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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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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8-6-11 15:52: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子夜歌
文:忘川之水
一
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薛冰这名字。
那时我不过十二岁,父亲请来先生给我上课,经史子集样样从头学起。先生爱穿洗得发白蓝布长袍,颌下微白长须,曾中过举,在本城颇有一些名望。比他的相貌更严肃的,是他几乎从未离掌的一把薄竹戒尺。
我怕那戒尺。它有着清晰纹理。沉郁的黄,滑亮似涂过一层油脂。不知曾打过多少学生掌心,如今又轮到了我。啪啪。疼的钻心,像一条小蛇,扭啊扭直扭到骨头里去。
先生打我,无非两条原因。有时他骂我“顽劣成性”,有时他长叹“朽木难雕”。
先生越对我失望,越盛赞薛冰。
那居然是个比我还要小半岁的女孩子。据先生说,半生来他教过的学生数不清,有出息的也颇不少,但唯一没挨过戒尺的,就是薛冰。
先生就是从薛家来到我家的。那女孩天赋异秉,触类旁通,才不过跟了他三年光景,诗已经比他做的好,篇篇文写出来让人拍案叫绝。三年,先生觞干罄尽,再没什么可以传授了。
“可惜是个女子……”先生每每惋叹,“若是男儿,画堂折桂,指日可待!”
连父亲都好奇起来,打听是谁家女儿。
母亲含笑道:“瞧老爷这记性!咱们清江巷那处别业左边一家,不就姓薛?他们家女孩儿,可不就叫薛冰?”
父亲道:“是了是了。没承想小丫头这么聪明!可再聪明又怎样,哪朝有过女状元?——他们薛家,好象也就这一个女孩吧。”
母亲笑着摸我的头:“可惜薛家也就是开了一家茶叶铺,跟咱们门不当户不对的,不然倒可以提了亲,给咱们家做媳妇儿!”
我认真地听着他们的话。先生授课,我从没这么认真。听到这句,脸一热,溜了。
我十八岁那年,终于见到薛冰。
就是那年,她父亲因病猝然离世,母亲早有喀血顽疾,仅三月也撒手跟了去。庭园萧疏,只剩了一老仆一小鬟,和她这才厚命薄的女子。
整座城都流传着薛家女才子所做的悼亡诗八首。疏笺浓墨,字字血泪。我读到其中“可怜寒食萧萧雨,麦饭前头和泪浇”,满心凄怆,再也分不清对她是怜是敬。
先生倾囊相授后早已另谋他处。我每日无非自己攻读,已应后年乡试。于是,我去求母亲,说看中清江巷那处别业清净,要去那里读书。
母亲应了。命下人洒扫收拾,没几日我便搬了进去。
时值初冬,满院枯树残枝,我踏在第一场薄如浓霜的雪上,想她是否也把手心伸向天空,感触与我相同的甘洌清凉。我缩在红泥火炉边读书做文,锦裘松松搭在腿上,想她单薄的身子,是如何禁受了那些沉郁枯寂的文字,以及,这锋利如刀,刀刀入骨的寒冷。我和一堆朋友自灯火辉煌处醉别,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黑暗的巷子,会久久地伫在她的门畔,遥望其里深不可及的死寂,想她是否枕如铁,烛含泪,人无寐……
这个冬日我从未见过她。她把自己封在与我一墙之隔的深深庭院。
我只觉得,就这么隔墙陪着她,也很好。
虽然太缓太迟,春天还是来了。
某一日风里的戾气换成了无骨的绵软。迎春藤渐渐垂成一条金黄闪亮的瀑。然后杏花开了,轻盈的粉色,又一瓣瓣落人肩头。再然后,东墙畔那株碧桃的虬枝铁干上,一夜间爆裂出无数艳红花朵,像一树升腾的火焰。
仰躺桃树下默书时我听了笑声,这是第一次有笑声自东院传来,清甜,透亮,就像一束阳光。
“哎……哎!书儿你扶好!要真摔了我,看谁教你写字去……别晃!”
虽然这么嚷着,笑得分明更开心了。
“小姐,”一个更稚气的声音,“你可快些,被人瞧见怪羞人的。”
“咦,是我偷花又不是你,羞也是我羞,你怕什么?”她还在笑。
我屏息,伸出墙头的长梯上,桃花里,我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庞。这必然是她,薛冰。清冷名字正对应着的清冷容颜,是灼灼夭桃边开出的一朵李白。并不美,却叫人觉得她就该是这个样子,能入了诗,也曾入过梦。
她一眼瞥见我,“呀”了一声,晕生双颊。缩了手,垂了眉,急急唤墙下小鬟:“书儿,把梯子扶好,我下去。”
我怔一下,躬身长辑:“在下的无意,却也冲撞了姑娘,坏了姑娘的雅兴。薛姑娘若不嫌弃,我愿以两枝桃花请罪……”
片刻后,听得她说:
“公子如何知道我姓薛?”
我仍低着头,不敢看她:“薛姑娘才名远播,在下不聋、不盲、且也略读了几本书,粗通些文墨,怎能不知道薛冰薛姑娘?”
她淡淡道:“那不过是外头人乱传罢了,闺阁中人,能有多大见识?——这树桃花开得真好,我折两枝,权作……权作……”她忽然轻笑,一半调皮一半儿羞,“当公子请罪也罢。”
我只觉心荡神驰,垂首仍觉花影簌簌拂动,一缕细香不知是花还是折花的人。偶有桃瓣打着旋儿落下。再抬头看时,花枝犹颤,人已不见。
如同自夜间延续到清晓的一个甜梦。
我拈起落在衣襟上一瓣桃花,夹在书页间。酸腐陈旧的墨气里倾刻洇出一脉明艳的惊奇。
2#
 楼主| 发表于 2008-6-11 15:52:58 | 只看该作者


一夜里颠三倒四,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竟还起了个大早。
摸出素日里还算得意的两篇小文,笼在袖里,又去那株碧桃下候她。
这次来折花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叫做书儿的小鬟。也不过十四五岁光景,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墙外伸出头来,见了我“哧”一笑:“是我们小姐要我再折两枝插瓶……”
我故意板了脸:“我这花不能白拿,我这里有两篇文章,你拿给你们小姐帮我看看,哪里不妥,如何修改。昨天那是谢罪,今天既没罪可谢,就只好算做谢师了。”
书儿瞪大眼睛:“不过要你两枝花,就这么难为人?白送都不稀罕了,我告诉小姐去!”
我慌了,恭恭敬敬,对这小鬟竟也长辑:“书儿书儿,我是真的钦慕你家小姐才情,不敢有半分不敬。”便自袖里掏出文章来,“烦请交给她,虽然粗劣,却也自信不至污了薛冰姑娘的眼。”
书儿接了文,折了花,笑道:“我只管给你送过去,小姐看不看,可不关我的事。”
我也笑,笃定地想着,她必会看的。精通某道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不愿显露自己才能,即便只是最简单的为人之师。
——并没觉得,在这样一个年轻姑娘面前低下头来有什么不妥或惭愧。
亦或,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想要和她,这我六年前就仰慕的女子,离得能够再近些。
两天里没有她们的任何消息。我在桃树下等了又等,等到花瓣像一片片红色的雪,落上碧绿草地。
一场无限美的凋亡。
什么书也看不下去了。懒懒地仰着,一阵风无意地掀了手中的《诗经》。初见她时夹入的那枚桃花如一枚心形印鉴,瞥一眼,正看到这样的句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而这日黄昏,听到书儿隔墙高声唤我:
“周公子!周公子!”
我应着,随即看到墙上伸出书儿笑嘻嘻的脸。文章卷成筒,往我怀里一丢。
“小姐给你改过了。可这桃花都败了,公子却再拿什么谢师?”
我笑:“桃花败了怕什么,我这园里,紫藤,蔷薇,海棠,木犀,……赶着趟儿就开起来了。只要薛姑娘喜欢,尽管摘去便是。”又问她,“薛姑娘看了这文章怎么说?”
“哎呀呀,”也不知小丫头是说真的,还是在故意消遣我,“可累坏我们小姐了,从来也没叹过这么多气。看一句,叹一声;看十句,叹十声——眉头拧成个难看的大疙瘩,一个劲地说,纸也是上等的纸,墨也上等的墨,人呢,也是这么斯文温雅的样子,怎么写的这些句话竟没一句是中看的?”
我窘得脸发烧,却听墙那侧又响起一个轻柔声音:
“书儿不可无理!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话?”
她又轻轻一笑:“书儿调皮,是薛冰管教不严,周公子勿怪。不过依薛冰陋见,公子两篇文章立意都嫌太平,出不了奇也出不了新,许多地方又太繁琐,这种应制的文字,仍应以简练精准为上……”
我额头冒出冷汗:“谢薛姑娘指教,惭愧啊,看来成羽的确只是朽木一株了……”
“这是什么话。瑕不掩瑜,仍能看出公子才华横溢。只是要想乡试脱颖,还得再用功才是。若不嫌薛冰无才,有什么疑难只管问。”她又笑起来,“反正园中花多,公子不愁没什么谢师——书儿下来,咱们该回去了。”
——反正园中花多,公子不愁没什么谢师……虽隔着墙看不清她容颜她的表情,但我还是痴了。
回房,细看我文章上她密密麻麻的朱红批点,有阔斧直削,删繁就简;也有一字之换,即成妙句。早知这是世所罕出的女才子,仍没想到她竟似握了一柄二月春风的剪刀,将我这满纸粗藤杂树,修剪成仙苞琼葩。

我亦是读一句,叹一声;读十句,叹十声。
有女如此,要我须眉浊物做甚。
想起她的模样,自天上谪下般素净的脸,万事皆明了的一双妙目,偏偏笑起来,是一朵盛世桃花,页页纸上,似乎都有她遗下的芳香。我叹息着,把手中的纸卷贴上胸口。
而这女子岂只是擅作文?我在绿叶成阴的桃树下高声诵读着四书五经。有时候,细微一字疏漏,一句遗忘,就听得墙那边娓娓传来她的声音,半点不错地提醒我。
相熟后,会听到书儿说:
“你怎知我们小姐有多聪明?她略略瞟一眼,没有不知道的事。什么书看过一遍,连哪句在哪页都能想个八九不离十。”
却也怅惘地说:“小姐常常说古来才命两相妨——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好的命?谁家的姑娘能像她这么凄凉,左手跟右手下棋,身子陪影子说话,自己出联自己对……可惜我笨,不能陪她……”
书儿不知道,我和她一样,想要陪着她的小姐。
这个春天很少跟朋友出去饮酒了,越是热闹的场合,越能想起她的寂寞。
酒绿灯红,牙板笙箫,不能让我忘记她的眼睛。
夜深帐垂。温暖的春夜里,微风送来阵阵花的香。我一夜夜想起她。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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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1 15:53:36 | 只看该作者


一夜里颠三倒四,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竟还起了个大早。
摸出素日里还算得意的两篇小文,笼在袖里,又去那株碧桃下候她。
这次来折花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叫做书儿的小鬟。也不过十四五岁光景,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墙外伸出头来,见了我“哧”一笑:“是我们小姐要我再折两枝插瓶……”
我故意板了脸:“我这花不能白拿,我这里有两篇文章,你拿给你们小姐帮我看看,哪里不妥,如何修改。昨天那是谢罪,今天既没罪可谢,就只好算做谢师了。”
书儿瞪大眼睛:“不过要你两枝花,就这么难为人?白送都不稀罕了,我告诉小姐去!”
我慌了,恭恭敬敬,对这小鬟竟也长辑:“书儿书儿,我是真的钦慕你家小姐才情,不敢有半分不敬。”便自袖里掏出文章来,“烦请交给她,虽然粗劣,却也自信不至污了薛冰姑娘的眼。”
书儿接了文,折了花,笑道:“我只管给你送过去,小姐看不看,可不关我的事。”
我也笑,笃定地想着,她必会看的。精通某道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不愿显露自己才能,即便只是最简单的为人之师。
——并没觉得,在这样一个年轻姑娘面前低下头来有什么不妥或惭愧。
亦或,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想要和她,这我六年前就仰慕的女子,离得能够再近些。
两天里没有她们的任何消息。我在桃树下等了又等,等到花瓣像一片片红色的雪,落上碧绿草地。
一场无限美的凋亡。
什么书也看不下去了。懒懒地仰着,一阵风无意地掀了手中的《诗经》。初见她时夹入的那枚桃花如一枚心形印鉴,瞥一眼,正看到这样的句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而这日黄昏,听到书儿隔墙高声唤我:
“周公子!周公子!”
我应着,随即看到墙上伸出书儿笑嘻嘻的脸。文章卷成筒,往我怀里一丢。
“小姐给你改过了。可这桃花都败了,公子却再拿什么谢师?”
我笑:“桃花败了怕什么,我这园里,紫藤,蔷薇,海棠,木犀,……赶着趟儿就开起来了。只要薛姑娘喜欢,尽管摘去便是。”又问她,“薛姑娘看了这文章怎么说?”
“哎呀呀,”也不知小丫头是说真的,还是在故意消遣我,“可累坏我们小姐了,从来也没叹过这么多气。看一句,叹一声;看十句,叹十声——眉头拧成个难看的大疙瘩,一个劲地说,纸也是上等的纸,墨也上等的墨,人呢,也是这么斯文温雅的样子,怎么写的这些句话竟没一句是中看的?”
我窘得脸发烧,却听墙那侧又响起一个轻柔声音:
“书儿不可无理!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话?”
她又轻轻一笑:“书儿调皮,是薛冰管教不严,周公子勿怪。不过依薛冰陋见,公子两篇文章立意都嫌太平,出不了奇也出不了新,许多地方又太繁琐,这种应制的文字,仍应以简练精准为上……”
我额头冒出冷汗:“谢薛姑娘指教,惭愧啊,看来成羽的确只是朽木一株了……”
“这是什么话。瑕不掩瑜,仍能看出公子才华横溢。只是要想乡试脱颖,还得再用功才是。若不嫌薛冰无才,有什么疑难只管问。”她又笑起来,“反正园中花多,公子不愁没什么谢师——书儿下来,咱们该回去了。”
——反正园中花多,公子不愁没什么谢师……虽隔着墙看不清她容颜她的表情,但我还是痴了。
回房,细看我文章上她密密麻麻的朱红批点,有阔斧直削,删繁就简;也有一字之换,即成妙句。早知这是世所罕出的女才子,仍没想到她竟似握了一柄二月春风的剪刀,将我这满纸粗藤杂树,修剪成仙苞琼葩。

我亦是读一句,叹一声;读十句,叹十声。
有女如此,要我须眉浊物做甚。
想起她的模样,自天上谪下般素净的脸,万事皆明了的一双妙目,偏偏笑起来,是一朵盛世桃花,页页纸上,似乎都有她遗下的芳香。我叹息着,把手中的纸卷贴上胸口。
而这女子岂只是擅作文?我在绿叶成阴的桃树下高声诵读着四书五经。有时候,细微一字疏漏,一句遗忘,就听得墙那边娓娓传来她的声音,半点不错地提醒我。
相熟后,会听到书儿说:
“你怎知我们小姐有多聪明?她略略瞟一眼,没有不知道的事。什么书看过一遍,连哪句在哪页都能想个八九不离十。”
却也怅惘地说:“小姐常常说古来才命两相妨——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好的命?谁家的姑娘能像她这么凄凉,左手跟右手下棋,身子陪影子说话,自己出联自己对……可惜我笨,不能陪她……”
书儿不知道,我和她一样,想要陪着她的小姐。
这个春天很少跟朋友出去饮酒了,越是热闹的场合,越能想起她的寂寞。
酒绿灯红,牙板笙箫,不能让我忘记她的眼睛。
夜深帐垂。温暖的春夜里,微风送来阵阵花的香。我一夜夜想起她。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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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四月。芍药新开,我教书儿最好灼烧枝条断端然后再清水插瓶。而夜间最好另浸小缸内,次日清晨取出,重新放入花瓶内水养,不仅叶绿花鲜,且开得长久。
书儿笑道:“公子正经书不背,原来功夫都用这些杂学上了。”
似乎看穿我:“周公子,明日初十,可是我的小姐、你那老师的生辰,你若有心便送份别致的贺礼,会不会比教她插花更讨她欢喜?”
我呆了半日。姑娘家生辰可是轻易告人的?书儿分明有意,要撮合我与她的小姐。
痴一回,笑一回。
只她那样的女子,赤金簪白玉佩相赠,会不会太唐突?而她向来清素,织锦罗绮会不会太俗艳?赠文赠诗?那是班门弄斧啊。
几乎是一夜未眠,我打定了主意。她爱花,我便赠花。不一样的花。
——倾囊购来半城的焰火。
为她这样的女子,疯癫一次又有何妨。四月初十她的生辰,自入夜,火树银花划破漆黑夜幕,一枝败后另一枝飞快绽放,都极短暂,都极妖娆——尘世里哪见开成这般惊心动魄的花朵?
一直开到更深。
整个清江巷都陪着我一起疯了,人声鼎沸,喝彩欢呼迭起,都道周家的公子成羽是念书念倦了头脑发热,没谁知道,我不过在博佳人一笑。
薛冰。那夜她叩门而至,一直在我身边看焰火升腾。雪一样冰一样的容颜,笑起来比焰火更绚烂。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繁华过后,终于,一切归于静谧。
——或者,黑暗才是永恒的。而对于这两双被强烈的光芒笼罩太久的眼睛,黑暗,忽然更加黑暗。
我们漂浮在无边无岸的黑暗里。黑暗,以及静谧。
只有她的呼吸,轻轻,像一丝带来花香的风。
我只一转身,再低头就俯在了她的颈边:
“我还有一件礼物,你要不要?”
极温柔又极横蛮:
——你要不要?你要不要?
她用眼睛做答。漆黑夜里,那是两小束洁白而迷离的月光。
于是我引她的手来到内室。烛火燃起,满室花朵。她生辰在四月,这是最繁盛最浓艳的时节,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穈香梦——我将自己所能找到的花,铺开一室锦绣。架上。案边。墙角。门旁。瓶插。垂悬。花香浓稠,似乎要将人浮起来。
不,还不仅这些。我的薛冰姑娘,你且闭上眼睛。
长架上,是我命家里的几个仆妇串了一整日的茉莉花串。
我把花串挂在她的脖颈上。
缠在她的手腕上。
戴在她的长发上。
最后一串,系在她的腰间。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然后我只轻轻一揽,就将这个满身茉莉香的人儿整个揽进怀里。
烛火微微跳动。一双人影映在墙上,贴近了,重叠了。
“不……”她挣扎。我却抱得更紧。这满怀的温香软玉啊,我神颠魂倒念了一夜夜,想了一天天,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我如何肯再松开?
她看着我的眼睛,低低问:“天地君亲师——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我拿食指放上她的嘴唇:“我都叫过你多少声老师了?如今,怎么着也得要你还一声——我的女才子,且让我来教你一回,有凤就有凰,有鸳就有鸯,‘好’字怎么写成的?左侧是你,右侧是我,阴阳相并,才能为好……”
我来教你,什么是好……
怀中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渐渐灼热。我亦情热如火,便去吻她耳朵:“薛冰——雪,冰……就真是雪是冰,我也能把你焐化了,你信不信……”
“我信。”她呢喃,“薛冰一直都觉得冷啊,可我只怕,既无媒妁,便是野合——公子焐我一夜,就要误我一生哪!”
“我会娶你。”我霸道地说,在她耳边,“天地为证,日月为鉴,这满屋子的花都看着呢。我周成羽,一定要娶薛冰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待她好……”
她瑟缩了一下。低若不闻:
“天地皆聋,日月皆哑,看见了又能做什么……满屋的花都无根,焰火稍纵即逝……罢了罢了,什么都不管了,薛冰别无他有,这身子公子若要就拿去,却只望你别忘记刚才说的话……”
我搂住她。锦帐里,碾碎了一片片洁白的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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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1 15:54:22 | 只看该作者
四

春宵苦短日高起。
我夜夜攀墙而过,同她抵死缠绵。她的老仆背躬耳聩,懵然不知,但书儿极刁钻,再见时就手指刮了脸羞我,我只是笑。有时也跟她闹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罗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书儿便啐我一口跑开了。
有薛冰在怀里,我再也没心思攻读那些枯燥的书,再没心思取什么功名了。
她却不依。每日里督促我,温故知新,写文做诗。那么尽心,临睡临起都得考较我,还尽挑那些晦涩的内容。文章里但有不足,逼了一遍又一遍地改,全然不管我是否脑汁绞尽。
我赖皮地纠缠她:“先亲热,再读书,好不好?”
她推开我,把灯再挑亮些:“不好。明年就是秋闱了,公子不想榜上有名?”
——何尝不想。我叹了口气。但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再说,当窗画眉多好啊,对镜簪花多好啊,锦被里覆雨翻云多么好啊。当下气鼓鼓地说给她:“你是妻了,别再摆老师的谱……”
“妻?”她笑,“我什么时候能真正做你的‘妻’?你没一点半点功名,爹妈怎会同意你娶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我也不过痴心里想着,或者中了秋闱,你就敢和他们提我的事吧……”
我不语。她太聪明,什么事情都看得穿。在她面前,辩解都不可能。
她叹气,悠悠道:“当我想做你的老师吗?呵,自古读书人最易负心,倘中了举,也不知道要把我忘到哪里……”
我急了:“不准再说这个!过几天我就去秉明父母,明媒正娶,八抬轿子接你过门!”
却忽然想起六年前,母亲说过的话:
“可惜薛家也就是开了一家茶叶铺,跟咱们门不当户不对的,不然倒可以提了亲,给咱们家做媳妇儿!”
如今,连那仅有的茶叶铺子也变卖了,正如薛冰所说,不过父母双亡孑然一身的孤女。而我家虽非全城首富,也颇有些钱财声望。爹娘那般讲究门当户对,如何肯让我娶回薛冰?
话说出口,自己也有些不安。薛冰扫我一眼,淡淡道:“公子,我看你还是先想着如何考个功名再说吧。我可以等,一直等下去……”
转眼,已是秋天。
我却没想到,自己还不曾跟父母提及婚事,他们先跟我提了。
城南夏家。财力名望堪与我家并肩。母亲说,夏家的小女儿文秀端雅,知书达理,并且她强调,是少有的美人儿。
道听途说罢。我懒懒想着,什么样的女人能及上薛冰?
“这事就定了吧。”母亲说。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不。”我想起薛冰,咬了咬牙,“母亲,我不答应。”
终于还是说了。我说,倘让我娶亲,我只娶薛冰。
母亲用很古怪的眼光看着我。很久。最后她用历经尘事的语气说:
“我让你住进别院,是为了让你有个清净的地方读书的,不是让你背着爹娘金屋藏娇私订终身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薛冰,既然这样勾引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娶这样的女人进家?羽儿,你休想!”
我急急辩解:“不是!她是良师诤友,倾力辅导我的功课,再粗劣的文章经她手都字字珠玑。自从认得她,儿觉得进步飞快……母亲若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母亲哼了一声:“即便是真的,寒门孤女,怎么也撑不了咱这个家,当家主母不是谁都做得的——或者以后你可以娶进做妾室吧。夏家这小姐我看上了,过几日,我便着人把你庚贴送去。”
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忍:
“听娘的话,这姑娘堪堪同你相配——这是个孝顺女儿,她娘身体不好,她就每月初一十五都去圣泉寺进香,前日我正好遇到她!你若不信,十五那天就去偷偷看看她吧。她闺名叫做碧菡,所以她出门的轿子上,竟被她绣了一枝荷花,好认呢。”
又笃定地说:
“你回来,倘能说出这碧菡小姐一个不字,这桩婚事我便再不提起!”

于是,十五,圣泉寺寺门前,我见到了夏家的小姐碧菡。
只是惊鸿一瞥,却彻底惊艳于那玉琢粉雕,月貌花颜。
哪承想会有这样娇艳欲滴的女子。活脱脱是从画幅里走出来的。倘薛冰是茉莉,她便是玫瑰。薛冰是清淡水墨,她便是青绿重彩。眼光往我身上斜斜一扫,似觉笙箫齐奏,飞天将花雨漫天泼洒。
我的心,开始犹豫动荡。
怎么再说得出口拒绝的话?
但是薛冰——
或者母亲是明智的吧。她说,薛冰可以娶来做妾。
哪个男人没有这样的绮想?两全齐美,不,三全。我亦不需再为薛冰和母亲闹翻。
薛冰是那么聪明那么体贴的女子。她会体谅我吧。是的,她一定会。
6#
 楼主| 发表于 2008-6-11 15:56:56 | 只看该作者


薛冰只是笑。
——可是,我却情愿她哭。
我情愿她像任何一个寻常的女子听到爱人将要另娶的消息后,所能做出的最正常的表现。我情愿她痛哭,哽咽,纠缠,甚至踢我,扭我,骂我,打我,或者——求我。
但这怎会是薛冰?
她就是笑。毫无怨恨,毫无愤懑,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在她的预料,就像一场她熟悉的戏,我不过把那些固定的台词,再唱给她。
我后背有涔涔冷汗。
她一向清冷的脸,此刻笑着,也如高山极顶的积雪,融不得,融不得。
“你信我。”我将话咽了再咽,还是要说,“冰冰,信我!实在是父母之命,那夏家小姐我不能不娶……可我是真心喜欢你!她前脚过门,我后脚便来接你,我只肯跟你厮守一起,你信我……”
她又笑了。一朵笑容,聪明冷静的可恨。倒是书儿冲出来,打破了这比任何纷乱局面都更难掌控的平静。书儿眼睛要烧出火来,指了我骂:
“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是谁信誓旦旦要明媒正娶来着?你要我们小姐做小伏低,见天看着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百十口人的脸色过日子,在一个又有钱又有势的新夫人手底下讨生活?”
“呸!”她一脸鄙夷,“你怎么想来!”
“书儿,”薛冰笑着制止了她,“别难为周公子,他有他的苦呢。”含笑扫我一眼,但眼里分明有两块冰,寒气逼人,“再说,只要公子宠着,疼着,还像如今这般对薛冰好,便是做妾又有什么干系?”
“小姐,”书儿气得浑身乱颤,不可置信,“你说的什么傻话?他要娶的是城南夏家的小姐!满城人都知道,清江薛,女才子;城南夏,一朵花——他们这些臭男人谁不爱美色,谁不爱新鲜!小姐,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这也看不透?”
她笑着看我,还是笑,再没了最初的冷冽,反有说不出的萧瑟:“我信公子。我不管公子要娶的是谁,且只问一声,公子什么时候能把薛冰接了去?”
我便郑重地许了。我说,成婚后,最多七日,我来接她。
她似笑非笑:“好。我等。我能信公子一次,便能信公子第二次。公子既说七日,我便等七日。七日不来,公子不要后悔。”
转身背对了我,清楚地说:“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时来接,那时依然是你的薛冰……”

这个冬天,我娶了夏家的小姐碧菡。
全然不同薛冰的清冷,她有着火一般的烈艳。也爱笑,却是爱娇的,明朗的。只略识得几个字,竟别有天真和野性的好——新婚燕尔,每次眼波的流动,每个笑容的绽放,每一回耳鬓的厮磨,肌肤的腻缠,都纯出天然,无拘无束,喜悦而好奇。
她会腻在我的膝头,一边挠我的痒一边格格地笑。薛冰不会。
她会从背后蒙住我的眼睛,再忽然搂了我的脖子让我背住。薛冰不会。
她会在我握了一本书要念的时候,劈手抢过,斜着眼睛看我,蛮横地问:“书有我好看吗?有吗?书有我可爱吗?有吗?”
薛冰不会。
她是个纯粹的小女人,千般眷恋,万种纠缠——薛冰不会——薛冰,我需仰视,一直。即使在我怀抱里颤抖的时候,即使在我身体下呻吟的时候,即使,在我毁诺食言,弃她另娶只让她等一个卑微的妾的名分的时候,她给我的感觉都如高天流云,飘渺空灵。
或者,是因为她的惊才绝艳吧。一个女人有太过聪敏明澈的眼睛,总是叫人有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敬畏仰慕——虽然在她身上我投入了那么多心思。虽然我得到了她。虽然,她甚至肯给我做妾。
我只是一个俗人。她却是仙子谪凡。那么一种,自惭形秽的累。
但总是想起她的笑。自我认识她她从未哭过。那一刻转身背对我,被离弃也都一把铮铮傲骨。那个背影,悲凉而坚韧:“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时来接,那时依然是你的薛冰……”
总是想起得到她的那夜,她如何明了地说,公子焐我一夜,怕是要误我一生……
——但婚后七日纳妾?我许的轻易,如何兑现?我如何对新婚的,一脸无邪的妻,说起我要纳妾?
我却再也不必,再也不必为这句话的难以启齿而发愁了。
我成婚第十二日。正午。穿过三层院落,小厮来报:“公子,外头有人要见您。”
我正和碧菡靠着九曲栏杆喂金鱼。当下漫不经心地问:“谁呀,叫他进来。”
“是个小姑娘。”小厮面有难色,“她架子倒满大,非说要公子您出去见她呢。”
我把点心交给碧菡,嘱咐她一会回去,小心冻坏了身子。然后和小厮一起到了大门外,不是别人,正是书儿。
书儿仰脸看我笑:“先给周公子道个喜,新婚燕尔,又是那么如花似玉美娇娘,公子果然是一脸春风哪。”
我登时不安:“书儿……”
“咦?”她笑,“我们惯是会甜言蜜语的周公子,今儿怎么说不出话了?”
我拉她站到门口石狮子下:“书儿,快告诉我,你家姑娘怎样,好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她笑得讥诮,死死地盯住我,“公子,我们小姐想你呢。想见你一面,有要紧话跟你说。你能不能现在跟我去一趟?”
我只是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到底什么不对。怔了一下:“好。我去。”
我去了。曾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清江巷。燃起过疯狂的焰火的,串起过芬芳的茉莉的,一树桃花开成一树惊奇的清江巷。一路走过去,想着一年来的相遇相守,想着我要怎么跟薛冰交代。但,这交代亦不需要了。
庭院静寂。我听得清自己的脚步是如何在青石板上踏响。
书儿微笑着将我推进内室。
四处帘幔低垂。篆香微微。几案上笔砚犹自楚楚。银钩斜挂半搭梨花帐,依稀看到是她安卧。
我走近,轻轻唤她:冰儿。
她不应。
我温柔也好。我暴烈也好。我真心待她也好,我欺她骗她也好。她再也不会应我了。
我再也听不到她应我了。
眉目安恬一如生时。隐约,还有我熟悉的,一切都了然的微笑。
书儿不知何时站我身后:“这女人傻不傻?从第八天就不肯再吃一口东西……只说能坚持几日,就算再给公子留几日时间……死都死那么不爽快!”
又笑,这笑同薛冰一般轻蔑:“周公子,再恭喜你,可以解脱了。从今后,你好好儿活着吧。活到——慢慢的死……”
只是一纵身,轻盈如絮,又钝重似铁。洁白墙壁迅疾洇开一朵朵血淋淋桃花,她的额头顷刻被桃花覆盖。
那么快。那么快。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那里只握住一片淡青色的裙角。
一阵寒风自窗棂扑进来。吹落了长案上的大张宣纸。四个大字,写到最后已抖得不成样子:
情天恨海
7#
 楼主| 发表于 2008-6-11 15:57:16 | 只看该作者


薛冰只是笑。
——可是,我却情愿她哭。
我情愿她像任何一个寻常的女子听到爱人将要另娶的消息后,所能做出的最正常的表现。我情愿她痛哭,哽咽,纠缠,甚至踢我,扭我,骂我,打我,或者——求我。
但这怎会是薛冰?
她就是笑。毫无怨恨,毫无愤懑,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在她的预料,就像一场她熟悉的戏,我不过把那些固定的台词,再唱给她。
我后背有涔涔冷汗。
她一向清冷的脸,此刻笑着,也如高山极顶的积雪,融不得,融不得。
“你信我。”我将话咽了再咽,还是要说,“冰冰,信我!实在是父母之命,那夏家小姐我不能不娶……可我是真心喜欢你!她前脚过门,我后脚便来接你,我只肯跟你厮守一起,你信我……”
她又笑了。一朵笑容,聪明冷静的可恨。倒是书儿冲出来,打破了这比任何纷乱局面都更难掌控的平静。书儿眼睛要烧出火来,指了我骂:
“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是谁信誓旦旦要明媒正娶来着?你要我们小姐做小伏低,见天看着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百十口人的脸色过日子,在一个又有钱又有势的新夫人手底下讨生活?”
“呸!”她一脸鄙夷,“你怎么想来!”
“书儿,”薛冰笑着制止了她,“别难为周公子,他有他的苦呢。”含笑扫我一眼,但眼里分明有两块冰,寒气逼人,“再说,只要公子宠着,疼着,还像如今这般对薛冰好,便是做妾又有什么干系?”
“小姐,”书儿气得浑身乱颤,不可置信,“你说的什么傻话?他要娶的是城南夏家的小姐!满城人都知道,清江薛,女才子;城南夏,一朵花——他们这些臭男人谁不爱美色,谁不爱新鲜!小姐,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这也看不透?”
她笑着看我,还是笑,再没了最初的冷冽,反有说不出的萧瑟:“我信公子。我不管公子要娶的是谁,且只问一声,公子什么时候能把薛冰接了去?”
我便郑重地许了。我说,成婚后,最多七日,我来接她。
她似笑非笑:“好。我等。我能信公子一次,便能信公子第二次。公子既说七日,我便等七日。七日不来,公子不要后悔。”
转身背对了我,清楚地说:“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时来接,那时依然是你的薛冰……”

这个冬天,我娶了夏家的小姐碧菡。
全然不同薛冰的清冷,她有着火一般的烈艳。也爱笑,却是爱娇的,明朗的。只略识得几个字,竟别有天真和野性的好——新婚燕尔,每次眼波的流动,每个笑容的绽放,每一回耳鬓的厮磨,肌肤的腻缠,都纯出天然,无拘无束,喜悦而好奇。
她会腻在我的膝头,一边挠我的痒一边格格地笑。薛冰不会。
她会从背后蒙住我的眼睛,再忽然搂了我的脖子让我背住。薛冰不会。
她会在我握了一本书要念的时候,劈手抢过,斜着眼睛看我,蛮横地问:“书有我好看吗?有吗?书有我可爱吗?有吗?”
薛冰不会。
她是个纯粹的小女人,千般眷恋,万种纠缠——薛冰不会——薛冰,我需仰视,一直。即使在我怀抱里颤抖的时候,即使在我身体下呻吟的时候,即使,在我毁诺食言,弃她另娶只让她等一个卑微的妾的名分的时候,她给我的感觉都如高天流云,飘渺空灵。
或者,是因为她的惊才绝艳吧。一个女人有太过聪敏明澈的眼睛,总是叫人有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敬畏仰慕——虽然在她身上我投入了那么多心思。虽然我得到了她。虽然,她甚至肯给我做妾。
我只是一个俗人。她却是仙子谪凡。那么一种,自惭形秽的累。
但总是想起她的笑。自我认识她她从未哭过。那一刻转身背对我,被离弃也都一把铮铮傲骨。那个背影,悲凉而坚韧:“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时来接,那时依然是你的薛冰……”
总是想起得到她的那夜,她如何明了地说,公子焐我一夜,怕是要误我一生……
——但婚后七日纳妾?我许的轻易,如何兑现?我如何对新婚的,一脸无邪的妻,说起我要纳妾?
我却再也不必,再也不必为这句话的难以启齿而发愁了。
我成婚第十二日。正午。穿过三层院落,小厮来报:“公子,外头有人要见您。”
我正和碧菡靠着九曲栏杆喂金鱼。当下漫不经心地问:“谁呀,叫他进来。”
“是个小姑娘。”小厮面有难色,“她架子倒满大,非说要公子您出去见她呢。”
我把点心交给碧菡,嘱咐她一会回去,小心冻坏了身子。然后和小厮一起到了大门外,不是别人,正是书儿。
书儿仰脸看我笑:“先给周公子道个喜,新婚燕尔,又是那么如花似玉美娇娘,公子果然是一脸春风哪。”
我登时不安:“书儿……”
“咦?”她笑,“我们惯是会甜言蜜语的周公子,今儿怎么说不出话了?”
我拉她站到门口石狮子下:“书儿,快告诉我,你家姑娘怎样,好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她笑得讥诮,死死地盯住我,“公子,我们小姐想你呢。想见你一面,有要紧话跟你说。你能不能现在跟我去一趟?”
我只是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到底什么不对。怔了一下:“好。我去。”
我去了。曾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清江巷。燃起过疯狂的焰火的,串起过芬芳的茉莉的,一树桃花开成一树惊奇的清江巷。一路走过去,想着一年来的相遇相守,想着我要怎么跟薛冰交代。但,这交代亦不需要了。
庭院静寂。我听得清自己的脚步是如何在青石板上踏响。
书儿微笑着将我推进内室。
四处帘幔低垂。篆香微微。几案上笔砚犹自楚楚。银钩斜挂半搭梨花帐,依稀看到是她安卧。
我走近,轻轻唤她:冰儿。
她不应。
我温柔也好。我暴烈也好。我真心待她也好,我欺她骗她也好。她再也不会应我了。
我再也听不到她应我了。
眉目安恬一如生时。隐约,还有我熟悉的,一切都了然的微笑。
书儿不知何时站我身后:“这女人傻不傻?从第八天就不肯再吃一口东西……只说能坚持几日,就算再给公子留几日时间……死都死那么不爽快!”
又笑,这笑同薛冰一般轻蔑:“周公子,再恭喜你,可以解脱了。从今后,你好好儿活着吧。活到——慢慢的死……”
只是一纵身,轻盈如絮,又钝重似铁。洁白墙壁迅疾洇开一朵朵血淋淋桃花,她的额头顷刻被桃花覆盖。
那么快。那么快。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那里只握住一片淡青色的裙角。
一阵寒风自窗棂扑进来。吹落了长案上的大张宣纸。四个大字,写到最后已抖得不成样子:
情天恨海
8#
 楼主| 发表于 2008-6-11 15:57:45 | 只看该作者


薛冰绝粒,书儿撞柱。
烈主义仆。她们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同我做了断。
薛冰。她是多么清冷多么淡定的女子。高山积雪一样的,高天流云一样的。似乎这俗世一切纷繁色彩都同她无关。而书儿,她是那么恋慕着她的小姐,心疼着她的小姐,想要她的小姐有个好归宿,有人同自己一般珍重她……才十五岁,扬起脸看人,还是个孩子……
薛冰。她是曾写过那么多锦绣华章的女子。临死,偏没一句控诉,没一声怨愤,没一点自哀自怜,没一滴悔的泪恨的泪——或者,都是有的吧。必定都是有的吧。但她手中如椽的那支笔,就只留给我四个滴血的字,情天恨海……
一片情天,覆手之间就成恨海。
纵然我把自己切割成千片万片,一切,都无从再挽回了。
奸淫掳掠,样样逃不脱法网恢恢。但,谁来给食言定罪?谁来给负心治罪?——纵然,是一样的伤天害理。
满城的人都知道,周成羽负了薛冰。
满城的人都知道,薛冰重情,书儿重义。
没谁能治我的罪。就只有满城鄙夷的眼睛。只有满城纷飞的流言。以及,夜夜寻我而来的噩梦。
每一夜,甚至在白天。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她们,有时依然那么美。并且在微笑。有时是满身满脸的血,红得像初见那树桃花。这些蛇一样滑腻缠人不能呼吸的噩梦,这些密林里青苔一样不能见得天日的噩梦,是比牢狱的锁链更坚实的惩罚,是比张榜缉捕更顽强的追杀。
我多活该。
我引诱一个女人,我又离弃她。我取悦一个女人,我又欺骗她。
她却是明知我是赌局也要拼一把。明知我是深渊也舍命跳下——她可是自最初就做好了玉碎的打算?她说过的,满屋的花都无根,焰火稍纵即逝……天地皆聋,日月皆哑,看见了又能做什么……
我让她凄风冷雨,断烛残棋。而我,贪婪地守着我新婚的妻。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而且轻易就可移情的男人。我却负了,这世所罕出的奇女。

在我的沉默里,碧菡也陷入同样死寂的沉默。
每一次抬眼看我总是不安与惊惧。似乎还有着万千疑问。不管她曾经多么天真,当知道两个如她一般美好的生命因我而消亡,都必定有无边翻滚的阴云覆上心的荒城。
锦被里,把那小小的身子缩了再缩,似乎要缩到一团虚无里去,躲过我的,有毒的气息。
好吧。你躲,我便也躲。躲进天晕地眩的醉乡。躲进披红挂彩高楼里娇媚的歌唱。躲进一场赌局下来,一掷千金的猖狂——这般儿醉醺醺,昏乱乱,死沉沉,踏出的每一步,都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日上三竿了,手扶了青石墙,酩酊着回家,断断续续唱着她们教给我的那些淫词艳调:
入门来,奴搂抱在怀
奴把锦被儿伸开,俏冤家顽的十分怪
嗏,将奴脚儿抬。
脚儿抬,揉乱了乌云,髻儿歪……
脚下是总也走不完的石板路,不时被青苔滑一下。不自觉停下抬头时,竟看到黑漆漆班驳木门半掩着,一溜儿青藤自低矮院墙寂寞地垂下来——不,这不是我的家,这是清江巷,这小院里,曾住着一个女子叫薛冰。
我竟然,又回了清江巷。
每抬脚都似有一万斤那么重,又似每步都踩在虚空。我推开门,走进去。沿着,这一带短墙。
——她曾在这槐树下荡秋千。
——她曾隔了这镂花窗下提我默书。
——她曾和书儿,攀在这带短墙下摘我的桃花……
——我曾攀过这短墙,轻扣她窗,轻唤她名,轻解她罗裳……
——她说,公子,我怕你焐了我一夜,就要误我一生……
我失声哭了起来。满腹的酒,全淌成泪。直至,身后响起一把颤巍巍嗓子:
“谁呀?谁在那里哭什么?”
我慌忙拭泪回头,面前正是薛家老仆。分明更老了,只看得一脸灰白凌乱胡须,似寒冬里一蓬衰草。他眯了眼睛,看我很久,问:“周公子?”
“是。”我垂首。
“人活着不来看,死了还来做什么!”这老人浑浊的声音猛然索命般凄厉,顺手竟捞了靠墙根的一把花锄向我砸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我活该死。但那时刻头脑一昏,下意识还是一躲。花锄砸偏,落我左臂。虽然日晒雨淋早都锈了,仍觉剧痛入骨,浓稠血红迅速洇透湖水蓝厚厚棉袍。
酒劲全过去了。
花甲老仆,竟因愤怒迸出无限力量,一锄锄疯狂地砸向我,犹自叫骂不绝:“杀了你!杀了你——”
是,我怕死!
我躲,再躲。恐惧地,慌乱地。不管怎样狼狈,终究占着力道的上风,扬起未落之时一把将花锄抢过,隔了墙扔出去。
一个气喘咻咻,一个血流满地。
就这么对视着。
在这老人怨毒而渐渐绝望的眼光里,我双膝着地,朝薛冰内室的方向,狠狠地,叩了三个头。
我食言。我毁诺。我负情。
“小姐不会放过你……”
我迈出门那刻,身后传来他声嘶力竭呼喊,如一串符咒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
“小姐不会放过你……”

这天晚上,碧菡摸着我包扎后的左臂,偎我怀里哭了很久。
最后她说:“忘了吧,咱们都忘了吧……一辈子还早着呢,谁也不能老活在过去里……以后年年清明冬至,我陪你,去拜祭她们……”
9#
 楼主| 发表于 2008-6-11 15:58:17 | 只看该作者


没有什么伤口是一直大张着不能愈合的吧。没有什么罪是一直折磨着不能解脱的吧。也没有什么人,是一直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般不可忘记的吧……
冬去了是春。然后是斑斓盛夏。转瞬,又到八月秋闱。
时光冲淡血色。
临行收拾行装。在《诗经》里,翻到那些熟悉篇目,翻到去年春日同薛冰初见时,我夹进书页的那一瓣桃花。
曾是春风里摇曳着的。曾是佳人含情凝望过的。曾在我衣袂间帖服辗转过的。曾同书页间那些最美好的诗句温柔映衬着的。就是那一瓣桃花,红香尽褪,芬芳全消,只不过剩下一片灰蒙蒙、软塌塌的底子。
像一堆心形的灰。风一吹,就各处散了去。
像三魂七魄都逃逸了的,一堆死沉沉肉体。
不,不。像失了肉体的灵魂——饱满的,艳丽的,芳香的身体全给缓缓抽了去,一绺不肯飘荡的魂魄,死守在这里……
——我流着泪,把花瓣放进嘴里。
那般轻那般软的,我却狠命嚼着碾成齑粉,千刀万剐一般咽下肚去,似咽下哭不出笑不出的一日日一夜夜,日日夜夜谁的纠缠……
薛冰。我要彻底忘记你。你们。

——但是,她怎么肯。她怎肯我就此将她忘记。她们。

贡院森严。首场四书三题,五经每经各四题。粗粗一看,我便沮丧。
几乎想揉烂了再扔地上。
能看到失败的定局。一片黑漆漆,望不到生天。
还是得打起精神。但尽人力,不管天命——
恍然间眼前白衣闪过。是谁长袖一拂。
长袖下一双皓腕。小指尖翘成兰,拖着墨块在砚池里轻轻地荡过。似一叶舟,款款滑过莲浦。
这一瞬时光静止。呼吸凝滞。
我只看得这磨墨的闲雅姿态,只看得这白衣广袖长垂的青丝,便知是,薛冰。
她静静立我身边,不着一言,亦不看我,我的震惊、失色、畏惧,以及诸般复杂记忆皆似同她无关。我心底的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她亦如同浑然不觉。就只从容地将墨磨来,眼睫低垂,似要将万语千言都倒进这一池酽酽的浓汁。
一切浑如生时。旧时幕幕,一一浮现。
然后我手里一空。是她洁白的手,将我羊毫笔轻轻抽了去。
抿上嘴唇。
蘸满浓墨。
一手卷袖,一手执笔,腕悬了春秋,笔走了龙蛇。也不过一场梦的工夫,满纸落上淋漓墨痕,字字珠玑,云蒸霞蔚。
是的。我相信这就是一场梦。
但那分明是一个又一个浓黑的字,铁勾银划,雕镂在洁白纸张上。如何是梦?如何是梦?
我伸手去扯她衣袖,嘶声喊:
“冰儿!冰儿!”
触手成空。只看到衣袂如飞,玉人依旧,却再也没有一点点温度。触不到。够不着。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
她将笔搁在砚上,回头看我,似笑非笑。
“冰儿……”我颤抖着呼唤她,且是忏悔,且是悲恸,百感交集。
但她笑容淡了。但她身影淡了。渐渐的,像阳光出现,雾气散去……
就只留下满纸的翰墨清香。

二场考论一道,判五道,诏、表、诰各一道。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每场考试,看到薛冰。
研墨,叠纸,成文。
她曾援梯而上,摘我桃花。如今,她用手中笔,胸中墨,篇篇锦绣,为我铺成折桂的云梯。
我给她一场秋云的凉薄。我误她一生。她给我的,偏是那场桃花般的烈焰。满腔赤诚,到死丝不尽——来成就我的一生。
狭小黯淡考室。她素净的脸在光影中浮浮沉沉,半是肃穆,半是凄艳。
望着她挥笔疾书的娟娟侧影,我的惊恐惶惑,都成感激。
却再不能像往日那般,在她凝神作文时自背后抱住她了,再不能在她耳边呢喃絮语,纠缠她直至湘管落地,她回身同我交织缠绕。而今她只是一丝滞留人间的魂魄,比一阵风还易消散。比一炉烟还轻软。就只满纸华文,每字,每句,都见证了这不世出的才情,依然如海浩瀚,织锦斑斓。
秋闱放榜,我中头名解元。
春闱放榜,我中头名会元。
只有我知道这个凄丽的秘密。那不是我。那是我曾误过的一个女人,她叫薛冰。
殿试前日,梦到薛冰。
她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了。
“公子,薛冰阴间人,不能够随公子登上金銮殿。但先帮公子做了一篇策论,只要公子熟记,当能过明日之关……”
长轴抖开,一字字灿然生辉,光芒熠熠。如金偈玉咒,直钻到心头去。
惊醒仍历历在目。
金殿之上,圣上亲自主持并为殿试出题。而策论题目,赫然便是梦中薛冰教诵的那篇。
——但我自己研墨。我自己叠纸。我第一次握了这支羊毫,写薛冰心头文字——一面写,一面不可抑止地想起她,想起那日的桃花,想起那夜的焰火,想起为我修改的丹红小字,想起掀了梨花帐,那张淡淡笑着的,冰冷的脸庞……
最后一句,手越发的抖。
一滴浓墨便是这样落在纸页上,缓缓地洇下去,洇成一滴深浓的泪。
圣上赞叹着锦绣辞藻,冰雪精神,却也因我手颤抖到最后几不成字,和这明显污渍,仅位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儿,画堂折桂,指日可待!”)
双喜临门。长安花还未看尽,家乡的马蹄声就传来了。母亲差人快马来报,碧菡生了儿子。
这孩子,我为他取名叫谢冰。周谢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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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1 15:58:45 | 只看该作者



通政司知事虽是京官,不过是正八品,薪资微薄,仅供正常度日而已。好在职务清闲,依我寻常资质,竟也能应付自如。且碧菡天真,与世无争;谢冰可爱,睁了双滴溜溜圆眼睛,牙牙学语,不管看见谁都张手要抱,笑得小脸绯红。事业初成,娇妻爱子,竟是我生命里从未有过的平和喜乐。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如同一片春日的草原,低缓甘美。
——是薛冰带给我的。我不敢忘。
有时夜间,俯在案头整理文件,或做些简单的文字功夫,碧菡含笑端茶给我,竟会恍惚地以为,是薛冰。
自那次梦里见到她,她就再没出现过。
可是,她应该是在的吧。一缕无拘无碍的魂魄,或者就匿身在掀开我书页的一阵夜风里。或者就附藏在我书架上某一本厚重的典籍里。或者,竟静静地睡在碧菡新插在冰纹瓶的那枝红梅里。无影无踪,却也无处不在。看不到她,能感觉到她。唤不到她,能想象到她。她就在我的身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我搂着我的妻轻吻的时候,我教我的儿子认识天地万物的时候,她,分明都在。
我的酸楚和我的快乐一样多。
我的思念和我的悔恨一样长。
倏忽,一年了。
谢冰周岁。按家乡的习惯,这日要抓周,抓到什么,什么就是他的命。
烧香秉烛,在中堂铺了锦席。将文房书籍、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一一罗列在上。我紧张
地望着这胖腿蹒跚的小娃儿,看他会给自己选择什么样的命运。
花瓣般圆润小手,越过一堆堆花团锦簇,一件件工致精巧,乖觉地,握住了一册书。
一册书。一册《诗经》。
握住了再也不肯放下。扬起来给人看,还不会说话,就只望着一群人笑,咿咿呀呀。像炫耀。像宣告。
碧菡只瞅着我笑。母亲喜不自胜,抱怀里亲了又亲:“好孩子,像你爹!二十年后,肯定是披红挂彩状元郎!”
谢冰竟似听懂了这话一般,久久地望着祖母,又望向我,望向周围一堆人,小小身子微微一震,却猛地大哭起来。
这孩子从没哭成过这个样子。《诗经》掷了,两只小手胡乱地往额边发际乱挠乱抓,还嫌不够,竟用头向祖母怀里一下下撞去——似正承受着不可承受的剧烈疼痛。
一摊人全慌了神。我赶紧把谢冰从母亲手里夺过来,死死搂住,却根本也摁不住他号啕的痛哭。刚满周的孩子竟如此有力,愤怒地挥打着额,挥打着空气,直哭得晕眩过去。
碧菡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幸而被旁边两个仆妇给搀住了。倒是母亲冷静,唤小厮赶紧请医生来。
有名望的医生请了三个。面面相觑,谁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
这个夜里,谢冰哭醒了。抱住头,在枕上翻来覆去地撞着——小小的婴孩,不知被什么样的疼痛折磨着,哭得人肝肠为之寸断。
我央人请了太医来看。太医查了又查,问了再问,眉头紧紧地拧起来,最后一声长叹:“老朽才疏学浅……可行医四十年,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病啊……”
母亲说:“听说东门街有个姓赵的算命先生,看谁都一个准,找来瞧瞧吧。”
我便去了东门街。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黑漆木门斑驳脱落,走进去,是另一个世界。以不动声色的沉郁幽暗照应着纷繁迷离的红尘万丈,这黑漆漆小屋,像一只诡异的眼睛。缭绕青烟复杂符咒醒目黄裱之间,我看到一双淡定却同样显出诡异的眼睛。
老人咳嗽着,同我对视。
“你身上有鬼气。”他淡淡地说,“不过,我驱不动她。”
我想起薛冰。或者。不,一定是她。
“不。我不是请您驱鬼的。”我深深一拜,“犬子方才周岁,竟被恶疾缠身……”一语未完,便已哽咽。
他眼睛里浮出笑意:“儿孙本就是来讨债的。你欠了他们的,都会一一讨回去。欠得多还的多,欠得少还的少,担什么心……”将签筒摇了摇,搁我面前,“抽一支吧,再把生辰八字报来。”
我便把八字报给他,犹豫着捏了一根签。想想,又松手,像丢弃一段噩梦一样,换了另一根。
先生又笑:“丢掉的未必是不好的,想再换回去却万万不能了。”眯着眼念签文,“‘都只为风月情浓’。呵呵,情之一字,最是害人哪!”
我打断他:“先生。这签文和我的问卦不符。我问的是小儿的病……”
他的笑里,微露讥讽:“今日果,昨日因。因果之报,如影随形。”
又咳嗽了起来:
“自种因,自收果。一步步往下走就行了,就算能把命算出来,也改不了——不如不知道!这一步步走得便还踏实些——公子请回吧,我帮不了你……”
我若梦若醒,迷迷糊糊,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却也知道这先生的话里,是说谢冰的一切苦痛都是命里注定无法更改。当下恨得几乎要踢了他桌台,嘶声叫道:“假的!假的!全是假的!还是娃娃,才周岁,连话都不会说,能有什么因什么果要他受这样罪……”
他的脸上浮出悲悯之色:“孽情孽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化了……公子还是回去吧……”
我怕看到碧菡的泪,怕看到谢冰不哭不闹时纯净的小脸。我找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将自己灌得烂醉。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就睡进书房里。
半夜里,嗓子被一把火燎着,我渴醒了。
睁开眼睛,床前一片晦明不清月色,月影里立着薛冰。
酒劲上涌,浑浑噩噩,我一边喃喃,一边仆身下来,想要将她抱住。但双手所环,不过是空。
——冰儿……
她就在我咫尺之近,隐约有细香,连长睫的微一轻扬都看得清晰,似乎能闻到她淡淡鼻息……但不是!她只是用月光剪出的一个单薄玲珑的影子,薄薄一片,能够夹进书页里的一片影子……
“公子醉酒,可是为了谢冰小公子?”她虽是在问,却神色笃定。
我怔怔看她,五内倒海翻江。
她唇角牵动,轻轻一笑:“薛冰别无他长,还好无书不读,过目难忘,连医书也颇看过一些。公子若相信薛冰,愿意给小公子开张药方。”
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又被紧紧堵在喉间,颤抖许久,一个字都不能出口。
我朝薛冰,双膝一跪。
她不瞧我,径自走向案边写药方,淡淡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都第四跪了,薛冰孤魂野鬼,哪里当得起?你且起来。”
我只低头长跪。
药方转悠悠落我膝边,听得她幽幽问我:“公子还记得那棵桃树吗?曾给你我做过媒的那棵桃树?”
怎会不记得?攀墙长梯,一树桃红探出一朵清冷的李白……
“公子谴人回去,将那桃树砍了,桃根烧成灰,每日里同这煎好的药一起服下,能让小公子的头痛病暂得缓解。但想要根治,只怕神仙也不能够。”
我已经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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