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晦窗诗话(一)己巳春节,风雨弥天。余作七绝一首云:“爆竹声中笑语哗,连天风雨任交加。长街十里飘花伞,信是芳春第一葩。”王季思先生以为颇有情趣,惟觉“葩”字生涩,建议后两句改为“长街十里飘绸伞,信是芳春第一花”。虽仅易二字,而全诗顿为生色。老辈手眼之高,于焉可见。
(二)庚午春日,余填《鹧鸪天》词,其下片云:“衾渐冷,梦难温。菱花空照二毛身。从今收拾名山业,不拜英雄拜美人。”自以为造语甚工,师友亦多称赏。唯施蛰存先生颇为不满,批曰:“二毛身是中年以后的人,还要拜美人,岂非老而好色?”盖讥我年甫四十便叹老嗟卑也。
(三)余《雪夜忆友》诗云:“砚墨凝寒滞笔尖,诗中险韵苦难拈。相思欲共梅花发,一夜吹香透酒帘。”孔凡章先生评曰:“前三句一气呵成,而第四句为韵所限,最后透酒帘三字似弱,结尾如用阴平字,则全首皆活矣。”余颇以为然,思欲改定;然踌躇经年,犹未觅得妥贴之字,可知改诗亦殊非易事也。
(四)我于清代诗人,最爱仲则、定庵及散原,尝具简请教缪钺先生。缪先生复函云:“来函谈及清代诗人。龚定庵以天马不羁之才,所作殊有灵光奇气,惟有时失于恢诡。黄仲则才华发越,惜未臻沈厚苍坚。晚近江西诗人,自当以散原老人为巨擘,而我尤喜诵寅恪先生之诗。寅恪先生以学者而兼诗人,识解深邃,其诗能采义山之深美情韵而运以宋人疏宕之笔致,尤耐循诵。”余因取《寅恪先生诗存》反复寻绎,并手录一过,果然大有收益。乃悟缪先生函中云云,实劝我勿沉溺于仲则等人诗中,而宜别拓诗境,以求自立。老辈之化人,诚如春霖之润物,令人浑然不觉也。
(五)吾友王君蛰堪,词名籍甚。其诗亦骚雅深秀,在晚唐与北宋之间。尝步少陵之韵作《秋兴八首》,功力深厚,佳句叠见,如“客临萧圃惊栖鸟,烟幕寒波漾钓槎”,“从知青鬓逐年改,遥念故人经岁违”,“万感风骚凌替日,百年兰蕙式微时”,“昏窗不解诗魂瘦,醉眼还嗔烛影红”......均郁怒清深,摇曳多姿。蛰堪不惟精于诗词,且于绘事亦颇擅长。尝贻我“兰石图”一帧,笔酣墨畅,深得板桥之神。上题绝句一首云:“凝露含烟不自持,丛香幽谷倩谁知?从今莫更嗟无地,石上移根赖画师。”末二句想落天外,殆长吉所谓“笔补造化天无功”乎?
(六)钱钟书先生之诗,遇三仄连用处,每尽量注意声调之变化,如“参差顾影曲屏旁”、“金乌下啄有潜虬”、“居然乐府唱刀环”等句,均以上去入三声错杂其间,诵之铿然,别饶顿挫抑扬之美。此外,钱先生律诗中,于出句不押韵处,亦多以上去入三声交互搭配,如《返牛津旧赁寓》云:“缁衣抖擞两京埃,又著庵钟挽梦回。聊以为家归亦寄,仍容作态客重来。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借取小园宜小隐,兰成词赋谢无才。”其中“寄”为去声,“合”为入声,“隐”为上声。又如《燕谋以余久不作诗,寄诗督诱,奉报》诗云:“才退心粗我自知,烟消沤灭不成诗。分明眼底难寻处,渺莽江头欲拾时。枉与焚灰吞杜甫,苦将残锦乞丘迟。欣然搁笔无言说,稽首维摩是本师。”其中“处”为去声,“甫”为上声,“说”为入声。反观今人之诗,能注意此细微之处者,实所寥寥。恐若干年后,此调将成广陵散矣。
(七)诗有似未用韵而实暗用韵者,如易哭庵《天童山中月夜独坐》诗云:“此时闻松声,此时闻钟声;此时闻涧声,此时闻虫声。”初一吟诵,以为全诗均以“声”字为韵,然仔细寻绎,方知此诗之韵脚实暗藏于“声”字之前,即“松”、“钟”、“虫”三字是也。此种押韵法,滥觞于《诗经》,唯后人罕用耳。新诗之中,以此法押韵者,亦时有所见,如徐玉诺《小诗》云:“喜悦他们所见到的;希望找着他们所要的。”其中“到”与“要”字是韵。又如卞之琳《慰劳信集》第六首:“你们不是的,是你们的孙子;我也不是我现在的身子。”其中韵脚,分别是“孙”与“身”字。今代诗人,多有倡言诗韵改革者,似尚未注意及此,有兴者盍一试诸?
(八)幼时读卞之琳先生《长途》诗,极爱其中四句:“几缕持续的蝉声,牵住西去的太阳。晒得垂头的杨柳,呕也呕不出哀伤。”以为唐人高处,亦未必能过此。近读海上诗家富寿荪先生《襄阳公园抒怀》诗:“梧叶飘残昨夜霜,小园风物乍苍凉。一坪饥雀喧衰草,几个游人倚曲廊。能写萧寥惟老柳,略分惆怅与斜阳。低徊意绪凭谁说,却对寒云忆渺茫。”其中“能写萧寥惟老柳,略分惆怅与斜阳”两句,境界与卞之琳先生之诗极为相似,铸词炼句,亦难分高下。由此可知,诗之优劣,在神而不在貌,在实质而不在载体。时下新旧诗人,壁垒森严,或以新诗为主流,或谓旧诗乃正统,蛮触相争,纷纷扰扰,殊可笑也。
(九)唐人杜牧咏白髪诗云:“公道世间唯白髪,贵人头上不曾饶。”宋人反其意曰:“白髪何曾解公道,逡巡也避贵人头。”清人翁志琦《白髪》诗云:“朝来揽明镜,白发感蹉跎。毕竟无公道,愁人鬓畔多。”亦是反用牧之诗意。近读海上女诗人张珍怀先生《读某君诗偶成》诗:“侧帽翩翩倚马才,鬓华其奈岁华催。英豪万事能嬴得,惟有青春去不回。”其立意虽亦从小杜诗中来,然造语似更精警,感慨亦更深沉。余每诵一过,皆为之击节。
(十)辛未重阳后一日,余访周公退密于海上,并赋绝句一首以呈,诗云:“盘中苜蓿枕边书,心远何妨闹市居。一缕吟魂疑化蝶,茶烟轻颺梦蘧蘧。”退翁读毕,颔首称善,谓“盘中”云云,颇切其日常起居,并云,近日次和友人一绝,亦以“盘中”开头。言讫,为余书一斗方,上录其诗云:“盘中芋栗是家风,蕉叶三杯酒不空。和罢新诗人未老,黄花烂漫夕阳红。”退翁恬淡安贫,高风令人景仰。然以一名教授,乃清寒如许,忆“诗能穷人”之语,不禁怃然。
(十一)修人先生之诗格调高古,迥不犹人。余尝驰书请教为诗之道,先生复函云:“仆于诗所涉甚浅,至于精微宎奥概乎其未睹,无以塞足下之望。顾厚谊不可虚辱,聊陈其所尝致力者,旨在质正,非敢谓可供参考也。仆好读杜韩苏黄四家诗,尝选录己意以为最精者各二三百篇不等,口诵其辞,心惟其义,设身处地,如自己出。其作诗也,先古体,后近体,古体工矣,近体庶不致失之纤弱。于古人,先求与之合,后求与之离,合必归于离,离必出于合。然仆但知勉之,愧未能至之也。”余之为诗,多为近体,于古体颇少问津,无怪乎时伤纤弱。读修人先生此函,为之憬然。
(十二)吉安刘世南先生,诗学简斋,典雅工稳,且具当代意识。其论诗持义甚高,尝云:“今日而为旧诗,宜唐肌宋骨,淡而不枯,华而不缛,曲而不晦,畅而不率,且必吸收西方之新学识以充实之,旁撷新体诗(包括中西古今)之意境以为我用"(《与盛元论诗函》)。兹录其二十一岁时所作绝句二首:“文字从来少铸新,古诗亦只善言情。西方自爱裴伦作,忍泪一歌去国行。”“珂勒惠支画色新,汝奴之奴若为情。草原故事饥民橡,都向蛾眉索解人。”格调纯乎宋人,而又蕴含微情深理。三复其诗,可窥其平生志趣之所在焉。
(十三)杭州王斯琴先生擅长七绝,有玉谿风味,如《答客问二首》云:“人静昼闲懒不支,窥窗花影日迟迟。一春久断西陵梦,诉与东皇或未知。”“渺渺孤鸿夕照微,湘江水碧忆灵妃。经年已是风霜惯,只傍寒云独自飞。”其论诗主情而不废学,尝贻我一函云:“诗语即情语,无真情即无好诗。诗理往往亦即至理,故无真学问亦决无好诗也。余以造次颠沛,学殖荒落,几三十年不作诗。七九(指1979)年后,以受师友鼓舞,始重新执笔,然偶有所作,亦无非志一时悲喜,且在押韵方面,力主从新,不求泥古;立意方面,更倾向于含蓄与宽厚,以符诗教温柔敦厚之旨。”观其论诗之旨,实融合袁子才“性灵”、翁覃溪“肌理”与沈归愚“格调”之说而成。夫袁、翁、沈三家之说,本如水火,而斯琴先生乃合而一之,且自成系统,斯亦奇矣。
(十四)吾友刘君梦芙之诗,境界高远,声调浏亮,颇有唐人韵致。其《梅花》八首兴象绵邈,尤耐循诵。兹摘录其中二首云:“高标端合隐仙村,庭畔徘徊醉一撙。满苑清芬薰纸帐,半篱疏影护柴门。瑶琴三弄传心曲,玉笛频吹渍泪痕。人杳孤山少知己,冰霜千载尚怀恩。”“骑驴载酒觅芳踪,踏遍苍山几百重。神女恍从天外降,美人疑是梦中逢。清癯自合偕寒鹤,秀色端宜伴劲松。乍沐馨香心已醉,诗情真比露华浓。”此等诗纯以气象胜,若论炼字之工,造境之曲,则犹有未逮。缪彦威先生云:“据此诗格,如能多读元遗山诗,可更增沈厚悲凉之致;若从另一方面看,若能多读宋人诗,当更增添深婉、劲折、幽淡之美。"(《与梦芙论诗函》),可谓箴言。
(十五)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诗云:“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城头初日始翻鸦,陌上晴泥已没车。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诗中用“尖”、“叉”险韵,号为“禁体”,历代和者,不计其数,多偪仄局促。近读永嘉张文伯(之纲)《池上楼诗稿》,有《和贞晦尖叉韵》二首云:“急烽夜烛月痕纤,楚尾吴头未解严。军备休夸江上柿,诗禅且证水中盐。归辽谁识膝穿榻,居颍真成头打檐。薪贵地炉安办炭,绸缪须避朔风尖。”“夕阳牛背数归鸦,吾土庸须下泽车。万顷湖田新刈稻,千山霜叶远疑花。偶谈沙蒜嫮乡味,犹忆冬乌集酒家。客里年年压鼙鼓,销愁与子付诗叉。”此二诗通体流畅,略无牵强拼凑之病,且寄慨遥深,允称合作。文伯前辈乃海上女词家张珍怀先生之尊人,精文字金石之学,以余力为诗,而精妙如此,令人歆慕。
(十六)人多谓古诗不能译成白话,更不能译成外语,其实未必尽然。试以唐人张泌《寄人》一诗为例:“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诗中时空错杂,情景交融,以当日之欢愉与此夜之怅惘对照,衬出诗人对情侣之深挚怀念。黄润苏先生译之以新诗云:
盼啊,从秋到夏;
寻啊,地角天涯。
如今,我披起梦的轻纱......
这庭院如前,曲栏依旧,
分明又到伊家。
但为何,
我把回廊穿绕,栏干抚遍,
却不见她?......
晚风吹,人无踪,篱栅影儿斜。
娟娟月,怜我如故,
把清辉洒向片片落花。
字数虽数倍于原诗,不及原诗精炼含蕴,然低徊之情,惝恍之境,悉为保留,别具复沓摇曳之美,就此点而言,似为原诗所不及。再看济勒斯(GILES)之英译诗:
After parting,dreams possessed me and I wandered you know where.
And we sat in the verandak and you sang the sweat old air.
Then I woke, with no one near me save the moon still shining on.
And lighting up dead petals which like you heve passed and gone
译笔甚为空灵,尤觉绝妙者,改原诗之第三人称为第二人称,读来倍感亲切.虽不如原诗之蕴藉,亦不如黄译之摇曳,而明白晓畅,似又过之.要之,上引译诗二首,均能曲曲传出原诗韵味,可见诗并非不能译,唯不能"死译","硬译"耳.
(十七)当代青年诗人中,余最赏福州卢君为峰与陕西魏君新河.为峰君乃陈兼与诗翁之及门弟子,其诗清淡自然,时窥王孟之室,录其《村晴》五律一首,可见其宗风所在:"凉风吹雨过,禾稻晚来晴.云散山难隐,水流溪更明.牛归犹背湿,燕舞渐翎轻.远望斜晖在,依依似有情."新河君乃天津王蛰堪之得意门生,擅填曲子词,风格近乎姜张.其诗则刚遒雄健,豪气逼人,如《初过宜宾》云:"云横八极气空蒙,眼下长江远入空.腹稿成来真漫与,耳边猎猎响天风."二君俱富于春秋,虽风格尚未定型,而前程皆不可限量也.
(十八)刘弘度(永济)先生为况蕙风弟子,执教于武汉大学,“文革”中遭迫害死。其《诵帚庵词》“谐婉似清真,明快似东坡,冷峭似白石,洗净铅华,深秀在骨,是犹永嘉之未闻正始之音也”(朱光潜语)。闻其尚有《云巢诗存》手定稿一卷,藏其女公子茂舒先生处,惜未之见。近从修人(胡守仁)师处获读弘度先生遗诗二首,格高神远,駸駸乎直摩二陈之垒,亟录之如次:“老去空惊世变新,眼中红紫不成春。酒觞自覆非关病,客座长虚始觉贫。九奏何心娱醉帝,百灵低首拜钱神。昏檠兀对茫如梦,又听西风起白苹”(《老去》)。“年华似水去无声,忧患如山未可平。岂有异才医国活,祗怜痴计畏天倾。沈沈北斗横空转,草草东风取次生。尚与鸟乌同觅食,锄耰幸莫负催耕”(《甲申立春》)。
(十九)余尝作《相思》二绝云:“相思欲诉语难通,一角屏山隔断鸿。只有春风来复去,如何人不似春风?”“高楼咫尺望中收,银汉迢迢隔女牛。闻道槎通银汉水,始知最远是高楼。”自以为构思新颖,未经人道。近承友人告知,此种写法,前人诗中屡见,且有措语与此极相似者,如袁子才《寄渔门》:“江南江北路迢遥,同是门前水一条。一日两家流得到,如何人不似春潮?”又如易顺鼎《十一日夜坐》:“人间不过隔关山,天上楼台远莫攀。今夜举头唯见月,才知最远是人间。”乃深悔平日读书之少,致贻通人之讥也。
(二十)沅江熊鉴先生自号楚狂,壮年时罹“右”难,一家六口,五处流离,曾有诗赠其女公子云:“羊城有信到家乡,为问家乡在那方?万苦千辛儿忍受,怕闻邻女唤爷娘。”哀感低徊,读之催人泪下。晚年执编广东《当代诗词》,编辑之余,犹笔耕不辍,诗作逾千首,结集为《路边吟草》。近以支气管炎发作,咯血不止,作绝句二首云:“热血源来大丈夫,平生一滴不轻沽。谁知到老终无用,未荐轩辕入唾壶。”“呕干肺腑漫吁嗟,究为身家抑国家?错认眼前红片片,春寒二月落桃花。”末二句暗用龚定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之意,衰飒之中,隐含无限生机。窗下三复,为之潸然、奋然。
(二一)奉新邓志瑗先生精文字、训诂之学,诗词乃其余事,而每臻高格。尝作《咏马》一律云:“谱系犹闻衍渥洼,天山绝域旧为家。策勋早著周王传,延誉曾来汉使槎。岂有黄金求骨首,更无锦障护泥沙。几人独具骊黄识,终古同声哭栈车。”此诗运典贴切,寄慨遥深,海内属而和者凡百余家,亦吟坛之佳话也。
(二二)古人咏秦始皇之诗,多作翻案文字,如“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章碣《焚书坑》),“枉把六经灰火底,桥边犹有未烧书”(袁中郎《经下邳》),“尚有陆生坑不尽,留他马上说诗书”(陆次云《咏史》),“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陈孚《博浪沙》)......近读丰城傅仰斋先生《骊山秦始皇墓》诗:“大道輼车帝业空,只余孤冢尚葱茏。军容自恃威天下,篝火谁知起泽中。入地阿房窀穸丽,出泥翁仲甲兵雄。长城万里终何用,身后萧墙一炬红。”末二句寄慨无端,发人深思。陆平原所谓“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殆此之谓乎?
(二三)津沽寇梦碧先生有《六合小溷杂诗》,冷艳幽怪,风格酷似昌谷,如“日月如何闭双眼,梦中梦外路全遮。拚教心火同身烬,散作人间智慧花”(《梦心》),“作态烟云欺病眼,媚人花鸟逆诗情。鬼才小占青林月,听水来寻夜壑声”(《题鬼趣图》),“西园芳事久凋零,怊怅寻春梦未醒。欲吊桃花向何处,不知魂在女青亭”(《西沽看桃花》),“百怪腾拏生肺腑,万灵喑哑失宫商。爨灰无计留焦尾,起看天琴夜吐芒”(《双梧馆选韵图》)......梦碧先生于我多所赐教,今已矣,曷胜山阳闻笛之悲!
(二四)新淦邓钟伯先生命途多舛,有《丑枝诗稿》,盖取梅宛陵“老树著花无丑枝”之意。其诗简淡高远,得巢经巢之神。余最爱其《咏桃花》一律,录之于次:“五株桃伴对楼居,一树花魁艳有余。绣幕苦遭连日雨,芳蹊犹惹四方车。夫人邢氏身非众,西子萝溪态自殊。墙角楝枯枭啸夜,可怜生意不关渠。”
(二五)晚清有“诗界革命”与“同光派”之争,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丘沧海虽与黄公度为莫逆之交,然其论诗却能持平:“元音从古本天生,何事时流务竞争?诗世界中几雄国,惜无人起与连衡。”“迩来诗界唱革命,谁果独尊吾未逢。流尽元黄笔头血,茫茫词海战群龙。”仓海君所以能独树一帜于两派之间者,正坐其识见高人一筹耳。
(二六)冯至先生以新诗著名,其《昨日之歌》与《北游及其它》曾一度风靡海内,鲁迅先生誉之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 导言》)。近年来,冯先生借鉴古代绝句之形式,新创一种诗体,名曰“新绝句”。兹录其《宫制糕点》一首如下:
有一种咬不动的糕点,
为倾销贴上“宫制”的标签;
难道封建还有那么大的魔力,
把石头也变成海绵?
全诗四句,婉而多讽,颇具古代绝句之韵味,而语言则纯乎白话,突破五言与七言之限制。此种体式,熔古今于一炉,称之为“新体格律诗”,不亦宜乎?
(二七)南昌宗远崖先生,客居九江。平生心不旁鹜,惟专注精力作诗,可谓“尽抛心力作诗人”者矣。其《羽岩诗存手稿》二卷,录诗凡四百余首,各体兼备,韵味醰醰。余最爱其《读列子》一律:“寻常丘壑尚难穷,莫望蓬瀛九轨通。地有波澜疑变海,天无唇舌漫生风。亡羊徒恨多歧路,争鹿都缘托梦中。闻说人心藏巨险,移山谁肯学愚公?”末二句奇思妙想,读之令人想起苏叔阳之小诗《桥》:
通向陌生的路最近,
通向心灵的路最远。
世界上该有一座桥梁,
架在人们胸膛之间。
虽取譬不同,而其旨则一也。
(二八)余曾作《彩虹》一绝云:“青蓝黄绿紫橙红,七彩缤纷转眼空。堪笑世人痴欲绝,却将理想寄长虹。”小薇师见之,以为殊乏情韵。乃改为新诗曰:
你牵绾着我多少憧憬
和多少无望的爱情
以你绚烂朦胧的色相
和倏然飘逝的身影
――你这美丽而薄幸的妇人呀
师见之,颔而不语。以此观之,旧诗之长在精炼,若论表达深层次之情感,或未及新诗之便捷也。
(二九)浦东沈老轶刘,诗宗舒铁云,自号小瓶水斋。其《读瓶水斋诗》云:“湖波湔梦月森森,目极千秋后视今。铜柱春雷迷越使,金台夕照恸南琴。论文白首谁留客,草檄蛮花欲上簪。一寸箫心万里路,候虫飞鸟短长吟。”晚年结集为《繁霜榭诗词集》,云间施蛰存先生为之序曰:“昔韩退之言:物不得其平则鸣。东野穷愁,乃以诗鸣。穷愁者,东野诗之所假也。诗未可无所为而作,必有所假。......余读先生诗,忽悟得此假字。诗言志,固也,若无可假,诗亦未可言也。有可假而鸣者,各言其志,盛代之诗也。无可假而鸣者,缘情体物,不见其志,平世之诗也。有可假而不可鸣者,言违其志,末世之诗也。先生雄于诗,进于道,可鸣则鸣,不可鸣则默耳。”细味沈老集中诗,以南平之作最富,是所谓“有可假而鸣者”;及至“名挂党籍,诗入乌台”(施蛰存先生序中语),则几不为诗,盖不欲作“言违其志”之鸣也。近年以来,沈老复耽吟咏,唯年事已高,足不出户,诗无可假,故多“缘情体物”之作。壬申首夏,余谒沈老于浦东高桥,其年虽已九十有五,思力犹健,为我诵瓶水斋诗,声可震瓦,不禁弥增山仰。
(三十)沈轶老极爱蒹于阁词,以为鹿潭而后,一人而已。然对蒹老之诗稍有不满,以为取径山谷,过于拗折,似不及义乌陈九思丈之近乎唐音。又谓陈九老律诗,起句与中二联均佳,唯结句稍弱耳。因援王鹏运号半塘之例,称陈九老曰“半唐”(意为半是唐音),并戏谓予曰:“这半唐不是那半塘。”其风趣如此。壬申夏,余以石窗丈之介,谒陈九老于海上。陈老时年九十有二,精神矍铄,声若洪钟,于我多所期勉,并以近著《转丸三续》见贶。退而读之,如饮清醇,心神俱爽,因作七绝一首以寄,诗云:“灵均辞赋少陵诗,坐我三薰三沐之(借用定庵句)。一集转丸销夜永,小窗不觉日迟迟。”
(三一)武进程君甫,自号铁如意生,乃史学家吕诚之先生之舅父,诗词兼工,有《馀墨姑存》一卷。近承海上李永沂先生见赠一册,读罢不胜歆慕,尤爱其七律与五古,各录一首于次:“寂寞烟痕宝鼎迟,轻风吹雨渐成丝。新妆苦恨胭脂薄,旧梦无踪翡翠欹。入户不容春掩映,窥帘却有月猜疑。杜鹃啼破愁千缕,隔院花深杳未知”(《寂寞》)。“入户”“窥帘”一联,笔触细腻,大似玉谿风格,诚妙句也。“挥手一为别,千里长契阔。见月各相思,立尽圆与缺。月缺不如人,人圆不如月。音容渺天涯,唯意心不遐。三岁绝问讯,远望长咨嗟”(《月夜怀友》)。“月缺”二句,奇情妙想,匪夷所思。全诗一气流转,浅貌深衷,真得《古诗十九首》之神。
(三二)北京陈啸原先生,雅擅昆曲,其诗亦极富情韵,录其五律一首:“蟋蟀鸣荒街,长天一字排。托言归去雁,倾诉老来怀。少负元龙气,暮伤连理槐。悲风动墓木,泪雨洒空阶”(《秋夜梦亡妻,拂晓闻雁唳长空,顿觉心如止水》)。首四句结构错综,第四句承首句,第三句承次句,所谓“双起双承”是也。全诗感情真挚,凄婉动人,可知陈老实亦性情中人,题中“心如止水”云云,岂其然乎?陈老曾任郭沫若先生秘书,然对郭老并不迷信。尝函告我云:“郭老在建国后几乎无所作为,所写《百花》诗以及《李白与杜甫》,简直糟塌纸张,曾力劝其不出版,他却说:我不爱惜羽毛。结果毛主席与周总理因其考证李白籍贯有据,支持他出版。除此实无一可取之处。我也愤而辞职。但他在建国前的诗文确有不朽的杰作。”陈老之凛然风骨与鲠直情怀,于焉可见。
(三三)湖州蔡乐中先生,名起兴,号卷施老人。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国学专修院,建国后以历史问题发配江西,花甲之年始得昭雪,调江西成新中学任教。1991年春谢世,享年72岁。乐中先生精于诗道,格近少陵、剑南、遗山,惜埋名乡曲,世人罕有知之者。近由杨晓苍先生整理其遗作,名曰《乐中集》,共收诗三百余首。兹录其七律三首如下:“夕阳荏苒旧时斜,二月春情薄似纱。入幕风柔来燕子,倚栏人怕老梅花。东南孔雀云沉海,西北高楼梦是家。欲寄愁心杨柳岸,柳绵飞雪又天涯”(《二月》);“蓬莱织女缈云车,天上人间宿愿赊。南圃未栽杨恽豆,东门犹羡邵平瓜。魂牵西子湖边月,梦绕吴王苑里花。烟柳斜阳何足讶,鸿蒙宇宙本同家”(《七十初度》);“狂歌啸傲春心死,金粉东南夕照回。得失安知前日是,清华留与后人哀。忏余慧业消奇气,哭罢江山剩劫灰。撩乱天花三万斛,灵台何处见如来”(《灵山》)。余与乐中先生未尝谋面,然展诵遗编,其人之音容宛在,忆王子安“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之句,不禁爽然自失矣。
(三四)如皋冒叔子之诗,取径北宋,兼学晚唐,复以西方新学理融入诗中,是以瘦而不枯,淡而有味,境界幽峭,自成一格。钱梦苕跋其集云:“近代诗人宗后山而极工者,无如林晚翠。晚翠之言曰:诗成不得夸神韵,只好从人笑钝根。叔子学后山,有其精炼而无其滞涩,参以西昆,得以夸神韵矣”,诚为知言。近承贺翘华女史惠赠《叔子诗稿》一册,把玩灯下,倦眼频青,兹录其诗三首于下:“辞家都为稻粱谋,别妇抛雏岁一周。喝雉呼卢聊自诡,牧猪屠狗且同游。漫漫长夜终须旦,草草劳人得小休。唤起童心残腊味,比邻爆竹洗边愁”(《岁暮杂感》);“鹪鹩暂喜一枝安,逋客而今也属官。挥手五弦聊送目,转喉千偈任翻澜。当筵尔汝愁颠倒,历劫风花阅险艰。睡过东风君莫笑,举头明月许同看”(《次答默存见怀》);“结褵将五纪,恩爱永相怜。多病翻为累,残年或可延。儿孙欣绕膝,无酒亦欢然。尚记滨江夜,马蹄扰睡眠”(《病中赠内子翘华》)。我于叔子前辈,夙所心仪,惜缘悭一面,今人天远隔,欲见无由,怅惘何似!
(三五)香港诗人傅静庵先生学识渊深,诗古文词,并臻高境,而谦抑常若不及。尝贻我一函云:“仆于古今体诗,本无家数可言;词亦多外行之语;散文则于少年时倾向桐城,亦毫无所得。”余尤爱其五古之淡泊清远,韵外有致,兹录其《和陶一章为李国明题斜川游卷》于下:“清风叩我门,啼鸟无时休。画人开卷轴,呼我同卧游。眼底有真趣,林下无浊流。唼唼跃池鲤,漠漠翔汀鸥.岂不爱吉日,揽衣登崇丘.缅维陶元亮,高蹈寡所俦.田父作宾客,溪童相与酬.我亦挈杖去,古人知我不?我无饥溺志,犹怀身世忧.及兹慎所爱,慨然思羊求."身居酒绿灯红之地,而神游青山白云之外,其恬淡之心,高洁之怀,可以想见矣.
(三六)梁溪杜水因(兰亭)先生,诗词兼工,有《饮河轩诗词稿》,由其女婿王运熙先生校订编定。集中佳作甚多,如“风雨东来悔卜居,不堪城郭欲成虚。亦知乞米生涯恶,自惜缁衣作计疏。幕已定巢身似燕,人方竭泽我其鱼。安危剩看苍天意,老守丛残四壁书”(《丛残》);“高楼无益镂春冰,极目还须更一层。去日纷纭中夜梦,余年寂寞在家僧。初知诗词同茶淡,难得心光映月澄。聚首且求开口笑,不妨沉潜替飞腾”(《次可庵韵答南隐》)......水因先生晚年皈依佛教,诗作渐少,尝函告我云:“弟于诗词,野狐参禅,绝无师承。数十春秋,鲜有成就。耄年私悔,枉抛心力。因于八十岁时,删汰旧作,油印一集,名曰《饮河轩诗词稿》,意欲从此舍而归佛。孰意岁月易得,积习难除,六七年来,佛家功课,一曝十寒。今岁(1992年)起,痛自检点,曾作岁首自讼《临江仙》一首,结句曰:从今莫问仄平平,药炉经卷外,默坐听心声。盖谓将削除故态,老实念佛。乃于最近,又遇足下,过蒙抬举,真有还君明珠之感。诗在佛家不戒,但为赶补缺课,不得不注此挹彼。”读罢此函,为之喟然。忽忆孔凡章先生“心声夜静闻真我”之句,乃恍然若有所悟:诗原可通禅,樊川所谓“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颺落花风”,是也。
(三七)双峰宋谋扬瑒先生,乃“倾盖九诗人”之一,有《柳条春半楼诗词稿》。其诗既富时代色彩,又具传统韵味,殊为不易。如《初冬偶成》:“马迁不为苛刑死,泰岱鸿毛有重轻。塞北飘零新得句,江南吟啸旧知名。敢云身受文章累,未是谗由绛灌生。罢读凭栏遥极目,日边时有片云横。”此诗写于六十年代初,激愤中不乏忠爱缠绵,尾联尤耐咀嚼,较之太白“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立意更高,盖“片云”虽可暂时蔽日,而终当消散也。余尤爱其《端午题林铠醉馗图》一绝:“世人都道神驱鬼,恶鬼欺人反仗神。但愿此神长不醉,从今不许鬼欺人。”涉笔成趣,借题发挥,非思想敏锐,功力深厚者,实难臻此。
(三八)当代诗人咏兵马俑者甚多,然笔涵今古,气吐虹霓之篇则为数寥寥。近读鄱阳姚公骞与宁乡林从龙二先生之作,不禁击节,亟录之如下:“一闭輼凉二世休,空留土偶护灵丘。长平赵卒坑中骨,易水燕歌剑下头。应省崇陵同蚁穴,讵知大泽有狐篝。朔风落叶咸阳道,雾掩前村未尽收”(姚公骞《秦兵马俑》);"胆丧荆卿剑,魂惊博浪椎。泥封兵马俑,能否慰孤危”(林从龙《过秦俑坑》)。二诗均从荆轲刺秦引发联想,极写独夫欲延帝祚之徒劳,锋芒直指两千年来之封建帝制,笔致淋漓,而又蕴藉含蓄,一以景结,一以问收,令人回味无穷。
(三九)久闻吟坛有“竹林七贤”之目,具体何指,则不得而知。壬申秋杪,余访孔凡老于北京,始知其详。所谓“七贤”者,盖指萧劳、刘蘅如、孔凡章、马里千、魏石山、杨俊选、吴伯森七诗翁。每至春秋佳日,诸老必盍簪共聚。或品茗论文,晤言一室之内;或呼酒吟啸,放浪形骸之外,大似魏晋中人,不知今世何世也。此番京华之游,余有幸得遇其中五老,唯刘杨二翁,已归道山,无缘拜会,惜哉!
(四十)傅静庵丈《门外效散原老人》诗云:“倾市行人步自徐,酒家门外苦奔车。路灯飘夜光弥满,楼影盘空月上初。百态相交忧乐见,一身孤往啸歌余。穷年彳亍炉峰下,撑腹犹多没用书。”此诗旨意殊难索解,尝具简请教傅丈,丈函告云:“撑腹诗书得穷饿,填胸婚嫁苦追呼(散原),”头白眼花行作吏,儿婚女嫁望还山(山谷)。三十年前,我曾问友人熊润桐先生二诗孰佳,熊先生曰山谷自在,读去令人舒服。谓之自在,《辞海》解作自由、任意,皆未当也。”始知傅丈学问虽渊深,而不主张诗中炫博。遗山诗云:“论诗宁向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殆此之谓乎?
(四一)九江吕贞白先生,学养深厚,识见超卓,书画咸妙,诗词兼工。早年师事张季直与陈星南,建国后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审。其诗劲折苍坚,幽深邃密,唐神宋格,颇耐涵泳,如《北固山多景楼》诗云:“千古江山一望来,海门初日首重回。天开霜迹留残垒,浪激沙痕没旧堆。怪石有灵仍卓荦,高楼无恙尚崔嵬。云霞幻出迢迢景,对此苍茫数将才。”余尤爱其《春寒》五绝句,录之于下:“湿雨才收卷画帘,繁霜着意压重檐。东风已转平芜绿,叵耐春寒夜夜添。”“楼外阴云任卷舒,天涯延目渺愁予。斜风细雨无佳会,独坐研朱读汉书。”“惺惺常叹亦何聊,冷落雕梁燕子巢。已过百花生日候,春风不着杏花梢。”“细数前因迹已陈,万端赢得一酸辛。吴江浪阔灵山远,不见灯前梦里人。”“刻意寻芳愿尚赊,三分春色二分差。又来夜半潇潇雨,休向天涯问落花。”全诗歌哭无端,寓慨遥深,笔致凝炼,兀傲跌宕。五首之间,若断若续,有峰断云连之妙,真好诗也。贞白先生于1984年辞世,其时余犹旅食江湖,未能挥泪灵前,良可痛惜。壬申秋杪,蒙其女公子吕姮女史惠寄《吕伯子诗存》一册,展读芸窗,缅怀往哲,弥添人琴之恸。
(四二)余尝作《拆碎》诗云:“拆碎迷离七宝台,当年旧梦费疑猜。临流剩欲梳蓬鬓,怕有鱼龙啖影来。”末二句反用陈简斋“聊将两鬓蓬,起照千丈镜。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及黄仲则“当窗试与燃高烛,要看鱼龙啖影来”之意,盖写忧惧之心也。周振甫先生以为“鱼龙啖影对我无毫发损,而可引起注意,造成影响”,建议改为“临流正拟梳蓬鬓,好引鱼龙啖影来。”如此修改,虽与原意迥异,然情调高昂,一扫悲凉之雾,见出周振老之恢宏气度,令我歆慕不已。
(四三)苏钵水(渊雷)翁曾集黄仲则句寄怀蔡雄,共十五首,浑化无痕,如自己出,兹录三首于下:“似绮年华指一弹,惊心春色日将阑。柳丝几尺花千片,未许烟波把钓竿。”“可奈离心争一寸,山阳空听笛声愁。天涯几辈同飘泊,岂有生才似此休?”“三春无树非垂柳,再世交情恶别离。寄语高楼休极目,人间何处不相思!”余亦有集两当轩句赠友三绝云:“多君怜我坐诗穷,聚散浑疑一醉中。华思半经消月雾,晓天星影暮天鸿。”“细逐空香百遍行,怀人独是坐三更。看花如雾非关夜,绝似中年以后情。”“岂有生才似此休,惜花无奈听成愁。人间别是消魂事,起看晨星黯未收。”诗初成时,颇有得色;及观钵老之作,不禁惭惶无地矣。
(四四)毗陵吕浩生(祖绶)前辈,乃竹村师之尊人,平生颇爱吟咏,因未结集,故多所散佚。前与竹村师闲谈,师偶忆浩生前辈《和友人中秋》一律,昆山片玉,弥足珍贵,亟录之如下:“十五年前东海东,吾侪谈笑早成空。何缘邂逅崇川畔,相与徜徉大道中。堤上垂杨争炫碧,天边斜日尚能红。谁言一醉寻常事,南北奔驰类转蓬。”腹联炼句工稳,寄慨遥深。垂杨炫碧,喻小人之得意忘形;斜日能红,喻志士之壮怀不老,怨而不露,哀而不伤,深得风人之旨。
(四五)史学家吕诚之先生,诗笔老到,出入于荆公、后山之间,如:“静思世事与棋同,负局支持苦到终。一着偶差千劫定,输嬴毕竟太匆匆”(《次青生韵》),纯乎议论,以识见超卓,转觉意深味永矣。又如:“裙屐翩翩致足多,奇书万卷况胸罗。南宫泼墨饶佳趣,容管高文贱旧科。几辈党人思戊戌,一生心事在烟波。逃名便是沽名者,尘海潜藏意若何”(《萧云画扇见诒诗答之》)。末二句谓身处浊世,亦当进取,不必以退隐自高也。吕诚老《蠹鱼自讼》一文尝云:“我觉得奋斗就是生命,奋斗完了,生命也就完了,从前文人的多感慨,不过悲哀于不遇,奋斗是随时随地,都有机会的,根本无所谓遇不遇”,可作此二句之注脚。赵元成先生以为诚老之诗“奄备众长,不拘一格,藻丽朴茂,兼而有之”(转引自《吕思勉先生遍年事辑》),可谓知言。
(四六)吾友杨君启宇以小说驰名,其诗亦深沉警拔,别具一格。曾作吊彭大将军一绝云:“铁马金戈百战余,苍凉晚节月同孤。冢上已深三宿草,人间始重万言书。”末二句寄慨遥深,力透纸背,宜其荣膺中华诗词大赛一等金奖也。或有病此诗“失粘”者,不知此实为绝句中之一体,名曰“折腰体”,唐代王摩诘之“渭城朝雨”,韦苏州之“独怜幽草”,皆显例也。
(四七)岳阳刘大杰先生为郁达夫高足,其《中国文学发展史》立论精湛,嘉惠士林。大杰先生之诗法度森严,高处可追梦得,如《入峡》诗云:“轻舟已过岭云西,巫峡巫山入梦迷。江水无心悲路险,峰峦有意恨天低。依然夜哭惊风雨,何日边城息鼓鼙?我亦有家在东海,迢迢客梦到深闺。”《秋兴寄郁达夫》云:“寒云愁雨满江烟,醉酒谈诗十二年。当日谁能悲贾谊,而今我自爱张颠。休言湖海难逃网,只恨文章不值钱。窗外潇潇秋意冷,断肠风味写吴笺。”惜其“文革”时附逆,曾有诗云:“痛击右倾翻案风,奇谈怪论太昏庸。新生事物如潮涌,文革光辉似火红。以目乱纲心有鬼,妄图复辟梦成空。坚持革命驱云雾,努力攀登探险峰。”此等恶诗,想阮圆海辈亦不屑为,真令人兴“卿本佳人”之叹。
(四八)湖州王忍庵(瑜孙)先生,诗格雄深,有《小忍庵剩稿》。其《海上杂诗》云:“百尺高楼夜气清,孤吟相伴一灯明。胸中多少不平气,化作青霜纸上鸣。”“胸中”两句,英气勃发,读之令人神观飞越。五十年代,以直言贾祸,辍吟二十余载,平反之后,作《感怀》诗以明其志云:“廿年错案一朝平,感极那禁涕泗横。旸谷谁燃犀角照,余生幸睹大河清。岂真天意怜幽草,且喜人间重晚晴。吟到玉溪高阁句,几番掩卷不胜情。”颈联径用玉溪句,而以“岂真”、“且喜”连缀之,笔致疏宕,意蕴深沉,欢欣之中,寄寓万千感慨。尾联尤耐寻味,“玉溪高阁句”,指“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李商隐《落花》),其所以“掩卷不胜情”者,殆亦含“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之悲欤?
(四九)钱默存先生《故国》诗云:“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空说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浑托伤春感,怀抱明年倘好开。”诗中第四句“白雁来”,周振甫先生以为用《左传》哀公七年“曹鄙人公孙强好弋,获白雁”之典,然如此解释,“恶谶”一语似难落实。窃以为此句乃化用南宋末年民谣“江南若破,白雁来过”,“白雁”乃元军统帅“伯颜”之谐音,正所谓“恶谶”也。且颔联出句用岳武穆之典,乃南宋故实,对句自宜再用南宋典故,方见浑成。余以此意求教周振老,渠亦首肯。老辈之谦抑,令人感动。
(五十)“阿娇”、“阿谁”、“阿哥”、“阿妹”之“阿”,乃语助辞,读作入声,郁达夫“浪掷黄金买阿娇”、杨诚斋“赤脚苍头更阿谁”,皆其证也。《广韵》、《集韵》、《佩文韵府》均只注“乌何切”,未收此音。王渔洋《带经堂诗话 考证门》谓“当作去声”,张正楠已辨其误。龚定庵《己亥杂诗》“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橱护阿芙蓉”自注云:“阿,读如人疴之疴”,亦不甚确。今人为诗,大都用作平声,盖受普通话影响也。
(五一)今代吟坛,有所谓“学人”者,所读之书,不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之类,而每为一诗,必详注出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以为不如是不见其学问之深。殊不知诗以抒写性情为贵,初不以撏撦餖飣为高也。钱默存先生题吴宓诗集云:“亚椠欧铅意欲兼,闲情偶赋不妨禅。南华北史书非僻,辛苦亭林自作笺”,于雨僧前辈已微含讽意。今之“学人”,不若雨森前辈远甚,遑论亭林,可不慎欤?
(五二)三十年代,曾今可倡导“词的解放”,作小令《画堂春》云:“一年开始日初长,客来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无妨,打打麻将。 且喝干杯中酒,国家事管他娘。樽前犹幸有红妆,但不能狂。”格调卑下,语言粗俗,宜其见讥于鲁迅、瞿秋白诸先生也。或曰:此词所以不佳,病在“管他娘”三字。予则以为不然,试读聂绀弩翁“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及李汝伦丈“天下澄清非我辈,人家污浊管他娘”之句,谁不为之击节称善?诗之高下,非关语俗,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中消息,可与解人道,难共昧者言也。
(五三)湘乡刘廉秋(家传)先生,诗境幽窈,文笔清新,如《幽居》二首中“风前万影争摇夜,月下新霜欲上衣”、“吟高喜有松涛答,境静悬知鸟语夸”等句,皆绘景如画,体物入微。刘廉老年已八十有三,终日闭门索居,与药炉茶铛为伴。然其诗情犹盛,顷奉其函,获读其《鸡年迎春》一律:“门前大道直而平,安步出门不用争。三载索居因老病,此生富有拥书城。难通世故差能忍,未合时宜莫近名。伫听一声鸡破晓,好鸣花炮送猴行。”恬淡之怀,狂狷之态,溢于纸墨间。鸢飞戾天者,诵此当可敛心矣。
(五四)羊城徐对庐先生近以《迎春曲》十首见示,诗前小序云:“癸酉春节将临,忽来青鸟,四十年前旧事,烟绡雾縠,枨触不已!伏案作诗,因风寄意。”诗中佳句叠见,如“未因兰杜寻幽谷,偶向时空得此春”、“沉吟佛国浮生劫,珍重蓬山隔世音”、“依槛抽簪花有韵,窥窗并翼鸟无名”......余尤爱其中二首,录之如下:“明月梅花竹数竿,书窗又遣一冬寒。飞来青鸟情何切,觉后黄粱字细看。影事寻将愁处易,虚禅勘到悟时难。周星四十都如电,遑计迎春送岁阑。”“要为清健惜年华,香澥争鸣更几家?掷笔诗声森似剑,卷帘窗影碧于茶。焉知海岳千秋雪,不化云山万丈霞。忽发狂言馀一笑,此生不合住槐衙。”蕙果兰因,空萦笔底;前尘昨梦,都上心头,其枨触可知。昔陈石遗评放翁《沈园》诗云:“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吾于徐翁此诗亦云然。
(五五》永川袁第锐先生,诗名籍甚。其“泯却零丁千古泪,要从蛇口看中华”(《赠蛇口工业区》)之句,凝炼深沉,脍炙人口。癸酉春杪,余游郑州,有幸一瞻风采,受益孔多。近得其函,寄示《题朱仙镇岳庙二十绝句》,识见超卓,寄慨遥深,读之直欲浮一大白。兹录五首于下:“朱仙歼敌亦情伤,十二金牌赋国殇。莫问圣明天子事,古祠高树两茫茫。”“冤成三字岂无端,风物长宜放眼看。痛饮黄龙成底事,君王原自乐偏安,”“一从冤狱起风波,六月飞霜鬼唱歌。莫怪儿孙惭姓氏,官高无奈丑行何!”“痛饮黄龙愿已虚,英雄无命欲何如!岳云殉父牛张死,不愧精忠刺背书。”“漏网从来是大鱼,欲翻铁案总成虚。如何座下唯秦桧,不见高宗下御除?”
(五六)安义魏向炎丈,际遇坎坷,故发而为诗,多凄咽之声,风格近乎后山。《散步过亡友墓》云:“泉江汩汩向黄昏,行近幽篁欲断魂。丛竹绿垂残照影,断岩红退旧潮痕。风烟掩抑孤坟坏,霜月凄清万籁繁。一自故交弦绝后,夜深犹梦立山根。”《答寄友人》云:“作苦投荒越廿年,分明非梦亦非烟。巴山夜雨休回首,留取心魂理旧篇。”《无题》云:“辛苦年年作嫁衣,忘餐废寝少人知。惯看鸟尽弓藏去,耻作驴鸣犬吠归。一饭三遗廉颇老,过秦媚汉贾生痴。世人漫道无逾轨,唧唧吟秋亦可悲。”近承其不弃,以稿本《抱璞集》相赠,曰:“吾平生心血尽在是,今老矣,无力付梓,子侄辈又无爱诗者,恐他年散佚,汝为我保存之,可乎?”余闻之黯然,恭而受之,什袭以藏,深恐负老辈殷殷之厚望也。
(五七)南昌周老缉熙,思想敏锐,笔致冷隽,虽已年逾八秩,犹吟咏不辍,且多指陈时弊之篇,如《南昌竹枝词》云:“滕阁峻雄超往代,江声长叹少英才。千年未必无王勃,可奈阎公唤不回”(《滕王阁》),“苏公台榭静生苔,日上三竿锁未开。那管游人扫游兴,为防花贼盗花来”(《苏公圃》),“环湖铁椅无空座,杨柳垂情绿荫天。多事镜波平照影,春娃敞抱恋郎眠”(《东湖》),“学宫官府拆围墙,官也从商学也商。冷却银行空却库,热烘货币饱谁囊”(《文教路》),“万秩图书捆作囚,伤心最是百花洲。千秋名迹清幽地,将起谁家广乐楼”(《百花洲》)。观其所叙,皆平日所经见而易忽略之小事,然撷入诗中,则发人深省。袁子才云:“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辞”,诚哉此言。
(五八)洪州胡老杰安,雅爱倚声,颇得碧山之神。余尤爱其结拍之摇曳多姿,如:“休将泪眼吊青陵,钟山王气尽,灵谷鬼磷生”(《临江仙 庚寅春金陵怀古》)、“几树婆娑歌舞地,三藏缥缈鼓钟楼”(《忆江南 记戊子西湖旧游》)、“东坡梦与春婆老,汾雁年年带醉看”(《鹧鸪天 庚戌流放遣怀》)、“对撙独自吟麦秀,岁星回,欲剪红情,老却争春手”(《琐窗寒 壬寅除夕狱中》)、“黄河夜渡落寒星,征夫多少泪,渔火两三更”(《临江仙 甲午春自汉北上》)......或就眼前指点,或于题外借形,或揭明本旨,或转出别意,皆有“言虽止而意无穷”之妙。
(五九)吾友马君斗全,耿介忠厚,其诗锋棱批骨,芒角撑肠,融半山与广陵于一手,颇不易得。近读其《癸酉仲春北风轩闲咏》七律五首,警句甚多,如“岁月蹉跎心未老,风光依旧梦难成”、“文有色情皆价贵,人沾学术便身轻”、“商海腾翻人欲试,书田落寞我思耕”、“自知此运应安认,姓马谁教又属牛”、“诗因意笃常沾泪,人厌车喧每忆乡”......此等诗皆不假雕饰,直抒胸臆,元微之所谓“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是也。惟笔致过于枯瘦,倘能酌采玉溪空灵之气韵与定庵瑰丽之奇想,则庶可麾帜青冥,掣鲸碧海矣。
(六十)“言多无用不如喑,块垒填胸发浩吟。耽媚空能抉伍目,迷邪岂解拒仪心。奇珠渡海唯留椟,大语弥天未惜忱。渴咏杜陵歌蜀相,徒增夜气入寒衾”,此吾友周克光君《壬申春日抒怀》诗也。颔联造语奇特,较之放翁“剖心莫写孤臣愤,抉眼终看此虏平”更觉沉痛。腹联尤觉新警,迥不犹人。全诗兀拗瑰怪,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唯觉次句与结语太熟,与通篇劲折风格不谐耳。
(六一)宁乡熊日初(东遨)君,诗有远韵,甚耐循诵。《咏日》诗云:“羲和巡宇宙,一任六龙驰。长笑烟云妒,空嗟星月思。分辉无厚薄,得惠有先迟。入夜何曾倦,光明天下知。”《题根雕艺术 水禽戏蚌》云:“前车殷鉴墨痕新,珍重平安自在身。莫恃喙长轻树敌,江湖四处有渔人。”均能题外取神,启人遐思。余最赏其《野桃》一律:“岂从王侯苑内栽,水边山角也成材。红娇紫媚难全合,露润风苏只半开。自有柔情酬里巷,从无绮梦到蓬莱。妆春未散邀春赏,寄语群芳莫浪猜。”不惟句句切题,且处处见出襟抱,允称合作。惟第六句“从”稍欠力度,且与首句重字,倘易为“断”,则语气更为坚定矣。
(六二)香江中年诗人中,余最爱李君国明与黄君坤尧之作。国明兄为岭南派画家,兼主《岭雅》诗刊笔政,其诗风神淡远,颇具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妙,录其《题画》绝句三首于下:“江楼曾是几登临,把酒凭阑翠色侵。无奈片时风雨急,便教沧海起龙吟。”“茫茫碧海泛寒烟,迢递关山尚寂然。一夜东风才几许,岫云影乱水中天。”“寂寞寒林深处,月明疏影桥边。为问梅花点点,暗香何以频传?”置诸渔洋集中,当可乱真也。坤尧兄执教于香港中文大学,有《清怀诗词稿》。其诗深婉而不乏劲折,唐肌宋骨,兼而有之。如《偶缘》诗云:“偶缘一瞥讶天人,洛水悠悠剧怆神。海角未应留指爪,枕函依旧认香茵。夜深花睡惜残腊,帘外莺呼怨早春。情到浓时还暧昧,凌波素袜不扬尘。”颔联出句苍坚沉郁,而对句缱绻风流,刚柔相济,细大对举,极见工力。《旧衣》云:“桃花落尽子离离,一夜熏风绿满枝。雁过衡阳迷旧侣,雨余云梦惹相思。冰弦织就蛛丝网,纨素裁成锦字诗。怨魄难招春意寂,玉炉衣润不胜悲。”全诗惝恍迷离,凄凉哀怨,观第七句“怨魄”云云,当是悼念之作,《清怀诗稿》题识中有“世乱方殷,乐土难求。逃禅逃酒,宜古不宜今;希圣希贤,见嗤复见悯”之语,殆此之谓乎?
(六三)台山李君经纶诗有奇气,其赠何永沂诗云:“旷怀今古盼开眉,珠泪休弹举酒卮。兴到张弓如满月,弦声妙处一天诗。”末二句想象奇特,笔致淋漓,其旷怀高抱,溢于楮墨间。忆余亦有“寄语沙鸥休振翮,天边冷月曲如弓”之句,相形之下,衰飒多矣。经纶兄此等诗,殆得益于定庵,定公固亦有“春梦撩天笔一支”之句也。学定公而能得其神者,经纶兄而外,尚有中山何君永沂。永沂兄近以《点灯集》见惠,讽诵再四,不忍释手。兹录二首于下,当知吾言不妄也:“可凭星象卜春时?意寄寒梅欲放枝。闾巷无声慈母泪,阵营一角大王旗。尚存素月堪邀酒,纵有乌台岂碍诗。我欲因之梦蓬岛,仙风蜃气吐雄师”(《冬夜咏史》);“低吟长夜月模糊,好作秋声道岂孤。剑气箫声何处觅,东鳞西爪不如无。九歌抒怨讨神厌,一影忘形惹蜮诛。于国于家如废纸,编成哭笑掷江湖”(《自题点灯集》)。细味“尚存”与“九歌”二联,其高洁之情怀,凛然之操守,均可想见矣。
(六四)兰溪毛君谷风,执教上庠,曾编辑《当代八百家诗词选》,风行海内,誉声鹊起。其诗拗折苍坚,如峭石悬云,长藤挂壁,别有逸趣。如“依旧苍茫太湖水,扁舟何处觅西施”(《无锡鼋头渚望太湖》)、“飒飒凉风起苹末,一双倩影动清波”(《金陵白鹭洲公园》),均先用拗句宕开一笔,再以清丽之景收束,遂使劲折之中,平添妩媚。又如其《登杭州宝石山》诗云:“崖险阶危古木阴,郊游最好是登临。槐枝影向空中泼,桂子香从暗处寻。天外潮回山岳动,塔尖风过铎铃吟。重阳定复看红叶,寄语青枫莫变心。”中间四句,分写视觉、嗅觉、感觉与听觉,其笔触细腻可知;尤可奇者,腹联出句辽阔雄浑,而对句则落笔于微小之塔尖。此种反差对比手法,系从少陵“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借鉴而来,而又不著痕迹,极见匠心。尾联以“红叶”与“青枫”对举,诙谐之中,蕴含理趣,逗人远想。
(六五)乐亭王君玉祥,最擅七绝,其《赠台湾友人》“最忆童年捉柳花,何时重品故园茶?春来怕读登楼赋,阿里山高不见家”,家弦户诵,广为流传,可不论矣,即以其《论文六绝句》为例,亦可见其构思之奇巧,运笔之疏宕,如“篇牍津津道爱情,毫端无女不亭亭。陶朱好自扁舟去,何必西施结伴行”,讽文学作品动辄以美人刷色,致成俗滥也;“雾里看花意尚舒,隔纱窥面总模糊。孤情隐韵凭谁会,啼彻空山笑鹧鸪”,讥现代派作家之崇尚朦胧,致使其作品主旨无人索解也......以诗说理,易流于枯燥,而王君之作,乃旖旎风华如此,其故安在?在于其能别出心裁,不因人碌碌也。王君诗云:“晓来纵放莺千啭,孰若荒鸡第一声”,此中三昧,可供众人共参。
(六六)镇海叶元章丈,学殖渊深,性情真率。其诗有昌谷之奇想,具玉溪之壮采,颇耐咀嚼。《悼友人》诗云:“锦样年华付劫波,贾生无奈墨空磨。男儿未竟屠龙志,壁上青锋夜唱歌。”“昨夜庭前叶乱鸣,寒蛩凄咽鸟吞声。有谁消得相如渴,免向秋风哭茂陵。”悲咽低徊,令人不忍卒读。《水乡七夕》云:“紫藤架上纤纤月,青草池头缓缓风。残暑未消秋尚嫩,鹭鸶飞入藕花丛。”绘景如画,体物入微,其间有人,呼之欲出。“嫩”字尤传神,非精于锤炼者,实难臻此。我于叶丈,心仪已久,近承其惠寄《九回肠集》,把玩涵泳,如沐春风。集中佳句甚多,如“华年五十难知命,弱水三千屡涨波”(《离沪十年》)、“蝇子附腥头著粪,蚕娘作茧尾牵丝”(《有寄》)、“三径就荒松菊老,六亲难认鬓云秋”(《秋日怀故乡》)、“身似飘萍犹恋土,文因避席未终篇”(《闲题》)......余尤爱其《寒食后三日偶作》一律:“宁教斧钺凿天真,断不虚随马后尘。客梦清于玉泉水,宦情淡似碧螺春。心仪一饭千金子,齿冷三刀两面人。相约来年寒食节,绵山去祭凤凰神。”全诗直抒胸臆,骨格腾骞,尾联以介之推自况,弥见素抱。诵其诗,推其志,想见其为人,必高尚之士也。
(六七)缉庵马祖熙丈,乃施北山前辈之高足,精于倚声之学。平生所为之诗不多,然皆精湛可喜。尝函告我云:“我很少作诗,即作也非本心,因为诗社中所谈的诗,多半是格律诗,,七言八句、五言八句之类,很少有人写自由体的古体诗。有些人自称为诗坛名宿,实际上不过写点五七律、七绝而已,五绝也少有人写。”有鉴于此,缉庵丈之诗,多为古风与五绝,如《读疑庵先生黄山诗》云:“先生写黄山,峰峦恣跳荡。泉石纷高奇,状景古无两。云涛酿金碧,楼观或俯仰。振臂凌苍冥,掀髯对泱漭。万态复千姿,骇神失晴爽。天都或可扪,莲花如在掌。浩歌光明顶,松风閟幽响。我虽后来游,展卷获清旷。寄语今诗人,新声兹可尚。”境界清奇,风神淡远,韦柳遗响,如在人间。《昭武别墅晨起》云:“平生饮豪不足恤,晓上江楼醉江日。禾血岭上云齐肩,天风撼荡恣呵斥。越姬十五未妆成,娇花唾碧罗裳轻。一声铁笛落清樾,飞挥大笔来朱明。”全诗豪宕激越,而“越姬”二句则清艳旖旎,遂使劲折之中,转添妩媚。长爪郎而后,此调几成广陵散矣。余最赏其《有怀》二绝:“寒凝欲曙天,梦惹春时节。感君赠幽兰,千里香不灭。”“幽兰向春荣,桂华秋皎洁。兰桂不同时,各自成佳节。”深衷浅貌,寄兴高远,诵之馨香盈袖,令人挹之不尽。
(六八)昌谷之诗,素乏解人。王琢崖之《汇解》,素称详赡,然穿凿乃至曲解处。亦复不少。沪上陈苍霖丈,殚平生之力,著《李贺哑谜诗歌新揭》一书,烛隐洞微,扫尽千古疑云。苏钵水先生谓此书“持论平允,能窥作者深意,发前人所未发。精审博辩,兼而有之”,诚非虚誉。丈著述之余,亦耽韵语,尝以《献疑诗》十三首见示,谓悲鸿大师绘山鬼裸体骑赤豹,不合灵均诗意。灵均《山鬼》前八句云:“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陈苍老以为此八句“前半表现山鬼,后半表现国王。但实出自山鬼的幻想,即我在想王,王能想我吗?”又谓“薜荔、女萝,是指山鬼的披带。石兰、杜衡,是指国王的披带。前者象征野服,后者象征朝服,都不是裸体。”“乘为驾御之意,不是骑坐。......赤豹、文狸,乃指卒勇跟士卒。”兹录其诗三首于下:“披带分开写两方,惊心视作一人装。宫花野草难相叠,竟把周身尽脱光。”“流放深山鬼样狐,天生丽质恋王图。车骑狸豹天衢上,遥想春风忆左徒。”“古车驾马本称乘,赤豹威风是象征。人坐车中非坐马,哪来裸女豹身登?”此等诗全以识见超卓胜,想灵均九原有知,必掀髯而笑曰:“知我者,苍霖也!”
(六九)巢湖陶南薰先生,风神迈往,胆识过人,有《无邪》正续集。其诗多直面人生,指陈时弊之作,如“分明人祸责难逃,岂有天灾集圣朝。万落千村多绝户,但言失误便勾销”(《失误》)、“今年猴忽添身价,头戴乌纱妄自尊。笑尔先王称大圣,威仪终是一猢狲”(《猴年戏猴》)、“纵有诗豪惊四海,毋先轻率与寒暄。名流合自珍身价,盛世还须戒慎言”(《名流》)......笔致冷隽,寓意深沉。南薰丈近以心绞痛瘫痪在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犹笔耕不已。余尝赠之以诗云:“瑶编诵罢思无邪,铁骨铮铮信可夸。怪道缟衣尘不染,前身端合是梅花。”先生和之云:“芜编取意思无邪,愧感诗朋过誉夸。最喜新知添俊秀,更期吟苑满娇花。”寄望殷殷,令我感奋。
(七十)霍邱裴中心先生,自号老憨,诗风与羊城熊鉴老相似,,有“南熊北裴”之目。余慕其名久矣,每见其诗,辄笔录之。近承其不弃,以打印本《西园吟稿》相赠,灯下讽诵,浑无倦怠,不知东方之既白。兹录其七绝四首如下:“老子三餐白日忙,一灯黑夜补衣裳。忽然想起缸无米,又要停针去借粮。”“物态人情眼底收,春花秋月共悠悠。胸襟落落藏丘壑,不著人间半点愁。”“闯荡江湖久矣夫,倾囊沽取不踌躇。今朝有著酒千盏,明日无钱水一壶。”“一灯隐隐枕头边,口角频频点起烟。颠倒乾坤昏昏晓,看书直到五更天。”其际遇之坎坷,性情之豁达,均跃然纸上。初读此等诗,似觉诙谐,然反复寻味,又觉幽默之中,蕴含万种酸辛,鲁迅先生所谓“含泪的微笑”,是也。尤为可贵者,裴老身经磨劫,而忧国恤民之心未泯,如“请堵后门严把关,遥闻民怨负担艰。蟠桃不济瑶池贡,鸡犬哪能再上天”(《竹枝词 杂咏》);“豁拳行令气如虹,你一盅来我一盅。好个三千门下士,吃他水尽到山穷”(《会餐》)。丁剑欧先生称其诗曰:“千魑百魅形形色,尽到杯前任剪裁”,洵非虚誉。
(七一)沪上耆宿沈铸才先生,诗有奇气。其《复兴公园小憩避暑遇雷雨》云:“避暑由来似避灾,名园假我好亭台。池游苍狗浮云过,荷泻明珠阵雨来。何处落梅三弄笛,谁家失箸一声雷!凉鞋不怕归途湿,带得清风两袖回。”即景生慨,寓意深长,旧典新辞,妙合无垠。尾联曲曲传出襟抱,于苏玉局“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之后,更出新意。《秋夜闻雨》诗云:“秋风秋雨海上城,秋心似海浪难平。半间子美诗中屋,一枕欧阳赋里声。不敢思量来日事,怎生了得此时情!当年投笔真儿戏,一袭戎衣误此生。”首联化用定庵“秋心如海复如潮,尚有秋魂不可招”之句,了无斧凿之痕。颔联虽用熟典,然句法苍坚,纯乎江西诗派之风,极见功力。以下四句,一气直下,歌泣无端,大有放翁“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之悲慨,读罢为之太息不已。
(七二)羊城周燕婷《临江仙》词云:“苦恨相逢春已晚,落花狂似当年。悄然帘下独凄然。重重罗幕隔,隔不住啼鹃。 纵有柔情肠已断,更无双泪君前。几番辛苦不成欢。今宵如有梦,梦不到君边。”情辞惝恍,意境凄迷。前结化用少游“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句,而缠绵悱恻过之,有“明月已尽,夜珠方来”之妙。后结融会清真“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之意,复巧用顶真续麻之法,收“百转千回,一唱三叹”之效。至于此词旨意,则隐约朦胧,谓之念远怀人,固无不可;谓之感时抒愤,亦何尝不可?细味“相逢春已晚”之句,真令人兴“昔君好武臣好文,君今爱壮臣已老”之慨,此作者所以有“纵有柔情肠已断,更无双泪君前”之叹也!
(七三)渝州蔡淑萍《浣溪沙》词云:“二十八年寻旧踪,垂杨依旧拂春风,当时莺燕可重逢? 几缕白云牵梦远,一泓绿水胜情侬,似真似幻小桃红。”旧地重游,风景依旧,然细思暗想,今日之垂杨、莺燕、小桃。皆非当年之物,静安所谓“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是也。可知二十八年前之旧踪,不复可寻,断然无疑矣。然则,血肉之躯,岂必胜于禽鸟花木乎?是又不然。盖悠悠白云,纵能牵绾远梦,而临水鉴影,当日之绿鬓朱颜,已不复可见,视彼垂杨之炫碧,与夫小桃之争红,能不悲从中来乎?悲苦既难自抑,真幻更难分辨,诵静安“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之句,安能不爽然自失耶?全词含蓄蕴藉,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七四)魏君新河《静慈寺》诗云:“尘迹浮生类水萍,偶来山寺过南屏。分明一段昏昏梦,几许残杵撞得醒?”末二句警策,既富情韵,又饶理趣。昔东坡诗云:“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看似与新河之句相似,实则寓意不同。坡翁沉酣于春睡之中,纵然钟磬悠悠,兀自不醒,盖其已消尽俗念,心底澄清,故钟声不扰其出世之梦也。新河此诗,意在讽世,亦用以自警,故企盼钟声能惊破昏沉之梦。譬诸朱子,甫闻钟声,心便飞走,自是醒觉之圣人;又如鲍氏女子,闻钟而得“是身来枕畔,抑耳到声边”之句,亦属悟道之智者。新河妙用前人典实,翻出新意,想“昏昏梦”中之人闻之,当可幡然梦醒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