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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如蝉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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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8 17:05: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薄如蝉翼


□ 娜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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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几天谁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一篇和高尚、灵魂有关的中篇被我写了删删了写,始终停在第九页,我不忍心再打开它们,于是每天在网络上,在屏幕上千山万水,有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干什么去了,然后等我发现一天已经过去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对于时间的白白流逝,有时候我无所谓,有什么呢?如果我能活到70岁,总不能天天做事,也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做呀。有时候我懊悔得要死,我还是想要做出点事情来的,我可能还有些理想,比如写下不朽的文字。“不朽”是一个让我神往的单词,但,想到世界末日,然后人类再一次从鱼或者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细胞开始,又觉得这个词很滑稽。可能世界本身就是个大骗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凉子给我打电话,用她非常蹩脚的日语。出来玩玩好不好?出来玩玩是普通话,好不好用的是日语。出来玩玩伊已黛斯卡?我笑喷。她是个敢说敢作敢玩敢闹敢谈恋爱马上结婚第二天敢离婚的女孩。不是女孩,是女人。这是她自己的名言:“我是女人,不是女孩!”她好像也有一点小心机,在我完全不防备她的时候让我已经吃亏了,但是我还是喜欢她。
  好的,我说,你等我。我没有问她在哪里,她肯定在半开园。她的所有艳遇几乎都是在那里,那里连服务员都是帅哥。她说她一点也不比男人更好色。什么?不不,男人不一定比我更好色。她笑。笑起来灰飞烟灭、倾国倾城。
  凉子是个美女,一个烟视媚行的美女,因此注定有许多男人而心伤肠断。
  嘿,这话说的!她优雅地吐出一口烟,有些东西,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她一点也不同情那些在她后面倒下的男孩或者男人,眼睛总是盯着前面更远的地方。OCTOBER她跟我完全相反,我常常因为不忍心伤害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而给自己带来无穷的后患。我不抽烟,偶尔喝点红酒,喜欢铁观音和普洱茶。看起来很乖,但是凉子说我不乖。你乖?靠,你乖我就是淑女了。
  我喜欢这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女孩,不,女人。
  我挂了凉子的电话,关了电脑,想起来我刚才在等卖翡翠坠子的人,那个人在千里之外,在屏幕后面,我要告诉他我收到的货需要立即退给他。图片上看起来跟和氏璧一样,拿到手我怀疑这块所谓的翡翠A货是在强光下并置于放大镜下拍摄的特殊玻璃。我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女人,但上当受骗还是让我难过。好在说好了不满意可以退款,我不满意,我要退给他。可是,这个人刚才不在线。
  这个命名为翡翠的玻璃价格不菲,我有些犹豫,我是先去半开园还是先等他上线,凉子不停地打电话,我只好先把我的经济问题放在旁边,换了衣服,去半开园。
  凉子跟平时一样,坐在窗口。老实说,其实要是跟她不熟,你看她坐在那里,细长的手指夹着细长的摩尔烟,你会感觉她很优雅。优雅的凉子带着优雅的笑容,看着我一步步地进入她的圈套。
  “你一个人?”我难以置信地问。
  “你不是人?”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小手冰凉,你呀你呀,你要多做爱,保持血液循环的流畅。她说得很真诚,完全没有避讳,就像叫我多睡觉一样,但还是引来了邻座的侧目。
  邻座是一对沉默的男女,他们同时看了凉子一眼,又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我无缘无故地想起了心有灵犀这个成语,但这个成语用在这里不合适。
  “叫我来干吗?”我坐下来问。
  想你了,想你了不行吗?我靠,你这个人看起来是个不可救药的老古董哈。她把烟喷在我的脸上,不过是装的,你装什么都挺像。
  我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我说。
  凉子眯着眼睛盯着我看了片刻,说,你跟昆剧一样,装模作样,其实无比地闷骚。
  亲爱的,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凑到她面前,盯着她妩媚的黑眼珠。
  他想要你。凉子偏过我的眼睛,咬着我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谁?”对这个女人的话我虽然已经不会再大惊小怪了,但是,但是……
  “你猜。”她笑着,笑得真的有些淫荡。
  “这种事情我怎么猜?”我说。
  “装吧,你就装吧。”她说。
  “喂,你讲不讲道理,你有那么多男朋友。”我脱口而出,然后发现自己似乎说快了。
  “嘁,你把自己也看得太高了,除了那个傻瓜,谁会对你有兴趣?”凉子一点也不介意,她把烟头优雅地掐灭在烟灰缸里,接着把那只手伸给我。
  “你是说,叶理?”我推开她的手。
  “是,叶理。”
  “什么时候说的?”
  “上个星期五,我们做爱的时候,他说他想和你上床。”
  “后来呢?”
  “后来我们讨论怎么样才能把你弄到手,他认为你不像我这样容易上床。”
  “你是个贤妻。”我说。
  “你觉得怎么样?”她歪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追问。
  “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我有点恼火了。
  凉子突然松弛下来,她慢慢地往后靠:“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觉得叶理还是喜欢你。”
  “叶理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跟我早没有关系了。”
  (2)
  叶理原来是我的。
  他对我说过很多好听的话,我接受下来却没有投桃报李,我并不是对他没有兴趣,但是我总觉得还没有到时候。什么是到时候?洞房花烛夜?叶理终于忍耐不住,他鲁莽地要我找个时间跟他去领结婚证。“我不是处女了。”我告诉他。他非常迷茫地看着我,他实在弄不清楚,既然已经不是处女了,为什么还要到时候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还没来得及上床,他就成了凉子的了。凉子,百无禁忌的凉子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对我避而远之。后来是我先约她的,我说:“不就是一个叶理吗?你真是。”
  我记得当时凉子看着我的眼神,然后,我就彻底地将叶理埋葬在那个眼神里了。
  叶理从我的男友变成凉子的男友,在开始的一段时间内看到我会有些尴尬,后来就好了,后来好像他原来就是凉子的男友,我们三个人有时候还会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吃饭喝茶。
  我知道凉子永远不会超过三个月的热度,我觉得他们在一起肯定比我般配。我呢,他们并不知道,有一个抑郁症患者当我是他的天使,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兴趣,他对我有着比这个世界稍稍多一点点的兴趣。这是他说的,他说,因为这个,他还活着。如果有一个人当你比这个世界还重要,不管你怎么闷骚(凉子的话),都肯定不会无动于衷的。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喜欢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真软!他的手在我的头发上游移,我一动不动,最长的时候,一个多小时,他拨弄我的头发,他只拨弄我的头发。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一个多小时,我想了什么。
  凉子说起的叶理,可能是个帅哥,但是她一点都不知道,于我,没有任何意义,爱我的人未必是我喜欢的,但是我喜欢的人一定要爱我。凉子好像还是不相信,我真的不在乎叶理。喜欢帅哥的凉子,风情万种、冰雪聪明,但是她不甘心,她暗度陈仓的战利品,原来对于对手来说并不那么有价值。
  对凉子来说,叶理可能不仅仅是帅,他还有一个强项,他能说一口凉子认为标准的日语。
  凉子不可思议地喜欢日本和她自己说的日本文化,喜欢《东京爱情故事》里傻乎乎的完治,喜欢宫崎骏的漫画,喜欢涉谷的时尚,喜欢每一个不化妆不出门的日本少女和偷情的日本少妇——凉子没有去过日本,叶理却是从日本回来的。叶理说他在日本上了3年的语言学校。凉子不知道,叶理肯定没有好好上学,叶理是去打工的。叶理在日本赚的钱比他学的日语多很多。叶理回来后做了一家旅行社的兼职日语导游。叶理的日语能做日语导游,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去联合国做同声翻译了?
  叶理不是完治,凉子也不是莉香,但是,凉子常常会学着莉香的口气叫叶理:完治、完治(卡恩齐)!她以为说日语的男人都是完治。
  妖精一样的凉子,有时候没有脑子,有时候步步为营。
  现在我不知道她处于什么状态,她掐灭了一支烟,仅仅过了一会儿,又点燃了一支烟。
  这种氛围让我不大舒服,我转移话题,告诉她我这几天在网上狂购滥买,我说我办了个U盾,买东西只要输入数字,跟不要钱一样。
  “无聊。”她说。
  “那说什么不无聊?”我说。
  “都无聊,没什么不无聊,连做爱我都觉得无聊。”她下意识地吸进一口烟,恍惚地吐出来,接着说:“你说有没有爱情这回事?”
  “你不觉得老生常谈吗?”我用她说我的话揶揄她。
  “嗯,我觉得我最近的确很矫情。”她说。
  我隐隐地觉得叶理有点危险,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不是又爱上了谁?”
  “没有。”凉子看了我一眼,目光掠过我的头顶投向后面,我生气的就是这个,难道我是真的喜欢叶理?
  “不知道,我不是爱情心理咨询师。”我幸灾乐祸地说。
  “你对我还是有意见,你不诚实。”凉子收回她迷离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你怎么那么笨?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根本不喜欢他。”我认真起来。
  “可是,他跟我说他想和你上床。”凉子化着冷色调的妆,我从她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样认真。
  (3)
  既然凉子那么在乎他,我们再来说说叶理吧。凉子说,叶理现在在拉萨,带着七八个日本鬼子。喜欢日本的凉子也将日本人叫做日本鬼子。
  叶理一年有八九个月都是在外面,他不像凉子那么喜欢日本人,他亲口跟我们说过,他讨厌日本人。他说,本来不讨厌的,在日本待了三年,就讨厌了。
  讨厌日本人的叶理现在在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下对着一群小羊一样跟着他的日本人巧舌如簧。叶理很多次地说起日本的游客像一群羊。
  你让他们8点钟集合,7点45保证人全都到齐了,没有一个会迟到,人家他妈的那才叫集体精神。很少听到叶理夸日本人,还是那样地心悦诚服。
  开始还不觉得,带一次国内旅游团队马上就比较出来了。我靠,我的这些同胞们,拖拖拉拉、一盘散沙,8点集合有时候你能等到9点,你说迟到自己负责都没用。总有那么几个人以为自己出了钱的你不敢不等他,跟着他们一星期,能把你累死。带一个国内团队比带10个日本团队还累。
  “那你还恨日本人?”凉子很天真地问。
  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的。我看着他们彬彬有礼的样子就觉得假,我才不会被他们的假象迷惑,我看到了他们太多的真实嘴脸。我在东京街头晃荡的时候,没有人会给我一块面包,他们像厌恶一条野狗一样对我避之不及。现在我常常看着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很面熟,我想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丢给我100日元硬币还嫌我车没擦干净的家伙。叶理的爱恨转换在一刹那间,而且都很强烈。
  我问他,你在日本是不是觉得自己像城里打工的农民。
  “不一样。”叶理斩钉截铁地说,我去的时候那叫前程似锦啊,飞机飞到了天上,感觉自己多么伟大,未来多么美好。用你的话说,那叫理想对吧?可是只过了半年,我他妈的想到理想之类的词就觉得自己幼稚,我完全沦落到了以打工挣钱为目的的境地。我开始后悔,我的父母一生的积蓄我凭什么毫不犹豫地就交到了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手里?我为什么要把钱交给他们还要受他们的气?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大傻帽儿,被人欺骗既不敢声张又不甘心的大傻帽儿。你在日本看到新闻里那些杀人的、骗钱的中国留学生,可恶吧?不,一点也不可恶,他们跟我一样准是后悔了,但是他们比我有血气,他们不想让人白白地欺侮,他们要拿回自己应得的。谁过得好好儿的想着去杀人骗钱?
  我并不喜欢这样子的叶理,可是凉子说,他觉得叶理有血有肉,比现在的行尸走肉的男人要好很多。如果她那时候认识叶理,她一定千方百计地让他回来,凉子说,我心疼他,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心疼他。
  那时候,我和叶理还没有分手,我也没有感到凉子的话有什么不妥,她本是个冷热不定的人。所以我们常常听叶理说日本:中国人在日本没有尊严;日本人表里不一;日本人很防备中国人——后来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叶理回中国不是正常回来的,他是被日本出入境管理局遣送回国的,他早已成了黑户,却不肯回国,在一个打工的地方被查获。叶理不喜欢日本,但是他也不想回国,他是没办法才回来的。他回来了不久,就找到了这份导游的工作,这份工作简直就像特地为叶理准备的,他如鱼得水地欺骗日本人买那些所谓的地方特产。他巧舌如簧地将几十元的东西说成上千元,然后从中拿一半的回扣。他一点也不感到欺骗别人的内疚。他在日本很久了,已经懂得了表面上如何做一个现代化的彬彬有礼的人,他完全有能力让日本人觉得他比发展中的中国人要有素养和值得信赖。他告诉他们他去过日本,也跟他们谈樱花、红叶、温泉——他把他的日本生活说得充满了回忆,一切像真的一样,其实没有一样是真的,连他的心都不是真的。他们,那些以为自己在七八天中已经跟这个优秀的小伙子建立了友谊的日本人,一点也不知道,他不喜欢他们。他骗他们骗得心安理得。
  我终于让他们知道了我的厉害!叶理有一次刚刚从桂林回来,他给我看他包里的钞票,足足有大半包,有日元有人民币,花花绿绿。他说这是他在日本受苦三年的补偿。
  所以,回国后的叶理反而很快就有钱起来,他说,早知道这样,不如早点回来,免得受那些瘟气。
  其实,叶理不是跟我讲日本,照时间来推算,我在日本的时候他还正准备学习日语,他去日本的时候我已经回来了。他说的那些我基本上完全知道。我知道在他想去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中国人像一根根芦苇一样正在那块完全排外的狭窄土地上百折不挠,他们以留学的名义拿到签证,他们走的时候,意气风发,他们的家人满怀希望地为他们借下了完全可以在中国创业的现金,然后指靠着他们勤工俭学,再将这些钱寄回来。他们到了那边才发现,金子并不是满地都是,学府也不是他们想象的神圣。那些冠冕堂皇的语言学校只对他们高额的学费感兴趣。他们不断地打工、不断地失业,他们从早上5点钟开始送报到夜里送走居酒屋的最后一个客人,他们总觉得刚合上眼皮天就亮了。他们并不怕辛苦,他们怕的是没有辛苦的机会。有一天,当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铤而走险”这个词——谁都知道,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是没有人想到铤而走险的,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国民安居乐业,在和平的年代里他们安分守己,他们基本上都是良民。所以,在电视新闻上不断地看到中国人犯罪的日本民众,一边愤怒地谴责政府对中国人入境的政策太宽松,一边对身边的中国人畏而远之了。很少有人去追究现象背后的是非。有一段时间,语言学校在日本如同雨后春笋一样茂盛,那些中饱私囊的语言学校的老板,他们知道,在中国有的是前仆后继的后备军。叶理,就是这个后备军中的一个。
  “你根本不知道,你没吃过那些苦,你不是在东京。”他说。
  的确,我没有吃过他的苦,我不在东京,也不在大阪,我在日本一个民风淳朴的历史小城。我作为民间文化交流使者被公派到那里半年,我在这个几乎没有高层建筑的小城度过了整个秋天和冬天,我每天骑车去一个纯粹日本庭园的和式别墅学习茶道、花道、日本料理,我有一些官方的资助,我基本上不用为生活担忧。我为了体验生活,在一家世界著名的日本连锁餐馆——吉野家打了一个多月的工,那个瘦瘦的叫山田的店长会跟我聊起中国的武侠小说。我在那里感受到了日本民族的谦和与温暖以及他们对传统文化传承的热情。所以,叶理说我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日本,起码不是现在的日本。现在的日本在东京、大阪,现在的日本有许多中国的留学生在大街上寻找机会。我说,我知道,我每天看电视。你看到我了吗?叶理说,你看到的那些犯罪的、杀人的、偷窃的都是我。那天,我和凉子都在茶馆,叶理请客,叶理本来很自嘲,很调侃,他把自己说成一条狗,在东京的街头觅食的狗,但说着说着,突然非常激动起来,很刻薄的话随口就骂出来了。一向哈日的凉子那天沉默地看着叶理,我总觉得,从那天起,凉子就和叶理勾搭上了。
  “我最近,对其他男人好像没任何兴趣,除了叶理,我好像对其他人不感兴趣,所以我有点紧张了。”凉子说。
  “紧张什么?应该祝贺你,终于找到了真命天子。”我别有用心地说。
  “你不懂!我讨厌这样的感觉,我喜欢比较纯粹的东西,如果我想结婚了,我肯定不会找叶理这样的。”
  “找什么样的?”
  “那种一看上去就是做丈夫的人,跟其他无关。叶理不是,叶理跟这个完全对不上号,所以我有些紧张了。”凉子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
  “有什么好紧张的,说不定明天你就讨厌起来他了,我还不知道你。”
  “希望是这样。问题是,我现在非常非常不想失去他。但是我感觉很快就会失去他,这让我想起来就有些恐惧。”凉子将最后一支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将烟盒扭成一个小小的纸团。
  我和凉子分手的时候,已经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本来我们应该在茶馆吃完简餐再分手,有时候我们甚至可以继续聊到夜里十一二点。实际上,凉子不是个只要性的简单女孩,凉子对电影和油画有着不那么浅薄的见解。有时候,我也会常常从她的争辩里得到小说的灵感。我说过,我喜欢这个简单而且复杂的女孩的,尽管有时候会走进她的圈套,尽管她夺走了叶理。但是今天,凉子主动提出来没空吃饭了。
  “我要去见一个人。”她说。
  “男人?”我问。
  “嗯。除了你,女人有什么见头?”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我望着她,我猜她是不是要去试验能不能忘记叶理。
  “你别瞎想,是客户。他要我帮他们公司拍一组照片,可能这几天我会出去一段时间。”凉子说着,拿起座位上的包,先走了。
  凉子是一个平面模特,偶尔走台。她要是安分守己,她应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幼儿园老师。凉子说她其实是喜欢孩子的,也喜欢那份工作,但是她不喜欢那几个老想管着她的领导,她们当然也不喜欢她,后来,当凉子拿到第一份平面模特的报酬以后,立即就辞职了。
  “我可以养活自己了,我不想看她们的脸色了。”那时候的凉子,还不是现在人精一样的女人。那时候,她的确是个女孩,穿很可爱的裙子、扎很简单的马尾,干净得跟一枝带着露珠的马蹄莲一样。不过,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凉子了,那时候她不叫凉子。
  我在凉子走后,一个人坐了半小时左右,看了一会儿窗户外面的马路上放学的孩子,接孩子的父母,对面贴着转让广告的空无一人的美发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叫来一个帅哥买单,帅哥说:“那位先生已经结过了,小姐。”
  “谁?”我吓了一大跳。
  “他走了,跟刚才那位小姐一起走的。”
  心疼叶理的凉子身边总是不缺少心疼她的人。
  我始终弄不清楚,从来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凉子为什么那么在乎叶理。
  (4)
  我基本上已经不相信爱情了,那种传说中的至死不渝的爱情跟沙里淘金一样,想一想都觉得渺茫而无聊,奇怪的是偶尔我还是会被感动。我甚至有点相信,凉子真的爱上了叶理,但是,凉子,已经练就了百毒不侵的凉子到底为什么爱叶理?
  我不爱叶理。现在想起来,我和叶理的交往经历了好奇——好感——感动——平静的过程,但是一直到他和凉子好上了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爱他。要不是实在有些别扭,可能我们也上过床了。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上过床了才发现有问题。因此,大概我还算明智,我所说的还不到时候,就是那种我自己想要的时候。遗憾的是我跟叶理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要过。不过幸好没有,我宁肯失去叶理,也不愿意失去凉子。
  凉子走后,我没有立即离开,是因为我不知道去哪里。我不大想回家,因为回家我就会打开电脑,可能我原来打开电脑是为了写作,而现在我无法写作,天天在网上乱转。我似乎迷上了网上购物,我一边渐渐地渐渐地厌恶在网上转来转去,一边还是在上面转,我不断地购回来我可能永远不会穿戴的衣服、耳环、手链或者其他的什么我想也想不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正是因为乱七八糟吸引了我?我不知道。上帝说,末世是一个“魔鬼像狮子一样到处吼叫”的世界。我的魔鬼就是一颗不安宁的心,我找不到不安宁的原因。
  “看到你我才感觉安宁。”厌世者说。他抚摸着我柔软的头发,可能是柔软这个词让他感觉到安宁。
  “今生已经活够了。你说吧,你说说看,看看我还有什么没有的,如果有,我就继续活下去。”厌世者说。
  “爱。”我说,对着他,我总是想到拯救这样的词,于是,我会很自然地充当救世主。
  爱是什么东西?
  可以因此去死。
  死很容易的,我早就不想活了。
  你非常想活的时候,舍得为之死。
  厌世者目光迷离地对着一个地方想了一会儿,说,是的,我有过,但是现在我想起来就觉得恶心,那个曾经让我舍得为之死的人现在我连照片都不想看一眼。
  在很久之后我知道这个厌世者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但却移花接木地杀了背叛他的妻子和妻子的情人。
  那么我呢,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让我越来越烦躁。每一次从他的身边走开,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有时候,我急切地想要返回去。在他抚摸着我的头发的时候,我会恢复失去很久的虚构的能力:千军万马以朝拜的姿态经过一个经久失修的木屋前;嘹亮的军号声来自于白骨森森的谷地;和氏璧的前身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动物园里的动物被一个巫婆施了魔法,老虎们每天对着一只蚂蚁三叩九拜——不相干的和相干的画面不停地在我的眼前经过。可是我没有纸笔,我的纸笔遗落在一个欣喜若狂的下午,我并没有刻意地丢掉它们,但是,自从我有了那个下午,它们就不见了。那个下午,我买来了渴望已久的笔记本电脑。后来我再也没有用过纸笔,纸笔可能被我不经意地扔进了垃圾桶、拎出去丢掉了。我再一次想起它们是在他抚摸着我头发的时候,我问他,你有没有纸笔。他说,没有,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急切地想要写下不朽的文字,但是我没有纸笔,于是,那些耀武扬威地经过我眼前的又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我不是一个天才,但是在缺少纸笔的时候,我常常误会自己是一个天才。
  短信像一只细小的蚊蝇一样掠过我的神经。
  厌世者说他要独自离开喧嚣的城市一段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说不定。
  我没有回复,我删除了短信。
  (5)
  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个认真的男人,他正在这个城市最高的高等学府做博士后。博士后听起来是一个类似于高山仰止的名词,其实是一种状态,一种那些读到博士的阶层没有找到合意的工作又不甘心将就的一群人的中间状态。他们中间50%想在好的高校占有一席之地,另外50%存着出国的念想。他们介于工作和科研之间,博士后就是一个过渡,一座桥梁,可以确保他们眼前的经济来源。他们,并不是大部分人想象的那样前程似锦。
  我的男朋友叫钟书鹏,一个一直以出国为目标的看起来很白痴的典型理科博士后。可是,最近,他似乎改变了主意。我不知道什么在指引着他,我想可能是出于男人的自尊,他只跟我分享他的得意,不太跟我讲他遇到的烦恼,我也不问。我在他烦恼的时候,打开书,看自己的书。我知道,那个时候,他不希望我注意到他,所以我就装作没有注意。
  我们不住在一起,虽然他有一套学校规定可以住两年的两室一厅,但是我们不住在一起。钟书鹏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和几张凳子,还有一个书架,书架的前两层放着他的专业书,下面的三层都是空的,堆着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把你的书拿到我这里来吧,又不是没地方放。”他说。于是,我想了想,拿了些书到他的房间。有时候,我在他这里过夜。
  我住的地方本来就不大,一间卧室除了书还是书,三个拥挤的简易书架以外,床上桌上椅子上都是书。有一次钟书鹏抱着我,后来觉得不方便,他想把我压倒在床上,由于我的躲闪,他自己也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栽倒在我的单人床上。结果一本绿色的1989年版的《辞海》不知道怎么恰好压在了他的肋骨上,他痛得说不出话来,有好几天他连喘气肋骨都痛。那次之后,我又搬了一部分书去他那里。
  我不太喜欢不看书的男人,但从来不看专业书以外的书的钟书鹏却至今没有让我感到厌倦,这是一个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现象。
  钟书鹏问过我,这么多书你看得完吗?神情像个农民,一个读了小半辈子书的博士后,你大概不能说他无知,但当时他的眼神的确无知。
  钟书鹏的这种无知和天真在公众的场合隐藏得很好,他不大言语,甚至看起来有些木讷,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毫无顾忌,因此他会释放出他所有的无知而显得天真无邪。人生,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候,他也会像个哲学家一样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是我知道他只是感叹,从不对这样他认为无聊的问题追根究底的。他的诸如此类的抽象烦恼很快就会被他的实验结果淹没,那才是他的世界,有着必然因果关系的物的世界。
  其实我大学时候的作文很不错的,还差点在校报上发表过。有一次,我们躺在床上,他吹牛说他的文笔很不错,他说他曾经写过一个武侠小说,写了将近一万字。后来呢?后来觉得这是玩物丧志,我就快刀斩乱麻,弃暗投明了!啊?噢,用词不当,但就这意思,你是作家,体会得出来。我笑喷。
  这个男人不会跟我谈文学和人生观,但是他会跟我说他童年的早熟、少年的神勇、青年的荒唐,如今他已经快要而立,他说:“你说我是不是很帅?”
  我说:“你帅?你怎么想得出来?”
  “我是不是应该有点钱了?”
  “嗯,问题是钱好像不大喜欢你哈。”
  “我既不帅,又没钱,你干吗跟我在一起?”
  “纯属误入歧途,又懒得回头,将就吧。”
  “好的,我让你将就,我让你将就——”
  他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简单,有最原始的乐趣。渐渐地也已经习惯了我突然而起的笑,习惯了我莫名其妙的怒,甚至习惯了我说他是个高智商的白痴。这个男人有一点好,他习惯了他就喜欢了,他不会觉得怪了,甚至,渐渐地他觉得我因此才与众不同。
  而我也觉得,其实男人,还是简单一点好。
  当然,这些大都是在床上的话题,在床下,我们一般无话,我们各做各的事情,各看各的书。在床下我们无话可说,他搬来了另外一张书桌,放在另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房间。正好!
  但是我并不常常在他那里,两个人有时候让我觉得温暖,有时候让我感到不自由。
  他和叶理不同,完全不同,我说不上来细节,和叶理在一起的时候我把自己绷得紧绷绷的,我常常会感到烦躁和不安,我没有这样安稳和宁静。
  至于厌世者,那是另外一回事。厌世者可能从来没有当我是一个女人,厌世者说,你是天使,上帝派来的天使。
  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因为厌世者对我的赞美和依赖而觉得自己可以解救他。
  我说:“你知道耶稣吗?你知道我说的,想活却为之死的大爱吗?”
  “我知道这个传说,”厌世者说,“你说的是一个无罪的人为了拯救罪恶深重的世人完成了从死到生的故事。”
  “倘若可行,阿爸,父啊,求你将这杯撤去。然而不要从我的意思,只要从你的意思。你知道吗,这杯若撤去了,人将永在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喝了那杯,我们还是在地狱。
  不,信他的人将和他在一起。
  这是故事,我的天使。
  这不是故事。
  但我不能相信,我以为他更像一个狂人,一个妄想症患者。
  如果一个妄想症让许多痛苦的人得到安宁,那么,我就尊他为神。
  他说过:一切担重担的人啊,到我这里来,我让你们得安宁。但,我还是不能安宁。
  因为,你没有去。
  你去了吗?
  是的。
  那么,让我从你这里得安宁吧。你是天使,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那么你信他?
  我还是不信,我不信我看不到的任何东西,我不信死能复生。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因为太黑了。
  我希望这个相信天使的人能够找到上帝,但是我不能说服他,他只对我的头发感兴趣。厌世者抚摸着我头发的时候,没有一点的杂念和欲望。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想让钟书鹏知道厌世者的存在,我私下里以为,简单的钟书鹏不会理解我和厌世者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关系。我不以为这是对钟书鹏的欺骗,欺骗有目的性,我没有任何目的,没有。
  (6)
  叶理走了,凉子走了,厌世者走了,我给钟书鹏发了个短信,我说这两三天请勿打搅。钟书鹏说这两三天我有事,没空打搅你。于是,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原先的打算是将第9页接下去,但是,第9页像个魔咒,我走不进去。
  三天很快就过去,我还是没有动一个字。我已经不想随便动了,删除比空白更让我烦躁,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写。我用鼠标在各个网站窜来窜去:王菲两千万代言某个洗发品牌;阿娇复出在即;北京国安1∶1客场平山东鲁能,教练李章洙说,我们不是拿了1分,我们是拿了6分;十大最养眼的广告MM;A股止跌在2200点——我没有等到那个卖翡翠给我的人,这三天我似乎在守株待兔,但他的头像自从我付款以后再也没有亮过。
  凉子的电话是第三天的晚上打来的,她告诉我她在西藏已经两天了。
  她说她感到有点呼吸困难,不过并不严重。
  不会吧?追到西藏去了?我以为她为了叶理。
  凉子说她在工作,她拍了很多今生绝没有拍过的美丽照片。
  “弄好了发给我看看。”我说。
  “嗯,”她说,“有一半是裸体的。裸体的不是为了工作,是我自己要求拍的,我根本就不想穿衣服,在那样的地方没有衣服可以配得上。”
  “那,许多人看?”我犹豫地问。
  “你真龌龊。”凉子说,“没有人,因为没有人所以才美。只有两个男人,摄影师和我的老板,他们一直都在场,不过我可以当他们不存在。”
  “叶理不是在西藏吗?”
  “没碰上,我来了他正好离开,要是他在就更好了,我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做爱。我拍照片的时候就这样想的。”
  “你想象力真丰富。”
  “你在干吗?”
  “没干吗,睡觉、上网。”
  “那还不如做爱。”
  “没人。”
  “你的博士后呢?”
  “做实验去了。”
  “实验有什么做头?告诉他把爱做好了才算本事。”
  “哦,我转告。”我说。
  “我挂了,我要去看照片了。”
  “什么时候回来?”我问她。
  “不一定,不知道,工作结束了可能就回来,也可能再转转,没定。”
  “别忘了带礼物啊,特产,要真正的特产,藏银做的手镯什么的,啊?”
  “你这个人有时候还真俗。”凉子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
  “喂,叫你带礼物就俗?小气鬼。”
  “你不能要点与众不同的?那些廉价的破手镯,你不是在网上买了好多?”
  “与众不同的?好啊,你看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就带给我。”
  “嗯,男人好不好?与众不同的男人。”凉子的口气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不要,留给你好了。”我说。
  “靠,装模作样。”凉子说完挂了电话。
  (7)
  我不知道钟书鹏为什么要约我去1912,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可能他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既然三天我都没有写一个字,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打搅。
  我告诉司机说去1912。
  司机瞟了我一眼,问:“小姐去那儿吃饭?”
  “嗯,跟人约好了,师傅能快就快点。”我说。
  “你看,快得起来吗?”司机让我看前面长龙一样的车队。
  “哦。”我知道自己错了,这个时候应该走过去,可能比打的更快。
  “小姐是个有钱人。”司机说。
  “没钱。”我说。
  “没钱去1912吃饭?”
  “人家请客。”我说,这个师傅直率得让人有点尴尬。
  “去那地方吃饭?你还不如去夫子庙吃小吃,三五十块钱能让你撑死。”
  “噢,去过好几次了。”我说。
  “你要真有钱就去状元楼吃小吃。那状元楼的小吃也不便宜,不过肯定比1912那些餐厅好吃。去1912吃什么?一小碟生包菜百八十块,你舍得吃?还有血里乎拉的牛肉,不知道是左手用叉还是用刀,没切好,掉地上了,又没切好,掉桌上了,掉桌上你也不好拿起来吃吧?完了一结账,好几百,两个人上千也不稀奇,可肚子还咕咕叫。”司机一口纯正的南京话,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可以预料到的我将要遇到的情况。
  车停在一个红灯的前面,我打电话给钟书鹏,我说:“要不我们去夫子庙吃小吃吧?”
  钟书鹏说:“你一天三个主意,今天不行,我们已经点菜了,你快点过来吧!”
  “你们?”我问。
  “你过来就知道了,快点过来。”钟书鹏说着挂了电话。
  “原来是有客人。”我像是解释一样讨好地对司机说。
  “客人嘛就更应该到夫子庙了,去1912干什么?”
  “是不是1912显得要上档次一些,可能是比较重要的客人。”我说。
  “可能吧。”司机的口气让我觉得因为跟我说不通,所以他放弃了争辩。
  因为司机的有趣,车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慢。但是,到站了我才发现我忘记带钱包了,我将挎包里外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钱包。要命的是总是把钱到处乱放的我今天哪里都摸不到钱,我想起来了,我的钱包和钱放在三天前换下来的那身衣服和那个花格子的书包里。
  “你是无产阶级就算了,你是有钱人,不能算,打电话叫人来赎人,我等两分钟。”司机熄了火,点一支烟,很享受地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我的确是他的绑票。
  我打电话让钟书鹏来帮我付钱,我趴在车窗上往外张望,希望看到钟书鹏的身影。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男人打开我的车门,很熟悉地对我说:“送钱来了。”
  这个男人看着我笑,笑得我突然紧张起来。
  我紧张地随着这个个子比我高出一头的男人走进1912,然后走进一家叫俏佳人的餐厅,一眼看到钟书鹏正和一个江南美女认真地商议着什么。
  钟书鹏看到我们走进来,他愣了愣,然后招招手让我坐到他旁边。江南美女拿着点菜单,很有礼貌地从我们身边擦过。
  “这是我同学郑列,刚从美国回来。”他指指刚才去领我的人,并没有等我打招呼,就转向郑列说,“你看看这个人,出门连钱包都会忘。”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肯定会还击的,这种还击本来是我的拿手好戏,可是,对面坐着从天而降的什么郑列,我只好笑笑。
  看起来我的确是个淑女。
  郑列说:“这个是不是说明她只在乎你,不在乎钱?”
  “是不是?”钟书鹏伸出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很惊讶地看着他,在公众的场合下,他很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去一下洗手间。”郑列站起来,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你们刚才走进来,我觉得你们很般配。”钟书鹏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噢。”我把他搭在我肩膀上的胳膊拿下来,“你蛮慷慨的,要不你让位?”
  钟书鹏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人家有老婆了。”
  我也笑了起来,是一种突然放松的笑,然后,当那个有老婆的郑列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谈笑自如了。
  我跟他们说起今天遇到的出租车司机,我说我真喜欢那个司机,真实、生动,还有一股子江湖气。有趣。
  我在讲的时候,钟书鹏在忙着帮我们布菜,而郑列,我感觉他一直在看着我。
  “那我们明天去状元楼吧?”我说完了故事,兴致勃勃地看着钟书鹏。
  “明天不行,明天我有例会。”钟书鹏说。
  郑列笑了一下,他拿起酒杯说:“来,祝福你们。”
  (8)
  晚上我没有回家,我跟着钟书鹏回到了他的两室一厅。那张床太小,每次我只能像块胶布一样紧紧地贴着他。
  “换张床就好了。”我说。
  “不换,以后我们结婚就买这么宽的。”钟书鹏说。
  这个人平时木讷得很,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常常思维敏捷、妙语连珠。
  “今天听你和那个同学聊天,好像你不打算出国了哈?”我说。
  钟书鹏把手臂从我的颈下抽出来,坐起来,点了支烟,说:“还没定。”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你一点打算都没有?你以前不是很想出国的吗?”大概是我这几天太无聊了,所以话多起来了。实际上我以前不大过问这些。
  “你想让我出国?”钟书鹏低下头看着我说。
  “关我屁事,又不是我的事情。”我说。
  “你想不想出去?”钟书鹏换了个方式问我。
  “我无所谓。听郑列的意思,在美国的那些精英好像也不舒坦,超市里卖鱼的还有揣着两个硕士学位的工程师呢。”
  “郑列没说自己,他这次回来其实是想看看国内有没有机会。”
  “他想回国?”
  “嗯,他想看看高校有没有机会。他去年博士毕业,刚好碰上经济危机,现在在美国一家摇摇欲坠的小公司搞研发,听他那意思公司有可能随时让他走人,他也有可能随时就离开公司。他这次其实是回来面试的。”
  “学校?”
  “嗯,是。但不是很好的学校。所以他顺便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机会。”
  “哪个学校?”
  “他没说,我不好直接问。肯定不大好,好的话用不着朝三暮四。”
  “他老婆跟他一起回来?”
  “他老婆很能干的,好像是郑列一个人先回来。他老婆硕士毕业就在美国某个蛮大的IT公司,干得很不错。郑列是去年博士毕业的,正好碰上金融危机,专业又比较冷,一直没找到安定的工作。家里的经济全靠他老婆,估计这小子撑不住了,他说这次是来探亲,顺便看看有没有好机会。看来情况也不那么乐观。”
  “看不出来他境遇不好,看起来挺乐观的,晚上酒也喝了不少。”
  “你看到那种不用人劝自己主动喝酒的人一般不是能喝,而是不得不喝。”
  钟书鹏掉过头来看我:“你说,我出去是不是没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情。”
  “我出去了你不跟着?”
  “还说不定是不是你老婆呢。”我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说。
  “睡觉。”钟书鹏掐灭了烟,拉灭了灯。
  我却爬起来了,我说我要去上厕所了。
  我在厕所里打开我一直关闭的手机,我坐在马桶上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我一直关着我的手机,是因为我担心会有什么,但是没有。
  郑列是在钟书鹏上洗手间的时候要去了我的手机号码的,他说,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我说过了,我本来很轻松了,钟书鹏告诉我他有老婆的时候我就很轻松了。我重新紧张起来是因为他问我要电话号码。如果他当着钟书鹏的面要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钟书鹏不在这里,所以我愣住了。
  我应该装做没有听到或者傻乎乎地说,书鹏那里有。要是那样,可能就好了。
  可是我没有,我愣在那里,然后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感觉到我失态之后迅速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你非常与众不同。”郑列说。
  十一个数字在我的唇齿间徘徊,终于,脱口而出。郑列并没有任何记录工具,但是他说,我记下来了。
  这时候,钟书鹏来了,而同时,我有些后悔了。当我们出了门,当郑列在和钟书鹏告别的时候,我悄悄地关了我的手机。
  郑列并没有骚扰我,我的手机里没有任何陌生的号码。
  我希望他根本没有记住或者忘记了,他让我感到不安。
  (9)
  这个夜晚我睡得不是很好,要么梦要么醒,钟书鹏的鼻息在我的头顶上有规律地起伏着。我应该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因为他简单得让我不需要思考,在他的身边我总是很快就进入梦乡。但是今夜不行,我醒着却不敢动,我怕弄醒他。我醒着,郑列的眼神像白天在1912一样始终若隐若现地围绕在我的左右。我确信我错了,我不该把手机号码给他,我只要再坚持一分钟,钟书鹏就过来了,那么我就不会在深夜里无法入睡,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大概是天快要亮的时候睡着的,等我醒来的时候,钟书鹏已经去学校了,我刷了牙,洗了脸,在镜子前看自己眼角的皱纹的时候,钟书鹏回来了。
  “你这个懒猪,睡到现在?”
  我没有理他,我在想象,十年二十年以后我的样子。
  “你好像很空的样子,你今天不是有课吗?”他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材料,看起来心情不错。
  “课告一段落啦,下次两星期后开始。”我说。
  我在兼职一个外语办学机构的日语老师,一周两次课,基本上跟玩一样,而且薪水还不错,起码我不用为我自由写作而担忧经济问题,所以这份工作没有像其他工作一样被我始乱终弃。钟书鹏虽然已经叫我老婆了,但是并不承担老公的责任,他的博士后补贴只能顾他自己,偶尔买份礼物让我喜出望外一下。我跟他开玩笑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要付这个最起码的责任的。我本来希望他说以后不会让我吃苦,不会让我没饭吃,有他一口就有我一口这样矫情的话。可是他说,你要是那样的女人就不会是我的老婆啦,我喜欢能干的女人。我能干吗?你看上去不能干,其实很能干,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他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我突然而至的荒凉,他可能以为是在夸奖我,但是我一下子就感觉孤单起来了。实际上我像大部分女人一样,希望听到一些感动到矫情的话,喜欢“呵护”这样听起来就感觉温暖的词。那么其实我不能干,我就是一般的女人,只不过多读了点书而以为自己不同寻常。但钟书鹏认为,我是个不需要靠着就能站得很好的女人。我能吗?我应该能的。虽然我没有工作,也没有很多钱,但是钟书鹏认为只要我愿意,这两样一点都不难,我自己也这样觉得。我不热爱工作完全是因为找个工作对我来说并不那么困难,我对钱显得没那么在意是因为如果我想挣肯定能挣到钱,是这样吗?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会感到孤单和荒凉,感到无依无靠?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如果不是后来“凡事不能太清楚”的理念又一次占了上风,也许我会得出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后面会跟着一系列的行动。这些行动串起来就是故事,就是小说,就是人生,太复杂,但是生活还是简单一点好。所以,我不去想。如果硬要有个答案的话,那么,我是个极其懒惰的人。
  “我们系招聘两个副教授,全世界中国留学生寄来的简历堆满了两张桌子。其中三分之一是顶级名校的博士和博士后,像郑列那样的二流学校出来又没什么特别牛文章的,已经装满了两大蛇皮袋,等人来收拾。”钟书鹏把那沓厚厚的材料放到书架上,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专业书,本来要出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头对我说这样的话。
  “那么你,不出国了?”我问他。
  “昨晚上还有些犹豫,今天决定了,暂时不走了,就是想走也要工作以后,以工作的名义。这样可以进退自如。”
  “啊?好像你工作已经落实的样子?”
  “我要是不出去,我的导师说我可以留校;我要是出去了,两三年以后可能就跟郑列他们一样。”
  “郑列真的那么惨?”
  钟书鹏指指刚才放到书架上的一沓材料说:“你去看看吧,那就是他的简历,我从一个就要打包拿走的蛇皮袋里偶然发现的,正好在最上面。我拿起来看了一个上午,我觉得他虽然跟那些哈佛牛津的不能比,但比我牛多了,虽然不属于美国常青藤大学,但是也不错了,文章也发表得不算太差,美国五年,现在美国待不下去,想回头又这么难。”
  我去书架上拿下郑列的求职信,钟书鹏指给我看简历中有价值的地方,然后指着最前面的出生年月说:“他还好,还有年龄优势。那些比他大出七八岁的人,比他更惨,四五年前如果回来,北大清华的教授博导都不成问题,现在想回来,什么优势也没有了。我老板说根本不可能有好点的学校要这些人。”
  “为什么?”
  “水涨船高,很简单的道理。现在海归供大于求。你说我出去还有什么意思?”
  “那么,你怎么反而能够留下来?”
  “你不知道天时地利人和这句话吗?”
  “哼,既然有本事,总不会没饭吃。”我拍拍郑列的简历说。
  “有饭吃就不会吃回头草了。我今天事情多,你自己管自己吧。”钟书鹏说完开门出去了。
  我不大喜欢钟书鹏小人得志的样子,这家伙书读到这个份上还是那样,一不小心就流露出狭隘的小农心理。我这样说他的时候他则说我是个活在半空中的理想主义者。
  我想着怎么样才能让今天不那么内疚地打发掉,我不喜欢浪费时间但是常常浪费时间,我没有灵感的时候,时间在我的无聊和内疚中过去了。
  我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可去的地方,可做的事情。于是,我打开了钟书鹏的电脑,继续守株待兔。
  他居然在线。
  我告诉他我想退货。
  他问我理由。
  我说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复制了一个网页过来,是购买者必读,里面有一条,不接受类似于“跟想象不一样”之类主观原因的退货,请想象力丰富的美女绕道。他问我,你买之前没看过这页吗?
  我说你这个实物跟图片相差太大了,你的实物只有图片上三分之一吧?
  他说他完全是实物实拍,而且,每件宝贝的下面他都写上尺寸的,图片为了让客人看清,肯定要拍得比实物大。他让我用尺子量一量是否有一厘米的出入。
  “但是,你说不满意可以退货的。”我说。
  “我说不满意可以退货?你找出来我看看。我说的是如果是假货可以退货,你去找相关单位检测一下,如果不是翡翠我不但全部退给你钱,还会赔偿你三倍的钱。”
  “就算是翡翠也是那种不值钱的东西。”
  “MM,值钱的东西你敢在网上买吗?你敢买我也不敢卖啊,万一你退给我假的怎么办?你手里的那个宝贝也不差的,不信你去你们那里高档的珠宝店看看,四五倍能买到就不错了。”
  “高档珠宝店会有那样的东西?你简直是个骗子。”
  “MM对这行不熟悉,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你有空去逛逛珠宝店就知道了。我不是骗子,你去珠宝店看看就知道谁是骗子了。不陪MM聊天了,我还有客人。”
  我刚关了电脑,钟书鹏又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
  “我上了会儿网。”
  “你啊你啊,最近好像无所事事的,你还是找个工作来做比较好。”
  “放屁,我又不要你养着,你管什么闲事?”
  “好好,不说,你的小说呢?上次那个中篇写好了吗?已经两个月了吧?”
  “关你什么事情?你烦什么烦,不懂你就别瞎操心。”
  钟书鹏大概已经习惯了,他并没有反击我,而是着脸过来要抱我,来来来,陪我睡个午觉。
  “放你妈的狗屁,出去找三陪去。”我使劲地挣脱开他。
  “不知道又发什么神经病了。”他不想跟我啰唆了,脱了鞋子准备上床。
  “你这头猪,睡吧,睡死你。”我一脚把他的鞋子踢出老远,走了。
  (10)
  已经是3月末了,外面却水一样的冰凉。春天应该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可是,今年我的心情好像早春的天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烦躁,难道是为了白白损失了千把块钱?或者是这场间接的骗局让我的自以为是受到了打击?或者是因为一切都在等待当中?等待沁入骨髓的春寒过去,等待连绵春雨的结束,等待两三个杂志的终审结果,等待小说里女主人公渐渐地老去,而我该为她做些什么?等待!等待!等待——可能还有些什么,我还没有意识到的等待,等待是一个让人渐渐烦躁的过程。
  凉子说,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等待,烦死了。
  如果这时候我想找个人来聊天,还是凉子。我发现,我们虽然在生活中完全不一样,但是我们在生命中有许多元素那样的相像。可能是因为这个,我喜欢凉子。
  现在,我等待凉子回来,也许她送给我的与众不同的礼物能够让我安静一点,也许。
  我想不到有意义的地方可以去,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我的电话终于响了,一个我没有记录的号码。
  我是郑列。
  我说我知道,我的确知道。我不是一直在等待吗?
  于是,我能想象到的一个编织好了的谎言没有意外地开始了。
  如果你有空,请你吃状元楼小吃,我一直惦记着你昨晚说的小吃。
  我在去与不去之间犹豫了一秒钟,决定去。既然我无处可去,为什么不去?
  我们约好了见面的地方,我们谁都没有提起钟书鹏,我们的口气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其实我们还素不相识。我不知道,如果我不是那么烦躁,我会不会这样地失去理智,还是我一直在等待着一场失去理智的放纵?
  钟书鹏现在在哪里?凉子在哪里?叶理在哪里?厌世者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们隔着千山万水还是近在咫尺?我到底爱不爱你?爱不爱呢?我好像是爱你的,但到底是什么让我这样烦躁不安?我知道我在走向更加不安的境地,但是,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出口。我想要确确实实地把握到我,我在!亲爱的,在我无比清醒的时候,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张一米宽的小床和一个已经被安排好的将来,我想要的我不知道,可能是一场意外,也可能不过就是一个没有让我感觉到被骗的现实。
  车停在郑列入住的酒店门口的时候,郑列第二次为我打开了车门,他把零钱递给司机的时候,向我很腼腆地笑了笑。
  我说:“上来啊,我是来接你一起去的。”
  郑列说:“才两点半,午饭结束了,晚饭还没开始,先到上面喝点茶吧,我这里有好茶叶。我知道你喜欢好茶。”
  他居然知道我喜欢好茶。于是,我下车了。
  郑列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为我泡了一杯醇香袭人的雀舌,温度恰好,浓淡适宜。
  我捧着茶杯,我说:“是钟书鹏告诉你我喜欢雀舌的?”
  “不是。”他说,“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肯定喜欢好东西的人,我不知道你喜欢雀舌,上午我在茶叶店的时候,在碧螺春和雀舌两者间犹豫了很久,结果我赌你可能更喜欢雀舌,果然是。”
  “为什么?”
  “雀舌好看,形状好看,虽然多放了会苦,但是我估计你会喜欢一点点苦。”
  我装模作样地将杯子里的茶叶看了一会儿,果然很好看,一片片茶叶尖站着浮在水中间。
  “新茶?”我问眼前这个为了我煞费苦心的男人。
  “嗯,老板说明前茶,看颜色好像没错。”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肯定会来?”我问。
  “我对自己说,她会来的,我在给你打电话之前已经对自己说了一百多遍了,所以你应该会来。”他开玩笑一样,站起来为我的杯子里续水。
  “嗯。”我笑了,我朝他点点头,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今天我请客吧。”我说。
  “你带钱包了?”他很认真地问我,我大声地笑起来,这时候我已经忘了钟书鹏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可能落魄但是很讨我欢心的男人,他让我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仅此而已。
  “你以前来过南京吗?”
  “没有。”他说,“我没来过,真是第一次。”
  “夫子庙去过了吗?”
  “没有。”
  “那么,我们现在走吧,我带你先去转转,饿了我们就去吃饭。”
  他说:“好的,这主意不错,走吧。”
  他把手伸给我,我握住了,他拉我起来,接着,拉我入怀。我没有挣扎,我很乖地在他的怀里。
  “再等会儿好不好?”他的嘴在我的耳边。
  “不好。”我说。然后我抬起头来,我看着他笑着摇头。
  他看了我片刻,笑了,“好的,我知道了,”他说,“走吧。”
  当我们走出酒店的时候,太阳露出了一点点的笑脸,顿时,我所有的混乱感觉,比如,烦躁、犹豫、怀疑、不安,甚至偶尔浮起的对钟书鹏的内疚全都烟消云散了。我将手臂插进郑列的臂弯里,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用另一只手臂围住了我的肩膀,于是,我们在大厅的外面,呈拥抱的姿势站立。
  我们没有理睬那辆停在我们面前的出租车,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身,我松开了他的手臂,我们要返回去。
  (11)
  如果我说我来的时候没有想到上床,那么我肯定是虚伪的,但是,我绝对没有想到,凉子对我的了解竟然如此深刻。
  你乖?你要是乖我就是淑女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到钟书鹏那里,更没有去状元楼,我们一直在床上。中途,郑列出去了十分钟,买了足够我们补充能量的食物,还有一瓶口感很不错的红葡萄酒,我们干杯,我们缠绵,我们做爱。郑列说:“你知道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他并不是要我回答,他是在倾诉,他有点醉了,他说:“我看到你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跟这个女人睡觉,我要把她压在我的身下,我一定要实现这个理想。”
  “你的理想实现得真快。”我抚摸着他说,我觉得我有点爱这个男人。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个念头了,这一年来我整个的念头都是工作、工作、工作,你知道我投了多少简历吗?你知道我在美国短短的一年换了多少工作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五年前,当我拿到去美国的签证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解决了,我以为我的人生从此铺满了鲜花。但是这五年,我过得一点也不轻松,你不知道,同一个实验室里如果你是中国人,你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因为这样你才不会被人看轻。还有论文,那些根本无意义的论文决定我未来的命运。我以为过了这五年就会好起来了,我会在美国找个稳定的工作,我并不想发财,我就想过那种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日子——但是,等我想要找工作的时候正好是很多人丢失工作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工作、学校,满脑子都是。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吗?最后毕业的一年我整整重了十五斤,你想不到吧?压力和过度地工作应该使一个人消瘦下去,事实上恰恰相反,因为压力太大了,人除了吃什么欲望都没有。我饭量大得惊人,但是并没有保暖思淫欲,我一点点那个欲望都没有。偶尔为了想让她高兴一下,但是结果总是很沮丧。你可能不相信,这一年我一点人的欲望都没有。一直到昨天,昨天看到你,我想了,我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我并不是压抑以后产生的反应,不是,如果这样我可以有很多种方法解决。我就是想要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要一个连钱包都会忘记带就出门的女人。”
  于是,我不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已经过了一个世纪,我们都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这个比我高出一头的男人,像一个渴极了饿坏了的孩子,不停地不断地向我的身体索取他需要的养分。而我,像春天的雨,下了还想下。
  最后一场大雨是在午夜,我疏忽了,我以为出太阳了,我以为够了,我意料不到狂风暴雨还没有来临。
  不,我说,不,太多了,不。但是我毕竟不是风,可以刮去头顶上装满了雨的云。于是,下了。怎么会有那么多雨?已经下了整个下午,下了一个晚上。而那些,不过只还是小雨。
  大雨是在午夜来临的。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已经知道很危险了,我怎么能打开门窗?下了,开始了,不,这不是一场云端的急雨,这是狂风暴雨。我被风卷到天上,又摔到海里;雨却不停,一阵更比一阵急。我痛了,我受不了了,我听到有人呼救的声音长久地响彻云霄,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说,太好了,太太好了。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我已经泪流满面。我的眼泪,是为了悼念一场刚刚结束的爱情。
  是的,已经结束了,如此完美,还要什么?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离开的,可能是第二天一大早,也可能还在深夜,反正,我走的时候,外面一片寂静,除了路灯和马路上找生意的出租车。我衣冠整齐、表情冷漠地说我必须要走。我坚持要离开,并且拒绝他送我。我在房门口向他告别时候说,不要再找我了,你去找工作,不要再找我了。我在宾馆外面很容易地就招到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什么也没有问,他以为我下班了。
  (12)
  我把自己锁在那间堆满了书的小房间里,睡了一天一夜,我知道钟书鹏来找过我,他拼命地敲门,我听到了,但是我后来又睡着了。当我终于完全醒来,打开手机的时候,无数条短信和未接电话蜂拥而来。我将手机的芯片拔出来,扔进了垃圾桶。我洗脸、刷牙,然后拉开窗户,打开电脑,我找到那个写到第9页的中篇,摁了一个删除。跳出来一个提醒:你确定要删除此文件?我把鼠标移到确定上,轻轻一点,一切都消失了。
  门又被敲响了,很急很急,我坐着不动,我知道是钟书鹏,可是现在,我没有任何的话要跟他说。
  门外的人开始大声地叫我的名字,不是钟书鹏,是叶理。
  我打开门,叶理脸色苍白,他看着我,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我。
  “你怎么啦?”
  “凉子,凉子死了。”
  (13)
  凉子死在西藏,死在床上,她完成了她的工作,和老板一起喝酒庆祝,后来,他们毫无悬念地上床了。
  老板说,他们合作很愉快,不管是工作还是床上,他们在做爱以后还聊天了,他们聊着聊着,忽然就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于是他们又做爱,做完了以后发现更没意思。
  凉子说,可能死更有意思。
  老板说,我早想死了,但怎么死法才好呢?
  凉子说,跳楼死得很难看,上吊也难看,溺死在浴缸里也不好看,那怎么办呢?
  老板说,安眠药比较好,可是到哪里买那么多的安眠药?再说,要是买来了又不想死了那不是太没意思了。看来还是跳楼好。来,我们手拉手一起跳。
  他们住在十八楼,跳下去肯定就死了。凉子把窗帘拉开,往下看了看,说,我还是不想跳楼,血肉模糊,太难看。
  老板说,反正我们都看不到了。
  凉子说,万一看到呢,万一我的魂看到呢?
  老板说,看不到,一跳下去我们的魂就下地狱了。
  凉子说,要不这样,你把我卡死,然后你跳楼。
  凉子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太棒了,老板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们谁都没有再问一次对方是不是真的。三分钟以后,凉子的身体软了。老板松开了手,身体也软了,他像凉子一样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但是他没有力气跳下去了。于是,他在凉子的尸体旁边睡着了,他睡到天亮,起来上街想买安眠药,没买到,然后他买了一把刀,一把很锋利的刀。他带着刀来到凉子的尸体旁边,把刀对准自己的左胸膛,只要狠狠心,他就什么都不欠了。但是,刀只是割破了他一点皮,他痛,于是,他住手了,他想最好不痛就死。他又在凉子的尸体旁睡了一晚上,清晨拉开窗户,还是不行。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他无路可走了,只好向警察报案,他杀了一个叫凉子的女孩。
  事情的整个经过都是那个老板说的,他发誓自己没有说一句谎话,的确是那个女孩要求他卡死她的。但警察不相信,他们排除了很多种可能性以后,留下了奸杀的嫌疑。老板说,是凉子先暗示他要上床的,他对这个并不热衷,但凉子很年轻,很有活力,所以他们做了两次,两次都还不错。怎么会是奸杀呢?
  后来的结果是这样的,大概过了两三个星期,凉子的老板为了让警察相信他的话,交代了一件五年前的旧案:他说他的妻子是他杀的,而不是被判死刑枪决的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其实是他妻子的情人。
  死刑!
  当法官的判决落地生根的时候,很多人听到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天啊,我总算找到最好的死法了。
  郑列后来还是回到美国去了,钟书鹏说,我早就猜到了,郑列不会留下来。
  厌世者此后再也没有跟我联系,他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
  叶理,据说因为经济危机客人明显减少,旅行社和兼职导游解约了。他说他还是想去日本。
  我不想写作了,一时我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觉得我的人生需要重新开始。我把书一本本地又从钟书鹏那里搬回来,钟书鹏说,你先别搬,再想想。
  我说,还是搬了好,一切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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