不少啊。 山里老表喝酒也像抽叶子烟一样普及,他们对啤酒、果酒、红酒等并不“感冒”(川语,感兴趣之意),仅仅对那种度数高,入口又苦又辣的包谷酒情有独钟。 我感兴趣的,是山里老表行的酒令。 行酒令,是饮酒时为了活跃气氛、助兴取乐、劝人多喝的一种游戏,起源甚早。 《左传》一书里,就有饮酒时“歌诗”、“投壶”的记载。 我国酒令形式多样,诗歌、投壶、谜语、对联、猜拳、报数……等等,都可作为酒令。 行酒令时,推一个为令官行令,余人听令,轮流诵诗、猜谜、对对联或做其他游戏,违者或负者即被罚饮酒。 但见,山里老表手端大土碗,一边咀嚼老腊肉,一边喝着老白干,真真是“兔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一碗酒下肚后,他们便猜拳行令高唱情歌,颠三倒四说现编的四言八句(顺口溜)—— 一江春水向东流, 二人行走进绵州, 三进三出真勇敢, 四世同堂真好看, 五朵金花任你选, 六连山要如云天, 七品芝麻是小官…… 其间,豪爽的他们还会豪迈地说,不喝酒的山里老表没得,只有一碗老白干下喉,胸中就像熨斗熨烫过一样,平展展地舒服极了。 每每此刻,山里老表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化成了一个个酒嗝,从嘴巴很潇洒地排放出去了……他们还会如此宽慰自己:山里老表一辈子就在山里头了,还苦挣苦熬地求个啥子哦? 也许是山高天寒之缘故,山里老表都喜欢在头上缠绕着一根长长的布帕子,层层叠叠成很大的圈,让人感觉他们是不是有些头重脚轻。 爷爷告诉过我,上了年纪的山里老表是一定要裹着布帕子的,大热天也不取,像城里人一年四季佩戴的眼镜和棒球帽一样。 是什么原因,至今我也没搞明白。 第一次见到的山里老伯是爷爷的大徒弟郭伯伯,他从我爷爷那里学会手艺后去就遥远的大山里工作,退休后就一直寻找他的启蒙师傅——我爷爷,终于在他年近耄耋才从山里一路寻来我家。 郭伯伯这年龄,我是应该叫他爷爷的。可因为他是我爷爷的大徒弟,他的辈份只能跟我老爸一样,叫他叔叔那太不像话,斟酌了半天,大家一致同意我叫他郭伯伯。 他是个很高很结实的老头,身板也还挺直。我想,假如郭伯伯年轻50岁,再穿上一件体恤衫和牛仔裤、运动鞋的话,便很符合而今眼目下城里美女们选择帅哥的第一标准——够酷、深沉和大气。 细细地端详郭伯伯,他面容憔悴,脸颊、双手、脖子都像质地很差一碰即碎的变质老化的塑料,头发灰扑扑的,衣服干净利落款式却远离时代久远,脚上是一双在古董店里才能寻到的轮胎皮做底的草鞋。 郭伯伯走路依旧很快,说话高声大嗓门,但就是不爱笑。 为了好好招待自远方来的山里老表郭伯伯,我们不仅备上了很多好吃的菜肴,而且全家还动手包抄手(北方人叫馄饨,南方人叫云吞)。 因为我爷爷乐呵呵地告诉我一个秘密,郭伯伯年幼时最喜欢吃抄手,可那个年头很难吃到,于是他认为抄手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年轻时的郭伯伯曾多次问爷爷,蒋介石是不是天天坐在煮抄手的锅前,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爷爷不好回答,只能点头同意。 我们忙碌之时,郭伯伯独自坐在一边抽叶子烟,继续与爷爷摆一些山里的龙门阵,他们说得开心惬意,不断有愉悦的笑声送入我的耳鼓。 “郭伯伯,您怎么不帮我们包哦?”我发问道。 “我只吃得来。我们那里不产麦子。”说完这话,郭伯伯两眼盯着地下,自卑地喷出一口浓痰,顺便还吐出了一口清口水。我知道他真的是太想吃这顿抄手了。 郭伯伯临走时,爷爷和老爸硬塞给他十斤面粉和十斤挂面,让他带回家去,从此以后我再未见过他,只是他的儿子给我说过,郭伯伯在回山里后不久便去世了。 爷爷说他是一条山里的硬汉子很硬气很义气,只不过因为一家老小人口太多而贫穷了一些,但那些窘境不能怪罪于他。我不知道其他山里老表是否也像郭伯伯一样。 四川人爱说:人这一辈子啊,不经过三穷三富,是不得到老的。自从我见到山里老表郭伯伯十多年后的“5.12”大地震发生了,善良而多难的山里老表开始离别家园进城了,他们在灾后重建的日子里或做生意或投亲靠友或安家落户,从封闭的大山深处进入了广阔的大世界,他们的日子也渐渐地“活”起来。 那时,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人们,都用实际行动关注着我们这儿的极重灾区——山里老表家的生存状态。 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安置点里,山里老表极其难得地见到了总书记胡锦涛、总理温家宝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破天荒地与武打巨星李连杰、成龙面对面交流、合影,现场聆听歌星孙楠、祖海、李玟等歌星的熟悉歌曲。尽管走出大山的山里老表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他们还是力所能及地到工厂、私营业主那里做一些事,维持基本的生计,在平淡的生活中寻找安稳、平静的生存空间。 突如其来的地震过去快四年了,灾后重建项目已经竣工,山里老表依依不舍地离开城市,回到滋养他们多年的故土,快快乐乐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山里老表并不笨,他们从以前从大老远跑进山里收购山货的城里人身上悟出了一点门道,又从几年的城市生活中发现了一些要津:山里老表平素当萝卜白菜一样吃的香菇、木耳、猴头、核桃花一定很值钱,要不好似精明猴子一般的城里人怎么肯用大价钱换他们的普通山货呢? 其实,这些信息啊,山里老表早就晓得了。 山里老表想起了当年,山里还是有胆大的知道城里人爱山货,于是极个别的山里老表提着半麻袋山货进城里摸摸深浅。 当山里老表踏着月色一跛一拐地走进家门时,首先是骂龟儿子城里人赚钱的心肠太黑,然后笑眯眯地从布口袋里掏出给细娃儿们的白生生的馒头和黄灿灿的油条,然后是给婆娘的鲜亮亮的花布。 于是不久,不管是年轻的妹娃还是半老婆娘,都无一例外地穿上了大红大绿的新衣裳。 山里女人一穿上鲜色的衣裳,唱着大胆得令人心跳的情歌,使得山里的汉子们第一次恭维起自己的婆娘来。 是哦,人是树桩,全靠衣妆! 再后来,山里老表做山货的生意越大,山里婆娘们的打扮就更出彩,她们便羞答答地走进了城里人的视野。 她们目睹了花花绿绿的城里人和穿梭往来的汽车,她们漫步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琳琅满目的时装店,从大大小小的商场里购买了一大堆光彩照人的衣物。 偶尔,山里的女人成群结队地行走在柳枝摇曳的江岸,看见直插云霄的热电厂烟囱里喷出的一团团白白的烟,看见人民公园里竖立的哈哈镜里自己灰溜溜的形象和一张嘴就露出的黑黄黄的牙齿,竟生出无法排遣的自卑来。 再后来,山里老表的山货生意越做越大,钱口袋愈来愈涨鼓,形象也逐渐发生了改变。 那些十来岁的小孩子也流出大山,也敢左顾右盼地在城市的街道上招摇了。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口袋里装着带过滤嘴的香烟,手里把玩着那由洁白而焦黄的香烟,直到指头上的汗水把它浸透得乌黑…… 山里的女孩子不再去碰叶子烟和香烟,她们不仅穿上了时髦的衣衫,通身弥漫着百合花一样的香喷喷气息,而且走路也不再大步流星,学着城里女人那样款款地扭出了一些女性别致的韵味…… 听说,山里老表现在也通晓了山货的产供销,实行了规模化经营,郭伯伯的儿子竟然还成立了羌山名贵山货专业合作社,那些日渐看涨的山货成为他们的独一无二的拳头产品和远近闻名的金字招牌呢。 前不久,我偶然碰见了郭伯伯的儿子,还是想父亲那样高高大大,头发也花白花白的,脸上的皱纹也不见得少,可他年龄快花甲了却并不显老,山里老表那种猎人般的明亮眼睛里,闪烁着对生活的满足和自信。他穿着浅色的夹克衫,一条帅气的牛仔裤,脚上是能登山爬坡的名牌登山鞋。 “城里人真是聪明啊,做出的衣服穿起合身不说,硬是好看呢,又气派又精神。”见我惊异地打量他,郭伯伯的儿子就玩笑似地笑着说,笑声比郭伯伯当年在我家吃抄手时还要响亮与惬意。 他告诉我这次进城是办理专业合作社的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的,他还担任着总经理这一职务呢。他还大声武气地说:“几年前的大地震破坏了山里的一切,现在公路也修好了,也连接家家户户的油渣路,平坦得很哦,输电线、电话线也畅通了,山顶还设立了基站,手机信号也好得很,我们这几年接二连三地办起了山货、药材、木材加工厂。我们那里还产煤,资源丰富,货真价实,规模也在不断增大,你说我们山里遍地是宝,还怕不赚钱?要不了几年,呵呵……”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从山里做生意回来的城里亲友说过,如今经历了大地震摧残的山里老表胆大心大!再印证郭伯伯儿子对我讲过的豪言壮语,现在的山里真的是日新月异,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当时不解的是,郭伯伯的儿子竟把挺顺口的“山里老表”改换成了还有些拗口的“山里乡亲”了! 细细想来,原来如此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