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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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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9 11:08: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人生之道

作者:张中行

  人生之道,用平常的话说,是应该怎样活;或说得具体些,是遇见某种情况,应该怎样对待,遇见某种问题,应该怎样解决。情况无限,问题无限,因而对待办法和解决办法也无限。无限的具体无法说,只好说原则。古今中外的贤哲,谈人生问题都只是讲原则,或以具体活动为例,以显示原则。但就是这样,也太多了,因为范围是古今中外。这里不是讲思想史,而是为说禅铺一条路,所以范围可以大大地缩小,只涉及中土的一点点大户,以期通过对比,可以较清楚地看到禅的面目。
  
  1  勤勉的路  
  这条路是顺生的路,就是《中庸》所说,“率性之谓道”。  
  率性是顺本性而行,用上一节的说法是,既然有欲,就当想办法使欲得到满足。这还可以引经据典,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这样的人生之道,如果允许用民主的原则,它就会成为胜利者,因为一般人总要投票选它。这里说胜利,胜利不等于正确,因为如上一节所说,大道可以多歧,任何歧路都不会有什么究极意义。一般人投票,未必多想投票的理由,这近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但这不识不知有大力量,因为小反其道而行,大难;大反其道而行,必办不到。中土学派有不少是走这条路的,主要是儒家。既然成家,当然不只要行,而且要想。于是而有连篇累牍的可以称之为积极乐观的理论。如孟子说: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这里想望的显然是世俗所谓幸福的生活。什么是幸福?不过是满足求饱暖舒适的欲望而已。这自然不那么容易,因为社会中不只一个人,使人人的欲望能够协调,不因冲突而引来祸害,简直办不到。儒家的贤哲明察及此,所以于“率性之谓道”之后,紧接着说一句,是“修道之谓教”。这用我们现在的话作注解,是要用文化,尤其是其中的道德,来节制,来调停。这自然也不容易做到,所以要“知其不可而为”,期望以人力胜天命。为,追到根柢,是对付欲。但也逐渐认识,欲是修齐治平的大敌,因而,虽然仍旧相信率性之谓道,却对欲产生了戒备之感。荀子说欲的结果是求,是争。到宋儒就更进一步,设想“天理”和“人欲”是善恶对立的两种力量,人生之道要伸张天理而扼制人欲。可是,由表面追到本质,天理不过是人欲的节制,没有人欲,又哪里来的天理?(戴东原就这样想)因此,讲人生的这一种道,我们最好还是扔开玄妙的不可知,只说,走这条常人的率性的路,应该树立这样一个或者也可以称为量的原则:最好是使包括旁人在内的欲得到最大量的满足。这所谓大量,包括各种级别的,或说各种性质的。具体说,不只可以吃可口可乐,而且可以听贝多芬交响曲。与音乐同类的还有其他各种艺术创作和欣赏的活动。再推而广之,还有各种知识的钻研活动。这打个比喻,是已经温饱了,就应该鼓励腰间挂珮,鬓上插花,让生活带点诗意、理意。用我们现在流行的话说,是应该求生活的改善和提高。这是常人的常态,可是作为人生之道,它也可以同哲理拉上关系,这哲理就是儒家大讲特讲的。这也可以反过来说,儒家讲这一套,是接受了常人的生活态度。因为是常人的,所以又成为传统的,如先秦典籍《尚书》《左传》等,论是非,定取舍,就都是沿着这条路走的。这条路,与其他人生之道相比,至少有两种优点。一是合乎情理,因为情理的根基是欲,肯定欲,求平和的满足,是绝大多数人乐于接受或说不能不接受的。二是因为勤勉,它就会使我们走向文明,纵使羽绒衣,巧克力,空调室,直升机,以及天文镜,原子能,民主制度,互助合作,等等,由哲理的角度考虑,是并没有终极价值的。
  
  2  倦怠的路  
  这可以举先秦的道家,严格说是《庄子》为代表。儒家和道家,看到的人生和社会是一个,但因为兴致不同,反应却有别。儒家也看到黑暗的一面,可是觉得这花花世界有意思,值得费心思,想办法,把它改好,人力胜天,化黑暗为光明,即使失败了也不泄气,要“知其不可而为”。道家不然,而是认为,黑暗不能化为光明,而且,即使有常人所谓光明,也没什么意思,因而不值得追求。这是由于多看黑暗面(包括己身的)而灰了心又不愿费力抗拒的生活态度,是倦怠,而没有深到叔本华的悲观,所以不说出世,而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之,是任其自然,不因爱恶而执着于取舍。这种意思,《庄子·大宗师》篇描述得最为真切生动: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子舆)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躏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无),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悬)解也,而不能自解也,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能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对天命的态度,以招待客人为喻,儒家(代表常人)是热情,道家是冷淡。安时而处顺,就是一切都无所谓。这一切包括己身的苦乐和社会的治乱。因为无所谓,所以立身,是不干事,宁可曳尾于途中,以不材终其天年;对社会是反对机心,轻视一切文化施设。与儒家相比,道家的态度是远于常人的,所以深入考察就会发现,那种想法,在脑子里转转像是没什么滞碍,如果跳出脑子走入实际,就会到处碰壁。大的方面,是社会决不会因为某少数人的理想(也许应该称为幻想)而就变动甚至倒退;小的方面,就是庄子自己,如果生在现代,有机缘由北京往广州,也会乘飞机,或坐特快软卧,而不徒步奔波吧?如果真是这样,他的理论的价值就很可疑了。但是道家思想,作为一种人生之道,影响却是大的,因为人生是复杂的,正如一个大仓库,即使是装食品的,也无妨挤入一两箱刮脸刀片。影响最明显的是六朝时期的清谈,文士手挥塵尾,上天下地,以脱略世事为高。不明显的,是心内则淡泊,心外则隐居,几乎支配两千年来的许多所谓雅士。这用同情的眼光看,也可说是不得不然,因为率性,或因欲而有所求,尤其求而不能如意,确是有使人厌烦甚至难忍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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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19 11:09:18 | 只看该作者
 3  以逆为顺  
  上面说,人生现象虽然是一,对人生的看法却可以是多。 
  原因主要是两种。一,人生现象包罗万象,某一人切身经验的只能是其中的星星点点,这星星点点有特定的性质,由满足欲望的程度方面说是有量的差别,甚至大差别,就是说,或者乐多苦少,或者苦多乐少。二,即使苦乐的程度相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也会有不同的感受和反应。感受和反应不同,看法和对待办法也就随着不同;这不同如果多而且深,就会形成“道”的差异。这有如同是买票消闲,有人看京戏,有人看芭蕾舞。道的差异,就中土说,最突出的是儒家和佛家的背道而驰。佛家远离代表常人的儒家,原因也可以举出两种。一种小的,是社会现实。总的有天灾人祸,分的有机缘舛错,以致安全和幸福没有保障,或说确是有不少苦,甚至难以忍受的苦。一种大的,是佛教来自印度,随身带来产地的非中土所有的思想,如现世多苦、六道轮回、修苦行可以解脱之类。戴着这种异国眼镜看人生,结果由浅到深就成为:一,现象界的森罗万象,睁眼时便有所选择,总是多看见不可取的而少看见可取的,或说见苦而不见乐。二,常常是,一般人感到可取的,佛家却认为无所谓,甚至可厌弃的。三,再发展就成为对“欲”,以及作为欲的表现和助力的“情”的否定(自然难于彻底,详见下),比如说,使常人神魂颠倒的锦衣玉食、翠袖罗裙之类,所谓人之大欲存焉,佛家偏偏要避之若仇。四,因为有以上观感,于是尽终生之力求证涅槃;办法,就禅宗说是“自性清净”;什么是净?实质不过是清除一切常人的欲而已。常人,以及代表常人的儒家,人生之道是率性,就是求欲的合情合理的满足。这条路,用佛家的眼光看,是不只无所得,而且必致永沉苦海。这样,就对欲的态度而言,儒佛就正好相反,儒家是“顺”之,佛家是“逆”之。可是照佛家的看法,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值得获得的,才是“顺”。我们,如果站在常人的立场,就无妨说佛家是“以逆为顺”。这逆,佛家也并非视而不见,因为他们承认自己的人生之道是“出世间法”。出世间,设想能够求得无欲的人生,至少由常人看,困难一定不少。这一点,佛家也清楚地认识到,因而就不能不讲般若真空之类的理,坚持戒定慧之类的行,以及发展到禅宗,坐蒲团,参机锋,由棒喝直到烧木佛,面貌虽然怪,用心却是苦的。还不只用心苦,由常人看,这条路也是苦的,因为逆,就是行舟,也太难了。有不少人进一步,不只说难,而且说背人之性,虚妄不实。不过谈人生之道,说实虚要有个前提,而设想一个前提,理论上并能获得人人承认,恐怕比佛家的背人之性更难。因此,对于佛家的逆,作为一种人生之道,我们最好还是虚心地看一看,想一想,先分析而后评价。
  
  4  道的同异  
  人生之道是多,其中个体与个体间有大异小异之别,就是只论大异也说不尽。但可以总括说,区别都来自爱恶的不同,以及爱恶等级的不同,还有对待办法的不同。恶的极端是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者,认为人生只是受自然定命的制约,没有积极意义;或者说,没有“去苦”之外的积极的乐,也就没有顺从欲的要求的必要。叔本华没有自杀,可是写了《论自杀》的文章,认为这是向自然定命的挑战。由人生之道的性质方面看,叔本华的看法像是五条腿的牛,虽然可能出现,却非常罕见。中土,包括佛家在内,没有这样的悲观主义,因为都相信,怎么样怎么样生活就“好”,虽然在“怎么样”方面,各家的看法相差很多。重要的是都承认有“好”,而叔本华就不承认。打个比喻,避暑季节,中土学派是往山还是往海之争,叔本华是不想避暑。不避暑,热得难挨,常人总是不愿意接受,或不能接受。其实,由生理和心理方面看,人人(包括叔本华在内)都是常人(非超世间之义),因而,至少由“行”的方面看,世间并没有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以自杀了一生的只是求乐而不得的失败主义者,因为临死的时候也没有轻视乐。这样,就有所想望并寤寐以求这种心理状态和行为状态说,中土学派,儒家用不着说,连佛家也是积极的,甚至更奢望的(详见下)。但是,儒和佛的关系究竟很微妙。从都承认有“安乐”并都求“安乐”这个角度看,两家走的是一条路。不过走法则大异,儒家接受常识,从“欲”(人生而有欲的欲)的方面说是求合情理的满足;佛家则是“灭”,或者说,也要,但要的是一种性质迥然不同的欲,灭掉常人之欲的欲。这自然不容易,所以要多想办法,证明不只为可欲,而且为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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