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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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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8 16:31: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落叶不尽


□ 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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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贾平住院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眼科,普通病房,8病区39床。也有特需病房,那种如同宾馆客房一样的标准间或单人间,设施齐全、安静舒适。安排在特需病房的医生,是全院医术最好的,连护士也似乎更漂亮一些。然而,非常时期,贾平还是很廉洁地选择了普通病房的一个四人间。
  跨进病房,三个飘着褐色碎斑的蓝白条纹躯体,就映入贾平眼里。他们或横躺,或斜靠在白色的病床上,新病员的入住让这三具躯体上的头颅不约而同地转至门口。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贾平的同室病友了。贾平朝病房内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目光却茫然。
  从两周前开始,贾平视线内的所有物事,都蒙上了一层褐色的碎斑,大如黄豆,小如芝麻,并且随着眼球的转动,这些碎斑如同起风时的落叶,飘来飘去,仿佛提前进入了深秋,整个世界在落叶的掩隐中,变得朦胧而充满悬念。
  妻子赵蒙在电话里以高频率语速发表意见: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学会照顾自己啊!
  贾平笑了笑,没有搭腔。其实他想说:你在我身边,我也是自己照顾自己。
  当然,贾平没有说出口。赵蒙出差在外,外地分公司开业,作为负责分管的副总经理,赵蒙要在那里待一个月,分公司的业务和内部管理理顺后,才能回来。
  早些年,贾平夫妻为一些鸡毛蒜皮吵过无数次,如今,他们已经达成默契,除了有关儿子的事宜,夫妻之间基本互不干涉。儿子念到初中毕业,就送到加拿大去念高中了,在他能赚钱养活自己前,贾平夫妇暂时还要为加国的财政收入作一份贡献。副处级公务员贾平以及某公司高层管理赵蒙的收入并不低,但资本主义国家简直就是金钱的黑洞,生活在社会主义初
  级阶段的男公务员和女白领,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填补黑洞的任务。儿子在电子邮件里说,加拿大的白菜15加币一磅,西红柿3加币一磅,苹果2加币一磅。按汇率折算,21元人民币还买不到一斤西红柿。
  
  贾平常常感叹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巨大经济差异,并为此感到严重担忧。当然,这并不能成为贾平选择住普通病房的理由,虽然特需病房的费用不属医保范围,但对贾平钱袋的承受力,还是绰绰有余。主要原因是,贾平告诉住院部的医生:特需病房就是多一台电视和一部电话,其余的,和普通病房一样。又没有大床,也不能带家属一起住。
  说到这里,贾平张大嘴,发出貌似爽朗的“哈哈”两声大笑。
  贾平的笑声在肃穆的医院里显得尤为突兀,又有些虚张声势,也许他想通过笑声告诉医生,抑或告诉自己,这点病还不至于让他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医生被他笑得有些疑惑,抬头凝目注视他。贾平迅速收拢张开的嘴,仿佛一秒钟前,他只是打了一个有声的哈欠。
  彼时,贾平就发现,他原本还算平和的心境,忽然平添了几分凄凉。
  贾平不是一个张扬的人,来医院看病没叫人陪同,原以为配点药、打一针就可以完事,没想到检查了大半天,结果要住院。
  贾平是用自己的双腿从门诊部走到住院部的,他的毛病在眼睛上,腿脚一点问题也没有,所以,他没有像有些病人那样,被安置在轮椅里,由护士或陪同者推到病房去。
  起初,走在门诊部通向住院部的200米走廊里时,贾平脚步迈得还比较健康,比较自然,甚至,他还有闲心以走马观花的方式浏览墙上“紧急避孕”、“优生优育”的宣传画,虽然那些宣传画上飘着一片片褐色的落叶,但他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好像他这么一步步往前走,是作为一个健康人,去探望某位住院的朋友或者亲戚。
  贾平继续行走,更多诸如艾滋病防治、健康饮食的宣传画在墙上徐徐后退;陌生的病人手捧鲜花被一群家属前呼后拥着从走廊那头走来,想必是一位出院者,却像出访归来的外交使节;护士们像白箭一样射来射去,寒光闪闪,娇小的身躯带出一股股冷飕飕的风;一辆同方向行进的轮椅赶超过去,病人身体佝偻着,脑袋几乎垂到膝盖,推轮椅的是个女人,背影看上去修长苗条……
  这是一个最不缺乏人的空间,只是,这些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病菌侵蚀肉体的腐烂味,以及抵抗病菌的浓烈的药味。现在,贾平独自走在充满来苏儿消毒药水气味的走廊里,他觉得他的肉体正被空气中的病菌或者药物一点点腐蚀。从门诊部到住院部的200米走廊,成了一条魔鬼通道。贾平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忧伤,直到跨进住院部大楼,他终于相信,他,贾平,现在是一个病人了。
  医生请贾平选择病房,他毫不犹豫地定下了四人间的普通病房。他不想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他需要身边有人的声音和人的影子。
  贾平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大学毕业就进区文广局工作,从一名普通公务员,到如今的副处长,可谓廉洁奉公、踏实进取。四十五岁的男人,在单位里当属中流砥柱,心中怀有远大理想,虽然道路有可能曲折,但前途一定光明。这样的人,通常乐观向上,对工作有激情,对未来有信心。然而,副处这个级别,的确是有些尴尬的,倘若再升半级,就完全不一样了,最显著的区别就是有专车,有专车就有专用司机。专用司机,差不多可算领导干部的半个生活秘书,最起码,在这种特殊的、需要照顾的关键时刻,不会像现在这样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贾平换上蓝白条纹病员服,坐在属于自己的病床上。现在,他与另三位病友一样,成了病魔母亲宠爱的孩子。他们穿一样的服装,睡一样的床铺,呼吸一样的空气,吃一样的饭菜……他们是兄弟姐妹。
  左邻38床病员很及时、很合时宜地给了贾平一个热情的招呼:来啦!你好你好!
  38床老相识般的问候,使贾平精神一振,眼球里的褐色落叶顿时活跃起来。落叶阻碍了目光的判断力,贾平看不清这位病友的大致年龄和具体容貌,但是,他的耳朵未曾得病,所以,他通过声音判断出,这是一位情绪颇为亢奋的老者。贾平礼貌地招呼:你好!
  38床说:哎,你生的是啥毛病?白内障还是青光眼?
  这个问题让贾平稍感不快,要是在癌症病房,是不是该问:哎,你生的是啥毛病?肺癌还是肝癌?
  有这么问的吗?病人通常忌讳谈自己的病。贾平没有回答38床的问题,38床却自我介绍起来:我生的是白内障,下个礼拜动手术。你呢?
  贾平不好意思不回答,便竭尽简单地说:眼底出血。
  贾平的病因,其实不在眼睛里,医生的诊断很明确:你这是典型的“三高”症——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血糖,导致眼底毛细血管破裂。
  贾平知道自己有“三高”症,政府大楼的八层楼面,除了底层的团委办公室里还保留了几个“三不高”,其余人等,十个里有八个,不是三高,也是二高或者一高。单位每年组织处级以上干部去华东疗养院体检,多年前,贾平就听到疗养院医生的经验之谈:你这个年龄,要是还没得上“三高”症,就算你混得不好。
  所以,贾平从不觉得“三高”症有多可怕。近两年,他的体检报告单上,总是注明着医生的告诫:禁酒、禁胆固醇、少油、少盐、少糖、少脂肪……所有当属人间美味的食物,几乎全部列入禁忌。然而,一纸告诫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三高”症,怎么能算病呢?查出眼底出血时,贾平还和医生开了一句玩笑:哟,嘴巴犯下的罪行,受害者是眼睛,嘴巴对不住眼睛啊!
  医生是女医生,女医生给了他一个女性专利的白眼,扔出一张住院通知单,并附言:那就给你的嘴巴判刑,坐牢吧。
  于是,贾平就出现在了这个四人合住的普通病房里。
  38床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你这个毛病,没听说过,要不要动手术?我的白内障,那是要动手术的,开刀!换晶体。
  38床说“开刀”的时候,语气铿锵,目光凛然,显然,他把躺在无影灯下,让众多医生在他的眼球上动刀动枪当做英勇就义了,他为此感到很光荣。作为此间病房里的元老,38床又具备了很强的主人翁意识,他指着贾平右边空着的40床说:我给你介绍一下吧,这个人是乡下人,养鸭子的,刚才还在,现在他出去吃小馄饨了,他每天下午四点钟都要出去吃点心的。他生了倒睫毛,也要动手术的,不过和我比起来,他是小手术。
  贾平没有说话,他不觉得有必要和萍水相逢的病友打成一片。他只是在心里想:什么叫“倒睫毛”?眼睫毛正着长和倒着长有什么关系吗?
  38床又看了一眼靠窗床上躺着的37床,把脸凑到贾平耳边,指了指白被单下那个安静的躯体,用很轻的声音说:他,是最严重的,青光眼,快要瞎了,治不好了。
  因为凑得近,贾平得以看清38床那张飘着黄斑的马脸,脸上很明显地写着“前辈”的表情,并且,他还闻到马脸上的大嘴里,喷射出一股老年口臭。贾平下意识地捂住口鼻,紧跟着,又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然后,打了一个动静比较大的喷嚏。
  贾平擅长于打喷嚏,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在单位里,但凡职位比他高的领导,无一例外地带着一嘴口臭。早几年,只要领导与他近距离谈话,贾平总是忍不住要捂鼻子。这个动作的意图太过明显,尊敬领导,就要连同领导的口臭一起尊敬,倘若连领导的口臭都不能接受,政治素质就太差了,还谈什么仕途?
  所以,贾平总是在手掌刚触到鼻尖时,就及时意识到了错误,便及时改变了姿势,捂鼻子的动作,变成了揉鼻子,好像,他的鼻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痒来。鼻子呢,也很懂事,这当口,就真的发痒了。紧接着,鼻子就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以证明主人的手移到它跟前,不是为了阻挡领导的口臭,而是为了接生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久而久之,贾平只要揉两下鼻子,鼻子就会很配合地打一个喷嚏。是真的打喷嚏,不是假装。
  38床意犹未尽的介绍被贾平的喷嚏打断,悻悻然直身,哼哼着自我安慰的小曲,转身向病房外走去。走到门口,扭头对贾平说:我出去兜一圈,这家医院的花园不错,下次我带你一道去。
  贾平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表情。38床的表现令他不知如何应对,新病员的到来,让这个多嘴多舌的老年人产生了谈话的欲望。想必,他是一个乐观的人,在倒睫毛患者面前,他因病情的严重而有尊严;与青光眼患者比较,他又以病情的可治而觉幸运。贾平是新来的,“眼底出血”这种病,38床未曾见识过。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贾平和37床,安静得有些过分。贾平打量了一番病房景观:四张同向排放的床,四个床头柜,四把白油漆剥落的椅子,床头柜上没有鲜花,床底下没有探病者送的水果补品,没有房内卫生间,没有电视机,没有……傍晚的阳光气息奄奄地从窗外透进来,房里的所有物件,仿佛都得了抑郁症,沉闷地呆立于暗淡的空间。毕竟是普通病房,境况煞是萧条。
  贾平摸出手机,按下单位办公室电话,他住院了,需要告假。接听音刚响了两下,贾平又愤愤地合上了手机盖,他生气了,他实在是有些生气了。已经下午四点多,在正常上班日里,他这个副处长缺席了几乎一整天,居然没有人找他?那么多工作等着他指示,那么多文件等着他签字,难道,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吗?他倒要看看,究竟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想起他。
  贾平颇为失落地靠在床头,眼球里的一丝丝疼痛,通过神经传输到头颅,头颅随之产生阵阵裂痛。怪不得这些天老头痛,原来是眼底出血造成的。贾平这么想着,看了一眼依然沉默或者沉睡的37床。这个据说快要瞎了的人,纹丝不动地躺着,一只苍白的瘦手伸出白被单,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床头支架上,输液瓶里液位的缓慢下降,表示这具躯体还存活着,并且正在接受治疗。
  贾平把玩着手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平日里,哪有这么空闲、这么安静的时候?仿佛真的住进了监狱,原本生龙活虎、左右逢源、上蹿下跳、呕心沥血的生活忽然被剥夺,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还没有完全陷入绝望的悲痛,只是有些茫然,茫然的忧伤。
  晚餐前,贾平悄悄换上自己的衣服,溜回了家。这一晚,他没有在医院吃饭,也没有睡在病房里。
  
  二
  早上七点,贾平回到病房,三位病友已开始了这个白天的生活,连37床也像一张被竖起来的报纸,薄薄地坐靠在床上。贾平换上病员服,把自己安顿在病床上。38床白糊糊的眼睛里,露出明察秋毫的笑意:昨夜溜回去开荤了?护士要骂山门的哦。这里的小护士,凶得很,像雌老虎,你要当心点。
  38床话音未落,白光一闪,一个小巧的身影射进了病房:昨晚去哪里了?
  贾平聚焦目光,飘满落叶的眼睛还是看出了小护士年轻姣好的面目,便温和地笑而坦言:当然是回家啦。
  小护士厉声呵斥:以后不准夜不归宿,住院就是要你接受全天候诊视,你这样,要是延误治病,我们可负不起责任。
  贾平依然温和而笑,心里却想,这个小护士,比儿子大不了几岁吧,已经学会了专属护士的典型语言、脾气、眼神、手势……按38床的说法,就是“雌老虎”。当然,贾平是不会和一个小护士一般见识的,他仰身一靠,闭上眼睛,嘴角边依然保持着上弯的笑纹,意为:我要休息了。
  小护士没有给贾平休息的权利:起来,准备检查。
  便有一位男性护工推着轮椅进入病房,站在床边等候。
  接下来,贾平就像一个被挟持的人质,且是一个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的人质,在小护士的催促声中,几乎是大义凛然地下床、穿鞋,坐进轮椅,然后,这把带轮子的椅子,就载着人质不算肥胖但也颇有分量的身躯,移动起来。
  各类测试和检查烦琐复杂,贾平仿如被缚之鸡,任凭摆布。一会儿仰头睁眼,一会儿吞药喝水,一会儿从轮椅里站起来,进入某样医疗仪器无形的红外线监控中……最后一个检查项目完成后,贾平发现,他真的无法自己走着回病房了。不是腿出了毛病,也不是体力不支,而是,为便于眼球检查,必须滴一种药,这种药致使瞳孔放大,目光呆滞,眼球内的玻璃体、视网膜、眼底纤体等物质,便不会因敏感而状态多变。
  然而,检查完毕后的瞳孔,依然呈放大状态,并且将持续四小时左右才能恢复。这一下,贾平算是体会到了人之将死的感觉了,一个垂死之人眼里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所有的事物情景,都呈冷色调,白墙壁白得耀眼,日光灯成了青光灯,人的皮肤也是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从走廊这一头看到那一头,仿如一条时光隧道,恢恢白光使周遭人等形同鬼魅,并且,每一具形体的边沿都围着白色的光圈,面目,却一概模糊,只是一张张惨白的脸在移动。仿佛,这是一条通往冥界的路径,人们匆忙进出,正为赴死以及投胎穿梭奔忙。
  贾平双腿一软,跌进了轮椅,脑中尽是无名电影中的镜头:医生扒开垂危病人的眼皮,用一把小手电照射眼睛,而后直身沉痛告知家属:瞳孔放大了,准备后事吧。
  贾平很懂得瞳孔放大的意思,现在亲自体会,才知死亡是如此接近。
  轮椅把贾平送回病房,刚进门,就闻到一股花香。循着香味搜寻,贾平发现自己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瓶白色和青色混合的鲜花。好像,这些花是在隔绝阳光的阴寒中长大,一律青白生涩。虽然贾平知道这是瞳孔放大的视觉效果,但他还是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葬礼。
  38床见贾平回来,迫不及待地汇报:哎,这花,是一个小姑娘送来的,大眼睛,白皮肤,长得蛮好看,是你女儿吧?
  贾平疑惑:我只有儿子。
  38床惨白的马脸凑到贾平跟前,轻轻嬉笑:那么,就是女朋友咯,嘿!
  贾平忍不住抹鼻子,打喷嚏。
  一定是某位同事送来的,昨晚办公室秘书来电询问,他已简单告知住院事宜,今天上午有人来探望,很正常。然而,小姑娘,会是谁呢?贾平在床上靠了几分钟,花香不断飘至鼻息,香得有些恶劣。贾平扭头在花束中嗅吸了一番,发现香气来自其中几朵叫百合的白花,于是抓过花束,准备抽出扔掉。抽花时,带出一张粉红小卡片,上面有字。贾平努力聚焦涣散的瞳孔,看到模糊的字迹:祝您早日康复!小雅花廊。下面是一串地址和电话号码。
  显然,这束花,是在一个叫“小雅花廊”的花店里买的。送花人是个马大哈,也没在卡片上留个名。还是个小姑娘?
  中午12点,病房外面响起一阵嘹亮的吆喝声:“吃饭了。”38床快步走到门外,37床的陪护——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也向门口走去,生倒睫毛的40床没有动弹。38床手托金属快餐盘进来,对贾平说:还不去领饭?肚皮不饿啊?
  说完,38床拖过一把椅子,在床头柜边坐下,开始吃饭。那一边,陪护拿了一把金属匙,给37床喂饭。病房里迅速弥漫了一股菜蔬米饭与水蒸气混合的腐败气味。贾平不认为门外“吃饭”的吆喝声与自己有关,他怎么可能吃医院里的饭?贾平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38床正吃着的饭菜,不知道是眼睛的问题,还是饭菜的问题,快餐盘里的饭菜,黄不黄绿不绿的,如同掺在一起的隔夜剩菜,用来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
  走廊里络绎不绝的脚步声和金属餐盘的磕碰声渐渐稀落下来,吆喝声又响起来:39床,39床出来拿饭!
  贾平靠在床头没有动,直到那个穿发黄的白大褂、戴发黄的白口罩的女人端着餐盘闯进病房,冲着贾平嚷嚷:39床,你的饭!
  贾平吓了一跳,扭头看贴在床头上方的数字,赶紧下床,接过餐盘。
  贾平还没有把“39”这个数字与自己画上等号,他习惯听人们叫他“贾处长”,虽然尚且还是副职,但中国人向来不喜欢在称呼职务时加上“副”、“代”之类的注释。副职晋升到正职,指日可待,这样,叫得顺口,听得舒服,何乐而不为?
  然而从昨天下午开始,堂堂的贾处长忽然变成了一个数字——39,贾平又一次想到了监狱,只有监狱里的犯人,才用数字来代称。门诊部女医生扔给他住院通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那就给你的嘴巴判刑,坐牢吧。
  这么想来,医院和监狱,果真有着本质的内在联系。
  贾平细辨这盘属于他的午饭:一小撮水煮白菜;两片公共汽车票大小的瘦肉,又干又硬,想必出自一只营养不良的猪;半根生黄瓜;一坨一两左右的米饭。贾平几乎想笑出来,这叫他怎么吃?贾处长是经常出席饭局的,不要说饭店里的海鲜鱼翅、龙虾刺生、蟹粉鱼子,就是单位里的工作午餐,也比这要好得多。
  38床忽然停了吃饭,大声叫起来:哎呀,我的菜里有三片肉。运气真好啊!
  40床凑到他的餐盘前,伸出手指点了点:嗯,真的是三片,你的运气很好!你去买彩票吧,今天你会中奖的。
  38床咧嘴反诘:我运气再好,也没有你好,你只不过生了个倒睫毛,啥都可以吃,在外面吃饱了小馄饨,回来刺激我。
  40床哈哈大笑,很高兴地默认了他的运气的确比别人好。在这间病房里,他的病情是最轻的,没有饮食禁忌。
  38床意犹未尽,转了话题:哎,40床,你的手术,是不是要把眼睫毛统统拔光?我从来没见过不长眼睫毛的人,以后你出门,最好戴着大墨镜,要不然,风沙会吹到眼睛里去的。
  40床对38床的无知嗤之以鼻:亏你想得出来,我这是矫正手术,又不是拔草。
  那一边,37床的陪护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贾平忽然觉得38床有些可怜,便把餐盘推到他跟前:我不饿,你把我的吃了吧。
  38床白内障的眼睛里勉为其难地闪出一瞬微弱的光芒,随即苦着脸说:不可以随便吃东西的,医生规定吃什么,就只能吃什么。
  说完,把贾平的餐盘推开一些,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饭。38床吃得很认真,一口饭,一口菜,细心咀嚼,慢慢下咽,再来一口……三片瘦肉留到最后,所有的饭菜吃完,才被马脸上的宽嘴小心翼翼地吞没。
  贾平摸了摸肚子,考虑要不要捏着鼻子吃两口。这几年,贾平的肚子越发规模宏大起来,小腹处的肚腩也日渐隆起,繁忙的饭局让他的身体迅速进入营养过剩状态,原本不算健美但也可说匀称的身材,现在已经不复存在。贾平想过节食减肥,但是,一切为了工作,好比腰肌劳损的搬运工坚持扛大包,声带长息肉的教师坚持讲课,领导干部的饭局,也是工作。所以,贾平的节食计划始终处于计划状态,而未变成行动。现在,医院里的粗陋饭食倒是给了他实施节食计划的条件。
  贾平把身体放倒在床上,不再去看床头柜上的餐盘。
  护士来发饭后药,带来了营养师针对病情设计的餐单。贾平再次聚焦目光,餐单上写着每日的食物摄入量:谷物100克;鱼虾类100克或禽畜肉类75克;蔬菜300克;水果200克;食油不超过20克;食盐不超过4克……
  虽然贾平不是很清楚,这些用“克”来表示的食物摆到面前,究竟会有多少,但参照餐盘里的午饭,他明白,接下去,他要过苦行僧的日子了。他对护士说:饭菜的量少一点不要紧,要紧的是味道做得好一点。
  护士看了一眼未动过一筷的餐盘,冷冰冰地说:你没吃过,哪能晓得味道不好?
  “我不用吃,我一看就晓得。”
  “都吃出‘三高’了,还想吃?幸好,你是眼底毛细血管破裂,要是破的是脑子里的血管,就是脑溢血了。”
  贾平的心脏猛一抽搐,“脑溢血”?那不就死翘翘了吗?不死也要落得个中风和半身不遂。这个小护士真恶毒,果然是“雌老虎”。贾平抬头看那张眉目清秀姣好的脸,惊恐地发现,这张脸比任何别的脸要白,而且,她身周的一圈白光,白得十分耀眼,只要看一眼,眼睛就一阵刺痛。贾平几乎怀疑自己已经闯到了鬼门关口,他是在阴阳两界之间左顾右盼。又仿佛,走在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高原积雪中,世界纯白静谧,不闻市声,只有苍穹天籁寂静到近乎轰鸣的失聪感,于是,眼睛瞬时变盲。
  护士关照了一声“午睡前把药吃掉”,扭身走了。贾平问已经吃完饭的38床:几点了?
  38床摸出手表,看了一下:12点半,睡一觉吧,起来后,去花园里散步。
  现在,贾平觉得38床的声音还是很可亲的,他本能地认为,阴间与阳间的最大区别,就是一个安静,一个喧闹,他不喜欢安静,安静是很可怕的。平日里,贾平的生活,也不是安静的,比如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政府机关明亮洁净的餐厅里,吃着不锈钢餐盘中一份精致的工作餐。通常,贾处长会和某一位上级领导坐同一张餐桌,边吃饭边汇报工作。或者,深入群众,和下属们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说说笑话,气氛很是融洽。那只不锈钢餐盘,和医院的这一只,材质上无多大区别,但里面的饭菜,差别就太大了……12点半,那么,单位里的工作餐,也差不多到尾声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医院?昨晚已经告诉秘书了,是小秘书忘了汇报处长?忘了去人事科为他告假?床头柜上仅有的一束鲜花,也不知是谁送的。
  贾平听到肚子里发出一记九曲拐弯的鸣叫,胃的抗议很婉转,但很明确,它饿了。节食计划在脑子里徒有虚名地蠢蠢欲动,贾平犹豫着,是不是,此刻更应该做的不是节食,而是吃饭?
  贾平看了一眼床头柜上已经凉掉的午饭,忍不住打开手机,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
  
  三
  
  傍晚时分,普通病房8病区39号床上,身穿蓝白条纹病员服的贾平同志像一尊卧佛一样笑眯眯地躺在鲜花丛中。床前站着一对男女,作为今天的第七拨探病者,这对男女继承了前六拨人的传统,使已经花满为患的病房里又添了一个毫无必要的花篮。
  得到贾平住院消息的同事,下午开始陆陆续续来探望,截至十七点,已经来了六拨人。现在,站在病床前的这对男女,是贾平的正职上司王有德及夫人。
  贾平笑而寒暄:哎呀处长,你百忙之中还携夫人亲自来看我,真是太让我感动了!
  被称为王处长的男人谆谆劝导:小贾,你要安心养病,手头的工作,交代给小丁做,必须亲自过问的,就电话遥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当是我放你疗养假。
  处长夫人紧接着领导的意思,继续关心丈夫的下属:小贾,要是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甲鱼汤啊,清蒸鸽子啊,喜欢什么,说一声。
  处长立即纠正内人:哎哎,又不是坐月子,小贾的饮食,医院里有严格规定的,你就不要添乱了。你有时间,就给小贾搞个靠垫,我看,医院的枕头,不够软和嘛。
  领导夫人点头应承:好好好,这个容易,小贾,你还需要什么,明天我给你带来。
  ……
  三十分钟后,这夫唱妇随的一对,终于离开了病房。贾平松了一口气,而后,用抱病的目光在床周巡视了一圈。
  摆在床头柜上的一盆蝴蝶兰,是外事办的小林和小闵送的,两位年轻的女干部具备了社会主流女性的审美观,选的鲜花雅致、大气;床头柜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捧各种鲜花搭配的花束,看起来五彩缤纷、热闹异常,这些,都是处里的几位小科长送的;床脚边,摆着一大一小两个花篮,大花篮是第二副处长丁健所送,小花篮是第三副处长郑永林所送。当然,第一副处长就是贾平,这是政府大楼里的人们私底下的说法,依据是几位处长同时出席会议时,报名字的先后次序。贾平的名字,通常紧跟着出现在处长大人王有德之后,然后才是丁健和郑永林。无数次非正式宣布,基本确定了贾平第一副处长的地位,也就是说,未来的某一天,当处长大人退位或调离,需提拔一名正处长的时候,贾平就是第一人选。
  然而,恰是由于“非正式”,几位副处长的前后排名,就有可能因各种原因而重新洗牌。比如此刻,贾平就处于居安思危中,最近盛传,单位要分家改组,原本的文广局,分成文化局和广电局。虽然是传说,但不会空穴来风。分家后的人事安排,是最敏感的话题。乌龟之所以能后来者居上,是因为兔子睡了一觉。贾平不希望自己是那只睡过头的兔子,如果两星期内不出院,就有可能把得胜的机会让给乌龟。
  贾平飘满落叶的目光里,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忧郁。
  38床绕着贾平兜了好几圈,嘴里出声地数着:一、二、三、四……一个盆花,三个花束,三个花篮,加上中午一束花,一共八个。这么多,可以开花店了。为什么都送花呢?真是的,鲜花是顶顶不实用的。过去都送麦乳精、鸡蛋糕、水果罐头。后来,送苹果橘子鸭梨人参蜂王浆;再后来,送昂立一号脑白金深海鱼油维生素。送花是最没有意思的,不如直接给钞票。
  38床像一名尽职的管家,替主人计算着收入礼品的数量,并发表对礼品的评价。贾平的入住丰富了他的病房生活,38床白内障的眼睛里闪烁着两朵灰白的光。
  40床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摸出手机看时间,自言自语道:我老婆说要给我送老鸭汤来的,快吃晚饭了,怎么还不来?
  40床反叛的睫毛使他的眼球饱受刺激,他成了一个整天哭泣的人。
  37床依然沉默或者沉睡着,他只在清晨时分让躯体呈竖直状态。
  十分钟后,走廊里响起“吃饭了”的吆喝声。贾平的肚子,随之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这回叫得不再婉转,而是直率的、颇有爆发力的。好比一个受了委屈的人,起初还和颜悦色地提意见,却始终得不到重视,最后,便愤怒了,便大声吼叫起来。现在,贾平的胃,就是这个发怒者。
  贾平开始吃营养师为他定制的晚餐时,40床的老婆提着一煲老鸭汤及时赶到。接下来,鲜香浓郁的蛋白质气味,伴随着40床“噗啦”“噗啦”的喝汤声,不断侵略着贾平的嗅觉和听觉。嘴里的寡淡滋味与耳朵、鼻子的丰富感受形成强烈对比。贾平可怜的嘴,只用了五分钟就吃完了这顿晚饭。而他的嗅觉和听觉,却继续享用着40床的老鸭汤,并且持续时间长达二十五分钟。
  放下空餐盘,贾平摸了摸尚未满足的肚子,很是疑惑地自问:这就算吃过晚饭了?
  餐盘是空的,肯定吃过了。可为什么还是觉得饿?饥饿的感觉带着出土文物的气质,散发出返璞归真的光芒,令贾平既感欣慰,又觉忧愁。久违的饥饿感让他确信,他的身体,其实还是健康的。病人一般不会觉得饿。
  然而,饥饿这种感觉,实在很不好受。如果不是住在医院里,此刻,贾平肯定在某一家高档饭店的某一场饭局中。一般这样一场饭局,从正式或非正式的开席致词,到席间敬酒、劝酒、罚酒、扯皮,伴以谈笑、恭维、吹捧、烘托,最后全体干掉杯中酒,互祝升迁、艳遇、腾达、发财,起身离席,全部过程,需要2小时左右。席间,由服务员小姐把一道道珍馐美味派到他面前的餐碟里,他会选择享用,或者放弃享用,这是他的权利。
  简直太奢侈了,居然还放弃享用,居然还把放弃享用当做一种权利,居然……贾平并不是对这种太过耗费精力的饭局特别有好感,而是,适才不满五分钟就完成的晚餐,使他想念起了饭局中那些已经被他厌弃的山珍海味。
  “唉——”贾平摸着仿佛在一日间平坦了许多的肚子,想起一句烂俗的话:拥有的,总是不珍惜,失去了,才知是美好。
  晚上,赵蒙终于传来漫游问候,知道贾平住进医院,她发表了一通先知先觉者在事发后的预言: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喝酒,你看,喝出毛病来了吧?
  贾平无声地听着,他不想反驳,他已经习惯在赵蒙面前保持沉默。娶一个女强人做老婆,沉默是避免惹是生非的最好方法,这是他与赵蒙相处多年的经验。
  赵蒙在电话里数落够了,终于想起作为妻子的职责,说了几句安慰话,又关照贾平不要忘记给儿子的卡里打这个月的生活费,便挂断了电话。
  38床和40床又出去闲逛了,37床依然躺着。一天下来,贾平已经大致了解三位同室病友的基本情况。40床来自农村,家里养了一群鸭子,除了长倒睫毛,身体很健康;38床是已经不复存在的某改制国企退休电焊工,每月领取退休金千元左右;37床已经80多岁,子女工作繁忙,周末才来探望老父。
  如果不是住同一间病房,贾平是不会与这样的人群有过密交往的。这些人的社会地位,与政府大楼门口的保安属同一级别。贾平每天去上班,保安都会向他敬一个双腿并拢、挺胸收腹的礼。大多时候,他会对保安微笑点头,偶尔心情特别好,这个保安就会领受到他洪亮的问候:你好啊!
  当然,保安对任何进入政府大楼的人都会敬礼,只不过,作为这幢大楼的主人翁之一,贾平的心情,与偶尔进入大楼的外来人等,是很不相同的。
  现在,贾平有些后悔选择住在普通病房。且不说人员杂乱,卫生条件差,就说围绕在床周围的鲜花,已是整个8病区普通病房的创世纪。上午,放大的瞳孔让他庆幸选择了嘈杂但有人气的普通病房,然而下午,那么多人来探望,普通病房明显不够档次。只要有三个以上探病者同时到,就没地方站了。今天来探病的还只是处里的同事和级别最低的上级领导。明天开始,家里的亲戚、他的狐朋狗友、级别比他高一些、高好些、高很多的上级领导,陆陆续续都要来了。被亲朋好友和大领导看见他住在这样一间病房里,是不是太寒酸?况且,这几位病友,实在,实在……
  贾平几乎把同室病友当成了他的穷亲戚,仿佛,他们寄居在他家里,靠着他的周济而生存,因贫寒而不体面,又因缺乏自食其力的能力而没有自尊,便不能在他另一群上流社会的结交中出现。他们不属于同一阶级,将他们聚集在同一时间的同一场所,可能会发生很多笑话,或者,就是悲剧片段。当然,作为立场不坚定者,贾平将会被两个阶级同时抛弃。
  这么想着,贾平就觉气闷得很,满鼻子的花香,搞得空气都稀薄了。低头看,一丛丛鲜花在床周兀自开放着,昏暗的灯光使每一朵鲜花背后拖出一片暗淡的阴影,色彩便显繁杂凌乱。明明是昂贵高雅的东西,一进入普通病房,就变成了落难公子或者落魄小姐,连香味都恶俗了。
  贾平起身脱下病员服,换上家常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花束和花篮的空隙,出了病房。他要出去透透气,他不习惯穿着病员服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无其事地闲逛。他可不是退休电焊工和养鸭农民,他是政府部门的领导干部,是有身份的人,穿病员服外出,岂不等同于穿睡衣上街?若是被熟人认出来,像什么样子?哪怕的确是病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受到特殊照顾了?就可以穿着睡衣上大街了?况且,以病人的身份索取照顾,应该感到羞耻。
  贾平从来不是弱者,从来不需要向别人索要照顾。相反,作为一名处长,不,副处长,他经常拒绝接受某些物质或非物质利益,故此,在单位里,他的口碑极好。不管这些利益是否理应属于他,拒绝,本身就是一种境界、一种品位、一种修养,亦是一种尊严。只有高贵的人,才会拒绝得自然洒脱,拒绝得浑身坦然。要不,就是假惺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贾平拒绝以病人的身份穿着病员服去散步,他穿着休闲夹克和牛筋底休闲鞋,走出病区大楼,走向草坪。天色已向晚,模糊的视线内,一片人头攒动,清一色的蓝白竖条纹棉布衣裤,掩盖了这群人的社会身份,不管高贵亦或低贱,他们就是一群病人。贾平拒绝走进带着明显不健康标志的人群,他穿过草坪,走出了医院大门。
  医院外是一条街,街边开着很多店铺,一簇簇灯火或聚集,或散落。贾平边走边看,以前从未注意过,医院门口这条街,原来有着非同一般的繁华,不是大繁华,而是因紧邻大医院而终日保持着繁忙,真切的繁忙。它没有太过华美的空虚表象,没有巨大的广告牌和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渲染,却有着满盈满赚的殷实质地。街边的店铺,多是装修简洁,小而朴素,但极具实用性,顾客也是川流不息。
  贾平闻到小吃店里飘出毛蟹炒年糕、生煎包子、牛肉拉面的辛香,他犹豫着,是否需要走进某扇破旧的门,坐在一张油腻腻的餐桌边,叫上一份堆尖盘满的肉丝炒面,来补偿晚饭的缺损。然而,化验单上远远超标的血脂和血糖指数,正竭力阻止着他的脚步。贾平强忍饥馋,几经食店而不入,他努力分散注意力,把患病的眼睛投入对街景的考察。
  贾平一路走,一路看,水果店、杂货店、药店、鲜花店、婴幼儿用品店和丧葬用品店,这些小店铺,把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一切所需,全部包罗了,在这条街上,可以买到迎接生命和埋葬生命的所有用品。
  贾平胡思乱想着,脖子周转得很是活络,眼睛却不够用,夜景看多,眼球里有刺痛袭来。正打算折回,却见街角处有一爿小店,玻璃墙围绕,可以看见,墙内摆着许多红色的塑料桶,桶里挤满一蓬蓬鲜花,墙外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原木造型招牌:小雅花廊。
  贾平正要回转的身躯,便停了下来,而后,径直向花店走去。
  
  四
  连续几天,贾平的狐朋狗友、上级大领导、下级小干部们不断在普通病房8病区涌现。病房里根本没地方落座,他们便如一根根电线杆,围绕39号床矗立着。贾平很过意不去,好像他不是在住院,而是在开一个奥运会、世博会之类的大派对。这个派对,参加人员众多,持续时间漫长,虽然与会者全属不邀自来,但,来者都是客,作为主人,贾平有责任安排好来客的迎送接待,要不就是怠慢了人家。
  然而,普通病房的派对盛会,开起来没有规模,在大领导面前礼数不周,在小干部面前排场不够。还有,三位病友的生活习惯,实在让贾处长有些难以适应。
  清晨,天还没亮,养鸭农民就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地,开门出去洗漱如厕,想必是鸭群的起居决定了他的作息。接着,退休电焊工38床也醒了,几声穿透力极强的清嗓咳嗽,表示他这一日的说话将继续掷地有声。37床虽然不下地,但他会在床上扭动躯体,发出一些“哼哼唧唧”的呻吟,这是他维持生命继续的每日晨练。这样,贾平也就不得不醒来了。
  贾平的早餐,是一小杯牛奶加一个一两的蔬菜包子,吃完后,就是例行检查。血脂、血糖、血压,瞳孔放大,眼底透视,两眼一片盲白,走在冥界与人间的通道中,周遭闪烁着白茫茫的光辉,回到病房,让护士在手背上插入输液针头,静躺。下午两点输完液,放大的瞳孔基本恢复,贾平便迫不及待地换下病员服,穿上休闲夹克,出去散步了。
  贾平出去散步,是为离开这个嘈杂的普通病房。
  五年前,贾平由科长升任到副处长,从那时起,外出考察、开会住宾馆,就是单人间的标准了。现在,贾处长却与三个陌生人住在一起,呼吸着这些半老或全老男人造出的二氧化碳,夜里听着男声三人小组唱的鼾声入眠,每餐都要饱受邻床的老鸭汤或者五香牛肉的蹂躏,连肚子胀气想放个屁,都要憋着掖着,简直是摧残。
  贾平不想听那些充满痰气的咳嗽声,不想看那几张垂老的面孔,就只能出去散步,散步的地点,就是医院门外的一条街,每天走,没几天,就全部走下来了。除了丧葬用品商店,几乎所有的店铺,贾平都进去过。去得最多的,是小雅花廊。贾平住院后收到的第一束鲜花,无名氏赠送,就来自这家花店。
  贾平贾处长,收到无名氏送的礼品,那是常有的事。有时候,饭局结束,喝得晕乎乎的,回家倒头就睡了,第二天醒来,会发现外衣口袋里有两张购物中心的消费卡,却想不起究竟是谁塞给他的。有时候,办公室抽屉里,会突然多出几条中华烟,肯定是下属怕他拒绝,趁他不在放进去的。也有时候,下班回家,发现家门口摆着一个破旧肮脏的有盖塑料桶,打开看,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大闸蟹或者两只伸头缩尾的甲鱼……
  有一次,赵蒙回家,见门口端坐着一盆植物,研究了一番,看不出有什么名贵之处,便把花盆搬到阳台,还用她穿着绣花拖鞋的脚往角落里踢了踢。几天后,贾平问赵蒙,有否收到过一件古董。赵蒙想都没想就答没。在贾平的一再提示下,赵蒙终于想起阳台上那盆不开花的植物。古董就是古董,看上去很不张扬,旧瓦罐都比它引人注目。幸好踢花盆的脚上,穿的是绣花拖鞋,要不,价值不菲的古董被高跟鞋凿出一个窟窿,损失就大了。
  无名氏以匿名的方式给贾处长送礼,但无名氏的真实身份,以及礼品的由来,终归会通过各种途径让贾平知道。无名氏不是慈善家,岂肯做永远的匿名者?来自小雅花廊的一束鲜花,实在是小意思,不需挂虑。
  然而,贾平不是住在医院里吗?检查和输液完成后,不是闲得无聊吗?病友不是聒噪得让他心烦吗?所以,逛逛花店,顺便打听一下无名送花人,也算一件正经事。
  那天,贾平一进花店,就见一个女孩正低头看一本杂志,薄瘦的上半身露出柜台,矮小的个子,大眼睛,白皮肤,齐肩直板波波头,很年轻。有顾客进店,女孩抬起头,瞪大眼睛,像一只好奇的小猫,抬爪攀住柜台看外面的世界:叔叔要买花吗?都是今天送来的,很新鲜。
  贾平忍不住笑起来:你叫我叔叔,是不是,我长得和你爸爸像?
  女孩嘴角一抿,双颊荡漾出两个小漩涡,然后,很正经地说:不像,我爸爸比你高,比你瘦,他没有肚腩。
  女孩回答得很老实,贾平心里隐隐一酸,便说:呵呵,我和你开玩笑呢。
  随即言归正传,打听几天前是否有人来买过一束花,是送病人的,带康复祝福卡片。
  波波头女孩回想了一下,从柜台抽屉里拿出售花记录本查看,说只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来订花,报了病区床位,叫店里帮忙送去。是她亲自接的电话,亲自送的花,本上有“8病区39床”的记录。38床误以为是贾平的女儿或者女朋友的送花人,就是这位年轻到不像老板娘的老板娘,她自我介绍,叫小雅。
  贾平问小雅:留电话了吗?
  小雅摇头。
  贾平:那你怎么收钱?
  小雅:顾客会打到我账号里去的。
  贾平:你不认识人家,就相信人家肯定会把钞票打给你?
  小雅:人家有事来不了,我还能不给人家订吗?
  贾平想起孤身一人在加拿大的儿子,顿生几分责任感,好像,他有义务教会这个女孩怎样自我保护:憨小人啊!你能确定人家不会赖账吗?要是不给你打钱,你怎么追回?你应该把人家的姓名、地址、电话、身份证号码留下。
  小雅语塞,显然缺乏经验,对叵测的人心没有防备。停顿了片刻,说:要是真的有人赖账,那怎么办啊?
  小雅的说话声变得低弱而无底气,脸上的盈盈笑容消失,眼里有一丝惊恐。
  刚咽下去的一丝莫名的酸,又从贾平心底泛起。这个小姑娘,真是年轻啊!年轻的标志,就是不防备。如此的年轻,把不再年轻的贾平,衬托得分外暮气沉沉。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眼球有些胀痛,眼底出血使他视线内的鲜花和绿色植物,全都染着斑驳的锈迹。贾平的心里,便生出了几许罪恶感,他凭什么去污浊破坏一个女孩眼睛里纯洁的世界?难道自己眼里的世界是有锈迹的,就有权力去引导她、告知她,她也应该看出布满锈迹的世界?
  贾平没有再追问花束的来历。
  似是在一个未成年人面前翻开了少儿不宜的一页,为弥补过失,贾平对小雅,态度近乎殷勤:你的花店很漂亮啊!对了,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行不行。
  小雅眼睛一亮:好啊,只要我能帮得上。
  是这样的,我呢,就住在对面医院里,人家送了很多鲜花,都摆不下了,我想,把花拿到你这里……
  不等贾平说完,小雅就猛摇头:不行不行,用过的花不可以再拿回来卖的。
  贾平愣了愣:我还没说完呢。
  小雅脸红了:那你继续说,不过我先告诉你,你如果缺钱花,我可以帮你把鲜花做成干花放在店里卖,不过,做干花很费时间的。
  贾平笑了:你真是急性子,先听我说完。我是想,花太多,放在病房里,影响别的病人,医生下令,扔掉。那么漂亮的鲜花,扔掉可惜,放在病房里吸病菌,更残酷!我留一束,剩下的,送给你,卖不卖是你的事,就算我借你的地方存放,怎么样?
  小雅想了想:鲜花怎么能存放呢?过几天就谢了,你出院的时候问我要,我拿什么还你啊?
  贾平撇了撇嘴,不是不屑的那种,而是,嘴角稍稍下弯,带着一点委屈的期待。成年男人的脸上有委屈,又分明是自信的委屈,真正让人难以招架。小雅便软了心:那,我还是帮你做成干花吧,你什么时候出院,带回去插在家里。
  贾平爽朗地回答:好!到时候我付你加工费。
  小雅又红了脸:加工费?怎么算啊?我从来没收过加工费。
  时下的小姑娘,十七八岁,早已出落得社会经验相当丰富。小雅却不是,缺根筋似的,做着盈亏无常的生意,却是少有的天真。长年处于俗世纷争中的贾处长,闻到了久违的青春气息。
  正常状况下,贾平是不会有闲心去和一个花店的小姑娘聊天的,这不符合他多年来为人处世的准则。他的准则是什么?有理想追求,有明确目标,不枉费精力和时间,不做无聊无用的事,不说无聊无用的话……
  那么今天,他做的事,说的话,是否都很无聊?这种聊天,确乎近似无聊,但贾平从心底里觉得,和小雅聊天,心情是比较愉悦的。大概,是年轻人身上的朝气,感染了他。
  贾平虚岁四十五,他经常自嘲是青年的年龄,中年的长相,老年的心态。把自己归类于青年,是时下年龄段划分的新标准。说中年的长相,这是事实,摆在脸上,人人看得见。老年的心态,无非大彻大悟、淡泊宁静、与世无争,那是贾平在人前打的烟幕弹。才45岁,怎么可能与世无争?在政府大楼里谋事,要的就是谦恭、低调、沉稳、耐心。老孟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年轻人多半耐不住熬,自以为能干出一番事业,不肯缩手缩脚地耗费生命。贾平却相信老话,“功不唐捐”、“三十年媳妇熬成婆”,那都是有道理的。付出,不管是怎样的付出,总会得到回报,哪怕是来世。
  贾平很幸运,他没有等到来世,也没有用足三十年,就从小媳妇,熬成了婆。然而,他不曾忘记,婆上面还有婆,他还继续在做人的媳妇受人的令。不老不小的年龄,不高不低的职位——悬空。悬空的感觉是很痛苦的,头不顶天,脚不沾地,还要努力,还要挣扎,还要忍受,还要上下求索……
  若不是住进了医院,忽然变得空闲起来,贾平如何会与一个花店女孩谈及一些被他归类为“无聊”的话题?
  不过,小雅,这个叫小雅的女孩子,倒是不讨人厌。回病房的路上,贾平这么想着,明天,就把那些几乎淹没床铺的鲜花送到花店去。
  第二天下午,输完液,贾平整理了一下鲜花,挑出新鲜的、看起来还可以盛开多日的花篮和花束,抱着捧着,出医院、过马路、用肩膀撞开小雅花廊的门,大声喊:来来来,帮我看看,这些花,还能派上什么用。
  小雅正在剪枝插花,听见声音,波波头抬起来,亮眼睛看过来,酒窝窝漾出来:叔叔,你怎么像个送花小工啊!
  贾平张嘴“哈哈”笑,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小姑娘,真是阳光啊!
  一种美好的境遇,一个赏心悦目的人,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贾平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他迅速搜索了一下记忆库,发现30岁以后,摒弃价值利益的人际交往,不再有。30岁之前呢?那些曾经有过的,不存功利的友情,也已渐渐远离了他。甚至,他都很久没有尽情地、忘乎所以地笑了。他的笑,多半是节制的、因人而异的礼节性微笑。可站在小雅花廊门口,贾平却展开面孔,张开嘴巴,像个少年郎一样,无所顾忌地笑了出来。
  视线内,褐色的落叶纷纷飘飞,小雅在落叶中绕出柜台,绕着满地塑料桶,一瘸一拐地走向贾平,她同样笑着的脸,一高一低颠簸而来,她的脚底下,仿佛是崎岖不平的山峦,每一步,都走得辗转反侧、峰回路转。
  贾平捧着一怀抱鲜花,舒展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身材矮小的波波头女孩,踏着明显残疾的脚步,一脸欢欣地走向他。
  
  五
  
  这些天,贾平输完液,必定要去医院外面散步2小时左右,4点半之前回到病房做例行检查,然后,是不值一提的晚餐。饭后,和赵蒙通个电话,交流一下儿子在地球对面的最新动态,然后,听病友们聊一会儿天,9点之前必定睡觉。良好的生活习惯正在养成,住院一个星期来,血脂和血糖指数日渐下降,眼底出血点也在慢慢消融。
  来医院探望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近到亲朋好友,远到曾经出手帮忙找过工作的、属下单位某工程招标时替人在领导面前美言过的……贾平终究断了换特需病房的念头,因为,第三副处长郑永林带来了重要消息。
  这天上午,贾平刚做完例行检查,瞳孔还在放大中,郑永林就一身白光、半人半鬼地进了他的视线。郑永林给贾平带来一个MP3,刚在床边坐定,就说:贾处,本来我想给你拿个MP5来,不过想想,你眼睛不能看,MP5就没意思了。
  贾平说:谢谢啊,你想得真周到。
  郑永林话题一转:贾处长,听说,马上要分家了,你知道吗?
  贾平心里一激灵:是吗?有消息了?
  郑永林把嘴凑到贾平耳边:好像是,据说,要派丁处长到广电局去任常务副处长。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不作数的,呵呵,不作数的。
  贾平脑子里的一根弦霎时绷紧,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小心陷阱。第三副处长在第一副处长面前挑拨第二副处长,真复杂,说出来都拗口。但是,郑永林说的情况,却凶险。
  若真的分家,丁健任分家之后的广电局常务副处长,那就等于宣布,广电局的当家人就是丁健。名义上没有升职,依然是副处级,但无需多日,肯定提正。
  住院没多久,贾平第一副处长的位置,就受到了威胁。
  郑永林继续用耳语的音量发言:你说,这安排,奇怪不奇怪?怎么会轮到他去广电局?论专业,论分管,也应该先考虑贾处你啊!
  贾平有些沉不住气了:那么,文化局怎么安排?有没有说法?
  郑永林:这倒没有。我分析吧,我们这个王领导,花头不大,基本是留在文化局继续任处长了,等于是降职啊!
  文化局不如广电局肥,这谁都知道,但也还是一个正处级单位。现任的文广总局大处长王有德,50岁刚出头,离退居二线还有好几年。
  伊丽莎白女王不宣布退位,查尔斯王子只能是王储。最最凶险的是,假若伊丽莎白女王老当益壮,且对王位乐此不疲,而查尔斯王子焦虑抑郁、急火攻心,最后先于伊丽莎白女王一命呜呼,那么他将以王储的身份名垂千古、永留史册。生命的遗憾啊!
  除非,除非给伊丽莎白女王升迁,任命她为地球球长,或者,及时仙逝,才会腾出王位。
  想到这里,贾平的后背,不由得逼出一层冷汗。以王有德王处长的才干能力,以及后台关系,升迁的可能,与伊丽莎白女王升任地球球长一样希望渺茫。那么他贾平,贾处长,不,贾副处长,会是一个什么处境呢?
  人事变动的关键时刻,贾平没有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而是住在医院里,这就有些被动了。贾平的脑子飞速运转,他思索着,如何弥补或者挽救这被动的局面。否则,他就真的要做那只输给乌龟的兔子了。
  眼球的裂痛阵阵传来,贾平放大的瞳孔内,近在咫尺的郑永林闪闪发光,面目却模糊。眼角余光扫到38床,退休电焊工躁动得反常,好像浑身发痒,坐卧不安。一会儿站起来收拾衣物,一会儿拉抽屉找病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唠叨:千万别忘了吃药。咦?药呢?药怎么不见了?谁拿了我的药?
  倒睫毛养鸭人大声声明:谁稀罕你的药了?送给我都不要。
  护士进来发体温表,人人噤声,一个个张嘴含住水银玻璃细管。护士对38床说:手术下午一点开始,家属来了吗?中午不要吃饭,大小便排干净……
  38床瞪着眼睛,一个劲儿点头,两只手似是无处安放,微微发抖。
  倒睫毛养鸭人口含体温表,鼓着腮帮子,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从不和病友开玩笑的贾平,忽然从口里拿出体温表,笑着说:伟大而光荣的战斗就要打响了,38床,我看你有些紧张啊,哈哈哈!
  38床是真的有些紧张,旁人的话一概不应答,目光呆滞,脸色发白,仿佛灵魂出窍。然而贾平的玩笑却并不高明,“哈哈”的笑声也尤显夸张,仿佛,开玩笑的人比被开玩笑的人,更需要缓解压力。
  郑永林走后,贾平给王有德王处长发了一条自认为不拘泥,而又煽情得恰到好处的短信:老板,好几天不见,想你啦!有空了告诉我一声,有事向您汇报。
  贾平与王有德单独相处时,一般叫他“老板”。这既表示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又是对王有德的实权地位毫无异议的确认。
  回电即刻来到,声音沙哑干涩:小贾,我也正好有话跟你说,晚上我去医院找你。
  电话挂断,没说再见,也不说晚上几点来医院,中国式领导干部的典型特征。好像尿急的人,憋到了临界点,突然看见厕所就在眼前,直冲而去,自然,话是一句都不能多说了。
  38床的家属终于来了,一个儿子、一个儿媳、两个女儿、两个女婿,还有一位身份明确的老年妇女,病房顿时如同倒睫毛的养鸭场,“嘎嘎”的叫声响彻耳畔。
  环境太嘈杂,贾平眼球里的疼痛,正丝丝缕缕地渗透到大脑中,情绪也变得烦躁起来。已是接近午饭时分,上午的两瓶药液刚好输完,便换了衣裳鞋子。出门前,贾平没忘了拎上昨天傍晚有人送的花篮。
  小雅花廊内,跛脚女孩正蹲在角落里,电炉上煮着一小锅菜粥,热气蒸腾而上,白脸蛋被笼罩得朦胧如月。见贾平进门,小雅惊讶地叫起来:咦?这时候你哪能出来的?
  叫完,嘴角一翘,翘出一个明媚的笑。贾平烦躁紧张的情绪,立即舒缓下来。他笑而不答,放下花篮,探头看电炉上的小锅,而后擤擤鼻子,作贪婪状:真香啊!
  小雅“咯咯”笑:你肯定没吃饭吧?要不要来一碗菜粥?
  贾平的肚子恰到好处地轻响了两下,他舔了舔嘴唇,却摇头:我不能随便吃东西,要被医生骂的。
  小雅很认真地说:我的菜粥最健康了,你要是每天吃我的菜粥,肯定不会得这个毛病。
  贾平歪着脑袋作傻孩子状:那,医生要是骂我,我就说,是小雅让吃的。
  小雅笑得更欢了:叫医生来骂我吧,我不怕,我是从小被医生护士骂大的。小时候,妈妈带我看病,打针,动手术,我哭,医生护士就骂:不许哭,再哭,抓你去派出所。我就和医生护士对骂:你再给我打针,派出所把你抓去!我厉害吧?
  小雅说完,笑得前仰后合。贾平跟着笑,笑得很浅,他并不知道小雅更多的身世,但情况基本明了,小儿麻痹症,手术矫正改变不了她腿部的残疾。他甚至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面:抱着病儿的少妇,频繁出入于医院,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十年八载……这样的生活,岂是一个凄苦惨淡可言说?这个病儿,从小就与医院、医生打交道,她知道,未来于她而言,将永远是残缺的。然而,面前的女孩,却似无忧无虑,好像从未受过重大的创伤。
  贾平的思路被小雅打断:粥煮好了,来吃啦。
  说着,从柜台下面拿出两个碗,一个红,一个绿,碗的外壁,画着一个胭脂大笑脸,是儿童专用的卡通碗。
  小雅把盛好的两碗粥摆在柜台上:吃吧,算我请客。你要是不好意思,等你病好了,你再请我。
  贾平端起绿色的卡通碗,一股大米和蔬菜混合的清香悠然钻入鼻孔:啊!真香。
  这回,是真的感觉香。一个多星期来,贾平的胃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苛刻的饮食规定和食量控制,让他几乎忘了,人类所具备的“吃”的功能,除了通过进食来维持生命,更是用来享受的。倘若舍弃“吃”的享受性,那舌头上的味蕾,就完全属多余了。
  基于味蕾欲望过强,导致肾脏、心脏、血管等等器官负担过重的原理,医院针对“三高”症的诊治,主要方法是,控制饮食,也就是说,对味蕾的欲望,采取打压、限制的措施。
  可是,贾平并不认为自己周旋于众多的饭局,是为了满足味蕾的欲望。他的味蕾,早已遭到破坏。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时鲜菜蔬,没有一样能让他赞一句“美味”。一场接一场进食的盛会,把人搞得极度疲劳,还有宿醉、头痛、缺觉……这哪里是享受?根本是受罪。所以,这种饭局的功能,与“吃”的功能无关。可是,那么多人抢着要去受罪,没轮上的,还郁闷,还不甘心,还努力要去争取。所以,患“三高”症的人,都是自找的。医院治病,是治表不治本,没有一条治疗方案,是从“三高”症的根本病源入手的。
  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另一种欲望,贾平非常明白。
  贾平捧着绿卡通碗,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下: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把碗端到唇边,缓慢地、轻轻地、尽量文雅地吸了一口菜粥。霎时间,滚烫、黏稠的菜粥如同一股热流滑进心田,浑身的毛孔顿时张开,胃里立即暖和起来,连头皮里都荡漾出温润的暖意来。
  成年之后,贾平几时吃过这等人间美味?依稀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饿极时,倒是能把白饭吃出美味的效果。长大后,尤其是近几年,找不到这种感觉了。
  贾平终于不再保持所谓的文雅,开始大口吞吃菜粥。小板凳很矮,贾平两腿呈倒八字打开,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住的碗,正好候到嘴边。他就这么坐着,低眉垂目、专心致志地吃着一碗菜粥,所有物什的位置都高于视线,偶尔抬起眼皮,就是仰望。那样子,就像一个因手里有着可享受的食物而无比满足,满足到哑口无言的农民。
  味蕾的欲望复苏了,“吃”的第二功能——享受,同时恢复。贾平一边喝粥,一边想,假如一个人,他味蕾的欲望,可以长久地在一碗菜粥上得到满足,那他一定是个健康人,哪怕他瘸腿、他拐手、他失明、他聋哑……
  这么想着,贾平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张小板凳上的小雅。她端着红色卡通碗,认真地,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菜粥,吃得津津有味。发现贾平正看她,便展颜一笑,问:好吃吗?
  贾平点头,态度很诚恳,心里却默默称奇,又觉好笑。他怎么会和一个开花店的小姑娘搞得像一家人?居然,恬不知耻地去吃人家的菜粥,还吃得这么香。单位里的同事、下属,以及他的狐朋狗友们,一定无法想象,贾平贾处长坐在小板凳上,像农民一样大口吃菜粥的样子。唉!单位,单位……要分家了,不知现在单位里究竟是怎样一副狼藉的模样,更不知自己回去后,会坐在哪一把椅子上。
  
  六
  
  从小雅花廊出来,回到病房,贾平发现38床的众多儿女亲戚依然簇拥在他的周围,医生也在,他们正七嘴八舌地劝说着退休电焊工:
  “爸爸,白内障手术很简单的,一点也不危险,你放心吧。”
  “老头子,你熬一熬,一歇歇就做完,打一个瞌睡的时间。”
  “38床,你有什么害怕的?我们医院里,每天要做好几个白内障手术,我不能打百分之百的包票,但我敢说,百分之九十九没问题。”
  ……
  贾平听明白了,38床临到关键时刻,抵死不肯进手术室。他鼻孔里插着氧气,说话依然气喘吁吁:我,我不是,不是不想做手术,我头晕啊,我,我透不过气,我要昏过去啦!
  贾平暗笑,这个骄傲自信的白内障患者,终究还是怕医生在他的眼球上动刀动枪。当危险还离得很远时,人们总是确定自己会勇敢面对,而当危险真的迫在眉睫时,人的本能,是害怕、退缩、躲避。
  贾平想到了自己,眼底出血不需动刀动枪,但医生说,如果出血点消退缓慢,就需要做激光手术。激光这种东西,可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啊!就好比,好比……贾平再次想到了即将面临的人事变动,适才在小雅处喝下的那碗暖心暖肺的菜粥,此刻,终于还是在他的胃里凉了下来。
  医生不耐烦了:手术台白白空着,要是每个病人都像你这样,医院不要工作了?家属先做好病人思想工作吧,手术台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留的。
  说完,白大褂下摆一甩,出了病房。家属们一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劝说下去。38床两眼泛着白光,忽然开口说:我饿了,我要吃小馄饨。
  坐在病床上正抹眼泪的倒睫毛,很突兀地发出两记“嘿嘿”的笑声。
  晚饭前,赵蒙打来问候电话。贾平简单报告治病进展,而后发出一连串“嗯嗯嗯”的应答声。妻子对丈夫的关心,仅以口头表达送至,但丈夫必须表示领情,他是一个豁达的男人,他有这个义务。三分钟后,电话挂断,贾平合上手机,才想起忘了问赵蒙,什么时候回来。虽然到今天为止,这对夫妻已基本没有情感上的交流,然而,当丈夫遭遇内忧外患的困境时,还是莫名地希望那个名存实亡的老婆早点回来。
  外面响起“吃饭了”的吆喝声,走廊里,病员们排起了领饭的队伍,夕阳从楼梯口的窗户斜照进来,蓝白条纹的形体在昏黄的光柱中,一具接一具缓慢向前移动。这些移动的躯体,不断制造出一些纷杂凌乱的议论声。有人抱怨饭菜难吃,有人为拿到一份缺一角饭的晚餐而大声抗议。十分钟后,8病区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餐盘、竹筷、汤勺的擦碰声,和嘴唇、舌头、牙齿相互配合的咀嚼吞咽声。
  贾平低头吃着餐盘里的饭菜:两只大头虾、六片冬瓜、一小撮开水焯过的芹菜、一小块米饭。所有人都在吃饭,病房里铺着一层黄昏的稀疏光影,这个空间内,活动着“吃”的行为,响彻着“吃”的声音,以及病员们在“吃”的功能尽情发挥时,偶发身心享受的叹息。
  天晓得,这样的饭菜,还会有人吃得如此津津有味,甚而发出满足的叹息。贾平用力嚼着淡而无味又老得起渣的芹菜,有些想念中午在小雅花廊吃的那碗菜粥。
  晚八点,贾平终于等来王有德王处长。这一回,他独自来医院,未携夫人。
  一周不见,王处长明显憔悴,原本光润饱满的额头,多出几道平白无故的褶皱,两颊肌肉松懈下垂,眼袋浮肿,神情焦虑。许是秋夜的风有些凛冽,王处长稀少的头发,成了一簇狂乱的野草,倔强地往一个方向伸展。
  病房里人多嘴杂,贾平与王处长来到花园。夜凉了,草坪上已经没有散步的病人。黑暗中,王处长的脸庞轮廓阴影浓重,如同大病潜伏在身。
  贾平率先开口:老板,听说真的要分家了?
  仿佛是长久压抑之后的爆发,一张嘴,洪水喷涌而出,并且由始至终保持着激烈的情绪。王有德愤慨发言的大致意思是:文广局分家,实质就是分他的权,降他的职。而且还不是让他管广电局,而是把相对贫瘠的文化局给他。爹妈给儿子们分家,老大得的居然是一块瘦田,没有道理嘛!没分家的时候,他老大可是顶梁支柱,肥田瘦田他都播撒下无数的汗水,小三子丁健凭什么独享肥田?
  贾平默默倾听着,同时嗅吸着王处长大张大合的口腔里喷出的浓烈口臭。彼时,他的注意力在发言内容上,顾不上揉鼻子,只一闪念:老板最近消化不良。
  大张大合的嘴巴还透露了一个信息:丁健何德何能,广电局给他?真要给,也应该给你,你比他排名更靠前,你是分管广电的副处长,工作经验丰富……凭什么给他?还不是他上头有人。知道吗?大老板,白头翁,是丁健表姨家的表兄,×你娘……
  白头翁,正是最高领导区委书记,因为长了一头浓密的白发,便拥有了这个绰号。
  王处长的连续大段发言中,带有类似口吃的间歇性停顿,并且,应该出现标点符号的地方,基本以“×你娘”代替。
  从基层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王有德王处长早已设法遗忘了当年的口头禅,然而现在,嘴巴一张,那些话居然信口拈来。原来,王处长骨子里从未忘本,好似发了财的人,忽然想吃曾经做穷人时常吃的粗粮,大有返璞归真的意思。只是,那些口头禅,毕竟长久不用,起初稍有生疏,但用了一两次,语言记忆恢复,很快熟稔流畅起来,完全不影响恰如其分地表达他彼时的情绪。
  老板,消息确切吗?贾平听得一身汗紧着一身汗,几乎把棉布病员服湿透。
  王处长点起第六支烟:还没有正式宣布,但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这几天,丁健的下巴抬得比眉毛还要高了,×你娘!
  贾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王处长已经沉不住气,谈吐前所未有地失态。当然,在贾平面前失态,并且是在医院里失态,终归属于非正式失态。贾平劝道:老板,广电局下面的人马,可都是您手下的兵,丁健过去,能压得住吗?群众基础可是相当重要的。
  贾平的话,其实可以翻译成:广电局下面的人马,都是我贾平手下的兵,分管广电局的副处长是我,我有群众基础。
  王处长拍了拍贾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贾,一定要养好身体,在政治舞台上,比的是寿命,谁寿命长,谁就笑到最后。×你娘,我倒不信,区委书记的屁股会永远坐在位置上。养好身体,养好身体啊!
  王处长在医院的草坪上甩下七个烟蒂和一大串牢骚后,神情落寞地走进黑暗中。
  贾平回病房的脚步迈得心事重重。这几天,政府大楼里的文广总局各部门,肯定如海啸前的汪洋一样风起浪涌。贾平不在案发现场,无法直接感知那种气氛,然而王处长的态度,却让他间接体会到了战事来临前的紧张和涣散。想必,有些人正收拾家当准备逃难;有些人看到了希望严阵以待光明的到来;有些人竭尽全力在低洼处寻找高地以自我拯救;有些人,打算扮演渔翁,坐看鹬蚌相争……
  8病区的走廊里寂静无声,病人大多已睡下,贾平轻手轻脚推门进入病房,摸黑走到自己床边,臀部挨上床沿,刚要侧身躺下,忽听一声尖锐的长鸣在耳边炸响,不及反应过来,只觉左侧臀部受到一股巨力的撞击,霎时间,半仰半坐的身躯被这股巨力横扫到了床下。
  灯光大亮,房内的所有人,都被尖叫声喊醒,他们一律目瞪口呆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贾平。突然亮起的灯光使贾平仰望的眼睛酸痛不已,他抬着头,无辜而又茫然地看着满屋子金灿灿的光斑,又回头仔细看墙上的标贴,39,醒目的红色阿拉伯数字,正下方是他的床,没有摸错。然而,贾平却很不忍心地看到,养鸭人的老婆正一脸怒气地掀开被子,从他的床上爬下来。
  养鸭人拼命眨了眨眼睛,泪眼婆娑地质问贾平:你怎么回来了?我老婆都睡下了,你回来干什么?
  贾平无言以对,就像一个试图侵犯良家妇女,又被力大无穷的良家妇女一脚踢下床的流氓,狼狈而又沮丧。现在,良家妇女的丈夫正泪汪汪地质问他,他能如何回答?
  38床“哈哈”大笑起来,他已经忘了白天不肯进手术室的尴尬,很有正义感地为贾平说话:哎,40床,你这话说的,好像这张床是你老婆的,39床什么时候说过今晚不回来了?
  养鸭人的老婆刚把一只鞋子穿上脚,随即回头冲38床尖叫一声:放你狗屁!关你啥事?39床都没说话,要你来充大好佬?
  38床在养鸭女人尖锐的嗓音威慑下,立即噤若寒蝉。37床沉默仰躺,虽然他看不见,但他扁平的胸膛里,却冒出一连串“咕咕咕”的响动,如同一群被困在他肚子里的老鼠,正兴风作浪着,发出一阵阵压而不抑的笑声。
  贾平撑住地面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好了,别吵了,想把护士招来挨骂啊?
  说完,看了一眼养鸭人的老婆:你,没地方睡了?
  贾平绷着脸,皱着眉头,却未说半句责怪的话,养鸭女人倒也不敢造次,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似受了委屈一般,诺诺地说:我睡地板。
  女人从40号床底下抱出一卷席子被子,快手快脚地在养鸭人和贾平两床之间的过道里铺开。
  不知谁又把灯按灭了,病房里恢复了安静。贾平躺下,把被子拉开,轻轻地盖在身上。周围,陌生的呼吸此起彼伏,很快,邻床的鼾声响起,然后,一床之隔的另一位,磨牙运动开始,床侧下,不断发出被子和席子摩擦的“窸窣”声,离得那么近,好像一伸腿,就会睡到人家的被窝里去。
  这就是普通病房,所有来探病的上级和下级都能看到,他贾平,是一名廉洁的干部。虽然王处长和郑永林带来的消息并不利好,但是肥田分不到,瘦田总能有一块吧?再说,谁宣布过分给他贾平的,就一定会是瘦田?未必!
  区委书记的肖像顿时跳入贾平的脑海,白头翁是丁健表姨家的表兄?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这算什么本事?他丁某有后台,我贾平难道就找不出一两条裙带关系?早就知道赵蒙的舅母的弟弟,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但贾平从未想过要找这个七拐八弯的所谓亲戚,攀上那根高枝,没有必要。被称为少壮派、实力派的贾处长,靠的是能力取胜。
  然而这一回,却真的有些凶险。是不是应该电话里先和赵蒙说一下,让她给她舅母打个招呼,等她回来,一起去一趟。赵蒙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错过时机?平时从不来往,突然造访,是否太过功利?若真的去,带什么礼品才得体?要是大秘书不接见怎么办……
  眼球裂痛隐隐渗入大脑,头也痛起来。贾平决定不再想这些令人头痛的事,便抓住被子往上拖,他要蒙住脑袋,以阻挡鼾声的多重演奏。刚拖到下巴处,就感觉呼吸里钻入一丝奇怪的气味,不是香,也不是臭,有点香,又有点臭。贾平拉起被子一角,细闻,鼻子便十分内行地分析出,这奇怪的气味,是由鸭粪和一种叫“大宝”的平民护肤品混合而成。贾平从不用大宝,对这种气味的记忆,是从钟点工阿姨身上得到的,但凡她抚摸过、擦拭过、揉捏过的家什,都留有这种经典气味。当然,贾平是不会刻意留心钟点工阿姨在用什么护肤品的,只是有一天听到赵蒙教导钟点工:张阿姨,干活儿的时候,手上不要涂那么多大宝,弄得到处都是这种气味,腻得一塌糊涂。
  从那以后,贾平知道,那种香脂的气味,叫大宝。
  显然,贾平被子上的混合气味,有着养鸭人老婆的强烈特征。这气味居然以被子的形式将他团团包裹,让他产生强烈的错觉,好像,他是与养鸭人的老婆睡在了同一条被子里。
  贾平忍不住一把掀开了被子。
  顽固的错觉折磨了他一夜,破晓前,他才筋疲力尽地蒙眬睡去。
  
  七
  
  这几天,贾平都要在中午时分去小雅花廊,带着探病者送的鲜花去,吃一碗盛情难却的菜粥或杂粮粥,与小雅聊一会儿,再回医院。他跟小姑娘调侃: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干饭,顿顿喝粥,喝得我脸发绿。那时候我就发誓,等长大了,有钱了,坚决与粥划清界限。可现在,我每天都想到你这里来喝粥,我就搞不懂了,这粥是怎么做的?为什么那么好吃?
  小雅听了“咯咯”笑:我妈说过,肚皮饿了啥都好吃,大概这几天你挨饿了。
  嗯,是挨饿了,医生整我,不让我吃肉,连饭都不让我吃饱。贾平一脸委屈。
  那你把医院里的饭退了,到我这里喝粥吧。小雅邀请得很诚恳。
  贾平就说:那好啊!不过,我要付你饭钱。一顿十元,我先付两个星期,怎么样?
  小雅猛摇头:不行不行,十元可以吃一星期粥了,不要钱,你给我那么多鲜花,我还不知道怎么算钱给你呢。
  你不是说过要做干花吗?
  可是那么多,你也不能全带回去插在家里啊!
  嗯,我只需要一束就够了,剩下的,你卖了。
  那你不要给我饭钱了,卖了干花,就算你的饭费。
  也行,那就这样说定了。
  于贾平而言,吃粥并不是主要目的,小雅花廊是他在住院期间唯一可去的医院之外的场所。起先,贾平以送花的借口去,后来,该来探病的都来过了,围绕着8病区39床的鲜花明显减少,直到最近两天,贾平基本是空着手去小雅花廊的,再不找个理由,就不好意思登门了。贾平想过了,等出院的时候,买下一大篮小雅花廊里最贵的鲜花,也算是为这些天吃了她那么多顿粥,表示一下谢意。
  就在吃了小雅第五顿粥后的那天上午,十点左右,例行检查刚做完,贾平就收到第三副处长郑永林发来的短信:老板病危,医大附院C大楼手术室,速来。
  贾平吓了一跳,有没有搞错?三天前的晚上,王处长还到医院来过,还在草坪上发了一通牢骚,还教导他,要养好身体,要比寿命,要坚决斗争到底……郑永林短信上说的老板,不可能是别人。贾平拔掉输液针头,匆匆赶到C大楼。
  放大的瞳孔使贾平的视觉处于高度曝光状态,手术室门口林立等候着处里的一些同事,他们一个个如白夜的灵魂,浑身散发着灼灼的光芒。第二副处长丁健白着脸冲贾平点了点头,第三副处长郑永林黑着脸朝贾平眨了眨眼睛,其余的脸,或发呆、或惊恐、或窃喜,不同的脸,流露出不同的情绪。
  手术室门楣上的红灯透着血色的亮光,手术正在进行中,所有人都沉默着,仿佛正在静静等待一个未知但已预知的结果即将到来。
  呆立了二十分钟,郑永林向楼梯口走去,经过贾平身边,朝他努了努嘴,然后拐向电梯。五分钟后,贾平向走廊另一头走去,拐弯,进医务工作人员专用电梯,下楼。C大楼外的草坪上,贾平与郑永林会合。
  怎么回事?贾平劈头就问。
  高血压引发脑血管破裂。郑永林点上烟,皱着眉头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
  脑溢血?贾平立即想到自己的眼底出血,背脊顿时一阵发冷。
  嘿,没看见丁健的脸都白了吗?郑永林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和丁健有关系?贾平只觉脑门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视线内的郑永林,愈发地光芒四射。
  呵呵,他现在牛得很,都敢和顶头上司叫板了。今天上班后,老板叫他去办公室,不晓得为啥,两人忽然吵起来。我们都听到了,老板本来嗓门就大,丁健的嗓门居然比老板还大。可没人敢去劝啊!吵了一会儿,声音轻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丁健白着脸跑出来喊人。我早就预料到,这么吵架,不会有好事。我几乎是扑进王处长办公室的,作孽啊!老板像只中弹的大黑熊一样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亲眼看见,真是触目惊心啊!郑永林摇着脑袋,点了第二支烟。
  事故来得太突然,对此究竟应该抱以什么态度?贾平的脑子一下子无法整理清晰。如果,丁健因此而倒霉,那倒是坏事变好事,只不过,王大处长命在旦夕,如果大难不死,倒是定有后福。怕只怕……
  贾平不敢再往下想,人还在抢救中,就去想他的后事,他可不是这么无情的人。郑永林却好像知道贾平心里想什么,把一张肥头大耳的圆脸凑到他跟前,轻声说:看来丁健要栽在这件事上了,除非,白头翁保他。贾处长,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向上级领导汇报一下事情经过?
  郑永林所指的上级领导,不可能是区委书记,那么,是直接汇报市委?贾平想到了赵蒙的舅母的弟弟。如果真那么做,可能会有什么后果?然而,这事,总不太对劲,似乎,现在还不应该急于做这些,老板的命,才是最要紧呐。
  贾平截住野马一样肆意奔跑的思绪,提醒郑永林:再说吧,先回手术室,不晓得老板怎样了,要是这时候出点什么情况,我们俩不在场,不好。
  四小时后,开颅手术结束,王有德王处长依然昏迷不醒。当天晚上,王有德瞳孔散大,无自主呼吸。第二天白天,瞳孔散大到边,血压下降到70/50,医生开始劝说家属放弃。第二天晚上,已完全不能排尿。医生说,再不放弃,对病人太不尊重了。
  王有德的夫人,那位夫唱妇随的典范,曾经要给贾平置备靠垫的女人,两天来,已经哭得奄奄一息。没人敢把她丈夫发病时的情形描绘给她听,不知是因不忍看她伤心,还是惧怕说出真相的后果。
  虽然处长夫人最终没有送来靠垫,但贾平还是万分同情这位慈祥的领导夫人。他始终不离不弃地陪在她身边,虽然他也病着,但是,比起眼下的王有德王处长,他就是健康人。
  王夫人终于在无数次号啕大哭后,同意了医生的建议——放弃。贾平和郑永林跟医生进入重症监护室。只见被他们称为“老板”的王有德王处长,平静安详地躺着,好像一个睡得正香的老人。只不过,这个睡着的人,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一旁连接着他身躯的几台仪器上,显示着依然在垂死挣扎的脉搏和血压。
  贾平伸出手,握住王处长的手,还有体温,只是微弱。医生准备拔呼吸机管子,贾平举手阻止:等等,把眼皮翻开,再让我看看。
  医生一脸不情愿地翻开王有德的眼皮,电筒光照射眼球,瞳孔已完全散大混浊,状如死去之人。贾平说了声“对不起”,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医生快手快脚地拔掉氧气管,就像拔掉自行车轮胎的气门芯,干脆而毫无犹豫,好像这根管子,与管子连接着的那个人的生命,没有任何关系。很快,仪器上的血压归零,随后,脉搏成直线。
  贾平依然握着的那只手,迅速冷下来,然后,渐渐变得僵硬。贾平的胸腔,如同被石头堵塞,一阵紧逼而来的窒息,鼻梁处像是被谁打了一拳,猛地一酸,眼泪无法自控地涌了出来。
  王有德王处长,因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辞世,享年五十三岁。
  贾平终于把医院门外的所有商店都逛遍了,连丧葬用品商店里,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身为第一副处长,贾平主持了追悼会,宣传部长念悼词:
  王有德同志,生前任××区文化广电总局局长(处级)职务,二十六年来,他从一名战斗在文化馆第一线的普通宣传干事,不断学习,不断自我提升,成为文广局的一名主管领导。王有德同志在位期间,忘我地投入工作,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近年来,文广局工作所取得的长足进步和优异成果,与他付出的努力休戚相关……王有德同志却因长期过度劳累,透支了健康和生命,直到倒下的一刻,他还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虽然,王有德同志离开了我们,但他为工作鞠躬尽瘁的献身精神,将在未来的日子里,鼓舞着我们……
  宣传部长嘹亮的四川普通话通过麦克风,在殡仪馆大厅里回荡,悼词被他念得像某位已故国家领导人的发言一样慷慨激昂。念悼词的人,和听悼词的人,上下一致,心照不宣。
  贾平垂首端立,听着由自己执笔的悼词,心里默默思忖:什么是献身精神?权力和地位在生命消陨的那一刻,随之灰飞烟灭。仕途对于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追悼会后,有一个丧礼便餐,参加者都是死者的家人亲属和亲密战友,居然也有近十桌客人。说是便餐,但餐桌上还是摆着茅台、三十年古越龙山,以及皇轩干白佳酿。郑永林和处里的几位同事争着为对方斟酒,办公室的某位女干部说:还喝啊?王处长都喝得……
  郑永林立即打断她:哎哎哎,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完转向贾平:贾处长,您,喝什么?
  贾平摆了摆手:叫服务员倒杯白开水,我一会儿就回医院。
  郑永林没有强求贾平,若在过去,他是不会放过躲酒的人的。就餐时,不知道谁开的话头,聊起了“三高”症中,究竟哪一症最先出现,七嘴八舌的,最后结论是:高血脂和高血糖,导致血管堵塞,血液流动不畅,引起高血压,而血管又长期硬化脆化,血压一高,血管就容易破裂。反正,“三高”症,是当前城市中极其普遍、极其严重的富贵病。
  探讨到这里,人们自觉戛然而止,不再把血管破裂与今日的丧礼联系起来分析,仿佛,一个个都是严谨的科研工作者,此刻进行的,只是务虚的纯理论探讨。又仿佛都是清醒的旁观者,因“三高”症离他们很远,而无法作临床病例分析。也没有人提到得“三高”症的原因,似乎是要避开对眼下这顿饭以及对今后所有饭局的可行性探讨。更没有人提到与丁健的争吵是当事人一命呜呼的导火线,倘若王大处长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不愿意公开自己忽然倒下的真正原因,若非如此,悼词怎么写?结论怎么下?一辈子劳苦功高,死在与下属的争吵中,说出来,真正是上不了台面的。
  贾平一口菜都没吃,喝完一杯白开水,他便推说与医生约好要例行检查,起身告辞了。
  离开前,贾平去另一桌,与病恹恹地歪坐在餐桌边的王夫人道别,而后,出了餐厅大门。身后的觥筹交错声和嘈杂人声,被阻隔在玻璃门内。贾平抬头看了一眼弥漫着尘埃的灰色天空,视线内,落叶似的褐色斑块已消退成浅米色。
  装了一大杯白开水的肚子,忽然发出一记颇具共鸣腔的“嘀咕”,贾平饿了,他想起小雅花廊的菜粥,便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八
  
  自从贾平决定去花店吃午饭,小雅就每天煮好两人份的粥,等着他去享用。然而,王处长突然病故,贾平不得不中断花店午餐,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今天,他要向小雅解释一下,向她道个歉,并且提出希望,请她允许他继续花店里的午餐。
  前些天吃粥闲聊时,贾平对小雅略微有了一些了解。小雅的父母,为让女儿能自食其力,将来独自在世上,不至于饿死,给她开了这个花店。小雅虽是残疾人,但从不防备什么,或者,是花店开在医院门口,大部分顾客都是为探望病人来买花,而这样的顾客,又大多懂得同情疾病患者,所以,小雅很幸运地,从未遇到过太过分的图谋不轨者。
  贾平之于小雅,本是素不相识的顾客,她也从未打听过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好像,每天有人来她的花店串门,喝她煮的粥,只是一种游戏。想必,她是从小缺少玩伴的孩子,因身体的缺陷而无法参与很多活动。她只能敞开胸怀,等待着人们靠近她,她才可以毫无保留地接纳别人,由此而接近整个世界。所以,偶尔有顾客要赊一下账,或是忽然下雨,要借用花店的雨具,小雅便热情得近乎求之不得,唯恐别人拒绝接受她帮助一样。因为,有了赊借和归还的来回,就会多出一次两次的邂逅和交流、多出一些乐趣。即便人家没有按时来结账,没有归还雨具,她也从不觉得上当受骗。她要的,不是那笔小小的钱,不是那把伞,而是,一把打开外面世界的钥匙。
  然而,多次在小雅花廊出入,贾平发现一个问题:同样是花店,隔壁那家的生意,要比小雅花廊好。为什么?是健康人出于对疾病的恐惧?还是出于对残障者的小心翼翼?好比一尊有裂纹的瓷器,哪怕再怎么精美,人们也不敢去动它一指头,一旦碎裂,岂不要怪罪靠近它的人?
  难得贾平这样的人,长得面善,还送来那么多鲜花,还愿意喝小雅煮的粥,这简直是对她的奖励。
  吃粥游戏连着进行了五天,这五天里,小雅竟变着花样每天煮出不同的粥,几乎像烹饪才艺展示。贾平记得,他吃过菜粥、赤豆粥、红薯粥、海鲜粥、山药粥……若不中断,也许,连着两个礼拜,他都不会喝到重复的粥吧。
  这么想着,贾平忽然感到心里泛起一丝温暖甜润的涟漪,随即,鼻子一酸,眼里竟涌起一股潮湿。仿佛,住院的这些日子,只有这个女孩,日日陪伴着他,与他相依为命。
  贾平很清楚,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这些日子,身体的疾病、人事的变动、上司的病故,种种遭遇,让他倍感压力之大,又觉生命无常,倒是一个女孩,一碗热粥,给了他安顿和温暖。贾平忍不住想:这几天,小雅还是煮好两人份的粥,等着他去吗?如果是,那不就白白浪费了她的好粥?白白地让她等了?她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他和旁人一样,来去无踪,过而即逝?会不会伤心?会不会惦记着他?
  贾平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正低头读一本杂志的小雅,发现一身黑西服的贾平汗津津地站在花店门口时,惊喜地大叫起来:哎呀,你是不是出院了?怎么好多天不来啊?
  贾平迎头站定,深呼吸,气息平稳下来,才说:小雅,真对不起啊!单位里出了点事,来不及跟你说。
  小雅嘴角一抿,露出一对酒窝:怪不得,害我每天吃很多粥,又不敢少煮,怕你忽然来了没得吃。
  小雅说话时,大眼睛盯着贾平,男人的下巴上糊满黑沉沉的胡子,大概几天没剃须了,看起来脸颊都凹陷了:你,怎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不过,瘦一点,看起来帅了。
  贾平笑笑,忽然说:有没有粥?给我来一碗,饿了。
  小雅开心地笑起来,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角落,端出小锅,拿出那只绿色卡通碗:还好没少煮,今天是皮蛋瘦肉粥。
  贾平捧着已经属于他专用的绿色卡通碗,狼吞虎咽起来,很快,一碗粥被他吞了下去。小雅要给他添,他却摇头:不吃了,限量进食,要不下午测血糖,又超标。
  而后,忽然问:小雅,我记得,你说过,你爸爸比我瘦,没有肚腩。你爸爸做什么工作?
  我爸爸是开出租车的,他每天一早去花市进货,送到花店后,就载客去了。
  嗯,我告诉你啊,当时,我还很吃你爸爸的醋,你看,现在我是不是也没有肚腩了?
  小雅大笑起来:你还吃我爸爸的醋?我又没说他比你帅。开出租车很辛苦的,每天早出晚归,皮肤晒得黑,看上去,我爸爸比你老多了。我要把花店开得更大一些更好一些,赚的钱够过日子了,我就不让爸爸出去开车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要我爸爸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岁。
  贾平想起了远在加拿大的儿子,就说:小雅,你很孝顺啊!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爸爸真有福气。
  小雅羞红了脸,又问:你也有小孩吧?你的小孩也会孝顺你的。
  贾平点头:嗯,我有一个儿子,比你小几岁吧。
  哦,那应该还在上学吧?
  是,还在上学。贾平没有告诉小雅,他儿子在多伦多生活,每个月的耗费超过五千元人民币。
  贾平站起来,从红色塑料桶里抽了一枝康乃馨,说:我买一枝花,多少钱?
  小雅笑说:只要一枝?
  贾平点头:嗯,一枝够了。
  小雅:那就送给你了。
  贾平歪了歪脑袋,想了想,说:好吧。
  说完,把手里的康乃馨举到小雅面前:送给你,首先要感谢,感谢你这几天替我吃了我的那份粥。
  小雅哈哈大笑。贾平接着说:其次要祝贺,祝贺中断了一星期的花店午餐继续进行……
  小雅笑着伸手接过花。贾平也笑,笑着转身,出花店,向对面的医院走去。
  
  九
  
  倒睫毛患者要出院了,眼睑矫正手术两天后,他脱下病员服,换上老婆给他带来的西服,脖子里还松松垮垮地扎了一根红领带,一脸喜气地和病友道别。那位浑身散发着鸭粪味和大宝SOD蜜气味的养鸭女人,微笑着把一张名片递给贾平:以后想买草鸭蛋,就来找我,不要客气啊。再会再会!
  贾平捏着名片,以同样的微笑礼貌寒暄:好的好的,谢谢,多多保重,再会!
  在市场经济的磨炼下,养鸭户已经学会了推销自己,真是巨大的进步。这么想着,贾平下意识地把名片拿到鼻子下,闻了闻。不出所料,这张名片上,也有一股鸭粪和大宝香脂的气味。
  38床终于在家属带有恐吓性的劝说下,鼓起勇气,如同上断头台一样,进了手术室。白内障手术很顺利,并且康复得很好,退休电焊工又恢复了自信,脸上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英雄的表情。他睁着一双换过晶体而视觉全新的眼睛,对贾平说:39床,原来你脸上也有皱纹啊!我以为你才二十几岁。
  贾平笑:是不是看得太清楚了,反而不习惯?
  38床:就是,本来模模糊糊的,现在呢,看看,你脸上的斑斑块块都看见了,倒不如原来年轻了。
  贾平调侃道:38床,你拿面镜子照照自己,也许你会发现,你变成了一个小伙子。
  38床一拍大腿:还用你提醒?我老早就照过了,我的老天爷,我都不敢认啊,镜子里的人,是我吗?那不是一只老甲鱼吗?哎,早晓得,就不动手术了。眼睛嘛,能看见个大概就可以了,看得太清楚,其实蛮吓人的。我很担心,以后半夜醒过来,看见睡在我旁边的老太婆,我会被当场吓死。
  38床说完,顾自哈哈大笑起来。贾平也大笑,现在,他已经不介意与普通病房的平民病友打成一片了。
  38床要出院了,他向贾平咨询:哎,39床,我儿子叫了出租车来接我,你说,从医院到南市福佑路,要多少钞票?
  贾平想了想:我很少坐出租车,只能说个大概,起码,40元要的。
  38床大叫一声:吓!小子钞票发霉!麦德龙大卖场免费购物班车,半个钟头一趟,经过我家弄堂口,不坐白不坐。我叫他把出租车退掉。好好好,我要走了,再会啊!
  38床带着既骄傲又心疼的表情,气宇轩昂地走出病房,那张马脸和瘦削的身影,在白色的门框外一闪,消失了。
  病房里很快住进了新病员,原来的病友,只剩下八十多岁的青光眼患者。贾平很安心地住在医院里,每天吃药、打吊针,测血糖、血压、血脂含量,放大瞳孔查眼底淤血消融状况,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贾平以特殊的视觉观看着天堂与人间的通途。这很好,这让他意识到,人间再是美好,总有一天,人人都会进天堂。
  赵蒙回来了,她很忙,只来过医院两次。贾平不是病得不能下床,不需要左手握右手的老婆陪伴在身边。贾平也没有在赵蒙面前提过要找她舅母的弟弟。市委书记的大秘书,也许能在贾平处于劣势的人事变动中,起到转折性作用。然而,贾平放弃了。
  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又怎能敌过生命的终结?王大处长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那篇过度赞誉的悼词,其实是一层薄如纸的遮羞布,谁都可以伸出手指捅破它,谁都清楚地看到,鞠躬尽瘁的王有德,其实是死于“三高”,说得直白一些,他是死于欲望。
  贾平可不愿意像王有德那样,死都死了,还被人当反面教材。他总感觉,死,也要死得其所,不能那么匆忙,就像犯了错的人落荒而逃,急于逃离这个世界,那样的死,太不坦然,太不安详了。如果未来的某一天,自己能够平静、淡定地走向天堂,就像每天在医院外面逛街一样,胜似闲庭信步,这样,才可算是“好死”。
  贾平由衷地感到,住院生活给了他很多启发。他终于领悟到,生命有限,欲望却永无止境,要摆脱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这“三高”,就要遏止内心深处“高官职”、“高地位”、“高消费”等等更多的“高欲望”。他想起政府大楼里的那些年轻人,还在纷纷加入“三高”症行列,心里便为自己人到中年还能悬崖勒马而觉庆幸。什么文化局、广电局,什么正处级、副处级,这些,都变得不再重要。人生在世,即便永远没有属于自己的专车,即便退回去做一名小公务员,即便没钱为加拿大的财政收入作贡献而让儿子打道回府,只要健康、平安,只要还能把一碗菜粥吃得满口生香,就是好的人生!
  贾平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三个星期,血脂、血糖指标终于恢复正常,他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他去小雅花廊吃了最后一顿午餐,临走,捧着小雅为他制作的一束玫瑰干花,说:小雅,谢谢你,谢谢你的粥,这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粥。
  小雅笑:那你以后常来啊,干花里有一张康复卡,上面有我的电话,你想吃粥了,就打电话给我,我煮好等你来。
  贾平很认真地点头:我一定会经常来的。小雅,祝你健康,祝花店赚钱多多,祝你爸爸早日扔掉那辆出租车……
  在小雅清脆爽朗的笑声中,贾平走出了花店。上出租车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玻璃墙内,波波头、亮眼睛、酒窝窝女孩小雅,在鲜花和绿叶的簇拥下,微笑着向他摆手。贾平的视线内,不再布满斑驳的锈迹,也不再有褐色落叶纷纷飘飞,世界变得清晰而洁净。
  
  十
  
  贾平开始上班了,分家在即的文化广电总局,已经乱成一片,每天的应酬饭局却依然不断,且因变动,饭局的名目、邀请方、出席者,甚至席位座次,都变得更加微妙起来。贾平却以身体还在恢复为由,拒绝参加任何饭局。他现在热衷于煮粥,赵蒙没时间做饭,也很少回家吃饭,他就自己做,他学着小雅的手艺,煮各种杂粮粥。晚饭后,贾平读读书,听听音乐,看看纪实频道,早早上床休息,第二天,整日都是神采奕奕的。这样的生活,倒也安适满足。他觉得,自己俨然已是一个得道者,不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斯人,而是,一个有着淡泊、宁静的人生态度的、成熟的男人。
  一个月后,白头翁找贾平谈话。敏感时期,被领导召见,分外引人注目。贾平如同英勇就义者,在众目睽睽之下,面色平静地走向区最高领导办公室。
  区委书记一脸温和地请贾平坐下,说:小贾,今天找你,是想和你聊聊文广局拆分的事情。你对今后的工作有何想法和打算?
  贾平早已做好准备,什么样的变故,都不足以打击到他。便说:没什么想法,服从组织安排。
  白头翁“哈哈”两声,然后,面露居功自傲的微笑,郑重宣布:区党委领导班子经过讨论,决定推荐你担任文化局局长职务。
  话讲到这里,白头翁停下,看着贾平,好似等着他作出反应。
  贾平面不改色,心脏却很突兀地猛跳了几下,顿时感觉口干舌燥,仿佛胸腔内开始燃起火焰。
  停顿了二十秒左右,白头翁继续说话:从副处级升至正处级,还要报请市委批示。不过,你政治上没有污点,工作业绩显著,市委这边,如果不出意外,两周后批示就能下来。今天,是想征求一下你自己的意见,你以为,如何?有什么想法,尽管提。
  贾平觉得很热,空调开得太大,空气很混浊,他发现,他像一条缺氧的鱼,正努力跃出水面,严重的窒息感,呼吸困难,思维混乱。太突然了,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就像做好赴死准备的人,忽然得悉重获新生,这该是多么巨大的惊喜,惊喜到不敢相信是真的,惊喜到恍惚如在梦中。
  白头翁以两记重重的咳嗽提醒发呆的贾平:啊咳,啊咳!
  贾平慌忙抬头,接上领导的目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白头翁说:怎么?有意见?有意见就说嘛。
  住院三个星期,加上出院上班后,又疏于沟通,贾平几乎忘了在领导面前该如何说话。这种场合,他能说什么?他都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事。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件好事,是一个惊喜。那么,他应该感谢一下书记?还是应该谦虚一下、客套一下、推诿一下?或者,以不卑不亢的态度表示他对此事的平常心?
  当然,贾平没有扪心自问,此刻,他的心,是否还平常。
  离开书记办公室的时候,白头翁叮嘱了一句:小贾,你还年轻,要注意群众关系,市委的批示固然只是形式,但还有提职公示,群众是基础嘛。
  贾平忽然悟到什么,如同开了窍一般,终于说出了本次谈话最关键、也是唯一连贯成句的话:书记,如果没有您的提携,我是不会有今天的,以后,请您多多关照,多多批评,有您在,我就有信心做好工作,谢谢您!
  贾平迈着几乎踉跄的步伐,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头脑依然处于混乱中,只依稀记得,白头翁婉转表示,贾平的提职,他是起到关键作用的人。幸好最后表示了对书记的感谢,要不,也太不懂事了。贾平这么想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他以为已经痊愈的“三高”症,正在重整旗鼓、蓄势待发。
  文化广电总局终于分家,干部任职公示贴到了区政府内网公示栏。领导岗位尘埃落定,贾平担任文化局局长职务,丁健担任广电局常务副局长职务,郑永林担任文化局副局长职务……
  贾平非常清楚,自己就是那个渔翁,得利于王大处长的及时病故,为此,他对天堂里的王有德稍觉歉疚。但他还是很能宽慰自己的,毕竟,总要有人填补空缺,文化局交给贾平,理所当然,并且重新调整岗位后,老大、老二、老三的排名,大致不变。王大处长在天之灵如若有知,该当满意于现在这样的安排。
  铺天盖地的饭局向着贾平袭击而来。郑永林请他吃饭,那是赖不掉的,如果不答应,以后这个副手要是给他出点难题,是很棘手的。
  丁健要请他吃饭,那也是不能不接受的,难道你还嫉恨人家霸占了你原来分管的广电局?哪怕有再大的分歧和隔膜,面子上,还是不能过不去的。
  原来的下属,现在依然是下属的,要请他吃饭。这个,尤其不能忽视,白头翁早就说过,群众是基础啊!
  原来的下属,现在变成丁健下属的,也要请他吃饭。虽说人家是在找退路,联络感情,往后要是在广电局待不下去,还有机会找老领导,在文化局谋出路。但,广电局的人,也是不能忽略的,这些老部下,可以作潜伏考虑。文化局局长的职务,未必是终极。
  更有狐朋狗友的祝贺,上下领导的打点……没有一场饭局是有充分理由拒绝的。贾平需要参加,必须参加。当然,酒也要喝,需要喝,必须喝。酒的多少,表达了你的诚意、你的忠心,体现了你的威信,你的人气……
  贾平已经很久没有测过血脂、血糖、血压了,他没有时间关心这些。春风得意、平步青云的男人,怎么会有空闲管什么“三高”症呢?
  饭局多得应付不过来,几乎每天,贾平都要喝过量,醉醺醺地被专车送回家。踏进家门,踢掉皮鞋,摇晃着进卧室,往床上一倒,便是一夜昏睡。第二天,带着余晕,被专车接去上班,好像,也未曾影响过工作。做领导干部,不练就一身带醉工作的功夫,怎能胜任?
  只是,偶尔进出家门,看见门厅的装饰柜上端立着的那个青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玫瑰干花,贾平会想起那个一瘸一拐迎向他的花店小姑娘,那个波波头、亮眼睛、酒窝窝、圆脸蛋的,叫小雅的小姑娘。这种时候,贾平的嘴里,就会忽然生出一点欲望,味蕾的欲望。他已经好久没有喝粥了,他想喝粥,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去小雅那里喝粥呢?
  楼下,司机按响了喇叭,今天,有两个文化工程要视察,有三个会议要开,晚上有一个饭局,还有一个茶话……
  贾平对着门厅里的穿衣镜,整了整领带,理了理短发,潇洒一转身,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地出了门。
  司机得令,开车前往文化宫。本区一项重点文化工程开幕仪式即将举行,贾平去听取进展汇报,并且指示工作。
  昨夜的宿醉还在,贾平感觉头晕,便闭目养神。忽然一个紧急刹车,司机轻骂:一把年纪,不要命啦!
  贾平睁眼看车窗外,正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口,一位老年妇女从车头前缓慢而过,穿越马路,显然是要进医院大门。
  贾平忽然心念一动:几点了?
  司机:8点刚过。
  贾平:靠边停车。
  贾平跨出车门,向拐角走去。三个月前,他在那家叫“小雅花廊”的花店里吃过两个多星期的午餐,他答应过小雅,会经常去看她,去吃她煮的粥。虽然这三个月,他一直没有时间去小雅花廊,但他从未忘记与那个残疾小姑娘的约定。现在,他要去看看她,哪怕没有时间留下吃粥,也该看看她。
  贾平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稍稍隆起的肚腩正东山再起,心里微微泛酸,脚步却加快。
  看见玻璃墙了,花店就在眼前,贾平想象着,推门跨进小雅花廊,他会看见什么?波波头抬起来,亮眼睛看过来,酒窝窝漾出来……这个阳光女孩,会不会因为他去看她而感到惊喜?这么想着,贾平嘴角一咧,笑意忍不住溜了出来。
  玻璃门晃荡而开,贾平兴冲冲一脚跨入,随即怔住。没有五彩鲜花,没有葱茏绿叶,没有挤挤挨挨排满地的红色塑料桶……没有小雅。只有几排摆着商品的货架,两位中年妇女朗声问候:欢迎光临!
  这是一家便利店,不是小雅花廊。
  贾平退出门外,抬头看门楣,没有那块写着“小雅花廊”的原木造型招牌,只有红色喷漆的几个大字:世纪华联。
  
  贾平贾局长到达文化宫会议室时,全体与会人员都在等着他。贾局长迟到了十分钟,他一边落座,一边道歉:对不起,我迟到了。那么,会议开始吧。
  说着,贾平把凝重的目光转向文化宫主任光秃的脑门。忽觉眼前一闪,一丝裂痛从眼球里渗透而出。贾平使劲眨了眨眼睛,他发现,文化宫主任油亮的脑门上,浮现出几片淡淡的落叶,仿佛做过水印处理的相片,朦胧而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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