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叙事：儆猴一定要杀鸡吗？

卢望军

儆猴一定要杀鸡吗？

    关于惩罚，中国人历来奉行罪不罚众的原则，换言之，即杀鸡儆猴。
    人类既由猴子进化而来，虽历经千万年，但猴性不改，极不安分。而小孩尤其是男孩，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多顽劣异常。吴承恩之以猴子作为孙悟空的原型，中国小孩之迷恋孙悟空，怕也有遗传学的根据。
    由着猴儿们大闹天宫，定然是天翻地覆。但是管理一群猴子，也并非易事，耍猴的被猴耍后，又不能一棒打死猴子，因此，杀鸡儆猴应运而生。
法律，就是一种杀鸡儆猴。法律再完善，监狱再繁多，警探再高明，也无法一网打尽作奸犯科之人。教育管理，也沿用了这一法则，常常以严厉处罚某个学生某种行为达到惩戒全体学生的目的。
    为了惩戒学生乱丢垃圾的行为，学校宣布了一条纪律：凡是抓到乱丢垃圾的学生，将勒令清扫校园，并在集会时“登台亮相”。平心而论，我知道，这条纪律是迫于无奈。说教育太苍白也好，说国民素质低也好，总而言之，学生乱丢垃圾的行为屡禁不止。刚扫就扔，边扫边扔，学校里的情况类似于街道上的情况——这是让我最悲哀最心痛的现象，远远超过学生成绩不好带来的焦虑。
    于是，“顶风作案”的学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儆猴的那只鸡。
    今天，我经过一个办公室时，听到了里面传来汹涌的争吵声。看时，是一个老师和一个男生。老师是分管卫生工作的，学生我不认识，正高声哭叫。我本来已经走过，但是又折回来——老师暴怒，学生愤怒，需要一个“消防员”。
    学生说：“我仅仅丢了一片垃圾，就要受到这么大的惩罚吗？别人丢了为什么不抓？不公平！”
    老师说：“纪律是已经宣布了的，对事不对人。你丢了，就是犯了错误，就要承担后果，与别人丢不丢没有关系！”
    我听了几分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学生被“亮相”后，觉得受到了极大侮辱，气势汹汹地找老师论理。老师觉得自己照章行事，并无不妥，也不肯低头。于是，争吵爆发。老师因为受气而暴怒，学生觉得不公而无比愤怒，争吵愈演愈烈。两个人各执一词，声嘶力竭，互不相让，空气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爆。
    一般来说，当一个人大声说话而且越说越大的时候，正是表明着理屈词穷或者无可奈何。这时候的激烈争论就不是为了讲道理，而是为了争口气。这时候最好的方法，便是冷静。
当学生哭喊着“我不读书了！”时，我知道他无助到极点，现在只是试图以这种虚张的强硬掩盖自己的无力。
    我推开气得变了脸色的老师，把手放在这个陌生的狠狠地哭泣的男孩肩上：“我不认识你，但是你愿意听我说几句话吗？”
    男孩点点头，肩膀上下起伏，抖得厉害，看得出在强忍自己的愤怒。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因为，你是一个好学生，最起码你想做一个好学生。如果你捣蛋惯了，今天的亮相对你而言不是特别的伤害，对不对？”男孩点头，哭得更汹涌：“我是班里的纪律委员。”
    “你愤怒的原因，是因为你觉得不公平，那么多人丢了垃圾，为什么偏偏是我，难道我运气差就要受这么大的惩罚。你想不通，对不对？”男孩点头，抹干了眼泪。
    说教的前提，是同情。所谓同情，就是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回忆一下，从幼儿园到现在，是不是一直有人教育你别乱丢，你做到了没有？但是，你以后应该不会乱丢了，因为这次的耻辱会让你刻骨铭心，男子汉，知耻后勇，知耻是一件好事。”他表示理解，承认自己的确有乱丢的习惯。
    “你觉得不公平，是你和别人比。但是，不管别人丢还是不丢，你乱丢了垃圾，这是事实，你就要承担后果。如果你没有丢，这个处罚绝对不会落到你头上，是吧？”他点头，已经平静了很多。
    我知道，冷静后，他自己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就没有继续再讲垃圾。
    “其实，刚才你叫喊着说不读书了的时候，你感到特别无助，你知道这是气话，但是你当时不管那么多，你只想不想认输吧？”他又哭起来，应该是当时无助的感觉太强烈了。毕竟是学生，而且是觉得委屈的学生。
    “我不认识你，以后看到你也不一定认得你，但你愿意听我三个建议吗？”
    他看着我，眼神很友好。
   “第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今天的情况下，你让步的可能性大些还是老师让步的可能性大些呢？”
    他涩涩地笑了一下：“当然是我。”
   “所以，今天的争论，要么是一地鸡毛，两败俱伤，要么是你胳膊拧不过大腿，惨败而归，总之，你胜不了。第二，你回去后，叫你的班主任来和这位老师沟通一下。你就不要参与了，老师们会解决好的。冷静一下看，这不是一件很大的事。”
    他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懂得理解并维护学生。
   “第三，老师跟你说句悄悄话，别那么累，你没有那么多观众，这句话很重要。你站在台前亮相的时候，你觉得非常羞辱，其实，我敢以人格担保，全校90%的人都没有注意你，注意了的又有50%的人不认识你，你不会丢太大的面子。比如我，就根本没有注意你，以后也不认识你！别那么累，你没有那么多观众，放过自己吧。”男孩笑了笑，大约觉得这观点新鲜。
“如果你觉得心情好了，就回教室吧！”
    我看着他走下梯级，突然喊住他说：“你不跟我说谢谢啊！”
    他恍然大悟地说：“谢谢！对了，老师，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着说，我姓卢。
    末了又加了一句，221班的班主任。
    男孩走后，我也回办公室。
    我边走边想，我为什么会这么做。这件事于我，顺便而已；于他，也许是莫大的帮助。因为经过办公室时，透过他的强硬，我看到了他的无助。也许，因为我的几句话，他会觉得老师是温情脉脉的，而不是他独自对抗时感到的冷漠强硬。
    我还想，客观地说，老师的教育方式也无大错。两千多人的学校，杀鸡儆猴是有效的，也是必须的。只是，生而为鸡，有很多种死法，如果可以选择，鸡必定不会选择儆猴这一种，生得平庸，死得屈辱。学生不是鸡，我们没有生杀予夺大权。为了惩戒全体，而置某个学生的尊严于不顾，至少是不道德的。
    我还想，今天，我之所以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几个星期以前，我也为了制止乱丢垃圾的现象惩戒过一个学生。我第二天就写了3000字的反思，却没有勇气发出来。痛定思痛，从那天起，我决定还是相信正面教育的力量，少惩戒少责罚——要让十二三岁的孩子理解惩罚也是一种爱，相当困难。
    谨以此文自勉。