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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快餐店》(《作品》2010年第7期下半月刊) 作者:谭岩
这个小县城在发展中也分离成了两块不同的区域,新区和老区;沿着那一段残颓的古城墙蜿蜒开去的弯曲小巷,就是这个日益光鲜的城市拖着的一条灰暗陈旧的尾巴。住在这条小巷的,不是打豆腐,卖小菜的,就是骑麻木,擦皮鞋,压面条,打棉套的,总之是靠耐心和苦力这两条古老的行当维持着营生,一群赶不上城市发展的趟儿的土著居民。发了财的都从这里搬走了;搬进小巷来的,自然是和这陈旧的小巷相匹配的人。
又是一天的清晨,明媚的阳光刚刚洒进这曲里拐弯的小巷,一向清冷的巷头突然热闹起来。吃着早饭的人们端着饭碗走过去,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男人指挥着几个拖板车的,正朝那幢旧砖房里搬家俱。让人深感意外的,不是那几板车的家什,竟大多是枝枝杈杈的木凳儿小桌子,而是这个见面一脸儿笑的单薄瘦小的年轻人,见人就敬上一支烟的新邻居,开口竟是外地音。
是个小四川儿!
人们像传说什么喜讯似的一脸兴奋。住在这小巷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连出气都是一个腔调儿,早都听得厌倦了;这让人耳目一新的外地音,不由得让人新奇又高兴。人们在取笑那个可笑的外地腔儿的同时,又私下议论说,这个放着好地方,放着那些发达的新区不去,搬家却搬进这条破巷的外地人,是不是做生意,买码亏了本,要来和哥儿们一样挣分分儿钱的穷伙计?
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成天却爱操心人家的事儿,这大约也是小巷人的一种美德吧;近年来,小城涌来了不少外地人,有做生意做发了,置房添妻生儿女,成了这小城的新主人的,也有开铺子开门面,开到最后卷起铺盖走人的。
正当人们对这个搬进巷来的新邻居产生种种猜测的时候,那幢换了主人的旧砖房几天不见就焕然一新,墙壁粉刷了,楼板钉上了,小木门换成了琉璃拉门,凸凹不平的地面也打上了水泥地坪,灰暗的灯泡也换上了明亮崭新的日光灯。这一切都被人们都理解为刚刚住进新房的主人,都会有的修修补补的热情。可是接下来人们发现,他们是低估了那个新邻居了。
一天傍晚,那些拾掇小本生意的小巷人,收拾着家当,挑着担子,推着三轮车,一身疲惫地踏进小巷的时候,感觉到眼前的景况有些异样:到了夜晚就更加灰暗不明的小巷,今天却突然变得有些明亮。抬头一看,原来亮光是从那幢青砖房上洒来的,那粉刷一新的房檐下,张挂上了一盏明亮的灯箱,灯箱上写着“小巷川菜店”。红绿相间的灯光,在这小巷上空那蓝色的夜幕上翡翠一样闪亮。
大伙儿这才明白了搬进小巷来的这个小四川,为什么带来了那么多的木凳儿桌子,整修房屋的规模也超出了正常的热情,原来是来开餐馆的。
小巷里也能做生意开铺面?人们走上前去,发现这新开的餐馆虽然条件简陋却是像模像样,修整一新的两间屋子摆满了条桌小凳儿,里面已有几个打个赤膊的客人在那里猜拳喝酒,输了的拿起酒瓶用嘴一咬,啤酒盖儿掉在水泥地上嘣儿的脆响;三块五块就可炒一盘菜,一张两张钱就能吃上一个火锅——可这,有钱赚吗?谨小慎微的小巷人参观完毕,狐疑的目光望着那一桌炖了价格如此低廉的火锅,却还在不停地喊着下菜加油的一桌客。
小四川儿见邻居们来了,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手,就忙着热情地倒茶,敬烟,引着好奇的人们参观,听到邻居们的担忧,坦诚地一笑说,有啊——只是少点儿!
这快餐店儿还真方便。有时为赶时间,或是累了懒怠在家动手,就到这里来炒一个菜,有时来了客,或者几个穷哥儿们吆喝到一起,花它一二十块钱,就可痛痛快快地搓一顿儿,那个麻那个辣,真叫爽!小四川呢,见是邻居们来了,总是显得加倍的热情,一时忙着加油,一时忙着上青菜豆皮什么的——这些都是免费的。有时大伙儿不过意,心想像这种吃法开馆子还有什么赚头儿,于是就站起来,拦着老板儿那一勺硬要添加进去的猪油,拉扯的样子外人看着像在吵架。谁家有个红白事的,要过客,这厨师餐具都是现成的,小四川儿自然也是自告奋勇热心快肠——他是在尽一切可能,拉拢拉拢这些邻居们,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嘛。一户事路过完,走出巷去的客人们没有哪个不说,这小巷川菜的味道儿,还就是好!
小四川儿的热情和实在,得到了小巷人的认可,他们成了一个个义务宣传员,向三朋四友热情地宣传这家川菜店,味道是如何的地道,价格是如何的公道,人家那厨房搞得又是如何如何的卫生。小巷人说起这个小巷川菜店,就像是自家开的一样,谁说半个不字,就要跟人脸红脖子粗。小四川儿呢,和邻居们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开餐馆不是要菜,要佐料,要煤球,还要面要米要面条什么的吗,这小巷里就有,就齐全。一声招呼,那菜,那面,这贷那贷的,就都送来了。老板儿,你称称?还称啥子嘛,放到那里去——小四川儿对邻居们,是一万个放心。那来送贷的小巷人,也就欢天喜地,一个个成了四川人,拖长了声音,拉腔拉调的回一声,要得——
沉闷的小巷荡起了快活的笑声。
或许是人们的宣传,或许是这小四川的热诚,或许是这风格迥异的别样风味儿,本就在这个地方会大受欢迎,这家开在小巷深处的川菜店,生意是越来越红火。
用川流不息来形容这餐馆的生意是一点儿也不过分。一桌客还没有下桌,来的客就又等着了。小四川儿和他的女人就在这些人群中穿梭,后来实在忙不过来,还请了一个服务员小姑娘。
已习惯于精打细算的人们,私下里给这家快餐店算了一笔帐,一个如何便宜的火锅就是只赚多少,这一天平均有多少桌客,一天下来有多少的进帐,这三一三十一——吓!这不算不知道,这个小四川儿一年下来,不就是大伙儿好几年的收入?!
就像吃了一枚酸溜溜的青杏儿,又像吞下一个涩麻麻的夹生芋头;一种苦涩的味道儿,酸酸的感觉从心底泛出来了。快餐店生意的红火,映照着自家营生的惨淡,快餐店传出的热闹,加倍了自家门庭的冷清。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有想到开一个快餐店?
钱都被外地人赚去了。懊恼和悻然相伴的人们,看那个快餐店的目光就一天天变了。
那个一天到晚对着小巷的烟囱,吐出的又浓又黑又呛人的油烟,让路过的人不得不掩鼻加快脚步,算命的王瞎子,人家那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命人,下雨下雪就从没摔过跤的,为躲避那可恶的烟雾重重绊了一跤,臂上的伤好几天不得好,耽搁了人家多少天的生意!还有那附近的几户,没有哪一天不是忍受着这又热又呛人的烟气的;以前的小巷虽然破败陈旧,可是干净啊,自从开了这家什么快餐店儿,垃圾就堆得如山,还有那污水——完全成了一条臭巷嘛;开餐馆你就在屋里开么,桌子还时时摆到巷子中心来,那些袒着上身,喝着啤酒吃着火锅的家伙们,倒是爽快了舒坦了,你当老板儿的钱也赚了,可是这本就逼窄的小巷,要挑担子,推三轮,叫大伙儿怎么走?难道要长个翅膀不成?以前的小巷是多么安静,除了偶尔闪过的摩托车,一两声狗叫,什么噪音也没有,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可现在,深更半夜还有划拳声,嘻笑声,一阵阵刺耳钻心的摩托车声,还叫人活不活?!
曾经让人感到方便的小餐馆原来是小巷的祸害,那个见人就笑眯眯,就敬烟的小四川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就凭一脸儿笑,一支烟就能封住大伙儿的嘴?呸!笑面虎!这些外地人,没有一个好的!人们是越想越义愤填膺了。
没过几天,这个生意兴隆的快餐店儿麻烦就来了,那个伸在巷口的铁皮烟囱被人堵上了,一炒菜,满屋的烟雾和咳嗽声;摆在巷子里的一桌客和挑着担子卖豆腐的杨老大撕打起来了,桌子掀翻了,冒着热气的火锅翻扣在了地上;到了客多正上劲的时候,说的好好的送菜送贷的,锅里烧着了,客人等着了,突然说已卖完了,没有了,不能送来了;还有一天早晨开门来,小四川儿的女人发现门口竟然摔了几贷垃圾。
一些人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添油加醋地传说着那快餐店儿接连碰到的倒楣事儿,几个女人更是出了一口什么恶气的开心地笑着,瞥望着小四川儿那气急败坏的老婆,哈哈一个比一个打得响。哈,这个外码子,热闹来了!卖菜的王大妈见人们说得眉飞色舞,总会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劝说道:你们这些人啊——;回家吃饭的赵师傅,女人刚起了个话头儿,马上就拧起了眉头,筷子敲一下碗沿说,你给我少去凑这个热闹!
自从搬进小巷以来,小四川儿没有哪一天不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想在这里做生意,要在这里站住脚,无亲无靠的他不能不仰仗这些邻居们。对这小巷里的任何人,他都笑脸相迎,连那小巷里的一只猫,一条狗他也不敢得罪。凭心而论,这些邻居也不乏热情善良,他不会忘记自己搬进小巷来的那一天,不少邻居主动前来帮忙,指手划脚地出主意想办法,建议那些家俱怎么摆放;还有的泡来了茶,提来了开水瓶;有时生意忙,上学的女儿顾不上管,有接送孩子的不用他吩咐就会给他捎带上,还有那王大妈,赵师傅,平时也帮了自己不少忙;生意很快打开了局面,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好,也不能说没有这邻居们的功劳。他思前想后,总想这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但一时也找不着症结所在。见自己的女人和别人吵起来了,他总是把她往屋里推,不管是谁的不对,总是先喝斥着自己的老婆,一面对别人脸上挂着笑,忙不跌地陪不是;人们提的那些意见,他是一件件去办,去改进,烟囱呛着人了,他就加根弯管,高高地耸向空去;说垃圾到处都是,那也的确不成个样儿,他自己掏钱为这小巷添置了几个垃圾桶,还与那穿着黄背褂,专门收垃圾的老黄达成了协议,让他把那收垃圾的车天天拖进小巷来;污水排不出去,他就请人扩修下水道;至于客多,屋里摆不下,摆到了巷子里影响了大家的出入,他早就想把屋旁边的一块空地征下来,先搭一个简易棚,等有钱了再盖房,可那原本一片瓦砾的空场子,听说他要征,突然有一天,有人栽上了几行辣椒苗,成了菜园子,说好的手续也一时办不下来了。
小四川儿的努力和改进,并没有换得人们的谅解,也没有阻挡快餐店儿的生意急转直下的趋势。终于有一天,他也听到了那些极具杀伤力的流言,说他这个川菜店儿用的是地沟油;为什么味道好,那是用了鸦片果,死人的骨灰――
又过了两天,突然开来一辆小车,下来几个穿制服的公干人。原来是县食品卫生检查站接到了群众的举报,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食品安全,要对这个快餐店进行查封检查。看热闹的人们,望着那几个穿制服的,拖着两条飘飘的写着“封”字的纸条交叉着贴在了那琉璃大门上,又在上面盖了几个鲜红的印戳。
不知就里的客人们,到了吃饭的时间仍然照常来。咦,怎么关门了?——为什么事?哦,真没想到——来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遗憾,同情,懊悔,或者上当受骗的感觉,盯望一眼那像打着两把叉的琉璃门,走了。热闹的小巷安静了。安静下来的人们,无不以追怀的神情和过来人的腔调,谈论着小巷往日的好时光,安静,祥和,规规矩矩的好名声。
接连几天的夜晚,小巷又成了一条黑巷;曾经把这条小巷照得透亮的灯箱没有了亮光,那一幢曾经在夜晚就发出翡翠样光亮的青砖房,和小巷的那些参差不齐的建筑一样,黯淡影绰地耸立在灰暗的夜幕上。
没有了那灯光的照耀,很多人感到了不习惯;那些见小四川儿的餐馆灯箱亮了才收拾摊子回家的人们,那些不放心下晚自习要走黑巷的学生家长们,自然还有那些三五块钱就会吃一顿包饭的民工们,为赶时间图方便的小巷里的人。他们走过川菜店的时候,总会遗憾地对这沉寂的店门望一望。
大约过了上十天吧,查封的餐馆又开张了。
一些人深感意外。同样感到意外的王瞎子偏起头,张大了嘴巴,空洞的两眼直眨巴,不对吧,该不是没有查检出来?他至今没有忘记那摔的一跤;虽然过后小四川儿给的实惠,已远远超过他上街算命的收入。
不可能啊,挑着一担豆腐出巷去卖的杨老大也说,我亲眼见到,那食品检查站的拿着几个琉璃瓶塑料贷,装走了小四川儿快餐店里的汤啊水的,还有案板上的那些菜。不过,杨老大换了一下肩上的担子,一手神密地掩着嘴:听说小四川儿的餐馆里差什么卫生设施,还是罚了款的!
哦?!听的人又兴奋起来,罚了多少?
不管是多是少,查封检查造成的影响却是致命的。虽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是影响已经造成了,卫生检查站的怎不能去给你辟谣,说这家快餐店没有用地沟油,没有用什么骨灰鸦片果吧。重新开张后的快餐店再也赶不上以前的生意,曾经红火的川菜店儿清冷了。一天到晚,有时只有一桌客,有时就只有几个来炒一碗盒饭的。
买的几捆青菜,佐料,卷了,黄了,冰柜打开,好几天前买的猪肉牛肉也还是原封不动;曾经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爆满的客厅,有时就只一两个孤零零的客人。一天的生意还保不到费用,请来的服务员退回去了,女人成天唉声叹息,说再是这样,还不如去给人家打工,要不再回四川老家种田去。
小四川儿就是为了摆脱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去学了这当厨师的手艺,总想自已为自己当回老板,和别人一样,过上富裕的新生活。他在这个小县城已经打了几年的工,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家快餐店要转让,他就拿出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朋友借了钱,接下了那些桌子凳子和餐具,又听人说这块老城区还差一个快餐店儿,开个快餐生意绝对好,他就租下这幢旧房子,花了钱重修整修,决定要大干一场,可没有想到并不是他所想的一帆风顺。他闹不懂那些小巷人,那些和气的面孔背后有些什么弯弯拐拐,在怎么想,就像他永远弄不懂这条看似简单实际上复杂的小巷一样。虽然前段时间生意好,可是到手的并没有多少现钱,邻居们来吃饭,过什么红白事,他基本上只是收了个本钱,有时还贴工钱;生意做红火了,客多了,也就有不少来赊帐的,除了单位,也还有个人,单位要了一会两回,人家说要到了年底才有钱结帐;还有那些私人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好下次带钱来,可下次来了,吃完了嘴一抹,仍说没有钱,先记着。如果是在老家,他早就抓起菜刀干起来了,可是在人家的地面上,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装出大度的样子,笑脸相对。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有时手头紧张到了凑分分钱儿的份儿上了,可是在这些邻居们面前,他又不得不充大方,因为他是这小巷里唯一一个外地人,最需要大伙儿照顾的。
有时,卖菜的王大妈会绕道儿走进他的店门,望着这曾经热闹,现在却是一片空荡冷清的场面,安慰他说,儿啊,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话,自己的路,自己走!还有做木匠的赵师傅,他本是最不爱串门儿的,话也少,可现在有空儿也到快餐店来坐一坐;有一天,他甚至还带来了几个打工的哥儿们,成了那天的唯一一桌客。
可是好心人的关心并没有让快餐店清冷的境况得到多大的改观。好的时候,一天最多也只是一桌客,两桌客,几个吃盒饭的,这又回到了最初开业时的起步状态。这怎么行啊,这离夫妇俩痛下决心,背井离乡来开快餐店的宏伟目标,实在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生意不好,欠的帐又收不回来,小四川儿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十分焦急,心想这样下去,就只有关门了。前两天,他见到了那个一进城就爱到他这儿来吃火锅的那个煤矿老板儿。知道了他这个老乡的境况,就动员他去承包煤矿的食堂。怎么搞都会比你现在强!那当老板的老乡走时丢下一张名片,说给他一个月时间的考虑,随时可去找他。现在小四川儿还在犹疑,是不是只有离开这个小巷一条路可走了。
这一天的中午,仍是只有几个稀稀落落来吃盒饭的;几个打盒饭的走了,小四川儿也解下围裙,准备出去收帐。欠的帐条子一大把了;人家欠他的,收不到,他欠人家的,人家都来了几次了。可还没有出门,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在一阵闷雷似的响声中,整个大地,房子都在摇动。他一把抓住旁边的琉璃门框。
接着,他看见人们都跑到出门来,巷子里是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过后不久,发生地震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听到这个消息,小四川儿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因为他的老家就在汶川,那个地震带的中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地震成了牵动人心的最热门的话题,哪个地方又派出了多少部队,哪个地方救出了多少人,哪家企业捐了多少钱,哪个频道的电视在播出什么感人的节目,这些都成了街谈巷议的主题。有时来快餐店吃饭的人们说着说着,突然会头一抬对小四川儿说,你看,幸亏你是在我们这小巷里做生意吧,要不然——小四川点点头表示感激,内心却在苦笑,仿佛他在这次家乡的大灾中免除一劫,保住了一条小命,这全是小巷人的恩惠和功劳。
小四川儿,听说你老家就在汶川,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也有人关心地问。
老家还有不少的人,他的家,老婆的娘家,全在那里;哥哥嫂子,岳父岳母,侄儿侄女,还有二叔,都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一有时间,他就趴在电视机旁,望着电视荧屏上那标着红点儿的地方一闪一闪地发射着震波的光圈儿,他的心就跟着一紧一缩。电话都打不通;老婆一提起这事儿就急得直抹泪。
同样是心急火燎的小四川儿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这小巷儿川菜店儿是开不下去了;几天前他还听见一阵鞭炮声,在离他这不远处,另一个巷子里,一家快餐店儿开业了。他一会儿盘算要把这川菜儿店转出去,一会儿又想这费时费力的,老家的人都还不知是死是活,干脆关了算了,好回四川老家去看看。可身上没有钱,回去也白搭。他们已经把女儿寄住到学校里,只等结到钱就动身回四川。
结到了吗?每次结帐回来,老婆总是迎上来问。她比男人还焦急。
小四川儿摇摇头,怏怏地坐在凳子上。那些坐着宽大的办公桌的人说,这结账还有程序,还要报批,不是说拿就可拿的;还有的干脆说,叫他年底再来,可是那些帐早过了一年底了;小巷里也有欠帐的,可邻里邻居的,却总不至少上门去催讨吧。因此跑了几天下来,结到手的钱,还不够付欠别人的那些煤钱,米钱,油钱,菜场里的菜钱。王大妈知道了这两口儿的苦恼,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有一个经常带人来吃饭的那个李科长,是她的侄女婿,她帮忙去说说看。
正当两口儿为筹钱回老家为难的时候,一天傍晚,小巷里走来了一群难民。这支不下十人的队伍,拖儿带口,面色凄怆,神情疲惫,进巷就打听小巷川菜店在什么地方。小四川儿和他的女人闻声跨出门来,短暂的一呆愣,即刻惊喜地迎了上去。
这正是日夜担心的亲人;除了活下来的亲人,还有几位乡亲,这些失去了家园的人,响应政府投亲靠友的号召,千里迢迢投奔小四川儿来了。
亲人的团聚,本该是欣喜高兴的事情,可是人们看到的却是一场抱头痛哭的场面;这大难之后的重逢让不少人感叹唏嘘;这一天,除了几天查封,开张就从没有关过的两扇琉璃门,忧伤地掩上了。很晚了,人们还远远地站在巷子里,关切地听着那琉璃门里传出的来自异乡的说话声,哭泣声,向来喜欢发表议论的王瞎子,杨老大,也静静地站在夜灯下的人群里。
亲人的到来,小四川儿是又喜又忧;他终于知道了亲人们的下落,也得知了在这一场灾难中,失去了几位亲人;他感谢政府和解放军的及时相救,自己才有今天亲人团聚的一天;可是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亲人们只知道他在这个县城的小巷开快餐店,生意很红火,因此来时还带上了几位同乡邻居,可并不知道时过境迁,快餐店已频临倒闭,小两口儿已在这里呆不下去了。现在,手头紧张得有时连卖菜的钱就要向人借,一下添了这十几口人,这可怎么办?
女人时时拿眼睛望小四川儿。小四川儿知道老婆那投来的眼神里,除了悲伤,喜悦,还藏着的忧虑,可他装着浑然不觉,只顾热情地张罗着,安置这些远道而来,从死亡的深渊逃出来的亲人。小四川儿安慰他们说,只要活着就好!一边还信誓旦旦地发誓,只要有自己吃的,就绝不会少他们一口。
嘴上说得很强硬,心里却在打鼓,因为这十几口人并不是吃一顿两顿就走的,要在这里长期住下,生活的。况且大家都是聪明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掩饰的老婆,眉宇之间表露出来的忧虑,已经引起了那几个乡亲的不安和猜疑。为了不产生什么误会,小四川儿他把快餐店的状况,准备去乡下煤矿承包食堂的事儿给大伙儿说了。
如果大伙儿不嫌弃那是个山区,条件差,明天就可以去!
听了小四川儿这推心置腹的一席话,那几个进门来就一直带着怀疑和不安的乡亲,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他们爽快地说,你肯收留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你去哪儿,我们就跟你去哪儿!听到这句话,小四川儿放心了。
一些感叹,庆幸,哭泣,安慰,以及关于明天的话说完,已是深夜了。小四川儿安置好那些话尤未尽的客人们躺下了,心里还在想,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小巷了,还真有些不舍;走的时候,要不要给邻居们打个招呼呢。心急的女人,已在大捆小包的,收拾明天离开小巷,到新地方去的东西了。
睡得太迟,醒来时已是大亮。阳光已跨过了巷道儿,照在了窗户上。躺在床上的小四川儿慢慢睁开两眼,望着那映着阳光的窗户,感到有些异样。平时安静的小巷今天有些繁闹,好像有不少的摩托车声,还有压低了嗓门的说话声,这声音就汇在快餐店的门口。
待小四川儿拉开那道琉璃门,见到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门口是一巷子的熟悉面孔,一巷子的关切微笑----
见小四川儿一时回不过神儿来的傻乎乎的样儿,杨老大冲他点头一笑,一步跨上前去,站在街沿坎上,像个领导似的,挥着手指挥围站在门口的那些人说,捐的物资都搬到屋里去,捐款的都交到我这里来——然后他朝众人眨一下眼,提高嗓门儿,又拉腔拉调地说,要不要得?
要得——
已经多日没有听见的,爽朗又底气十足的欢笑声,回荡在初升的太阳照亮的小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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