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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叙事范本]-《进城走了十八年》 作者:十年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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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0:22 | 只看该作者
第22节:外公家的百草园(4)

  因为石坝拦截了上游的水,石坝以下河床裸露出来,形成了一个个沙洲,古书上应该叫“汀”吧?上面长着青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儿。我和外公村里的同龄小伙伴在沙洲上放牛,扯那些附着在地表的鱼腥草,洗干净给牛晚上作“夜宵”吃,前几年去贵州、四川,才知道这喂牛的野生植物成了摆在餐桌上的一道名菜,叫“折耳根”。

  春节去外公家拜年时,走完石墩来到此岸,哥哥便开始放炮仗,先是单个的大炮仗,主要起报信的作用,在家的舅舅和未出嫁的姨妈便走来接我们,只有到了门前,才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按规矩这挂鞭炮必须最后扔到堂屋里,我想这隐含着不仅仅是给外公家活着的长辈拜年,也是给外公家列祖列宗拜年。

  有时春汛来得早,水流淹没了石墩,幼小的我们不敢过河。母亲站在河对岸大声地喊,对岸村落只要有人听见,就会涉水过来背我们过河。因为外公所在的村落是典型的聚族而居,全村都姓王,和外公没出五服。小时候我就感觉到到了外公村子里,有那么多“客公”、舅舅和姨妈。外公亲兄弟五人,还有几个堂兄弟。除三外公年轻时被国军抓了壮丁,去了台湾不知所终外,其他的外公都有若干个儿子,他们的儿子又有若干个孙子。

  王家在当地是个大家族,沿石马江两岸有好些以王姓为主的村落。外公曾说过他们家的郡号是“太原”,王姓主要是“太原王”和“琅琊王”两支,“太原王”是个很古老的家族,三千年前周成王桐叶封弟,将弟弟唐叔虞封在太原,王姓和唐姓因此发源于太原,至今晋祠还算是王家的祖祠,有一年去太原我还特意去了晋祠,算是拜谒外祖家的发源地。外公不识字,当然不知道这些,他一生没去过北方,不明白太原究竟在何处。但“太原”作为一个家族符号世代相传,让一个湖南农民记住了终生。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华文化中祖先崇拜力量之大。

  我害怕外公并非因为他责骂我,外公很少对我动怒,但那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神色更让人觉得难以亲近。看到孙辈们做错事,他顶多是咳嗽两声,可那两声咳嗽却有穿云裂石之力,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在记忆中,外公对我最严厉的惩罚有两次,大概在我四岁的时候,那段时间,我被妈妈送到外公家待了小半年。

  一次我跑到一户人家的屋后,看到一窝刚孵出的小鸡,我想小鸭子刚出来就能下水游泳,小鸡能不能呢?便把几只小鸡扔到水里,当然试验的结果是几只可怜的小鸡全部淹死,外公为我的闯祸道歉和赔偿,他当时真的怒了,用几根稻草抽打了我两下。还有一次,我和一个比我大半岁的远房表姐一起去偷生产队地里的花生。偷一两株倒无所谓,偏偏小孩心思,总觉得下一株花生的果实肯定是最大的,便如猴子掰包谷,一株株拔起,毁了大半块地。被发现后结果自然也是罚外公家的工分。外公没办法只好把我锁在家里,把所有的门都拴上。可农村房屋的木栓在里面可以打开,只是我的个子极矮,够不着门闩。前两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有一次饿了,从锅里挖出冷饭,捏成一团正往嘴里塞,外公休工回来了,吓得我钻进桌子底下把饭团咽进肚里。后来外公给母亲说,他早看到我偷冷饭吃了,故意装着不知道。被囚禁几天的我不甘心这样下去,外公太低估一个四岁小孩的智力,有一天我终于想出一招,拿一根扁担,往上靠着门闩,一点点给敲开了,又如鸟入丛林鱼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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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0:50 | 只看该作者
第23节:外公家的百草园(5)

  除了外公,他家还有一个让我害怕的成员,一头性格暴烈的水牛。在小姨妈的面前它老老实实,却专拣瘦小的我欺负。跟着小姨妈去放牛,小姨妈忙着打猪草,让我照看一下吃草的水牛,这牛只要看不见我小姨妈,便会走近我,用犄角把我挑进水田里。

  长大后我才明白外公古板、严厉得不近人情,是和他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有关。我外婆病逝时,才四十多岁,留下七个子女,除了我母亲外,其他的舅舅姨妈还未成家,最小的姨妈还嗷嗷待哺。一个大男人要抚养这么多孩子,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当时村里有人断言他家得讨米,也有人劝他将最小的孩子送给别人抚养。

  但外公很要强,自尊性极强,他不但要把孩子们养大成人,而且和别人比,不能生活得更差。除了一个姨妈因外婆早逝辍学外,其他的姨妈都念完了高中或初中,大舅早早去当兵,后来提干留在外省,三舅高中毕业后当了小学教师。姨妈们出去的穿着,比那些父母双全的农家孩子更为整洁。

  像我外公那样的农民,是很难主动用语言表达自己情感的,但我想他对我外婆的感情应当是很深很深。这种情感表达的最高形式就是尽责任,在妻子死后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这是对早逝妻子最深最博大的爱。

  为了这份责任,外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付出的是全部的精力和时间。他节俭和勤奋得有些不可思议,用别人的话来形容,他一泡尿都不会浪费在外面。对他来说,每一粒粮食和每一寸时光都是那样珍贵。除了参加生产队正常出工挣工分外,他没有闲暇时间。早晨出工前,他会利用黎明那段时间去山野积肥,挑着畚箕,将路上一摊摊牛屎撮进去,带回家堆积起来。收工后他不是去河里捞鱼虾晒干,就是去挖一种草本植物做酒曲。——外公做的酒曲远近闻名,农家用稻米或苞谷酿酒,决定酒的品质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酒曲的质量。大多数农户会自家酿酒,但懂得做酒曲的很少,酒曲做得好的则更少。除了做酒曲卖钱,他还自家酿酒做豆腐卖钱,维持着这个少了女主人的家,在村子里过着有尊严的日子。我那时候去外公家,小小的年纪就能感受到,外公家竟然比父亲当国家干部的我家要殷实,从吃饭就能看出,他能时不时地从坛子里拿出晒干腌好的小鱼小虾炒菜,他做出的酸大蒜和豆角、萝卜是我此生吃过最好的酸菜,他还能不时地喝一杯米烧酒。

  等我长大后才明白,一位壮年丧偶的农夫,在一个人的时间和私有土地被人民公社最大限度挤占的时代,能够过得殷实和有尊严,是多么的不容易,他要付出比一般农民多得多的体力和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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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1:20 | 只看该作者
第24节:四只鹅和一头牛(1)

  四只鹅和一头牛

我爱惹事的恶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又在外公那个生产队传遍了。没有了外婆,光靠脾气暴躁的外公和几位豆蔻年华的姨妈,很难管教我这个混世魔王。于是,我又被送回老家了。


  我妈用一举两得之招术,拴住了我。我一直认为我妈很具有管理天分,可惜生长在穷乡僻壤,无可施展,这种天分只能用来管教儿女了。她说一个快五岁的男伢,该干点活了,这样他就没时间惹是生非了。

  爸爸从公社某个大队,买了四只小鹅让我看管。这四只鹅是别人挑剩的,比例严重失调,三公一雌,这种不平衡让我吃尽了苦头。人,总是有自尊的,在那时我的心中,妈妈把四只鹅交给我,就好比游击队长把一封鸡毛信交给海娃,觉得这任务光荣而又艰巨,一定要好好完成,证明自己不仅仅只会犯浑。

  毛茸茸的小鹅仔,看不出和小鸭子的区别。但妈妈告诉我,鹅喜欢干净,它们不像鸭子那样喜欢去水田里吃小鱼小虾,而是喜欢到山坡上吃青草。

  每天大清早,我用一根竹竿把它们赶到茅屋山上,山坡上长着各种青草,有的还开着白色的、黄色的小碎花,看鹅仔们快乐地吃草,我在旁边扯野胡葱。野胡葱长得细细的,地里的块茎比家种的葱小得多,但格外香。我每天要扯好几大把,拌着豆豉,炒干萝卜条吃,那味道至今让我回味不已。

  鹅仔一天天长大了,三只纯白鹅是公的,剩下的那只麻鹅是母的,看它们头上的鹅冠就能分别出来,公鹅头上的肉冠又大又红。后来我看王羲之的故事,这位大书法家特别喜欢白鹅,有人说是因为鹅的姿态很 70 美,对他的书法很有启发;也有人说,因为鹅有一种贵族气质,和东晋时代士大夫的气质吻合。我觉得后一种说法是正解。

  鸭子爱嬉闹,一群鸭一起跳到水里,乱糟糟地叫个不停,老家形容一个人叽叽喳喳说不停,就说他是鸭婆娘变的。它们喜欢吃脏东西,喜欢水,所以才可能“春江水暖鸭先知”。鸭舍也潮乎乎的,腥臭味很大,而鹅舍要干燥通风。鹅走路,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挺着细长的脖子,显得颇为矜持,一群鹅在一起,绝对前后有序,由一只公鹅带队,如古罗马将士的方阵,即使只有四只,它们也不会乱了阵法,不会像一群鸭子那样毫无秩序地往前涌。喂鸭子和鸡,将谷粒和水混在一起就可以了,喂鹅不行,要一只盆盛清水,一只盆盛谷粒,鹅也不像鸭子那样急火火地扎在盆里面抢食,而是慢悠悠地吃几口食物,再换到另一只盆喝水。我爸说这鹅倒像男人们坐在桌上吃饭,举杯喝一口酒,再放下杯子夹菜。

  鹅的贵族气质,大约来自他们祖先大雁的遗传,大雁高高地飞在天上,从北方到南方,长时间地跋涉,而鸭的祖先野鸭,只能栖息在芦苇荡里。放鹅的初秋,天气初肃,躺在草坪上看不到夏天那样绚丽的火烧云,往往能看到一群群大雁从头顶飞过。据说大雁通人语,它们还识字。我们看到大雁飞过,就对着天上喊:“雁鹅雁鹅,给我排个一字。”“雁鹅雁鹅,给我排个人字。”有时雁群还真遂了你的愿,变成“一”字阵或“人”字阵。那四只鹅,吃饱了青草,也会抬起头,看天上它们同宗的兄弟们振羽高飞。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思想,是否在怀想被驯化前自由的状态。鹅们肯定还残留着飞翔的梦想,这一点不假。四只鹅中那只带头大哥,就有返祖的现象,惹急了它,它会助跑两步,翅膀一张,扑愣愣飞了起来,但没法跟大雁比,顶多一鼓气飞到另一个山头,这样也惹得我很累,要爬到山头上把它逮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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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1:53 | 只看该作者
第25节:四只鹅和一头牛(2)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此话一点不假。这些鹅一天天长大,开始不服管教了,我便用放鹅的竹竿敲打它们,比如它们趁我不注意偷吃刚插下的禾苗,用钳子一样的嘴,刷刷地把一兜兜禾苗拦腰掐断、吞食,比镰刀割得还要整齐。四只鹅中带头大哥挨打最多。时间一长,它们不乐意了,终于有一天向我发起了偷袭。

  一日,我赶着它们往家走,带头大哥又不安分了,我伸出长长的竹竿,打了几下它的背。几只鹅像有默契似的,全部驻步不前,集体转过身来,对视着我。就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带头大哥扑上来了,其他三只鹅跟着它冲锋,一下子就把我扑倒在地。五岁的我不到1米高,不超过20公斤,在它们的围攻下,毫无还手之力。四只鹅用那长着锯齿的大嘴,夹我的脸,我的胳膊,我的大腿,而我打着赤脚,只穿着一条短裤,一件小背心,大部分肉体暴露在火力之下,我下意识地捂住下部,小鸡鸡可不能让它们夹了。——很小的时候,大人就教导男孩子,要保护好小鸡鸡,因为这是做种的。

  从那以后,尽管我已经善待它们了,可这些翻身农奴们,尝到了甜头,就像大队干部动不动就把地主、富农等“四类分子”揪出来批斗一番一样,它们吃饱了后,动不动就玩袭击我的游戏。去放鹅,成了我的噩梦,常常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回家。妈妈骂我没出息,连几只鹅都奈何不得。爸爸说:鹅公多鹅婆太少,分不过来,鹅公闲着没事,就会生事。

  谢天谢地,等母鹅生了一堆鹅蛋,孵出一窝鹅仔后,那三只公鹅被宰掉了。鹅特别强悍,四只鹅在家门口,碰到生人就会高声地呵斥,比看家狗还管用。因此宰鹅比宰鸡宰鸭难多了,两个成年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杀掉一只鹅,如果手脚不利落,被割了脖子的鹅还能在地上飞奔,如此大不吉利。宰鹅时很残忍,尽管它们袭击过我,我看着它们被宰却并没有复仇的快感,而是很伤心,觉得有种伴我许久的宝贝丢了似的。爸爸宰鹅前,照例要说一声:“莫怪我心狠,谁叫你生出来就是人口中的一坨肉呢?来世投胎做人。” 公鹅被宰,孤独的母鹅,因为有了一群小鹅仔,变得温顺起来,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它的儿女们,似乎已经忘却了与它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三只公鹅。

  等我家第二代鹅群成长时,放鹅杆便交给了我的弟弟。有一项更重 70 要的生产任务等着我,妈妈从队上领养了一头水牛。

  生产队集体出工,年底按工分分粮食。每家可以留几分自留地做菜畦,自留地和公家的田土非常好辨认,庄稼长得很好的,那块地十有八九是自留地。队里的耕牛,承包给各家各户看管,年底一起计算工分。看牛的当然是不能下田干农活的小孩或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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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2:55 | 只看该作者
第27节:生产大队的政治格局(1)

生产大队的政治格局

家门口是生产队的晒谷坪,晒谷坪折了一个90度的弯,像木匠的尺子。我家大门正对晒谷坪,晒谷坪旁边是生产队的仓库,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

  在晒谷坪和我家之间,有一道五尺宽的过度地带,按着乡间的习惯,那是属于我家的“经济专属区”。

  哥哥在上面栽了三株桃树、一株李子树,还有一棵香椿一棵泡桐。香椿长得慢而泡桐长得快,同时栽种,当我离家上大学时,泡桐的直径差不多是香椿的四五倍了,得一个成年人合抱。还有一株苦楝树,生长在泡桐树几尺外的地方,无人栽种,是一只鸟栖在泡桐树上,把嘴里的苦楝树种子撒到地上长成的。泡桐质材疏松,无甚用处,只是树叶阔大,能遮阳引风,白色的泡桐花发出一种浓浓的、似乎有点中药味的馨香。

  我家房子建好刚两年,生产队便把晒谷坪用高高的围墙圈了起来,名曰保护集体财产,而据我妈说,人家是看不惯我家门前开阔,一定要把我家的堂屋门挡住。高高的围墙挡住了我家三分之二的房子,唯有东端那间房,对着青石板路,还能望见对面的青山和溪流。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便有政治。大队所辖的七个生产队,约有800来人,大队支部几乎是个“家族内阁”。一、二队多姓张,三、四队姓孙的占多数,五、六、七队多姓李,大队干部基本上在这几大姓中搞平衡。

  大队书记是个有意思的特例,他也姓李,但是外地人,入赘给我们家族的一个姑奶奶做丈夫,相貌堂堂,长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他的三 70 个舅子,有两个在外面当国家干部或中学老师,家道殷实。他颇知书,回到家里几乎手不释卷,晚上点着油灯看到很晚,姑奶奶说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看书,难道你要去考秀才?他看的多是《三侠五义》、《说唐》、《薛仁贵征西》之类的演义,读完了喜欢给小孩子讲。他家在五队,和我一个家族,住得不远,我常常在夏夜跑到他家,做他忠实的听众。在我眼里,他不是个很威风的干部,而是个有学问的长辈。他办事还算公道,因此在大队的社员中很有威望,在我的记忆中,多年来他一直是大队书记。我们大队那个小学校人才辈出,大队的孩子普遍爱读书,我认为和他这样一个有儒雅之气的大队书记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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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3:24 | 只看该作者
第28节:生产大队的政治格局(2)

  七个生产队在大队党支部中各有一个代表人物,他们长得都有特征,乡民用简练的语言概括:“一队长子,二队矮子,三队瘸子,四队胖子,五队胡子,六队跛子,七队驼子。”一队那位个子很高,气宇轩昂,分管治保和民兵;二队的是大队会计,个子矮墩墩的;三队的是支部副书记兼大队长,缺了几颗门牙;四队的是个女干部,妇联主任,姓肖,微胖和我妈关系非常好,大约都属于乡野间有见识的农村妇女,彼此很有共同语言;五队的胡子就是那位好读书的大队书记;六队的大约是支部组织委员,我叫贵爷爷,当兵时伤一腿;七队即我所在的生产队,大队支部委员我叫求爷爷,当年的土改积极分子,驼背。

  中共一改两千年来王权不下县的传统,把统治的触角伸到最基层,用党的组织资源来整合民间力量,是一种低成本高效率的治理办法,我们大队算是一只很典型的“小麻雀”。

  每个生产队在整个大队的资源分配中,占据怎样的位置,和这个生产队在支委中代表人物的能力关系密切。五队和三队自不用说,他们占据了一、二把手的位置;四队的妇联主任丈夫姓陈,并非大姓,但在区政府当干部,人家得敬她三分;一队的长子能言善辩,二队的矮子能写会算;六队的跛子,虽然没读什么书,但脾气暴躁,而且当过兵,受过伤,他发起火来连大队书记都要让他三分;只有我们七队的驼子,不识字又没有口才,大队“七大常委”议事,他只能唯唯诺诺,因此,我们七队虽然人口多,但常常吃亏,此乃我队一大恨事。

  大队的政治格局,当时我因为太小,感受并不强烈。但对生产小队的政治运作有痛楚一般的感受。

  父亲在外面工作,但不是公社、县委的干部,只是一名医生,人家不用太在乎你家,因此在队上,有人总会千方百计地算计我家。

  队长常常轮换,基本上是当过兵的青壮年担当,但谁能当队长,往往得由本队的大队支委“驼子”求爷爷认可,他虽然在大队“七大常委”中说话不硬气,但在本队,却是一言九鼎的“太上皇”。因此,这个生产队掌权者往往是他那一房的人,或者奉迎他的人。而我母亲性格耿直,有点瞧不起他的专横和没文化,因而如何整治我家几乎成为这位爷爷多年来一道百做不厌的智力题。

  那时候我家那种结构叫“半边户”,半边城镇户口半边农村户口。队长、记工员、会计都是这位跛子爷爷的亲信,他们结成神圣同盟。比如记工员满爷爷,是跛子爷爷的亲堂兄弟,读过两年私塾,能写几笔毛笔字,他是跛子爷爷的智囊。别人在地里干活时,他牵一头牛站在岸边,拿着记工本指手画脚,而且他的工分标准定得很高,谁触怒了他,从派工,到记工分,分粮食,整个一条龙都能给你穿小鞋。生产队开抽水泵的、保管粮食的,都是和他们关系不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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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3:56 | 只看该作者
第29节:生产大队的政治格局(3)

  年底他们根据各家各户对生产队出力的大小,核定口粮标准。我家劳力少,每年口粮标准是最低的。这还不算什么,每年都得“超支”,也就是说我妈那些工分,还不能抵我家所分的粮食,我父亲必须再掏钱给生产队。

  我记忆最深的两件事是分红薯和年底会餐。

  老家是山区,水田少,旱地多,红薯能顶半年粮。分红薯时,总是跟着哥哥、姐姐满山跑,名曰“捡狗屎”,分给我家的红薯数量不多,可是给你分成很多堆,东山一小堆,西山又一小堆,南山还有一小堆。让你为了那点红薯来回奔波,一直到深夜才能全部挑回家。而那些队上的干部或者和干部关系不错的人,分的红薯是离村庄很近的同一块土地里的,且个头大、模样周正, 生产队在年底时会餐,一家出一个成年人带一个小孩参加。但是 70 规定必须是男性。而“半边户”家的成年男人都在外地,女性无资格参加。你有意见,给队长理论“妇女能顶半边天”,没用。人家说这是大多数社员同意的方案。这倒没说假话,大多数社员有点嫉妒男人在外面挣工资的家庭,对这种“英明决策”举双手赞成。这样的少数服从多数,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群众暴力。有一年,我纠集几个父亲也在外地工作的伙伴,在聚餐前一天晚上,爬墙进了队部,在已经做好的熟肉里面撒了几泡尿。得知第二天几十号人毫无察觉地大快朵颐,心里偷偷地乐了好些日子。后来这件事被一起作案的某位伙伴泄露了,那些吃过那锅肉的人,包括跛子爷爷,并没有找我家麻烦,而是说:童子尿,是补药,吃了点有什么要紧。

  听我妈说,那时候的生产队长还不算最威风的,毕竟一家一户自己煮饭做菜,你想吃什么队长没法干涉。六十年代初大办公共食堂——敝乡百姓称为“过低标准”,而不说官方所定的“三年自然灾害”,因为灾由老天决定的,那几年老家无水灾也无旱灾,而“标准”的高低是人自己决定的,我由此再一次佩服民间语言的精确。——那时候队长对人最大的惩罚是“饿饭”,中午或晚上不让你吃那可怜的二两米饭,两天下来保证饿得你头晕眼花,在队长面前低声下气。

  有一次看一本从西方译过来的书,作者说,人的自由度和他所能控制的私有财产成正比。我马上想到了生产队。公共食堂时,你每顿饭都由人控制,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自由。后来食堂解散,自由度大一些了,可还是集体出工,你的工种是什么,给你记多少工分,年底分你多少口粮,哪块自留地给你,还是由人家决定。

  我闲来没事常去生产队的仓库玩耍,我们把这个地方称为“公家”。保管员是一个和善的中年妇女,她的丈夫在外地当公社书记,她的大儿子是中学老师,做过我哥哥、姐姐和我的班主任。因为在仓库里每次都能碰见她,于是我认为她就是“公家”。
  童年时人家问我长大后的志向,我说要当一个保管粮食的“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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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4:33 | 只看该作者
第30节:地震恐慌和举国大丧(1)

  地震恐慌和举国大丧

龙年的夏天,少有的炎热干旱。

  我们这些放牛伢子,除了一条仅仅遮住下体的裤衩外,都光脚、赤膊。太阳把瘦瘦的我晒成非洲黑孩子,脚板踩在发烫的青石板路上,时间长了都失去了感觉,足底全是一层厚厚的茧子。黄昏,太阳落山许久,牛们还不愿意归栏,死乞白赖地赖在小溪里、泥塘里,沉到水中后 好些时候,才冒出头,鼻孔忽忽地往外喷水。人和牲口都很烦躁,只有晚饭后,我脱光衣服,躺到门前浅浅的沟渠里,才觉得有一丝凉快和安宁。西边天地庵水库坝上的大马力抽水机没日没夜地抽水,经过沟渠灌溉着一丘丘渴极了的禾苗。流动的水,是洁净的水,水渠中的我枕一块石头,头露在外面,水从脖子开始,顺着肚皮淌过,轻柔柔的,很是舒服,小鸡鸡处在十分自由放松的状态,在流水的抚摸下,悄悄地起了变化。仰看满天的星斗,它们眨着眼睛看着我,耳边只有流水的声音以及蛙鸣,四野安静得很。偶尔有一声奇怪的呼唤,疑心在唤我,想起爷爷给我讲过的许多鬼故事,鬼勾小孩的魂,唤他的名字,如果一答应,魂儿马上就没了。于是无论怎样也不答应,哪怕真的有熟人喊我的名字。

  山村的安静有一天被山外传来的恐慌打破了,听说北方很远的地方闹地震,死了很多人。我们那里的人只经历过旱灾、水灾、山洪,等等,没有谁见识过地震。于是这地震越传越可怕,好就在你面前像有一个魔鬼张开血盆大口。有老人说这是地底下的龙不安分了,龙一动身子山就倒下了,地裂开巨大的缝,房屋、牲畜、大人小孩,一下子就被这条龙吃了。我总觉得水库四周山里的大岩洞中间,藏着这样的龙,它要是生气了,就会吃人。

  70 地震的地方究竟在哪里?连爸爸妈妈和大队书记都没去过,只有我二伯的三儿子运哥知道确切的位置,他刚刚复员回家不久。他在石家庄当兵,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复员时回到家,我和一群孩子去围观,他穿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草绿色军装,从一个黄帆布大包里,摸出冰糖,一人发两颗。回家后妈妈听说我和弟弟并没有比别的孩子得到优待,有些生气地说他当兵你爸爸给找了公社武装部长,不然哪去得成?也是两颗糖,真不知道好歹。后来有队上的人问他用的是什么枪,他憨实地说,部队几年,除了新兵连三个月摸过枪外,就一直在当炊事员,喂猪、做饭。去那么远的地方喂三年猪?有人说划不来,也有人说见见世面总是好事。不过对运哥来说最大的收获是,许多人家办喜事,找他去帮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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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5:02 | 只看该作者
第31节:地震恐慌和举国大丧(2)

  地震越说越玄乎,有人说天老爷要来收人了,也有人说干脆把猪宰了,好好地吃几餐肉,不然死了太不合算了。大队干部终于站出来了,开大会告诉社员们,地震并不可怕,而且地震的地方离我们很远。但不能麻痹大意,要学会预防。于是社员之间相互传授了许多地震的土知识:比如井水突然变浑了,畜牲晚上不安分,等等,有些也是被添油加醋,弄得荒诞不经。

  一天半夜,哨子尖利地吹,这是平时开工用的哨子,掌握在队长的手里。原来当队长的华阿叔,他家的母鸡半夜打鸣,他觉得是地震的前兆,把沉睡的村民全部唤醒。那夜爸爸在四里外的卫生院,哥哥在公社初中寄宿,听到哨声,姐姐自己爬起来了,我和弟弟被妈妈唤醒。我记得妈妈还沉稳地为兄弟俩穿上厚厚的衣服,后来她说听人讲地震后天会变得很冷,所以让我俩多穿衣服有备无患。

  一家人从屋里出来,往东边的茅屋山走,听说地势高的地方安全一些,地震后龙口里喷出来的水淹不着。全村的人都往那里聚集,大人喊小孩闹,乱成一团。我提着我家的煤油灯,走在前面。觉得后面真有个野兽来追我似的,跑得飞快,将妈妈、姐姐和弟弟抛在后面。当大家都坐在山腰的草坡上歇息时,我还不知疲倦地往山顶上冲,似乎只有山顶才安全。妈妈在后面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喊了好久才让我止住脚步。

  当然是一场虚惊。天麻麻亮的时候,大家都回家休息,所有的人都在埋怨队长的冒失,说白白地浪费了灯油,耽误了困眼闭(我家乡睡觉的说法),强烈要求队长歇工一天。

  地震的恐慌刚过,又传来了一则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消息:毛主席逝世了。

  那是一个黄昏,天气还很热,我们这些小孩还穿着小褂子、短裤在村口玩耍。在公社中学读书的全叔叔回来了,穿一件红色的跨栏背心,挑一担水桶去村外的水井打水,经过村口时,和村口纳凉的申爷爷说了一句:“毛主席死了。” “你莫乱讲,这样的话能随便讲的?”申爷爷一阵惊慌,说道。

  “不是乱讲,乡里广播里广播了,我们老师也讲了。” “毛主席真的去了吗?他去了,谁来管我们?”申爷爷提出疑问。

  “全老满,你肯定是乱讲,毛主席怎么能死的?他老人家是万岁,是长生不老的。”一位老奶奶死活不相信。

  我们听说这话,也不敢相信。回去问妈妈。妈妈说:大概是真的,这样的话没人敢乱讲,除非他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

  大队的大广播里面终于证实了,毛主席逝世了,最红最红的太阳落山了。在山村孩子的心里,毛主席就是住在北京金銮殿的大救星,就是慈祥得像爷爷一样的毛爹爹,就是挂在堂屋正中间的那张像,下巴有一颗痣,村里的老人说,毛主席就是这颗痣生得好,是菩萨相。我们小孩最先认识的字就是生产队队部墙上用石灰写的几个大字:“毛主席万岁”,我们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太阳升……”我们村里一个地主婆,用上面有毛主席语录的报纸剪鞋样,被发现后,大队干部说她想把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踩在脚底下。她被抓住游行,斗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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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3 15:55:39 | 只看该作者
第32节:地震恐慌和举国大丧(3)

  接下来,公社和大队都开始办丧事。大队的灵棚扎在小学校的操坪里,有大人从山上折下来的马尾松,有白花、黑幔和花圈,追悼会上有几个贫农代表声泪俱下地讲述毛主席的恩情,有一个老太太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

  70 接下来大队开始部署基干民兵荷枪实弹站岗放哨,对地主、富农等“四类分子”严加看管。走亲戚基本停止了,如果因孩子降世确实需要外出的,必须凭大队部开具的路条。由于我爷爷所住的老屋走廊是交通要道,民兵在这里设卡盘问过路人。有一个挑担子的中年人被挡住,没有路条,不让他过,他讲自己的成分是贫农,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的社员,叫什么名字,去哪里干什么。没人敢相信,先扣留,派一个后生跑到他所说的大队核实无误后,才开具已盘查的证明放行。

  生产队保管员的二儿子,一个字写得不错的叔叔,在每家堂屋门的上方,用白粉刷白,画一个长方形的黑框,框框里用墨写几个宋体字:“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前些年我回老家,许多家门口这些字还在,也算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了。

  在那个要布票的年代,那一年黑纱的供应好像不受限制。根据家里的人口,除“四类分子”和没有上学的小孩外,其他每人一个黑袖章,一朵白花。我和弟弟没有上学,所以不发给黑箍箍,心里很不高兴,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缠着妈妈要黑箍箍。妈妈没办法,只好从家里拿出黑布,给我们两人做了两个黑袖章,我根本意识不到什么悲痛,只是觉得人家有我也得有,有了和上学孩子一样的待遇,便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而且那些日子有热闹可看。

  上学的哥哥和姐姐回来后说,毛主席逝世后,他们最不习惯的是,每节课上课前,老师都要他们站立、低头,默哀三分钟,天天如此,厌烦了。妈妈告诫他们,这话只能在家里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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