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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2日晚上茶话会: 主讲人:韩军 新语文课:回归文字显本然 韩军(特级教师)
语文课对文字的捍卫,对文字领地的守卫,语文教师对文字的虔诚,对文字的敏感,都应当是最高意义上的。语文教师首先是文字之师。否则,语文课和语文教师,就没有独立存在的意义了。围绕文字进行激烈辨论形成波澜的语文课,是最精彩、最本然的语文课。 可,大倡“人文”和新课标后,语文课漠视文字的现象很严重。 我主张的“新语文教育”认为,语文课上可以关注孩子的思想,但还有专门的思想政治课;可以讨论历史,但还有专门的历史课;可以唱歌,但还有专门的音乐课。时下一些语文课“四不像”,或唱歌跳舞,或直接思想教育,游离文本文字,还美其名曰“注重人文”“加强学科之间的融合”等,其实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失其本然”,舍本逐末。语文课不排斥调动多媒体,但必须由文字而触发,又落脚于孩子们的说话写文。没有文字意识与行为的语文课,不是本然的语文课。不然,语文课就没了独立的价值。 其实,我对语言文字的强调,并不是又回到所谓的工具性。我是从精神意义来强调语言文字的:执着于文字,会影响老师和学生的精神气质;一个人,他的文字素养,并不比思想素养、哲学素养差一点,文字好了,可以使人文质彬彬、儒雅内秀、精神高贵。 语文课可以讨论人生、思想、情感、历史、地理,可以唱歌、跳舞、画图,但必须是由文字引发的,最后还必须落脚于文字。反过来说,如果不是由文字引发,最后也不是落脚于文字,那么,就不是语文课意义上的了。正如,其他课同样也可以讨论并关注文字,但,统统必须由本学科的专伺引发,最后又落脚于本学科的专伺,不能脱离本学科的专伺! 几十年来,受种种外在因素冲击,使得中国语文教师,不敢由衷虔诚地强调语言文字,守护语言文字。上课前,拿起一篇课文时,首先注意的,往往不是课文的语言文字,而往往是其它:或是思想哲理、或是故事情节、或是人物形象、或是写作特色,诸如此类。我认为,这是一种“粗劣”的“阅读习惯”“教学惯性”。朱光潜曾经谈过自己的经历:“从前我看文学作品,摄引注意力的是一般人所说的内容。近年来我的习惯几乎已完全改过。一篇文学作品到了手,我第一步就留心它的语文。如果它在这方面有毛病,我对它的情感就冷淡了好些。我并非要求美丽的词藻,存心装饰的文章甚至使我嫌恶;我所要求的是语文的精确妥贴,心里所要说的与手里所写出来的完全一致不含糊,也不夸张,最适当的字句安排在最适当的位置。那一句话只有那一个说法,稍加增减便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从教24年,上课超过8000节,我上课越多,对语言文字就越迷恋,越执着,培养学生的语言文字素养的信念,就越坚定。我自己的课,所有教学细节无一不是由文本的文字引发,并紧紧围绕文本文字形成波澜。语文老师首先是文字工作者,你若关注所谓精神,那么也须由文字出发,以文字体现,由文字贯穿,所谓“着意于精神,着力于文字”。 我觉得,这才是语文课和语文教师一种“本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的“本然”! 那么,怎样在教学中具体落实呢?我的体会有三:
第一、练就慧眼识“常字”
所谓“常字”,指极富表现力、又极易被学生忽略的字词。说学生极易忽略,也是不少老师极易忽略的。 教学《大堰河,我的保姆》,我注意到“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一句中“自己”两个字极易被忽略。于是我教学中故意把此句读错,读成“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我自己的家里”,加了一“我”字。学生斟酌后,觉得不应该有“我”字。我追问为什么?学生说,这个“自己”如果加上“我”之后,就变成指“艾青自己”了。我说,本来没有加“我”字时指谁?于是,学生豁然明白:原来“自己”二字大有讲究,真正含义指“艾青父母”。 教学《药》,人们大都往往特别关注小说主旨、人物、明暗线啦之类,极易忽略“颜色词”,这些颜色词就是“常字”。我提醒学生给予特别关注。《药》第一部分中,“乌蓝的天”的秋夜,茶馆里弥漫着“青白的光”,大街“黑沉沉的”,路是“灰白的”,兵丁“衣服前后一个大白圆圈”“号衣上暗红色的镶边”,刽子手“浑身黑色”,“‘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学生们把这一系列颜色词语联系起来,觉得,整个是一派肃杀、阴冷、阴森的“杀人”气氛,所有这些颜色词语,都透露出这样一种气氛。第三部分,华老栓“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华大妈也“黑着眼眶”,这两个“黑”字写出了华老栓夫妇这样的下层劳动者的愁苦。第四部分,华大妈半年后,头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这种“白”是失去儿子后内心痛苦折磨的;坟地里,夏四奶奶“半白的头发”“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这里同样也是写出了“失子”后内心痛苦的折磨。以上,无论“白”,还是“黑”,都是一种痛苦、凄凉的象征。 而写刽子手和康大叔,却也用黑色。“浑身黑色”“披一件玄色布衫”“玄色腰带”,这里的黑色,除了带有一种粗野、蛮横的意味,其实黑色已经与黑暗社会融为一体了。“红眼睛阿义”“花白胡子”人名用颜色,也有讲究。“红眼睛”让人们联想到贪婪的吃人的疯狗;“花白胡子”让人想到又老又朽,忠君卫道。 鲁迅是懂美术的,上面色彩词的运用,明显有象征意味。 我本无“慧眼”,但我努力练就一双“慧眼”,专门去寻找文章中的“常字”。
第二、扭住“关节”不松手
所谓“关节”,就是能够“托”起文章“深层意蕴”的一些重要字词。这些“关节”点,其实是关键所在。如果说整篇文章的意蕴是“千斤”,那么,“关节”点就是“四两”,教学就是用“四两”去拨动“千斤”。 教学《赤壁怀古》,我紧紧扭住四字“风流人物”。这四字正是理解整首诗的关键,是“托”起“千斤”的那个“四两”。 我先问“风流人物”的含义,学生答,就是“英雄人物”,二者等义。我追问是否都同意,结果无一不同意!这也是全社会流行的解释。我说如果“风流人物”就等义于“英雄人物”,那苏轼为何不干脆直接用“英雄人物”?学生说也许出于音律考虑。我说“英雄”与“风流”从韵律角度考虑也无区别。学生问我的解释,我提醒往下读。当读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时,我提醒再想“风流人物”。学生恍然有悟:“风流人物”是否是与“爱情”相关?是否指那种懂得爱情、感情丰富而细腻的人物,不仅仅是大老粗一般的“鲁莽之人”?我给予肯定,但我又说还不完整。当读到“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时,我又提醒学生考虑“风流人物”,学生第二次恍然有悟:“风流人物”是否是指非常聪明、有智慧、“内秀”的人物?我又给予肯定。当读到“雄姿英发”时,学生第三次恍然有悟:此处的“风流人物”可以指英勇顽强、冲杀于战场的“英雄人物”。我又提醒,总结以上三方面,用几句成语概括“风流人物”。学生纷纷说:“刚柔相济”“有勇有谋”“智勇双全”……其实,理解透了“风流人物”四字,也就理解透了《赤壁怀古》全诗,理解透了苏轼。
第三、于“无事”中“挑事端”
如果学生自己读书读文,常常是不会发现“事端(矛盾)”。而老师上语文课,“陪”学生读书读文,那么,教师的作用就应当在“无事端(矛盾)”中“找到事端(矛盾)”“挑起事端(矛盾)”。必须强调,这里绝对不是“没事找事”的意思。“事端”(矛盾)本来是存在的,存在于诗文之中的,只不过是学生没有发现而已! 下面我用一段上课实录来说明―――――
我教李商隐的《隋宫》(片断)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下面是我教学中间第二联的上课实录。)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请一个同学把这两句解释一下。” 一同学拿课本念:“如果不是因为隋朝政权转到李渊的手中,杨广的船队也许会游得更远,游到天涯海角。玉玺,这里作隋朝政权的象征。日角,额头隆起像日头;古时候的相士编造说帝王有这样的天生贵相;这里指李渊。锦帆,用锦缎制成的船帆,这里指杨广的游船。” 我肯定该同学解释非常准确。 我又补充一点历史资料,隋炀帝出游时,所带的文武百官、皇后、妃嫔甚至尼姑道士,为他服务,龙船杂船达上千只,在运河上绵延达两百多里,而拉纤的民夫就达八万多人。 我接着补充到,杨广三次到扬州,而最后一次,是从大业十二年,一直住到大业十四年,就在大业十四年三月,杨广被他的部下宇都文化杀掉。不久政权归于唐朝开国皇帝李渊,隋王朝灭亡。假如他不是被杀,那么可以设想,他还会继续游玩下去,因为他已经开凿了八百里的南运河。 同时我问:“如果不考虑音韵因素,‘玉玺’能否改用‘政权’或者‘天下’,‘锦帆’能否改用‘船队’?” 那个同学回答:“不行。因为那样就不含蓄了。” “是不含蓄还是不形象?” 她答:“既不含蓄也不形象!” 我肯定道:“玉玺和锦帆,都是非常具体的东西,可感可看,非常具像化。用这样的词来表现天下政权,表现浩浩荡荡的船队,的确既形象又含蓄。” 我又问:“大家想想,李商隐是否十分相信,十分肯定,杨广的政权不被李渊代替的话,那么杨广就一定会带领船队游玩到天涯海角?请根据诗歌的具体词句来回答。” 课堂上沉寂了一会儿。有同学举手。 他说:“我觉得,李商隐对此应该十分肯定。” 我提醒他说理由,他说:“三四句是紧承着一二句的。既然一二句是说杨广的贪得无厌,欲望无止境,那么,这三四句同样是说,杨广如果不丢失政权的话,那么,他在位一天,就会游玩一天。如此下去,他就会游玩到天涯海角的。” 我接他的话说:“依你的话说,作者已经彻底看透了杨广了,非常肯定杨广一定会游玩到天涯海角了。”他点头。 我开始寻找不同意见者。“谁的观点与他不同?也就是说,你认为,作者李商隐并没有十分地确定杨广一定会游玩到天涯海角。” 只有一个同学举手,是位女生。她说:“我觉得,作者是不确定的。因为,他这里用了一个词是‘应是’。” 我说:“哦,你是说,‘应是’这个词是不确定的意思。你说‘应是’是什么意思?” 她说:“是‘大概可能’的意思,‘也许可能’的意思。” 我有些惊喜:“这个同学理解非常到位,她紧紧扣住了具体的字词来理解,来把握。应是,是推测,不是百分之百地把握。” 我走回到刚才那位同学跟前。“你们两位都不要坐下,你们两个,一个觉得作者李商隐已经十分肯定杨广会游玩到天涯,一个觉得作者并没有十分肯定杨广会游玩到天涯。请你俩各自辩解一下吧。” 没想到,我的话音没落,那个持肯定意见的同学收回了自己的意见,他说:“我同意她的意见。我刚才的话没有道理,她的话才有说服力。她抓住了‘应是’这个词。‘应是’就是不十分确定的意思。” “也就是说,大家都同意,作者李商隐在这里只是一种猜测,他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准政权不丢的话,杨广一定会游玩到天涯海角。” 大家都点头,尽管有些同学仍然有些犹疑。 我有些着急,因为我刚刚点了一把火,本希望这把火能够熊熊燃烧,希望不同意见的双方唇枪舌剑,可是却突然熄灭了。 我于心不甘! 同学们同意得太轻易了,太缺乏深入思考了。 为使学生往深处考虑,我就顺着话题发挥下去,以使同学们发现结论的不周密处。 “更进一步说,你们认为,李商隐并没有看透杨广,对杨广的本性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你们认为李商隐的观点是,尽管杨广其人贪得无厌,但是,他如果继续往南游玩的话,还可能有突然省悟的一天,会幡然悔悟。所以,作者李商隐在这里使用一个不确准的词儿――‘应是’,表达自己推想、猜测的意思。” 终于,有同学发言了。 他站起来:“老师,我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对。其实,李商隐是看透了杨广的本性的,在李商隐看来,杨广这个人就是至死不悟,死不悔改!” 另一个同学接着说:“李商隐看来,杨广就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无赖。” 又一个同学说:“如果不丢失玉玺大印,杨广必定会游玩到天涯。” 我打断同学们的话头:“原来你们都认定了作者李商隐看透了杨广,可是,怎么解释李商隐在这里用了‘应是’,如果真的看透了,那么应该用‘必是’,为什么用‘应是’?这样写‘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必是到天涯’,不更恰切表达看透杨广的意思了吗?” 学生有些急,“不对,用‘必是’,不如用‘应是’更含蓄。” “用‘应是’更具有讽刺效果!” 我进一步说:“同学们这样一说,哦,我忽然有些明白,用‘应是’在字面上似乎显得轻巧,可是讽刺力度更深,挖苦意味更强。我给大家读一读吧,我想像,李商隐就坐在杨广的对面,他已经彻底看透了杨广,他非常鄙视杨广,可是他又想狠狠耍弄一下杨广,狠狠讽刺、挖苦一下杨广。李商隐就说,杨广呀,杨广,(你的)玉玺-不缘-归日角(的话),那么,(你的)锦帆-应是-到天涯(了吧),呵,是不是呀?呵……” 我绘声绘色地模仿着想像中的李商隐,我的语调非常轻飘,非常口语化,完全是讽刺的语调,根本不是在字正腔圆地范读,而是在极力轻松地模仿着想像中的李商隐与杨广谈话、想像着李商隐在逗弄、耍弄杨广这个泼皮无赖。 我的绘声绘色的模仿刚刚落声,教室内顿时一片掌声。 我立即总结道:“这里,用‘应是’,实际上,是以表面上轻巧的字眼表达深度的讽刺之意,以‘应是’的揣测,表达‘必是’的判断。”我把这几个字板书在黑板上。 …… “请大家记下这样一些话,叫做‘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大家体味一下这首诗中的用字,就有这种特点。譬如,不缘、应是、于今、终古、若逢、岂宜,这六个词,都是平平常常、平淡无奇的,可是它们的表现力却非同一般,真可谓‘平字见奇’。”我把“平字见奇”四个字写在黑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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