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很多中国大陆学者对中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走过的历程进行了回眸,与此相对照的是,对台湾学者关于这一领域的批评建议,涉及少之又少。祖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一直吸引着台湾学者的注意,1985年以来,周玉山、林德、杜国清、许俊雅、应凤凰、龚鹏程、李瑞腾、黄美娥、孟樊、陈信元等学者曾就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撰文表明过自己的看法。在这些见仁见智的审视中,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究竟处于何种状态,以及大陆学者应该如何正确看待这一复杂的评论,已成亟待总结和归纳的文学现象。本文就对台湾学界对祖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理念以及台湾文学史、专著等方面所进行的评论,进行全程述评,力求通过对这些评论的追踪,折射出两岸学界的思想锋芒和问题意识,并对未来两岸学者的良性互动提出一些初步的建议。
一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取得了初步的成果,此时,台湾还没有解严,两岸文坛彼此隔阂,甚至互存偏见。周玉山、陈秋坤、钟亘等人辗转阅读到部分研究成果,撰文进行分析。1985年2月,周玉山发表了《中共的台湾文学研究》一文[1],这是笔者接触的资料中,最早评价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的论文。该文以大陆召开的第一、二届“台湾香港文学学术讨论会”为视角,指出很多会议论文都是套用列宁的“两种文化”说。周玉山一方面指责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中为政治服务的倾向,另一方面,在评论中也表明了自己鲜明的政治立场,发表时加在文前的一段话就可以看出作者毫不掩饰的政治倾向:“中共有关台港文学研究的立场、走向,不掩共产党‘既联合,又斗争’的统战原则。”这些论说可以鲜明地看出这一时期台湾学者在意识形态方面对祖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的抵触情绪。如果说周玉山的论文只是初步地从整体上介绍了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概况,那么,3个月后,陈秋坤发表的《如何正确评断台湾文学的本质?——试评封著〈台湾小说主要流派初探〉》[2],则是以封祖盛的《台湾小说主要流派初探》(1983年)为中心,进行了深入的文本解读。他肯定该书是当时海峡两岸“比较有系统地评论台湾近代文学发展的佳作”,同时也站在政治立场上,指出封著之所以主张台湾文学为中国一支,是为了“和平统一台湾”的政治号召。此外,还有钟亘著文指出此期大陆以政治标准为主要标准,选刊台湾小说的问题[3]。周玉山、陈秋坤和钟亘等人的观点较能代表两岸开放交流前,台湾学者对祖国大陆研究成果的基本看法。这一时期,两岸学界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对立非常严重。不过应该指出的是,1985年以前大陆学界对台湾文学的研究,有很多潜在的禁区,受限于政治标准,对台湾文学的介绍和研究是有所选择的,因此一些研究工作政治意味较浓,史料根基不足,叙述策略偏颇,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也难以达到让人满意的程度。加上两岸阻隔引起学界的政治想象差异,很多台湾学者将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预设为“大陆统战”之策,因而自然捉笔当枪,尽显批评之能事。
随后大陆的“台湾文学热”迭起,开始促发一些台湾学者从学理角度进行分析。早期对此用力最勤的应是《当代文学史料研究丛刊》发起人之一的应凤凰。1987年起,她经常在《自立晚报》的“海外书讯”和“台湾文学猎书小记”栏目中,连篇累牍地发表对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成果的介绍和批评,如《台湾香港文学论文选》[4]讲述了她在香港书店“淘金”时,读到了大陆第一、二届“台湾香港文学学术讨论会”的两本论文集,其批评态度明显不同于此前周玉山完全从政治角度的立论态度。应凤凰指出“第二届论文的内容比较前届有显著进步,看得出来范围较广泛,也有比较多的专题研究和作家全貌的研究”。肯定之余,应氏说出了面对这些成果时的感受是不免“有些惭愧”,首次显示了台湾学者面对祖国大陆学界的研究成果所产生的焦虑和反思。这种焦虑和反思更多来自于身居台湾却未深入地进行研究的学术责任感,呼吁台湾学界要深入地进行台湾文学研究。此后,应氏发表《台湾与海外华人作家小传》[5]、《黎烈文评传》、《台湾当代文学》(主要介绍王晋民的《台湾当代文学》)[6]、《台湾小说主要流派初探》(主要介绍封祖盛的论著《台湾小说主要流派初探》)[7]、《三缺一,三缺二——两岸的“台湾文学史”》[8]等文章,多是书讯式的介绍,将书中的史料错误一一列举出来。1994年,应凤凰在大陆发表了《五十年代台湾女性作家——兼比较海峡两岸文学史书的不同注释观点》[9],分别以台湾50年代四位小说家和四位散文家在两岸史书中的不同定位 进行了分析,提出了著史的建议。从其一贯的著文态度可以看出应氏在评介大陆研究成果时,更多以一种客观的心态进行介绍。
同期,比较详尽地介绍中国大陆的研究概况的论文应该是杜国清的《中国大陆对台湾文学的研究》[10]。该文反对台湾当局将中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热”一刀切地归之为“中共对台湾的文学统战”,认为其原因有三:一是台湾文学在本质上具有独特的吸引力;二是大陆学者和研究者努力钻研和研究;三是中共官方的支持和鼓励。此外,还有钟丽慧在《台湾文学作品在大陆》一文中欣喜地指出,台湾文学研究在大陆“几乎成了显学”[11]。
1988年前后,中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热”引起了台湾各界的瞩目,然而,类似应凤凰、杜国清、钟丽慧等人较为客观公正的分析,并不是很多,有些台湾学者将台湾文学研究据为己有,如羊子乔分析包恒新的《台湾现代文学简述》时,在标题中就直呼:“让我们自己来”,批评包著是“先有结论,后再演绎”[12],指责其在未窥台湾文学全豹之前,便妄下断言。1989年,《中时晚报》记者徐宗懋,参加了复旦大学举办的第四届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写下《坐井观“港台文学”——大陆研究台湾文学的局限》。徐文对大陆学者在毫无辩论和研讨的前提下,就将台港文学当成“边缘文学”、“中国文学的重要分支”,非常不满。他批评这种“中原心态”,“用地域观念本能地将台港文学视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分支’是欠缺思考和分析能力的”[13]。不过,徐文也提出了大陆学者对以城市生活为主题的台湾小说认识不多的中肯意见。徐文发表半个月后,台湾《首都早报》策划的“掌握台湾文学史主权”专题出版,彻底亮出了要掌握台湾文学史写作主导权的底牌。李魁贤挑衅味极强的《指鹿为马的文学共谋——初评辽宁大学〈现代台湾文学史〉》,从狭隘的“台湾文学”界定出发,荒唐地将大陆来台的作家,放在台湾文学史之外,认为此类作品“不属于台湾文学的范畴,而应列于中国的流亡文学或海外疏离文学”,并由此得出结论:辽大版的文学史所指的乡愁文学、通俗文学、反共八股,都是流亡文学带来的表象和后遗症,与实质的台湾文学截然不同[14]。这些语带讥讽,全盘否定的评论文章可以明显地看出论者如临大敌的心态下,对台湾文学阐释权的争夺。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台湾学者对祖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进行分析时,存在鲜明的研究态势:一些学者对研究中的简单判断和史料错误有所不满,并进行了善意的批判;一些学者则是为了一定的政治意图进行研究态度方面的否定,力图切断台湾文学与中国文化的关联,进行台湾文学史的解释权的争夺,并进行随意的窄化。大多数台湾学者的心态,我们可以借用应凤凰的质疑加以分析:同样是出版台湾文丛,为什么欧美、日本出版了台湾文库,台湾学者会 觉得有益于台湾文化的对外发扬,而欣然自喜地共襄盛举,而为什么大陆出版的台湾文学选却总是遭到质疑和批评?她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每当得知大陆方面关于台湾的出版资讯……我们应当以什么样的态度、心情,来面对大陆的台湾研究以及出版品——警觉他们的‘统战’?欣然乐观其成?还是批判排斥?”[15]。这番话一方面揭示了台湾学者潜意识里一直留存的隔阂心态,另一方面也代表了台湾学界开始对此前绝对化的批评态度进行了学理反思。
二
1987年以后,台湾当局取消戒严,两岸文化交流日益频繁,台湾学者有机会到大陆作学术调研,同大陆学界直接对话交流。在交流中一些学者颇为中肯地指出大陆台湾文学研究的优缺点,但也有一些学者有意的误读,从而引来了两岸学界的激烈论争。1992年,似乎是台湾学界全面盘点大陆研究成果的一年,先是《中国论坛》刊载了专辑“当代大陆的台湾学”(文学篇),随后年底新创刊的《台湾诗学季刊》推出了“大陆的台湾诗学”(上),专辑对大陆学者撰写的台湾文学史进行了或全面,或偏颇的分析和评价。
《中国论坛》以专辑的方式对大陆几部重要论著作全面论述。1992年6月,专辑策划人林耀德指出:十余年来,中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令台湾本地的创作者产生最大的疑虑是“政治的操作与台湾文学沦为‘边疆文学’的险境”。他指出:“两岸对于彼此文坛的解释权争夺与竞合,可能是本世纪末最迫切的议题之一。”[16]专辑中收入的五篇文章都是针对当时大陆出版的台湾文学史的批评:郑明评辽宁大学出版社的《现代台湾文学史》、王幼华评鹭江出版社的《台湾新文学概观》、张启疆评高等教育出版社的《台港文学导论》、吴潜诚评海峡文艺出版《台湾文学史》、孟樊评古继堂的《台湾新诗发展史》。这个专辑的出现,标志了台湾学界开始更加慎重地对待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不再简单地归纳为“统战”之策,虽然一些评论中仍有很多政治上的攻讦,也有就文说文的评论,甚至有些评论深中肯綮。
专辑中尤以郑明、王幼华和孟樊的批评观点较为接近人文学术,力求避开简单的政治判断。如郑明指出辽宁大学版《现代台湾文学史》“作为大陆人民初步认识台湾文学的教材”,尚有其意义,并举出几个有待商榷之处:缺乏史观的拼贴资料;意识形态主导观点;集体编撰,没有统一的文学观;过于倚赖二手资料;体例不统一。她指出内中“相当多错误的讯息”,并证据确凿地指明该著遗漏的重要作家、作家归类错误或地位放错乃至著作重点介绍错误等等。曾写过同题论文的吕正惠的意见与郑明基本相近。他认为:此书对台湾文学的“历史发展”的掌握是粗枝大叶的,所呈现的历史是“块状”的,其次,在个别作家的评论上严重缺乏深度[17]。王幼华评论鹭江出版社的《台湾新文学概观》,认为小说部分比重过高,内容有重复之嫌,指出大陆学者从事台湾文学研究的优点:“可以不受因熟识作家而有的拘束,也可以不受强势媒体塑造作家的假相,以较冷静客观的方式直接面对作品,做出适切的评论。”[18]王幼华立论非常公允。他还对撰写文学史中表现出的政治意识作分析:“写史论之人要逃避意识形态和政治现实的阴影,是相当困难的,这方面因为牵涉到政治信仰、经济利益的瓜葛也是无可厚非的。”[18]孟樊以《书写台湾诗史的问题》为题,对古继堂的《台湾新诗发展史》给予较高的评价。但他对作者所持的史观有诸多质疑:“古氏所持的是‘诗派(社)的史观’,换言之,一部《台湾新诗史》,不啻为一部‘台湾诗派史’。”他最后呼应了羊子乔、吴潜诚等人的看法,呼吁台湾诗坛人士,“最有资格‘重建’台湾新诗发展史者还是我们自己,也唯有我们自己来写史,才能事半功倍。”[19]
而张启疆和吴潜诚的文章,多从政治角度立论。如张启疆指出,这些砖头著作中“始终充斥着某种奇特的意识形态、政治意味,一种‘中心VS边陲’、‘主流VS旁支’、‘祖国VS边疆’的收编心理;所有关于台湾文学的评析文字都是为了‘实现中国的统一大业’而做。”[20]吴潜诚的《唐山人如何写岛屿的文学史——评〈台湾文学史〉上卷观点》以后设历史观的角度探讨了海峡文艺出版社的《台湾文学史》(上卷)。他敏感于该著始终“站在彼岸的立场说话,而未曾尝试从此岸的观点出发”;
而“宣扬统一”便是贯穿这卷文学史的指导原则,也是它的叙述策略[21]。
叶石涛在《自立晚报》发表的《总是听到老调》,从评论大陆版的两部台湾文学史——福建版《台湾文学史》(1991年)和辽宁版《现代台湾文学史》(1987年)谈起,认为此类研究多把台湾看成是中国文学的一环,是传统华夏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属于老调重弹。他抛出了“双重性民族结构”和台湾文学中的“民族主义结构”的主张。这一论调很快遭到大陆学者的反驳。张恒春的《老调未必是谬误,新曲未必是真理——读〈总是听到老调〉有感》指出:叶石涛“独立文学”的观念的提出有失谨慎,若作为对历史总结的学术探讨,它并不符合战后台湾文学整体发展的实际;若作为方向指引,则更有害于今后台湾文学多元发展的前景,客观上却适应了“台独派”的政治要求[22]。与叶石涛一唱一和的彭瑞金,连续发表了《误入歧途的〈台湾文学史〉撰述——以刘登翰等四人主编的〈台湾文学史〉上卷为例》[23]、《神话•对话——谈台湾文学与中国文学的交流》等文章。在《神话•对话——谈台湾文学与中国文学的交流》一文中,他指出:“在台湾的中国热患者和在中国的台湾文学通,都还用神话来包装文学”,公然抛出了台独理论,认为大陆学者所说的地缘、血缘和史缘论不过是自造的中国文学的神话[24]。
《中国论坛》上登载的台湾学界的论文,有公正的肯定,有政治的攻讦,有思想的焦虑,试析其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在一些激烈措辞的背后,实际掩藏着对立的政治态度,两岸政治对立的情势造成了文化上的隔膜,于是“主观意识挂帅”便成为台湾学界派出的最多的批评帖子。事实上,台湾与祖国大陆之间的隔阂与相通并不能完全以政治一言而论,在台湾文学的定位问题上,若仅从意识形态的问题来讨论,未免有过于狭隘的弊病。二是台湾学者在当地掌握很多确凿的资料,在阅读大陆学者的研究成果时,很容易发现资料方面的错误,从而造成了阅读中的不信任感。三是大陆学者在撰写台湾文学史的相关论著时,无法对台湾文学有通盘的了解,以致产生许多谬误与曲解,很多论断过于简单化、武断化。这些问题应该成为两岸学界共同深思并探讨的问题。
三
《中国论坛》上刊登的“当代大陆台湾学系列/文学篇”专辑似乎并未引起太多的反批评和商榷类的文章,《台湾诗学季刊》策划的“大陆的台湾诗学”,历经七年之久,刊载了大量的批评与反批评文章,引起了广泛的关注。1992年12月,《台湾诗学季刊》的创刊号推出李瑞腾策划的专题“大陆的台湾诗学”(上),第2期刊登“大陆的台湾诗学”(下),强调两岸学者要进行“真正的对话”。随后陆续刊登回应批评的文章,战火绵延至1994年3月暂告段落。1996年,李瑞腾再次策划了“大陆的台湾诗学再检讨”。这一次战火燃烧到1999年3月的第26期,其间亦有大陆诗刊、诗评家参战。
《台湾诗学季刊》对大陆的台湾诗学研究中存在诸如过分主观、评论术语不专业等问题一一进行剖析。1992年,《台湾诗学季刊》“大陆的台湾诗学”的首发阵容有萧萧评耿建华和章亚昕编著的《台湾现代诗歌赏析》、向明评古远清的《台港朦胧诗赏析》、游唤评古继堂的《台湾新诗发展史》等三篇论文。萧萧的文章指出这本诗评集“既无‘台湾’的现实感也没有‘现代’的时代意义,只剩‘诗歌赏析’的文字追索而已。”[25]向明认为古远清的《赏析》竟说台湾也有朦胧诗,其目的是为了证明这种精神污染的罪魁祸首先是来自海外台湾。[26]游唤认为古继堂的《台湾新诗发展史》最大的问题在于“台湾主体的失落”,“编的成分实实远远大于史实的层次。它宰制性建构的性质完全驾驭着诗史的评价与解释。”[27]1993年3月,《台湾诗学季刊》刊登游唤、张默的论文,以及李瑞腾主持的“大陆的台湾诗学”讨论会的侧记。游唤在《大陆有关台湾诗诠释手法之商榷》一文中,指出当前中国大陆的台湾诗学表现在诠释手法上,可资反省的有三点:一是主体性分量重,凭个人领会感受、直觉下评。缺点则是只成为诗之散文译解。二是运用术语不够专业,当代以及晚近新理论的诗学术语甚少引用。三是理论与作品对话的诠释太少,理论用于实际解读的策略不够。[28]
面对着这些言辞激烈的批评,古继堂、古远清、章亚昕、耿建华分别为文反击,徐望云、南乡子、葛乃福、沈奇等人也加入讨论的行列。这场论争被大陆的《文艺报》和台湾《文讯》评为 “90年代前期台湾十大诗事”,成为两岸文学交流中最引人注目的现象。
1996年3月,李瑞腾再次为《台湾诗学季刊》策划“大陆的台湾诗学再检验”专题,发表萧萧评古继堂的《台湾新文学理论批评史》和古远清的《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张默评古继堂的《台湾新诗发展史》等十篇评论。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孟樊的《主流诗学的盲点》[29]和杨平的《批判之外——关于“大陆的台湾诗学再检验”》[30],属于政治批判之外的新鲜呼声。孟樊的《主流诗学的盲点》建议要留意赵毅衡、俞兆平、杨小滨、陈仲义、费勇、熊国华等人的诗歌评论。杨平则指出大陆出版的论著和文章,“无论是不是太大胆,是不是令人满意,我们可否借此跳出框框,重新省察自身数十年来,因循累计下的惯性思考模式……如果我们能够接受西方一波波光怪陆离的各种新潮理论,又何妨不能接受彼岸学者的演出呢?”早在1992年12月19日,台湾诗学季刊社举行“大陆的台湾诗学讨论会”,被邀请与会的刘登翰教授就已经明确指出萧萧等人“抽样”的著作,不能全面代表中国大陆对台湾诗歌的介绍和研究,他承认“任何研究者,不能不受一定的意识形态的影响”,他建议避开意识形态问题,“在诗的现代意识、诗的生成文化结构、诗的语言策略、诗的意象等等,还有诗的本身的艺术发展过程,可做综合的研究。”[31](P4-5)这些论述一方面对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作了深入的检视,指出了亟待改善之处,另一方面也为两岸学界的良性互动打下了伏笔。
20世纪90年代,发生在《中国论坛》和《台湾诗学季刊》等刊物上的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的批评,表面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事实上,对增进双方的了解,理性地进行台湾文学研究起到很大的作用。这一时段内,台湾学界仍有一些学者持着强烈的政治意识,借文学场域表达偏激的政治见解,因而传达出全盘否定的批判。但更多的评论开始有的放矢地进行文本分析,一些评论文章非常具有启迪意义和纠偏作用。大陆学者也开始对以往的研究进行反省,认识到应该摆脱思想上的条条框框,建立开阔的研究心胸,才能实事求是,真正认识台湾文学的价值。
四
20世纪80年代,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有着各种有形无形的禁忌,90年代末从多角度、多元性的观点深入地进行作品和作家研究。这和此前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相比,变得更多样化、人文化。这种研究的转变也促成了台湾学界的正面评价,并在此基础上构筑了两岸文学批评的桥梁。这一时期,许多台湾学人开始将祖国大陆近20多年的台湾文学研究,纳入评述史料整理和合理再评价之中。
被誉为“新文学史料家”的陈信元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关注大陆文学研究已有十余年,多次在台湾报章杂志上介绍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对两岸学界交流起到了一定的沟通交流作用。2002年,他发表的《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对过去十年的大陆台湾文学研究进行了简要分析[32]。近年来受台湾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委托,陈信元联合方美芬、吴颖文、梁竣、邱雅芬、赖忆雯、周煌华等人进行了《中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的研究报告,2002年11月30日,研究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厚达524页的《中国大陆台湾文学研究目录》打印稿完成,虽未正式出版,据笔者掌握的资料,这是迄今为止大陆学者都没能架构起来的史料工程。与此同时,《中国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资料收集计划研究报告》也初步完成。这些成果标志了台湾学者已从局部的评价,转向了对大陆台湾文学研究的资料性的整理,并进行有的放矢的评价阶段。
关于大陆有关台湾古典文学研究的评论,数十年来,当推黄美娥《中国大陆有关台湾古典文学的研究概况》一文。她指出,“充分掌握利用中国大陆相关研究成果,应该有助提升本地未来的研究水平。”[33]在资料整理的过程中,黄氏指出发现大陆存在偏于作家作品研究的趋向,以及高度强调爱国意识主题的情形,而其研究队伍则多局限于福建、广东、浙江一带,其他地区仍待积极参与,并高度赞誉了部分大陆学者如汪毅夫等学者能够巧妙运用新方法、新文献来从事研究,肯定其成果足以开启台湾学者的思考空间。
对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进行全面综述性评价的台湾学者应该提到赖忆雯,她对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1979-2000年)进行了全面的考察。她指出:单以今日之成果来论,大陆在对台湾文学的研究方面,似乎远远超越了我们对于大陆文学的研究。大陆对台湾文学的研究,从全然不知到如今的丰硕成果,经由不断的磨练、探究与反思,累积了现今的成就和水准,可以说大陆对台湾文学的研究是有一番傲人的成绩的,期许年轻学者、研究者在两岸文学的交流上多有建树[34]。从赖氏颇为客观冷静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台湾学者的期待之情,期待日臻完善的学术之境来临的心态。2002年11月底,梁竣在台湾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筹备处主办的“林海音及其同辈女作家学术研讨会”上发表论文《试论中国大陆林海音小说研究》[35],该文以中国大陆对林海音研究(1983-2001年)的个案,探索研究的理路。梁文指出了研究中存在的缺点有三:一是时见延用与雷同之处。很多论文所评的林海音的小说和论述中引用的评说都非常雷同。二是着重意识型态的批评。中国大陆学者在研究林海音时,在下结论时经常来个“渴望祖国统一”的结语。三是较少分析描写中国以外的作品。梁氏批评道:我们观察中国大陆对林海音小说的研究时,除了一些以单篇为题的论述之外,一些以“林海音及其小说”之属的文章,经常出现比重失调的现象。许俊雅也曾在博士论文《日据时期台湾小说研究》的绪论中用了一定的篇幅介绍了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指出:“由于台湾自身与中国间不可分割的历史牵连与文化关系,台湾文学即使在历经日本统治五十年也终究还是与中国文学是‘较亲近’的。是以,中国研究学界在台湾文学的研究层面上相当积极,充满活力;而多次研讨会的召开,也显示了中国大陆对台湾文学的研究从最初的少数个人、分散的,走向专业,分工的集体合作;研究重心也从对于作家作品的评介,转向作家的综论,并对文学现象、文学思潮、流派,初步的归纳分析。”但许文也指出,日据时期的台湾文学研究中,“只有突破,并超越意识型态、政治禁忌,一方面运用历史观点来评价小说,另一方面我们更应进一步从文学观点来分析文学作品,整理出文学思潮,寻找出文学精神的真面貌,让文学不再附庸于政治,让文学的归于文学,才是比较健康成熟的研究。”[36](P36)应该指出的是,三人都客观地运用了大量文学史料,指出了大陆研究中的一些疏漏,对大陆学者来说无疑是一种鼓励和督促。
策划《台湾诗学季刊》上的“大陆的台湾诗学”研究,几度搅动两岸诗坛的李瑞腾,2000年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在《联合报》的“两岸学者”栏目中,发表了《来自大陆,注视台湾——“两岸文学发展研讨会”点将录》一文。该文对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者所点的将帅中有陈思和、杨匡汉、黎湘萍、刘登翰、陈辽、朱双一、刘俊、曹惠民、章亚昕,并指出当前台湾文学研究“从现当代中国文学的大范畴独立出来,便由点而线而面,逐步扩大并深化。”李瑞腾对这些研究者当前从事的台湾文学研究进行了客观的论述,并对他们为台湾文学研究所做出的贡献表示了敬意[37]。
面对众多台湾学者合理性或非合理性的批判,中国大陆学者也进行了相应的反思,反思的问题涉及如对台湾社会历史和现状缺乏了解,只是简单地罗列文学观念;资料严重匮乏,致使出现许多不应该的史实错误;受非学术的干扰,致使研究中的庸俗倾向严重;一些研究者学术水准不高,致使研究理念、研究方法陈旧。还有一些大陆学者开始采取细读的姿态,逐一寻找既往台湾文学史的资料谬误,检视其书写策略与架构模式存在的问题,加以修正。1998年3月,《世界华文文学论坛》编发了《关于本学科建设的一些思考》专辑,朱双一在《从文风差异谈海峡两岸台湾文学研究界的取长 补短》一文中,详细论述了两岸学界的携手合作对促进台湾文学研究具有重大意义。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欠缺严格的学术规范;台湾的文学批评多属微观研究的范畴;大陆的台湾文学批评,较多属宏观研究的范畴。台湾学界看这种宏观研究的文章,常常会觉得比较空泛,特别是“缺乏真正能触及诗心文心的艺术分析”。与台湾相比较,中国大陆文评界有庞大的专业理论队伍,是台湾无法比拟的;这支队伍有宏观的专业训练和习惯,因此只要能解决资料问题,做些诸如文学史之类的系统的深度研究,正是大陆学人之所长[38]。朱文的深入分析,说明了当前两岸学界的协作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综上所述,回顾两岸学界关于台湾文学研究的论争,我们发现,两岸学界都曾在文学评论中加入了太多的非文学因素,把文学研究当作政治宣传的附庸,一些情绪性的争执和论争非常不利于两岸文学交流的良性互动。当前海峡两岸共同的历史文化背景是两岸学者顺利交流的有力保证,相信在海峡两岸学者的共同关注下,致力于多层次、多领域、多面向的交流与合作将会促使台湾文学研究的深化。加强双方相关研究机构、学者的联系,定期交换研究成果;互派访问学者,做长短期的研究;与作家、学者对话、交流,促成双方深层的理解,将台湾文学采取多元关照和互动研究,才能突破现有的研究困境。总之,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始终处在不断的改进之中,力求以客观的襟怀研究台湾文学,汲取台湾学者的正确评价,应是研究者深入思索的问题。
(本论文中采用的一些台湾资料多蒙朱双一教授热心提供,特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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