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童三题 ■ 钱国丹 钱国丹,浙江乐清人。曾任台州市文联常务副主席、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散文集16部,获各种文学作品奖三十余次。十余部中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和小说年选本,数十篇散文入选各种丛书和初、高中语文衔接教程。获中国作协“庄重文文学奖”,浙江省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建国五十周年浙江文坛五十杰”称号。
字纸儿
我娘家那个村子叫“泮垟”,这个“泮”字,跟村里的姓氏无关。古代学堂门前有半月形的水池,曰“泮”,童子上学则叫“入泮”;“垟”,是家乡人对田畈、田野的总称。泮垟,顾名思义,就是学校和土地,也包含躬耕勤读的意思。 祖祖辈辈的泮垟人大都以种田为生,却总有些人喜欢办学堂。在父亲的记忆中,泮垟先是有一位叫卓西的穷秀才,屡试不第,又无别的谋生本领,就借了人家的房子,开了两个教室,自己就干起教书匠的营生来。他不会教别的,单教语文一门课。有句老话叫“七讨饭,八教书”,教书就是穷途末路知识分子的最后一招。卓西先生教书一年,向每个学生收“学谷”一斗,先生一家就靠这个糊口。后来,又冒出一位叫灵享的人,他在法兰西做小买卖发了点财,回到家乡也办学堂。他的条件就好多了,有自己的房子,有办学资金,还引进西洋的办学经验。但他自己却不怎么识字,就请了两位从洋学堂毕业的青年来教书。再后来,一位富家少爷离家出走了,扔下他的女人独守一座大房子。也许是聊慰孤寂吧,也许是自己无后,倒希望别人的孩子更聪明吧,她也尝试着办起了学堂。她也没读过多少书,请的也是外面的先生们。有了这么多热爱教学的人,泮垟的学习氛围不错。哪怕是半饥半饱的人家,都尽力把孩子送到学堂里来。 恐怕全世界的小学生都是先用铅笔学习写字的,可是我们的先生说:字好头碗菜。铅笔是画画儿的,圆珠笔钢笔呢,则是大文化人挣饭的工具;只有用毛笔写的字才叫字。 上学伊始,家长们都得給孩子准备两支毛笔,一支写大楷,一支写小楷。小楷笔用得最多,练生字,抄书,造句,连做算术题也非它不可;因为用毛笔,还得配备砚台和块墨(我们家乡从来不用成瓶的墨汁)。每当先生授完课要求学生写作业時,教室里便响起一片研墨声,如轻涛如急雨,庄严肃穆。 刚刚入学的蒙童们要先练“抲笔”。先生拿着支毛笔做示范:“食指和中指在前,大拇指在后,将笔捉住;无名指的指背轻轻一靠,将笔扶稳了。手指和手指之间要拉开些距离,不能像包粽子一样捏成一把。” 可是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五六岁的孩子,好不容易按先生的要求拿起笔来,对着面前的簿册,抖抖索索地不敢下笔。硬着头皮下去了,不是让墨汁污了本子,就是把字儿写得歪歪扭扭的像虫子爬。先生看看不行,就过来“把笔”,先生的大手“把”住孩子的小手,嘴里叨叨着:横、竖、撇、捺……先生从这个桌位跑到那个桌位,“把”了这孩子的笔又去“把”那孩子的笔,一堂课下来,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每个下午,都有20分钟的大字课。先练描红,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依样画葫芦。练了一年,就可以弃了描红簿子,用印了方格的毛边纸练字了。先生还建议家长买些字帖来临摹,一两年下来,聪明好学的学生就能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 泮垟人对写过的字纸都很珍惜,说那是孔圣人的衣襟,全是文化。仔细的家长会一张张地收藏起来。写坏了的废纸不能随地乱扔,更不能用来擦屁股。学堂里不设垃圾桶,却专设字纸篓。老人们说,用字纸儿擦屁股罪孽大了,下辈子要瞎眼睛的。废字纸多了,先生就找一块空地,点火化了,学童们站在一旁看着,大家都很虔诚,好像给先人焚烧冥币似的。 有一种白得发亮的纸,先生叫它“光帘纸”。一动,会哗哗作响,韧性也非常好。比较富裕的人家用它来糊窗子,把屋子也糊得亮堂了。学堂里也用它给孩子们写大字,一笔一划黑漆漆的很是蓄墨。辛弃疾在一首《清平乐》里写道:“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我想稼轩先生用的就是光帘纸。若是毛边纸,宣纸,绵绵软软的,哪里能在“窗间自语”呢? 每当学期结束时,先生会发给学生几张8开光帘纸,让好好写字,作为这学期的习字成绩。这时候,大家都格外认真地研墨。研墨时,用水都很有讲究,水多了,会四处飞溅,把书啊本啊弄得一塌糊涂,还把自己的小脸弄成个小花猫;磨成的墨汁也淡,写出来的字苍白无力;水少了墨太稠,写字不爽,有时不够了,还得再研一次墨,前后墨色不匀了。有句话叫“红袖添香夜读书”,我的感觉却是“红袖磨墨夜写字”。那场景是读书郎坐在案前,美眉立在身旁,捋起红袖露出玉腕,翘着兰花指细细地研墨呢。 磨好墨后,孩子们一个个铆足劲去写字。那时候写的是直行,且一行行从右向左写的,手腕啊,衣袖啊,很容易就把写好的字刮擦了,光帘纸又不吸墨,一点一捺都像一个小小的黑色湖泊,你得小心翼翼地提着手腕,否则将前功尽弃。 待字迹干了,先生将它们收了去。批改作业不打分数,只是在漂亮的字上画红圈圈,更好的画两个红圈圈,特别优秀的可以画上三个连环圈圈。黑得闪闪发亮的字儿,红得鲜花绽放般的圈圈,错落有致,非常美丽。然后发还给孩子们。逢年过节时,家长们就用这种字纸儿糊自家的窗棂,既挡风,又艺术。一个个窗口,一张张字纸儿,简直是书法展览。来了客人,主人就指着窗户说,这是我家孩子的字。客人就夸,主人就觉得体面,有了成就感,觉得这一斗谷的学费花得不冤。 我的外公、父母、叔叔、婶婶、舅舅、舅妈们都是小学教师,年复一年,我们家的窗户都是好学生的字纸儿糊的。我坐在窗下,感觉很温馨,很安宁,觉得它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窗纸儿。
磨墨儿 磨墨就是研墨。小时候我们拿着一支墨在砚台里转啊转的,墨汁就一圈圈地漾开,浓浓的,酽酽的,像刚从磨盘里吐出的黑芝麻糊。 我们天天磨墨,每节课都磨墨,用大大小小的毛笔写大字,写小楷,答卷子,做算术题。 墨是普通的烟墨,方方扁扁的,有三四寸长,上面用金字烫着“文章一石”四个字,什么叫“文章一石”?我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只记得那墨是5分钱一支。 从前的学堂门前有水池,供学童们洗笔砚用的。王羲之洗砚成墨池已是千古佳话,各地的读书人群起而效之,中国许多地方都有墨池,至今还有“墨池坊”“墨池桥”“墨池轩”“墨池阁”等芳名。 鲁迅小时候曾听父亲说,有一种墨猴,才拇指大,爱躲在笔筒里睡大觉。但是一听到磨墨声,它就会兴奋地跳将出来,等在砚边,待主人写好了字,它就舔干净砚台上的剩墨,然后仍跳进笔筒里睡觉去了。 鲁迅得不到这神奇的墨猴,却从一只猫的口中救下一只隐鼠。后来这小小的隐鼠成了他的朋友,它不惧人,在饭桌上走来走去,捡饭粒菜渣吃;鲁迅写字的时候,它也在书桌上跑来跑去,也吃砚台里的墨汁。 我想,全中国的孩子都盼望能得到这样一只隐鼠。隐鼠虽然好玩,可当年的我们却不敢养,因为我们都“惜墨如金”。农家能供养孩子上学已很不容易,哪舍得让隐鼠把墨汁吃掉?我们学堂附近也有一口水池,但从来没人去洗笔砚。我们都有一个金属笔套,写完了字,就将笔套套上,这笔套保湿功能极好,第二天摘下它,那毛笔新鲜如昨。我们常常是手端着带有墨汁的砚台,在上学回家的路上来来往往。 怀音是我儿时的玩伴。那时候她爸开了间杂货店,卖酱油老酒荔枝桂圆木耳黄花,也卖纸张笔墨和作业本子。杂货店里的墨分三六九等,“真墨”很细腻,韧性和刚性都好,使劲弯它也不会断,磨起来的墨汁油光闪闪,香喷喷的,怪不得鲁迅家的隐鼠那么热衷于吃。还有一种“炭墨”是最差的,粗粗糙糙,磨起来沙沙沙的像磨砻糠。而小学生们大多用5分钱一支的“文章一石”。 我九岁那年的暑假,家里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我的墨用得只剩指甲那么一截了,怎么拿也拿不住,假期作业也没法完成。 怀音家的屋叫“九间”,前头一字儿排开的正屋就有九间,且双进双退、大院小院东轩西轩,还有两边的披屋,多得让我到现在还数不过来。杂货店就开在她家的台门屋内。台门屋很大,成群结队的孩子在那里滚铜钱、跳房子、拍皮球、踢毽子。那阵子,我们姐弟和怀音玩得最好。 杂货店的柜台很长,北端搁了个玻璃小橱,里面陈列着各种毛笔和墨。我问了问价钱,得知一种徽墨要卖二块钱一支,而“炭墨”则只需一分钱。怀音爸从柜台里探出个脑袋问:钱国丹,你想买哪种墨?我摸摸空空的口袋,慌忙摇了摇头,退开了。 记不得是当天下午还是第二天的上午,我和怀音们正玩着,她爸不知什么事情出去了,怀音极机灵的左右睃了两眼,悄悄地说:我给你们偷墨去! 她迅速攀上了柜台,然后像小狗那样,向北端那个玻璃橱窗爬去。她撅起的小屁股圆圆的,看起来很生动。 她打开了玻璃橱子,拿起一支“文章一石”,想了想,放回去,又拿起一支炭墨,塞进口袋里,然后溜到地上。她掏出炭墨,很利索地一折两段,分别送给我和弟弟,并嘱咐说,千万别告诉我爸啊! 我的心狂跳着,毕竟是拿了赃物啊,我飞快地向家里跑去。为了不辜负怀音的一片热忱,我立马动手做功课。我在砚台里加了点水,就开始研墨。可是那炭墨太差劲了,还没等我磨上几圈,就泻掉了小半截,磨成的墨汁沙沙拉拉的,笔一蘸,黏糊糊的。写出来的字灰灰的,还夹着一颗颗的炭粒子。 我泄气了。心里不无遗憾地想,怀音为什么不偷支“文章一石”给我们呢? 我擦干净了砚台,重新捡起我那点“文章一石”。可是它太短了,根本拿不住。我想了想,让它躺倒在砚台里,然后用食指尖戳着它,一圈圈地磨着,居然也磨出浓浓的墨汁来。然后我把它推到砚台的一角,就写作业了。 第二天,那干了的墨片儿紧紧地粘在砚台上,任我怎么挖也挖不下来。我急了,拿来把菜刀,让锋利的刀刃来对付它。我左手按住砚台,扁下刀,像拉锯一样来回拉着,拍的一声,墨头被锯下来了,可刀口却劈进了我的手指,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排儿三个,鲜血混着墨汁,汩汩流淌。过了些日子,伤口愈合了,三个指头皮下的墨迹分明,像纹身过一样。 好墨是可以吃的。我们写字的时候,笔不好使,就用舌头舔舔,弄得嘴唇乌乌的;男孩子嘴馋了,把墨当糖一样吮吮,从来不会出什么问题。有一回一个同学流鼻血了,老师就赶紧研了墨,把墨汁一滴一滴地弄到他的鼻孔里,一会儿就把血止住了。好墨还能消炎败火,女人们煮猪食,熬猪油,一不小心把手烫出了泡,火辣辣的疼。她们就拿了针线,在先生的砚台里浸了浸,然后把这墨汁淋漓的针线从一个个燎泡里穿过,泡破了,涂满墨汁的伤口就不怕糜烂化脓了。 有一回,隔壁的老五婆咯血了,她又咳又喘,背勾得像一只虾公。中医阿申先生找了块上好的徽墨磨着磨着,磨出一酒盅酽酽的墨汁。她喝了下去,不再气喘也不再咯血,安安静静地躺了下去。 冬天,砚台里的水都结了冰,硬绷绷的磨不成墨了。我们的先生跑到怀音爸的店里,倒了些坛底的“酒脚”来,一教室的孩子分着用。黄酒一下去,冰即刻化了,我们用黄酒磨墨,磨得满屋生香。
砚台儿 我们小时候用的砚台,大都是橡皮砚,因为橡皮砚轻巧,放在书包里不觉什么;不像石砚,很快就将土布书包坠出些洞洞来。再说,橡皮砚也安全,小学生免不了磕磕碰碰,橡皮砚是磕不坏的。有一回两个男孩打架,输的一方急了,抓起自己的砚台就扔了过去;除了洒对方一头一脸的墨汁,人和砚都安然无恙。 我们用的橡皮砚都是一个模样:三寸宽,四寸长,前面有一指宽的墨槽(也有叫墨海的)。这墨槽不储墨汁,而是储水的。写字前,我们拿着墨,在墨槽里蘸点水,放在砚堂上磨啊磨,磨成酽酽的墨汁,才可以写字。 老师总是教导我们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们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总觉得不对劲:农村的孩子都节俭,一根铁杵可以做千千万万的针,都磨成了铁屑才得到一根针,未免太浪费了吧?再说把偌大的铁杵磨成小小的绣花针,得磨到猴年马月啊?怪不得老太婆拿在手里的还是铁杵,她恐怕是在童年时代就开始磨针了,而且得子子孙孙磨下去。所以我们绝对不去磨那不着边际的铁杵,而是认认真真地在橡皮砚里磨墨。 一次,有一越剧团到我们村演《西厢记》,那张生一出场就唱: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铁砚磨穿,才高难遂男儿愿。我问坐在我身后的二叔公,砚台有铁做的吗?二叔公说,有,还有铜砚、玉砚、陶砚和漆砚呢。 我吃惊地直吐舌头,在心里检讨自己的无知。至于张君瑞有没有真的把铁砚磨穿,就不是我辈所知晓的了。他既然能唱出这样的台词来,想必学问是十分了得的。 可橡皮砚是很容易磨穿的,因为砚堂中央有个肚脐,这肚脐是它的软肋。我们天天磨墨,砚堂就渐渐洼了下去,一两年之后,那肚脐肯定要掉的,圆溜溜的肚脐掉下之后,砚台的中间就有个圆溜溜的眼儿,我们拿泥土去补,捏面团去补,都无济于事,只好扔掉破砚重买新的了。 我们的高小是在一个叫“荷盛”的地方读的,从我家到那里,得在田间小路上穿行三四里路。我每天走在绿油油的庄稼里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情也绿油油的特别明净。 在荷盛小学,年龄较大的同学已经改用石砚了。那种石砚小小巧巧,四寸见方。上面的盖子,反过来就是研墨的墨堂;下面的那块外方内圆,凹下去的就是墨海,这墨海可储许多水。一角有一只眼状的通透孔,水就从这孔倒入墨堂的。 我很羡慕这种可开可关的石砚,可母亲不给我买,她说我毛手毛脚,石砚到了我手里,不出三天就粉身碎骨了。 那阵子我们班风气不好,大同学老爱藏小同学的东西,让人急得要命,急得掉眼泪了才肯拿出来。有一节作文课后,我一转身就发现自己的作文草稿不见了。母亲给我定的规矩是:作文本交给老师,而草稿纸必须带回家。我转着眼珠,在教室四处寻找我的作文草稿。转过几张桌,我一眼看见那张纸压在一只石砚下面。我不由分说扑了上去,一把抽过那纸。可我的动作过火了,被草稿纸带动的砚台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两爿。 我吓坏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石砚的主人叫喜凤,她比我大三四岁。看着地上的破砚,她的脸胀得像被偷了蛋的母鸡,她朝我一通乱嚷,嚷得我两眼直冒金星。好久,我才还过魂来,咕噜说,你干嘛拿我的作文草稿呢?她说,谁拿你的草稿了?这废纸是从地上捡的,我正准备包砚台呀。 我知道自己错了,说,我赔你一个砚台。 回到家,我却不敢提这天发生的事。那些年母亲心情不好,倘若知道我闯了祸,她非要揍我一顿不可。想了想,我就在屋里到处乱翻,却让我翻出三个这种形状的石砚。糟糕的是,它们一个比一个庞大。无奈,我挑了个最小的——可它比喜凤那个还大三倍。第二天我把这个砚台放到了喜凤的课桌上。喜凤一见,脸又喷红了,她生气地把砚台一推,说,谁稀罕这么大的劳什子,你想坠死我啊? 我无法赔喜凤一个小巧玲珑的石砚,喜凤也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过我。我成了负债之人,天天接受债主的催讨谩骂。从那以后,上学的一路不再翠绿,身边的空气也不再新鲜。我硬着头皮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继续蹒跚,直到小学毕业也还不上喜凤的债。
海的组章 ■ 许一青 许一青,江阴市青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文学创作心理学》等多部个人作品集。
海岸颂 你握着一个海。 海有多大,你有多大。 你是海的骨骼、海的钢筋、海的形状、海的身材…… 你围着一个地。 地有多大,你有多大。 你是地的金边、地的框架、地的外围、地的延伸…… 你锋锋快快地切割着水,你曲曲拐拐地穿透着水,你威威凛凛地遮挡着水,你勇勇武武地围困着水……你把水剪裁成一个透透明明的海。 你穿越丛林,你穿越大漠,你穿越山岩,你穿越赤壁,你穿越风雨,你穿越雷鸣,你穿越空间,你穿越时间……你织造出一个无极无涯的海。 你用你赤诚的袒露,你用你尖瘦的背脊,你用你高耸的胸骨,你用你细长的臂膊,围裹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海。 你长长的躯体,裹掖着太平洋上的每一座岛屿,卫拱着每一个临海的国度,护拥着广阔万里的大地,穿透着地球上每一条经线和纬线……你把陆地和海洋作了壁垒分明的切割?海洋因你而轰动,陆地因你而尊严。 你是力士,用你强大无敌的铁肩,扛举着一个海。你是卫士,用你钢筋铁骨的长堤,守护着一个海。你是勇士,顶着风,披着雨,刺破雷,保卫着一个海。你是斗士,撑起天,劈开地,推去山,壮阔着一个海。 海起海落,海涨海退,你陪伴着海; 潮升潮落,潮飞潮降,你守望着海。 日里,你丈量着海域,拍击着海波,伴奏着海舞,观赏着海画; 夜里,你抚摸着海水,倾听着海歌,捕捉着海魂,放飞着海梦…… 你是海的警卫,你又是地的警卫。你勇武地耸立在海的边沿,你巍峨地挺拔在地的边沿。海风首先从你的身上拂过,吹向大地;海云首先从你的身上飞过,飘向远山;海雨首先从你的身上刷过,洒向戈壁。你向大地默默地推送着海的流,海的动,海的潮,海的笑……任海浪大大胆胆地冲击你,任海潮肆无忌惮地淹没你,你敞胸暴出哗哗的豪笑。因为你看见,海风推着海雨飞向大山,大山放出汹涌的河流,殷殷的血脉描画出金色的成熟;因为你看见,海风推着海云飞向戈壁,戈壁接受甘露的滋泽,赤地翻开崭新的一页;因为你看见,海笑带着海歌飞遍人间,茫茫人世谱写灵秀的曲律……因为你是海的卫士呀,海的伟大有着你默默的支撑!于是你忍痛将自己肢解成一处一处的断裂,让陆地上所有的大江大河从你的断裂处喧哗着流过,汇入大海,成就海青春永存的磅礴! 你永远大于海。 因了你坚韧的支撑,海成为永恒,地成为久远。于是海与陆地作着不息的交流:海以柔柔的湿吻浸陆地,绿色在大地上浓郁,生命在滋生竞进,大地幻变彩色的憧憬,灵魂向着天堂飞升……于是地青春永在,风韵长存! 地把自己的血液注入海…… 你永远大于地。 宇宙的目光穿越你,俯瞰着浊流横隘的海;人间的目光穿越你,注视着虚无缥缈的海;人类的目光穿越你,遥望着大智大圣的海;尘世的目光穿越你,静观着佛光普照的海……海波拉出自由自在的曲线;海风呼啸浩浩荡荡的雄壮;海浪拍起撕裂宇宙的壮观;海涛飞腾排山倒海的激越……海上驰掠灵魂的轨迹;人间飞升海神创造的奇迹……所有的颂歌都高唱着海;所有的诗篇都吟咏着海,所有的器乐都轻奏着海;所有的舞姿都蹁跹着海……唯有你被遗忘在荒凉的海滩,任咸涩的珠泪淌满你粗犷的记忆……你年年月月陪伴着海,你日日夜夜谛视着海,你时时刻刻倾听着海,你分分秒秒捕捉着海……因为你知道,是海成就了你,是你成就了海;没有海,就没有你,没有你,就没有海,海是你的一半;你是海的一半;是你和滔滔无疆的海水,珠联璧合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海。于是你将自己深深地忘却,一任汪洋伸展蓝色的羽翼携着你扑向深邃的天庭…… 海万古不朽,你也万古不朽。纵然是沧海隐退,大洋搬迁,你也会以你突兀的身姿与风化的骨节,展露你风起云涌的往昔,叠印你波涛汹涌的缄默,呼喊你大起大落的身世,铭刻你惊浪拍岸的传说……一湾新的海岸,又在烟波茫茫的尽头升起…… 你大于海。 你大于地。 你曲曲弯弯地串起地球。 你汗湿淋淋地扛起整幅世界……
海 滩 海与地在这里拼搏—— 海潮起时,海成为这里的主宰;海潮落时,地成为这里的主宰…… 海与地在这里亲吻—— 海以长长的水浪之舌一下一下地吻咂地;地以袒露的胸脯温热着海的抚摸。 这里是海的延伸;这里是地的延伸。 这里是海的裙边;这里是地的裙边。 时而,这里是海;时而,这里是陆地。 海与地常常赤裸裸地在这里交叠,铺展我一片动荡的波澜……太古的生物从这里浮上陆地,蔓延成十亿年后形形色色的生命…… 啊!生命的源头,灵魂的滥觞,文明的发祥——海! 海滩,你的一半属于海,你的一半属于地。人们亲昵地叫你一声——海滩! ……海滩……海滩……海滩…… 赤裸的人们,坐在这里观海,躺在这里望海,爬在这里听海,站在这里唱海……海在他们的血液里溢动……生命之声、广博之音、蔚蓝之色布满他们灵气的魂魄…… 海滩,为自然画一幅灵光闪闪的人体风景线……
赶 潮 趁着海潮,我们出海—— 在海潮飞升时出海,使我们领略海的磅礴与伟岸。海在刹时间膨胀、增高、扩大,向四面八方拓展。巨涛向着海岸飞涌;海波向着苍空扑击;大浪向着宇宙轰爆。千军万马的呐喊在飞速跳跃的平面上呼啸。海潮不停地飞升,浪声嘶嘶,巨涛滚滚,海张开翅膀向远方飞翔……在海潮飞升时出海,使我们的视空辽远,生命张开强劲的风帆—— 在海潮涌涨时出海,使我们承受海的搏击与摇撼。我们被海涛轰击,我们被海涛扑打,我们被海风撕扯,我们被海流旋转。我们被海推上浪峰,我们被海卷进低谷;我们被海疯狂颠簸,我们被海急剧摇荡。海向我们挑战;我们向海宣战。我们的航船在浪涛飞涌的海面上奋进……在海潮涌涨时出海,使我们勇敢和强悍! 在海潮奔腾时出海,使我们捕获更多海的秘密与奉献。海潮奔腾,使海敞开自己的心扉,把海底的蕴蓄全部卷出海面。珊瑚和珍珠在海波上浮沉,飞鲨和巨鲸在海面上游穿。我们捕获着海丰硕的结晶,也收获我们生命的勇敢和心灵的智慧。在海潮奔腾时出海,使我们富足和成熟…… 趁着海潮,快出海—— 弄海儿 祖先是海。 如今去观海。 观海,是为了寻根。为了寻找祖先。为了追溯生命的来由。为了捕捉生存之脉理。 于是一头扎进海—— 源远流长的生命之源头啊…… 海是温顺的,沐浴着他;海是多情的,摇摆着他;海是凶猛的,砸击着他;海是暴烈的,抛掷着他…… 他在海的腹部穿游;他在海的深层追寻;他在海的浪上窜跳;他在海的波谷飞渡…… 啊,海!伟大的母亲,万物的始祖! 他和海,合壁成一部生动的地球30亿年的历史。 弄海儿,摆动着,向深邃的宇宙飞翔! 海滩,一枚贝壳 海滩上,躺着一枚贝壳。 是滚滚的海潮把它从深海卷来,又把它遗弃在海滩。 贝壳把海浪的跳跃、海涛的起伏、海啸的奔腾,凝缩成自己身体流线型的纹理。 贝壳,如海的形状,精雕细琢了一个海。 贝壳的色彩,鲜艳着太阳的光波;贝壳体表的花纹,镌刻着一条一条的银河与一座一座的星系。 海贝,升华了海,结晶了宇宙。 海,渊阔无极,洋洋洒洒,它没有需索,没有要求,自生自灭、自长自消着千态百姿的水族和形形色色的生命——但它也时时承受太阳光束的渗透和宇宙伟力的抚摸…… 海,又以自己柔柔的风和绵绵的湿谱写陆地上生的歌和死的曲…… 海,以不息的躁动扬弃衰朽与死亡;又以欢乐的翻滚诞生蓬勃与完善。 深海里,有一批全新的水族悄悄降生…… 远海,又将有海潮卷来。 海上渔歌 是对海的呼唤么,还是对海的颂扬? 是对海的赞美么,还是对海的激励? 渔歌一声,唱出了一个汪洋恣姿的海; 一声渔歌,唱出了一个怒涛澎湃的海。 生命,以一个渺小的动荡为支点,摇动着一个海。 人生,穿梭于波峰与浪谷间,驾驭着一个海。 把网撒开,捕捞一个海; 把网收起,收获一个海。 渔歌,交融了生命的风与大海的风,协奏着人生的曲与大海的曲,合唱起灵魂的歌与大海的歌。 海的儿女——人,站在海的身上,分分秒秒地抚弄着海,时时刻刻地谛视着海,日日夜夜地寻根着海,年年月月地收获着海…… 渔歌一声,唱起了一个怒浪拍天的海; 一声渔歌,唱醉了一个波浪滔滔的海…… 是对海的呼唤,也是对海的颂扬…… 是对海的赞美,也是对海的激励……
水手魂 命运把你交给了海。 海风吹黑你的皮肤,海浪跳跃你的眼波,海涛雕琢你的灵感,礁石镌刻你的皱纹…… 你一整个的属于海。 你不寄希望于港湾,虽然,港湾是你的归依,港湾是你夜梦的寄托,你寄希望于远海—— 你以飞驶的海轮切割着海。你以锐利的目光扫瞄着海。你以激荡的魂魄冲击着海。你在海上与特大风暴搏斗;你以海轮作一个支点,大幅度地摇荡海;你把海摇得精疲力竭,最后使海恢复宁静,你读着海,从海面读到海底,再读到海下的地心……你掌握了海,你延伸海上的灯塔,你是一个骑手,驾驭着海轮,在滔滔海波上纵横交错地飞翔! ——海一整个的属于你。 命运把海交给了你。
晓月马蹄 ■ 张凌云
张凌云, 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 。江苏省作协会员。
一 “晨起摇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这是唐人温庭筠的一首名作《商山早行》。之所以有名,在于它被视为晚唐气象的经典代表,“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向来脍炙人口。鸡鸣,月照,木桥,白霜,早起的旅人,踽踽独行在异乡的清晨路上,此情此景,萧瑟意气,寂冷苍凉,的确令人唏嘘不已。 而我却不以为然,常会想到另一幅场景。所有的愁苦,孤寂,幽愤,悲凉统统隐匿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畏艰险,昂扬向上的进取姿态。这种场景或气象,我把它概括为四个字—— 晓月马蹄。 赏这种姿态,向往这种姿态。我醉心于一个人,一骑马,无论披星戴月,还是餐风饮露,无论霜冷长河,还是雷电交加,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目标理想,纵有遍地荆棘,甚至万丈悬崖也无所畏惧,一路勇往直前。 古人爱马,国人爱马。马在中国文化里有着丰富而独特的语境。马作为战略资源,很多时候与征伐、与戍边连在了一起,马作为交通工具,也经常与羁旅、与风雅相系于一身。在种种有关马的背景里,我为雄奇豪迈而赞叹,为慷慨悲壮而击节,总之,为各种英雄史诗般的感人故事和光辉业绩而景仰瞻拜。不过,那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峥嵘岁月毕竟已离我们远去,融进古典诗词的意境,化入浩浩历史的背影,我还是喜欢一个人,一骑马,迎着晓月晨风,踏着清脆的马蹄,绝响而去。 二 “半床秋月一声鸡,万里行人费马蹄。”这是胡曾的一首《早发潜水驿谒郎中员外》,轻轻撩开尘封的面纱,这样的古人诗句相当常见。再看。 “马上续残梦,马嘶时复惊。心孤多所虞,僮仆近我行。栖禽未分散,落月照孤城。莫羡居者闲,溪边人已耕。”无疑,许多时候旅行是现实的,冷酷的,它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浪漫,路途的艰辛,环境的恶劣,鞍马的劳顿,时间的漫长,还有内心的孤寂,都不仅是停留在纸面上的那种简单。天涯游子,倦客期还,累月经年,瘴疬丛生,人生就在不停的旅程往返中消磨了青春,消逝了年华,甚至由此身染沉疴,抱撼离世。这首同样出自晚唐,刘驾所作的《早行》,典型地反映出彷徨伤感的心境。 这种感伤,不仅出于文弱如书生之笔,坚韧如武官将士亦不能排他。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何等气概,但看他的《早》,“晓笛别乡泪,秋冰鸣马蹄,一身虏云外,万里胡天西”,在同样的壮丽背景下,难以掩盖的是落寞和悲凉。 这都是人之常情。纵有万丈豪情,千载壮志,对出旅的感伤感怀也是难免的。倘若没有这种深沉的悲情感,那么,不是嘻哈游戏的纨绔子弟,就是失去正常心智的偏执狂。关键在于,不让这种感伤占据主流,却能及时去化解,去排遣,是一个坚定的旅行者应有的精神。 的确如此。“莫羡居者闲,溪边人已耕。”一介书生刘驾,《早行》以此联收尾,他的愁苦哀怨,想必已在目睹了农人的辛劳后得到了慰藉,豪迈如岑参者,再来看他的《送费子归武昌》:“剑锋可惜虚用尽,马蹄无事今已穿”,作别自己的友人,寄托的是何等的雄心壮志。执子之手,依依惜别,眼前浮现的不是折柳垂泪,满目遥青,却是金戈铁马,山河岁月! 以中立的眼光,其实这种亦喜亦忧,悲欣交集的心境于旅人颇为常见。典型如杜荀鹤的《早发》。“落叶铺霜马蹄滑,寒猿啸月人心孤。……青云快活一未见,争得安闲钓五湖。”首联亦如刘驾《早行》,其境凄冷孤清,而尾联之豁达开朗,则远非刘驾可比,畅目山水,心驰湖天,虽神仙不过如是。 三 也许,我之所以如此钟情晓月马蹄这个意象,骨子里隐隐有着对侠士高风的那种仰慕。 “帆力劈开沧海浪,马蹄踏破乱山青。浮名浮利过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很难想像,这首壮怀激烈的诗作,竟出自一位道人之手。杜光庭,目睹了唐末五代的纷乱,以《伤时》表达了他的复杂心态。但人们若是熟悉那部《虬髯客传》,就会知道,虽遁入空门,却心系尘世,虽身临仙家,而侠骨义胆,他的一腔愤懑与郁积,在那位豪侠之士虬髯客身上得到了释放。 溯追古风,在愈发清晰的视野里,晓月马蹄却能与剑胆琴心,那个令人神往的文化语境紧密相联。 我们曾经是个尚武的民族。历史的烽烟不能遮掩辉煌的过去。剑胆琴心的理想,在唐以前的中国甚为寻常。春秋的游侠,秦汉的政客,盛唐的诗人,乃至魏晋的学者,都无不辉映着金属般的铮亮光芒。而在铮亮的光芒之下,时可觅见马蹄的影子。 且看曹植的《白马篇》。“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许多人不会想到,写过优雅的《洛神赋》,悲情的《七步诗》,以翩翩君子形象著称的曹植,还会展示另一番阳刚的风采,“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又名《游侠篇》的《白马篇》,通篇慷慨激越,其风骨竟丝毫不逊于“幽燕老将、气韵沉雄”的乃父曹操。 再看唐人李颀有名的《古意》:“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再看李白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争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包括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此等等,从四杰到高岑再到李杜,大唐的豪情与气度,无需赘言,我这里只想说的是,刀光剑影之下,是马不停蹄的从容,是马踏飞燕的气魄,是马革裹尸的壮烈。 四 离晓月马蹄的意象,离笔者寄托的初衷也许有点远了。其实,我并没有走远。唐宋以降,马蹄更多演绎成一种歌舞升平,一种闺怨闲愁,离战场,离边塞,离建功立业,离壮志豪情渐行渐远,马蹄更多地消融为日常生活的普通注解。而这在这种理想主义褪色的黄昏里,矗立着一座高峰。一座绵延起伏,蔚为大观的高峰。 那是陆游。 与“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辛弃疾相比,陆游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文人。惟其是纯粹的文人,也才更有代表性,更具寓义性。 “猿叫铺前雪欲作,鬼门关前路正恶。泥深三尺马蹄弱,霜厚一寸客衣薄。” 一首《书驿壁》,真实地描写了处境的险绝困厄。驿路艰难,天寒地冻,诗人作为一位书生,即景生情,几多感慨,与普通的旅人并无二致。 但陆游毕竟是陆游。这位一生写诗九千多首,冠绝华夏的大诗人,在他八十多载的漫长生命里,凡提到马,提到马蹄,更多却是另一番姿态。 “旗脚倚风时弄影,马蹄经雨不沾尘。属橐缚裤毋多恨,久矣儒冠误此身”。一首《成都大阅》,几多欣喜,又几多愤懑!年已半百的陆游,任鬓染华发,抒发的仍是一腔炽热的爱国情怀,一种不变的进取精神。 “扶衰忍冷君勿笑,报国寸心坚似铁。渔阳上谷要一行,马蹄蹴踏河冰裂。”这是陆游的《大雪歌》,马,以及马蹄,到了放翁的笔下,早与轻车肥马、车水马龙这些闲情逸致乃至纵情享乐绝缘,陆游的慷慨激昂,超越了史上任何一位前人,“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样的诗句,在他的笔下比比皆是,而他博大深沉的情怀,更超越了前人对侠义、对功业、对风雅的狭义理解或追求,而完全上升到一种摒弃形式主义包装,展开现实主义内核的至真境界,这种对祖国、对民族、对人生的磅礴恢宏的关爱,指引着他生生不息,死而后已,作着不懈的长途跋涉。 晓月马蹄,在陆游的笔下如此丰盈。《梦中赋早行》:“夜分秉炬治装贲,千里霜风入马蹄。”即使在梦中,马蹄也会告别温情脉脉或悲凉愁苦,而有着钢铁一般的坚定朝向。 亘古男儿一放翁。向陆游致敬,向永不停歇的马蹄致敬,向不变的理想主义精神致敬。
五 眼前出现另外两幅画面。与既往的历史背景迥然不同的画面。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人们熟知的毛泽东诗词。毛泽东以敢叫日月换新颜的伟大气概,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自然,他的诗词也有了焕然一新的意境。这首《清平乐•会昌》,假若隐去战场的背景,还原为一幅生活卷轴,同样有着非凡的感染力。“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无论乘马,还是步行,展示在人们面前都是一幅朝日初生、万千气象的画面,所有的颓废、彷徨,感慨、无奈,都了无踪迹,浑身却充溢着沛然元气和蓬勃朝气。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忆秦娥•娄山关》)。毛泽东的笔下,竟也有与晓月马蹄如此契合的意象。那么,这样的晓月马蹄,又有怎样的内涵意旨,颇是值得体味的。 “雄关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和一往无前的英勇气概,告诉了我们答案。人们带着对一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无限崇敬,为他震古烁金的词句而激赏,为他换了人间的豪迈而赞叹。 我常为此陷入沉思,为什么毛泽东诗词能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抛开不同的阶级背景和意识形态,无论东方西方,无论高下尊卑,人们对毛泽东诗词的评价并无太大差异。惨淡愁云或重雾烟霾一扫而光,竟而能使人热血沸腾,获得从未有过的自信达观。这种感觉,特别是对长期浸染中国文化的我们来说,的确是传统经典难以企及的。 答案只有一个,是信仰。是信仰给人以无穷的力量,这是一种鲜明、宏大的信仰,它有着更高远的目标和更广泛的基础,更关键的是,它用群体取代了个人,从而已然转化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共同追求。 六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俱往矣,社会在不断地向前发展。在历史的大开大阖之间,在风云的际会变迁之间,我还是最愿意将苏轼的《沁园春》作为晓月马蹄的定格。喜欢苏轼的豁达乐观,喜欢苏轼的平凡真实,喜欢苏轼也会悲时伤怀,也会低徊沉吟,却在沧桑浮沉的人生路上能够始终处变不惊的淡定从容。这,是作为一个平凡人,在一个平凡的世界里最可汲取的精神营养。 硝烟弥漫的战场离我们远去,风雷激荡的时代也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思想解放,意识多元的现实空间,在这个物质财富已达到高度繁荣的缤纷世界,自由包容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但也钝化了我们的心灵追求。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里,我们不仅需要单纯锋利的革命信仰,更需要一种持久坚韧的精神理想,我们需要让某个地方永远闪耀着一颗驿动的心,让一个人在看不见前方的人生旅途上,迎着清亮的晓月,踏响哒哒的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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