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凌
芭蕾
细想,沈凝却是第一个夸我的男孩,他是爸爸好友的儿子,长我5岁。那时,他每次见到我,都会说:“你的脖子像她,真好看,就像天鹅。”像谁?天鹅吗,天鹅什么样?9岁的我去动物园寻找,不就是大鸭子吗?在我眼中,天鹅细白匀长的脖子,转眼变成了酱香爽辣的卤鸭脖。
直到有一天,我参加了沈凝的中学毕业表演。他在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里饰演“胡桃夹子”——彼得,童话里绚丽的场面,饰演克拉拉的女孩,身体修长灵动,水莲花般优雅的开在彼得身边,如玉的脖子施施然,而彼得的眼中只有克拉拉,原来,沈凝说的是像她,这竟让青涩的我有些生气。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她眉心指尖大的胭脂记却似曾相识,她见到我也是微微一愣,难道这就是天生的情敌吗?现在想来,夸女孩子脖子好看,是多么婉转的暧昧,既没有遗珠赠宝的俗气,也不会如轻捏脚踝的轻佻。
回家时,我心事重重,兴奋的沈凝浑然不觉,他又一次夸奖了我的脖子,说我应该去学芭蕾。一夜长大,我突然有了目标,芭蕾,我要在这条路上追逐,只是追逐芭蕾吗?懵懂中,也许还有点别的。
在一帮学芭蕾的孩子中,我起步算晚的,老师不喜,同学不屑,资质平凡,像竹节虫一样僵硬,软度开度都不够,韧带的拉伸让我痛不欲生,老师下压手的则更像是一支穿云箭,拉成,我幸;拉不成,要我命。胯转开加紧臀,是我听到最多的句子,每晚都如那被哪吒抽了筋的龙王三太子,软糯无力,永远被老师讽刺是只沉重的笨鸭子,一再提醒:“这样下去,没有哪个王子能将你托起来。”这是个大问题,我如果永远也不能和王子见面,连灰姑娘都当不上。戒掉一切零食,吃很少,爸爸心痛女儿,直掉眼泪,说咱不跳了,回家,还能吃顿饱饭。我认真的拒绝了他,我追逐的不是“狗不理”的小笼包,而是足尖一点,远离红尘的万丈一跃。
我饿得瘦骨嶙峋,练成了美人肩,恰到好处,轻抬腿,扶踵过头顶,对镜颔首微笑,想象自己是公主。但就算目空一切,她也还在眼前,因为每次见到沈凝,都有她的消息,那晚《胡桃夹子》里的克拉拉像朱砂一样刻在心头,成了我的硬伤,她像女神,伫立在我和沈凝之间。
当我用两年多的时间,终于能将身体立上足尖时,沈凝送给我一双桃皮色的“格里什科”舞鞋,我在鞋左右仔细缝上粉色的缎带,却舍不得穿。如果《胡桃夹子》里的克拉拉是属于她的,那我就应该是《天鹅湖》里的白天鹅,那时,我才穿,也对着王子轻扬脖子,施施然。
魔力
小时候,只要爸爸不在身边,我就爱哭泣,看者无不动容,没人能劝,可只要沈凝轻哼“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我就会止息,心想,只有公主才有资格当“造物的恩宠”!沈凝像潘神,在我孤独恐惧时,他就是我腕骨上的脉动,有他在,我如小鹿一样满足,步履轻快。
高中时,我出落得轻盈高挑。漂亮的女生似乎都有种魔力,像拜占庭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透着让男生信仰的光。
彼时,沈凝已经去了国内最好的舞蹈学院,她也在那里,我们不再常见面,他来的每条短信,我都用笔小心的写在日记本里,包括标点符号。
当别的女生都忙着拥有第一份爱时,我却在嫉恨另一个女人,每年沈凝都会回来陪我过寒暑假,但去哪都有她的影子,可气她却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竟然还会摸着我的头,问我要不要吃哈根达斯,笑话,本小姐难道要你请吗?这种廉价的舶来品吃多了有碍健康。然而,我却说不出口,天性让我柔顺内敛,绵绵诺诺,任谁也无法从我这里找到叛逆。她依旧为我买这买那,做好吃的,她是对眼前的我很放心,还是根本就没当我是女人?真想理直气壮的成为她人生里最汹涌的情敌,最锋利的倒钩。
那双桃皮色的“格里什科”舞鞋,就挂在床后面的墙上,对别人解释是为了“辟邪”,其实,它成了我的潘神,只要一仰头就可以瞻仰,像一抹檀香,为我安神。
大三那年,沈凝说要参加莫斯科大剧院的面试,不回来过寒假了,是和她在一起去么?我不敢想,不久,收到他发来的一段视频,我哭了。这是一段学院里的古典宫廷舞,沈凝披着斗篷,挺拔英武,她是拽地长裙,柔软纤细,化身成古代欧洲宫廷里的骑士与淑女,丽影双双,他牵动着她,她缠绕着他,用眼神彼此供养,足尖优雅点地,依旧般配。
整个寒假,我都面对落地镜练碎步转,一次次,练到青冥变玄,日月无光,练到呕吐眩晕,食不甘味。好友以为我疯了,寒假结束时,我轻的像片羽毛,学会了立在足尖上旋转30圈。我没有发狂,是沈凝给我的距离感,让我慌张了,只想用最短的时间,追上他。
“丑小鸭”,在记忆深处似乎有谁曾这样形容过我,这种自顾自的卑怯,一直是沈凝给我医治,而此刻他不身边,我讨厌被他遗忘在角落,希望被他凝视。
我横陈在练习室的地板上,抚摸自己坚硬的小腿,心疼不忍细看的脚趾,皲裂开的指甲,两眼放空,额上汗水细密,窗外,铅云块垒,寒风朔朔。
只要有她,在沈凝面前,我失去一切魔力。
左边
突然见到沈凝是一个午后,风从对面山上吹来草的味道,他一脸疲惫,说现在惧怕左边。
那是在一个拥挤的空间,沈凝在练习左边空转时突然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她试图扶住他,可惜纤弱的她非但没接住,反而成了替罪羊,被压在他身下,左耳恰好撞在把杆上,鲜血如注……
因为伤了左耳的前庭,再也无法掌握平衡,医生说她很难再跳芭蕾,她安慰着沈凝,没事的,眼睛却红了。
收到大剧院的邀请时,沈凝到处找她,午夜的练习室,她不断跃起旋转,扑地匍匐,跌得满身是伤,胳膊青淤,两腿战栗,却没有放弃。沈凝握紧她,不愿再让她受伤,她终于崩溃了,哭着说,我只是想去莫斯科。是啊,那里有最好的芭蕾舞者,谁不向往,而机会同她曾那样接近。她的梦想,击碎了沈凝,他自责无比,逃回了原点。
我是可耻的,居然有点幸灾乐祸,每出四幕剧演到第三幕时都会出现转折,难道我的人生碰到了转机?
我像个新媳妇,每天陪着沈凝。我做鸡蛋羹给他吃,他说多放些胡椒可以暖胃,她常这样做,我有点尴尬;我为他放柴可夫斯基,他会把某段重复一遍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我就把那张CD扔在了雨里。
当然,也有没她介入的时候。有时,我们像老人一样安静,嗅着旷野的风,如此近的靠在一起,他像绿艾草,散发着温热,一句话也不说,我却喜欢这样,希望能隽永下去。而他打破了宁静,突然问我,人生是无常的吗?为何我们如此努力,结果却是这样?
该怎么回答呢,我心如死灰,那个“我们”是他和她,与我无关,我的努力,他看不到,他们的世界是连在一起的,更重要的是,他面对我时,眼睛空旷,不快乐。我心疼的摸他额前的发,希望他快乐,善良的告诉她,沈凝在这里。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她来了,一脸的兵荒马乱,憔悴不堪言,我默默让位。沈凝把头埋在她肩上,那是依赖和绝不再离开的决绝。
我后悔了,布鲁姆流浪一天就是《尤利西斯》,奥德修斯在外漂泊二十年成了《奥德赛》,而此刻我的“慈悲”会成为谶语,让我《百年孤独》吗?但只要他快乐,只为他快乐,一切都不重要了,毕竟他受伤时,愿意来我这里躲避,不是吗?我是个能让他安心的人,这样就好。
匍匐
很快,沈凝和她要结婚了,两人拥有了一间芭蕾教室,专教小孩子。
而我终于有在《天鹅湖》里出演白天鹅的机会,且同时要演黑天鹅,白天鹅柔情善良,黑天鹅妖媚恶毒,同时塑造她们,很难,但我立刻告诉了沈凝,我是故意的,只为让她伤心。
彩排一周后,我失望了,团长告诉我,虽然我姿势优雅,节奏完美,第三幕里黑天鹅的32圈“挥鞭转”能漂亮完成,但演员要能感染观众,演白天鹅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演黑天鹅时,表情僵硬,或者说是胆怯,少了能魅惑王子情欲的佻达与悍勇。最后通牒,如果我不能跳出性格桎梏,将会由第二人替代,哪怕她无法完成32圈的“挥鞭转”,至少观众能感到,黑天鹅拥有让人忘却的力量。
醍醐灌顶,生命中我又何尝不这样,那种自顾自的卑怯,如影随形,是种在骨头里的瘟疫,我无法让别人忘却,这种力量,不是拼命练习就有的。
同样遇到麻烦的,还有沈凝,他来告诉我,她要离开他,厌倦了小工作室,跟了个有势力的男人,难道因为我出演《天鹅湖》,她恼羞成怒了吗?这么多年,我一路在她的光环下苟且着,敢怒不敢言,像狂风席卷无法停止的风车,沿着他们的足迹匍匐,没错,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她,眉心指尖大的胭脂记,那个指着我大叫“丑八怪”的女孩,很多夜晚,我都会在自卑中醒来。
我抵抗不了她给我的阴影,失去了沈凝,失去了机会,如今,她得到她想要的,却不稀罕了,那沈凝算什么?我的牺牲算什么?为了沈凝我可以忍,但她伤害沈凝,我不能原谅,终于——我生气了!
积累的怨气在压抑,生气产生一种让人发热的酶,我发狠的跳着黑天鹅,准备练完去找这个婆娘,算账,然后,会去勾引一个人,我看到了站在台下的沈凝……团长突然抱住我,很好,我看到了黑天鹅,她活生生在引诱王子。
永动
我愣住了,是吗?原来,黑天鹅就是这样的感觉?我呆立着,直到她轻轻在耳边说,记住当时的感觉,永远不要忘记,你是最优秀的。
看她轻挽了他的手,我明白了,自己被耍了,他们在演戏,想激我发怒,引动身体的狂热,找到黑天鹅的感觉。为什么要成全我?她坚定的说,因为我是你姐姐,同母异父的姐姐!
沈凝说,你姐姐知道你怕孤独,每年都回家陪你过节假,给你买着买那……他絮絮叨叨,我都不记得,只记得那年,我三岁,她八岁,母亲的改嫁、再次生育、离世,让她痛恨我,在母亲的葬礼上,她哭着说我是“丑八怪”,这大概是八岁孩子,认为最恶毒的咒语吧,也是在那年,我们同时认识了沈凝,我选择性的忘记了她是我姐姐,而始终记得她骂我是“丑八怪”,此后,我开始自卑,她为了赎罪,像母亲一样做了很多,我第一次生理期是她料理,我病了她照顾,我脚被新舞鞋磨了,她帮我穿软,只要我喜欢,她什么东西都可以让给我,包括沈凝,她故意说那样的话,让他内疚离开她。
而在沈凝眼中,我只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是这样。唉,我认命了。
演出成功,我买了一对摩凡陀表,当做他们的结婚礼物,我知道,摩凡陀表代表永动不息,我希望他们爱的能量永动。
有些人,没有用你的方式爱你,不代表他不爱你。
作者简介:黄凌,女性,医疗专业毕业,常年写作,系07--08年度人民网女性频道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