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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幸福的花儿》(原载《佛山文艺》2010年第5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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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6 14:40: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短篇小说《幸福的花儿》(原载《佛山文艺》2010年第5期上)
作者:谭岩

  
刘正根出门来喂猪,嘴中哼着那首老掉牙的歌儿:“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正哼得起劲儿,脸被一阵枯寒的冷风刮了两刀,张口要骂,却听见了跟在风后的一串嘹亮的喇叭声。抬头一望,见灰暗的山冈上开来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刘正根的眼就瞪大了,忘记了提着的一桶猪食,端着的一瓢糠,栏里饿得直叫唤的猪。他站在猪栏门口,睁得像铜铃的一对大眼羡慕地望着山冈上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的小车,一直望着它开到了眼前,又一摇一摆,从高低不平的山道扭过他低矮的土房。冒着灰尘的车屁股丢下串串喇叭声,像下了一路白花花的鸡蛋。

是张驼子打工的姑娘回来了。年年儿的年关,只有他的姑娘才回来得这样风光,这样有声有势。刘正根感叹地踮起脚,望着那几个诺大的纸箱把后车盖顶得像鸡尾巴样翘得高高的,心想又是带回了不少的年货。

狗日的张驼子!原先见了人早让到一旁,腰弯得像一只虾,老远就对你笑。田耕不了田,耙拉不了耙,可是几年时间,楼房建起来了,看电视的卫星锅支上了,他的腰也不驼了,见了人,你喊他,他却像聋了一般,谁也不放在眼里了。唉,谁叫人家有一个会挣钱,有能耐的姑娘呢!

刘正根还在望着那辆出租车发感慨,栏里的猪却已等得不耐烦了,一面叫喊,一面拱得栏门呯呯响,插在栏门铁丝扣上的旧牙刷栓子一上一下地蹿,几块板子钉就的栏门快要被拱散架。刘正根抽了牙刷栓,攘开栏门,手中搅猪食的竹片子没好气地挥过去:

“喊!喊!不争气的东西!”

猪挨了几下,蹿跳到墙根儿没了声息,屋里却有人在揽话了:

“刘老三,你在骂谁!?”

刘正根喉咙哽了一下,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提着一桶猪食倒进槽,又把一瓢糠撒上去。猪嗅见了米糠的香味什么愁苦都忘了,几步蹿来,头扎进猪槽,伴随着响亮的咂食声,两扇耳朵欢快地抖动。

只有猪什么都不愁,饿了张嘴一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刘正根望着猪的两扇抖动着的耳朵,又伸出手去抚摸着被打了几下的猪屁股,心想下辈子脱生一定变头猪。

刘正根提着空桶进门来,见女人的腿煨在被子里,坐在床上剪几块破衣衫。那是在做婴儿的尿布。刘正根的心提起来。

“不是说好了,明天先去做检查的?!”

冬天了,老天整天一副黄昏的模样儿,像村里的那些已上了岁数的老者一样,老眼昏花,没精打采,活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样儿。放眼一片枯索暗淡,从塑料遮盖的窄小的窗口透进屋来的亮光更是朦胧。刘正根只能看见坐在床上的女人背着窗户的半张脸,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尖瘦着的脸庞不再年轻的曲线。女人低了头正专心剪着一块布衫,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女人掀起盖在腰里的被子,露出了那个大肚子。那是要下床,刘正根忙上前按住说:

“莫动莫动!做什么?”

“喝水!”

“说一声不就行了,我就站在旁边。”

“怕挨诀!”

刘正根不再说话,忙去煨在火笼旁的茶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端过去。

“那说的明儿------”

一阵咕咙的响,女人把空杯子递给刘正根:

“迟早,这些东西不准备?!”

刘正根放下了心。女人并没有后悔明天与他进城。现在他担心的只是明天进城的费用。他撩起腰里的围裙擦着手,眼望着对面山冈上那停上了出租车的热闹的院落,嘴里说:

“怕有二三点了,猪贩子怎么还没来?------”



人的一生无非是这样,长大了结婚,结婚了生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你呢就一天天老了。到了拿不动挑不动的时候,就指望自己的后代了——养儿防老嘛。这个时候孝心不是主要问题,关键看有无赡养的能力。就像自己,如何孝道也不能让老娘看上大彩电,到死时也还是一台巴掌大的满是雪花的黑白电视;也没能让老娘坐在拖拉机上进一趟县城,风光风光,更不用说还坐坐什么出租车,到死也不知道除了这一眼可望穿的村子,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后代的能耐决定上辈人后半生的幸福,这是刘正根在老娘死时就得出的千真万确的结论,因此在大家被动地听天由命,最后只能对生男生女的即成事实顺应天命的时候,哼着“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的刘正根,就已悄悄着手自己的幸福计划了。

幸福计划的结果是女人连刮了三胎。三胎刮去后,不管刘正根再如何辛勤耕耘,凤枝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和刘正根同年结婚的,孩子已提着寻猪草的篓子满村跑了。凤枝说起来哭哭啼啼,刘正根却胸有成竹地安慰说:不要紧,就是果树也有歇枝的时候-----

然而这一歇就是几年。这几年里,刘正根是一天也没有歇过。他先是秘密地请教了很多人,又谋到了一册生男生女的秘诀,那破旧肮脏的小册子他天天奉若神明。女人那关键几天吃些什么,甚至和女人睡觉的姿式动作,他都严格按册子上说的一套来操作,以致后来他觉得身上的物件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刘正根仍振振有词地对凤枝说,那叫科学生育。

几年里不管刘正根给凤枝吃了多少药,熟练地应用了多少回秘诀,给凤枝灌输了多少的科学,每天晚上刘正根抚摸凤枝的肚子的时候,仍是软塌塌的一片失望。刘正根在凤枝面前装着没事样,心里却慌了。难道真像医生说的,刮宫次数多了,不能再怀孕了?

六神无主之时,刘正根偷偷上了几趟鸣凤山,给那个不会说话的石头没少磕头烧香:菩萨保佑让我刘正根香火不断,管他什么狗日的幸福计划,有后就行!

不知是磕头的功效,还是科学的功劳,凤枝的肚子在沉静了三年之后再一次鼓了起来,歇够了的果枝又开花结果。那一天晚上,正蹲在灶门口呕吐的凤枝见刘正根跨进门来,几年不见一丝笑容的凤枝抬起头,泪水流满了她的笑脸。

“老三,我怕是有了!”

喜得刘正根丢了锄头就去摸凤枝的肚子,凤枝打了他一下,刘正根就像提醒了似的,转过身扑通跪下去,对着门外就叩头。凤枝有些意外:

“这是干什么?”

刘正根规规矩矩叩完了三个响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笑着说:

“我这是谢山上的观音娘娘!”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讲科学么,怎么又信起了迷信?”

刘正根嘿嘿一笑,伸手接过凤枝手里的火钳,夹起一团松毛柴往灶里一丢,火呼得燃起来。

“是要讲科学!以后家务事我来搞,饭我来弄!你要保胎,多给我在床上呆着!”

从此凤枝就像一只孵蛋的母鸡,一天到晚煨在床上,刘正根一人忙里忙外,男人的活儿女人的活儿一人揽了,嘴里天天哼唱着“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人们见他腰里系着个围裙,进进出出像围着灶门转的女人,就拿话取笑他。可是这个全村的笑柄不气也不恼,别人笑他也笑,一转身又在哼他的歌儿,只是在心里狠狠地想,老了的时候我们来看谁笑谁!

晚上睡在床上,对风枝冬瓜样光滑滑的大肚子,刘正根总是爱不释手,用手摸一摸,靠上耳朵听一听,脸上是一脸的幸福,仿佛是守靠着一大堆金元宝。凤枝被他搔得身上痒痒的,不耐烦地拨开那张老往自己肚上贴的脑袋。刘正根却笑嘻嘻的:

“这一回,肯定是了。”

凤枝一听,一耸身坐起来,啪的一声扯亮床头的灯:

“好你个刘老三!贼心还不死啊?”

苍白的灯光下,凤枝的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是护着那还没出生的孩子;眼中全是愤怒的泪水,一张紧绷的瘦尖脸儿更是难看。刘正根愣愣地望着那张脸,原来女人已是这样苍老了!

才结婚时,凤枝虽然说不上漂亮,但是在村里娶进的新媳妇中,朝气和健康却是数得着的。头发黑油油的,脸上红朴朴的——那时还是一个标准的瓜子脸,身上该鼓的鼓,该凹的凹,尤其是凤枝的那一个磨盘似的屁股,得到了全村人的一致赞同:好个生儿子的女人相!刘正根你小子有福气!

可是刘正根听了,脸上却是牙痛似的难受。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刘正根感到家境越来越窘困,与人贫富的差距越拉越大。这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不是他刘正根不勤劳,无能耐。无树可砍,无矿可挖,放眼全是一条条荒山岗,只长杂草不长庄稼。一年四季的脸朝黄土背朝天,也就保个肚儿圆。即便在乡村,贫困和富裕也越来越泾渭分明,而他很不幸属于贫困的那一层;属于这一层的人也不是一两个,但是在刘正根的身上,他却分外感到贫穷带来的灼痛。

寒风吹枯了山冈的时候,冬闲也就到来了。这个时候,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围在火笼边兴高采烈斗地主翻三皮子,赢他个五元拾元十分高兴,总之日子又打发去一天;那些不再年轻的,就坐在墙根儿前晒日头掏耳朵,让日头把一个个懒散的影子投到断墙垣。年轻的是有力无处使:出门打工没有那么容易,在家种田没有什么兴趣;年岁大的更是无事一身轻,早把一生的祸福,那田里的收成交给了天老爷照应。但是刘正根随着冬闲的到来,随着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增大,在心中埋藏了多年的幸福计划又生根发芽。

女人却不容许他继续胡闹。在想怀孕却怀不上的焦虑的日子里,她见了别人的孩子就要抱一抱,亲一亲,那孩子走远了,人还在那里呆想失神,回家后免不了要埋怨一番,躺在床上哭一回。如今,好不容易才怀上了,可这个一天到晚似心怀鬼胎的家伙,还要打什么歪主意?

“不是说好了,这次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要的?!”

“去超一超,心里也有个底。这回,我认了!”刘正根对着面色腊黄的老婆,显得十分悲壮。



天还没有亮,那一扇低矮的院门吱的响了一声,走出了一胖一瘦两个影子。两个影子一前一后,不声不响沿着通向村外的小道摇动着。

胖的是大肚子的凤枝,瘦的是刘正根。刘正根怀揣着卖年猪的钱,带着女人凤枝进城去做检查。

天上还有几点星星,地上是一片白,那是下的一层霜。下了霜的土地很硬,也很滑,白天里被牛踩得坑坑洼洼,这时走上去一走一软,人也一上一下地晃。漫天的霜气使刘正根像浸在冰水中,他的一件男式短大衣没出门就披在女人身上——那是村里发的不知是哪个城里人捐的救济的衣物。凭这几年的经验,他确信这次女人肚里鼓起来的,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是感觉也有出错的时候,所以他卖掉年猪,花多大的代价也要去验证一下。如果又不是想要的怎么办?刘正根这时不想考虑女人提出的问题。

他们这样天不亮就出门,走得轻手轻脚,走得悄无声息,为的是避免村人们看似关心实是当做无聊笑话的盘问。仍被村里的狗发现了,很多事地叫了一阵。走到山垭,刘正根回头望着仍在沉睡中的村庄。一地的银霜让村子的轮廓显得清晰可见,即便在夜色里,左邻右舍房舍的影子也像比自己的土房高大气派。望着那几幢鹤立鸡群似的新盖的楼房,刘正根心想我就不信永远过得这么窝囊!

自从昨天要准备进城,女人就没有跟刘正根说过一句话。为了让女人高兴,刘正根主动赶上前面的影子,跟女人唠叨起来。

“昨天,张驼子广州打工的二丫头回来了,坐的小车子,比乡里干部还气派。”想起那一辆载满货物,像有下不完蛋的大母鸡似的轿车,刘正根就抑止不住万分的羡慕:那样的生活,嘿,那才叫像花儿一样,充满阳光!

女人不答腔。不用看,那脸也是一张连月光也没有的漆黑一团。

刘正根抬头望望闪着星光的晨空,又说:

“你没有看见,带回来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车。”

身旁的女人还是不吭声。

刘正根过了一会儿接着说:

“听说还带回了一套卡拉OK的机子,昨晚上唱的,怕就是------”

这时女人开了腔:

“刘老三,这回你休想!”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进县城时,已快中正午了。女人又晕车,便扶着她到一个墙根儿去呕吐,好在走时专门准备了卫生纸。几个带袖章的老太太看见这一对乡巴佬,几团纸把地上丢得一团糟,就走过来严肃地盘问,说这是文明小区,不得乱吐乱扔。

刘正根到县城里已来过几次,要算见过世面的人了,不会像其他的土包子见了这种场合便六神无主。他先是赔上笑脸,然后哼了两下嗓子,把声音调整到最谦卑的状态,然后好言好语解释了一番,一边忙着把地上的纸团捡起来,连同地上的污物也擦了,这才免去了罚款,拉着他的女人上医院。

他熟悉这县城的几家医院就跟熟悉自己的几块田一样。可现在困难的,不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而是女人情绪的抵触。

女人跟着他刚走进一条巷子,就一屁股坐到人行道的石坎上,对走在前面的刘正根说:

“刘老三,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

虽然是一条小巷,但是来往的人仍很多。他们俩外乡民工似的走在这巷子里,早引来人们探视的目光。刘正根肩上挎着一个包袱正冲冲地往前走,已离女人一大截儿,听见了女人的话又只好打转回身。这个婆娘!说好了的,怎么说变就变?!可是他只有把火窝在心里。他弯下腰去,把女人披在身上的短大衣的衣袖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灰,盖到女人的腿上。

“前头有一个卖包子的,我给你买两个糖的?”

女人的脸一时变得腊黄,像一张黄草纸,那是晕车呕吐引起的。

“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那黄草纸似的脸犟强地晃了一下。

刘正根喉咙哽了一下,咽一下口水,又在原地转了三圈儿。好不容易将心头的不快压下去,刘正根便在离女人几步远的地方坐下去,从衣袋里掏出了烟。一口一根烟就红了半截,放出的浓烟一篷接一篷地四下蹿。一根烟成了一个烟嘴儿,烫到了刘正根的手指时,刘正根心底的怒气才算吐净了,这才耐着性子又做女人的思想。说到最后,女人总算松了口。

“刘老三,你说话可要算数?”女人仍不放心地抱着自己的肚子。

“那个不算数,叫我立刻被车撞死!”刘正根站在路上张舞着手,话没说完,果然一辆车呼啸着冲他而来,吓得刘正根面无人色,忙跳到路旁,坐在路旁的凤枝一时也紧张地站起身来。望着那辆车远去了,刘正根还喘息未定地回不过神来:在这个人车如蚁的城市,一刹那,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又穿过一条巷子,才见到“为民外科”的门牌。

到公家的医院,就是你出了钱,他们也不会把超出来的结果告诉你;而且眼睛一扫帚扫来,跟着一句“真封建!”最后还是住在县城的二哥告诉说这里的一家私人医院也有B超,虽然是专为断腿断胳膊用的,但超女人的肚子一样有效。

这是住宅区,一幢楼的一楼房子门上挂上了招牌,就俨然成了一家诊所。刘正根走进“为民外科”的门,见门旁的椅子上搁着一条缠着白纱布的腿,再望上看是吊针,吊针下的人却躺在椅背上睡着了,嘴里打着呼噜;挨着椅子支着一张桌子,一个护士坐在那里看杂志,里面还用玻璃门隔了半间房子,一个医生正在给一个吊着胳膊的人开处方。刘正根眼睛一亮,径直走进去,声音是久别重逢似的亲切:

“王医生在啊。”

那王医生噗的撕了处签,打发那吊着胳膊的人走了,并不望这蹭到身旁来的笑着的脸,一双目光从脚爬到手上,胳膊上:

“哪里伤了?”

刘正根忙说:

“不是我,是我老婆。我们来过的,您忘了?”刘正根热切地望着面前这张肥胖的四方脸。

四方脸随着刘正根的手势,对上了站在玻璃外的穿着厚厚衣服的女人,可还是一脸茫然:

“你老婆?她哪里伤了?”

刘正根这才确信做过一回B超的王医生并没有记住他。难怪,医生接触的病人多。

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想法很小心地说了,见王医生的脸渐起难色,刘正根忙敬一根香烟过去。王医生接了,往桌上一丢:

“我们前几天才开了会,专门说B超的事------”

刘正根忙说:

“我出双倍的价------”

王医生说: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知道知道!就算是您行善,积德!帮我的忙!”

王医生还在沉吟,刘正根忙陶出打火机去给王医生点烟。王医生就在桌上那一摊散烟中选了一根牌子好的点上。

“我帮你的忙,你可不能出去乱讲。”

“您一万个放心!天打雷劈!”

刘正根一根指头指在自己头上。发完誓,便去喜颠颠地把女人引到了病床上。王医生边做着B超边问:

“多少岁了?”

女人如实回答。

乡下的女人显得老苍,但女人的回答还是让王医生吃了一惊。他望了望那荧光屏说:

“你们这些乡里人啊,生男生女不一样!”

于是这个见过许多痛苦,难得动一下怜悯之心的四方脸胖医生,顺着乡村人的老观念,发了一回善心。什么男孩女孩,都是自己的骨肉,还怕生下来他们不要?可是他不知道,对刘正根,他的难得的一回善心却又残酷地夭折了一朵诃护培育了多年的幸福之花。

女人系着裤带从B超室出来,脸上立刻是完成了任务的轻松,出了“为民外科”诊所,话就多起来,甚至说要刘正根带她到批发市场去,买几件从汉正街来的便宜货。这时的刘正根却没有了来时的热情,他远远地落在女人的后面,步子缓慢,目光暗淡,一副遭受重大打击的悲惨样。他垂着头不看路,几次把骑摩托的人吓了一跳,恶狠狠的怒骂石头似的砸来。他甚至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人骂了些什么,呆呆望着一路路放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从身边钻过去。

不能就这么回去,要好好地想一想。刘正根强打精神,避开这些来往的人流车辆,带着女人来到了一个小馆子里。从早晨起来,一口水也没有进的女人显然很饿了,面对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呼呼啦啦地就不停地搅动着筷子,当她面前只剩一个空碗,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刘正根仍双肘撑在自己的腿空上,抱着头,勾着腰,两眼望着餐馆肮脏的地面,手里拿着一根忘记了抽的纸烟,长长的烟灰像一条白虫。他面前的碗筷原样摆着,一动末动。刘正根见女人望着自己,脸上挤一个干巴巴的笑脸儿,抬起两肘,把自己碗里的面条赶一半到女人的碗里,女人却摔了筷子:

“刘老三,你说的,只超一下就回去的。”

刘正根从那筷子筒里又抽出一双一次性木筷子,掰开,递过去:

“先把这半碗面条吃了。”

女人满腹怨恨地望着男人,眼圈儿渐渐发红:

“刘老三,你这次说到天边,我也不会依你!”

刘正根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烟,眼望着餐馆大门外去去来来的人,只听女人又说: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啊。”

女人呜咽着扑在桌子上哭起来。哭声惊动了餐馆里坐得稀落的客人,目光都望过来。刘正根很难堪,忙伸手去扯女人。罢了,死了心了,什么也不想了。一次又一次残酷的现实,让刘正根对自己改变命运的想法产生了怀疑。那一个幸福的计划,那一朵美丽的花儿,就像天边可望不可及的虹霞。

夫妻俩儿出了餐馆,一前一后地在大街上走。同样是人,生活在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那穿着,那眼神,那走路的姿态,仿佛天上地上一切都是他们的,而从乡下来的一踏上这地界儿就畏畏缩缩,像一个过客。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自己穷!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刘正根正要拐向车站,准备搭车回家,女人从后面撵上来:

“医院怕是没上班呢,我们到‘汉正街’去转一转?”

刘正根一喜:

“你,同意了?”

女人叹一口气:

“我不同意,你一辈子都会怨我的。我也不想一辈子受穷-------”

刘正根心头一热,忍不住伸手去搀着女人,眼里发出贫贱夫妻少有的温情。

“要不,我们去问问老二?”

听到说起刘正根的二哥,女人就变了脸:

“找他商量什么?去看嫂子的脸色?”

刘正根一想,也确实不愿见到嫂子那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脸。人一富脸就变,这话没有说错。二哥还好,可是嫂子,前几年还常到家来借米,那时见了面比谁都亲热,现在姑娘能打工挣钱了,他们也跟着搬进城了,见了自己的亲兄弟,比见了路人还陌生,敲开了门也只是从防盗门里丢几句话出来,生怕多说一句,就沾上她家里的什么光了。是自己穷,人家瞧不起啊。

    刘正根想着,就跟在女人的背后,陪女人去转县城的“汉正街”,那个吵吵闹闹忙忙乱乱的批发市场。到了上班的时间,俩人才到医院去。

这是一家公家的医院,挂号,出钱,看病,烦琐呆板,却规矩得让人踏实。不比那私人的,干什么都是一个人,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而且这还是专门为女人孩子开的,女人的前几次手术都是在这里。刘正根轻车熟路,带着女人钻进去。

女人进了医生办公室,刘正根在门外等。走廊很长,走廊的每一个门框上都挂着标牌,光看那一排标牌就可看出公家医院的正规严肃;一股浓浓的药味,更让独自一人坐在走廊长凳上的刘正根不敢放肆,几次手不自觉地伸进衣袋去掏烟,但一次次都缩了回来。这里的护士都很凶,这也是公家医院和私人医院的区别。他就抬头去认走廊上的那一个个的门牌子,还没有认完,旁边的门开了,凤枝走了出来,说医生要他进去。

医生他也认识,虽然这女医生并不见得认识他。见了面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那医生却低着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不看他刘正根。

“这已是第几胎了,你们怎不采取一些措施?”

刘正根朝女人望去,是责备她多嘴;女人口干似地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两手剥着自己的手指甲,眼望着桌子不说话。

“上回我就跟你们说了,”女医生用笔敲打着桌上的病历,“女人不是机器,零件坏了可就没有换的。做男人的要负责,不要图一时的快活。”

这个女医生四十多岁,说到男人女人的事,一点儿也不拐弯儿。刘正根听了,知道这医生记性好,没有忘记他们是这里的常客,就又嘿嘿笑两声,低下了头。

“小孩有多大了?”

“还没有-----不不------”

那女医生抬起头来,很惊讶:

“怎么,你们还没有孩子?”接着是一脸教训的神气:

“你们这些男人,是想生一个儿子是不是?老封建!现在的社会,生男生女不一样?”

刘正根想,生男生女就是不一样,比得你们城里人?!但是这话他只能在肚里说一说。他要的是这个光顾说话的医生快点儿把女人肚子里的东西弄出来,好乘今天的最末一趟车回家,不然,住一天又不知要花多少钱,卖的一头年猪,已花去了大半。

“大龄产妇,刮宫的危险很大。如果你们真的没有小孩,说不定刮了以后就难生了。你们要想好!”

这一说,还真让刘正根为难,前面刮胎已有教训,这回要确实像医生说的,那岂不是生男生女都搞不成了?别说什么幸福计划,就是他家的这一门香火也要完了?他望着女人,女人也望着她,显然她也听懂了医生的话。女人紧纂着他的手,他感到女人手心的冰凉。一刹那,刘正根几乎要放弃他多年的计划。但是想到自己即当男人又当女人的日日夜夜,想到嫂子还有其他许多人的鄙视的眼神,想到自己和女人即将到来的凄楚的后半生,最终让他举起一只赌徒似的手,在一张手术风险单上歪歪扭扭划下了自己的大名。

不必说在女人走进手术室后,在那一下显得十分漫长的手术时间里,刘正根像一条不安的狗在医院走廊里走去走来,担心女人的那一套器官会不会像医生说的从此报废;一时又像在发神经似的无声地笑几下,悄悄地哼两声“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要说的是那家私人珍所的胖医生突发善心带来的恶果。产房的门一打开,一身白衣的人提了一包红白相间的东西闪出来,刘正根忙几步迎上去。看着他焦急的样,女医生知道他的心事,说:

“还好!”

这是说手术顺利,刘正根一颗悬起的心放了下来,这让他确信自己还有努力的机会,那幸福的计划还像虹影一样挂在天边,发着绚丽的光彩。刘正根心情舒畅,又哼起了“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但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个善良的医生接着说了第二句话:

“真是!多漂亮的姑娘!。”

哼着歌儿的刘正根已麻利地冲了一杯红糖水,挟着那件短大衣就要钻进手术室,听了这话腿脚就不灵了:

“您说什么?”

“------”

“真的是-----女孩儿?!”刘正根胸口憋闷,脑门直冒汗,傻了似的极为费力地问。

当他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时,刘正根张大了嘴巴,手里的一杯糖水啪的掉到了地上。他突然醒悟似的一把抢过护士手里的那包血肉模糊的东西,死死抱在怀中,双腿无力地跪下去,哽咽了几声,像出不来气似的一声长嚎:

“我的——宝贝——姑娘啊------”

这个医生不知道,刘正根日夜盼望的,就是要生一朵幸福的花儿,一个将来会挣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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